第三部 斗争
十足的蠢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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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脸
第一部 脸
第二部 不朽
第二部 不朽
第二部 不朽
第三部 斗争
第三部 斗争
第三部 斗争
十足的蠢驴
第三部 斗争
第四部 感情的人
第四部 感情的人
第四部 感情的人
第五部 偶然
第五部 偶然
第五部 偶然
第五部 偶然
第六部 钟面
第六部 钟面
第六部 钟面
第六部 钟面
第七部 庆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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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车子旁边停下,保罗看到他面前的是一张比刚才还要焦虑、还要苍白的脸。他原来是想鼓励他的朋友,可是他现在却发现自己的话打击了他。他感到内疚:他是在想到他自己和自己的情况时才有这些考虑的。可是不良的后果已经造成了。
回到事务所以后,他开始工作。他和贝尔纳的会见奇怪地使他得到了安慰,他觉得比上午要好受多了。傍晚,他回到家里,又见到了阿涅丝。在向她谈到大褐熊那封信时,他没有忘了补充说这件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在讲这件事时还试着打哈哈,可是阿涅丝发现在他的讲话和笑声之中,还夹杂着咳嗽。她很熟悉这种咳嗽;在保罗有烦恼时,他总是能控制自己,惟有这种局促不安的咳嗽泄漏了他内心的烦恼,不过他自己并不知道。
“是的,我知道,你会说这是一个玩笑,当然啰,也许你是对的,这是一个玩笑。”贝尔纳接着说,“可是没有办法,从那以后,我心里一直在想这件事。”
他还想到,大褐熊在一次普通的席间对谈中把他叫作“他自己的掘墓人的杰出同盟者”时是相当友好的。总之,他本来是可以授予他证书的,这样也许事情更糟。保罗就因为他朋友的忧伤几乎忘了自己的痛苦;所以在贝尔纳对他说“你好像也遇到了什么麻烦”时,他只是说“没什么大事”;贝尔纳跟着又说:“我马上想到你是不会有什么的,你有上千的更有趣的事情要做。”
“唉。”贝尔纳说。
“请别怕,会谈到您的电影的,”贝尔纳的声音说,“可是时事新闻有它自身的要求。传说您在您儿子的丑闻中扮演了某种角色。”
“而你不知道他是谁吗?他不是自我介绍了吗?”
“什么?”保罗哈哈大笑地说。可是他很快便忍住了,因为他看到他面前的那张脸严肃认九九藏书网真,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他友好地使劲握了握贝尔纳的手说:“你可以相信我。”
“可是,是谁晋升你的呢?是不是有一个组织?”
“他们想使广播节目更加轻松有趣一些。”阿涅丝说。她这个说明是想挖苦一下那些取消了保罗的广播节目的人,随后她轻轻地捋了捋他的头发;可是她实在不应该这么干:在阿涅丝的眼睛里,保罗看到了他自己的形象,一个早被人认定既不年轻、又毫不逗趣的受侮辱的人的形象。
“随您的便;可是如果您拒绝回答,我们的听众将感到很吃惊。”
他把这封信又看了四遍。随后做了一个满不在乎的手势,出发去事务所。可是他心里很不好受,思想不能集中,总是想着这封信。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就如此严重吗?从实际上看,根本不是。可是他受到了伤害。他整整一生都在设法避开法学界:他很高兴能主持大学的专题研究,也很高兴能在电台上讲话。并不是他不喜欢律师这个职业,相反他很喜欢那些被告:他想了解他们的罪行,为他们找出一个犯罪的原因;“我不是一个律师,而是一个辩护诗人!”他开玩笑似地说,他故意要让自己完全站在违法分子的一边,自己看作是(不能说没有某种虚荣心)一个叛徒,一个第五纵队,一个(被不合人情的法律所统治的世界上的)心地善良的游击战士;这些不合人情的法律在他总是以一个醒悟了的知情人的神态,稍许有点厌恶地捧在手里的厚厚的书中,都有详尽的注释:所以他希望在巴黎法院的墙外维持人际关系,和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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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以及新闻记者联系,为了保持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的信心(不仅仅是幻想)。他跟他们难舍难分,因此很难忍受大褐熊那封把他打发回事务所和法院的信。
“这是肯定无疑的。”保罗说,“一个人晋升为蠢驴,那么他的行动也得像蠢驴。”
“你和他握了手?你真的感谢他了吗?”保罗说。他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是啊,”贝尔纳说,“也许我做得有点儿过分了。可是我当时的情绪很坏。昨天有人来拜访我,这是我永远也忘不了的。一个陌生人来看我,他比我高一个头,腆着一个大肚子。在作自我介绍时,他对我微笑着,神态亲切得使我发冷。‘我荣幸地把这张证书交给您。’他一面说一面把一只硬纸筒塞到我手里,他一定要我当着他的面把硬纸筒打开;里面有一张证书,是彩色的,用非常漂亮的字体写着:贝尔纳·贝特朗被晋升为十足的蠢驴。”
“在请我参加您的节目时,您曾经向我保证只谈电影,所以我们就来谈谈电影;我不谈我的私生活。”
在告辞的时候,贝尔纳局促不安地(他这种神态使保罗很感动)说:“请你别对洛拉说这些事,甚至也别对阿涅丝说。”
他们面对面坐着;保罗一心想马上谈谈那封信,不过他是个有教养的人,一开始总得客套几句:“今天一早我便听到了你的节目。你对那个演员穷追不舍,就像追一只兔子一样。”
“我当时非常紧张,他的名字我一下子便忘记了。”
保罗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
保罗在他的盘子里切肉,喝着葡萄酒想道:“这就是两个好朋友:一个是十足的蠢驴,另一个是他自己的掘墓人的杰出同盟者。”他很清楚(这让他觉得这个小弟弟更加亲切了),即使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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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他以后再也不会叫他贝尔纳,而将永远叫他十足的蠢驴。这倒并不是出于什么恶意,而是因为这样一个漂亮的头衔是不可抗拒的。还有那些在贝尔纳激动得丧失理智时向他们出示过那张证书的人,肯定也会永远这样叫他。
“你说得对。”贝尔纳用忧郁的声音说。
他突然醒悟,别人眼中的他和他自己眼中的他是不一样的,和他以为的别人眼中的他也是不一样的。在这个电台的所有合作者中,他是惟一不得不离开的,而且大褐熊(他并不怀疑他)还曾竭力为他说好话。他什么地方惹恼了这些广告商了?而且,如果以为只有这些人认为他是不可接受的,那也未免太天真了,还有很多其他的人大概也和他们一样意见。确实发生了什么问题?肯定有问题,他不知道是什么问题,而且永远也不会知道。因为事情就是如此,这个法则对所有人都是有效的: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为什么和在哪件事上惹恼了别人,在哪件事上讨了他们的喜欢,在哪件事上使他们觉得我们可笑。我们的形象对我们自己来说也是神秘莫测的。
“是的,”贝尔纳语气阴沉地重复着说,“我被晋升为十足的蠢驴。”
保罗不再笑了,他知道贝尔纳没有说谎:毫无疑问,他从昨天以来就没有想过别的事情。在拿到这样一张证书以后,保罗会有怎样的反应呢?和贝尔纳完全一样。如果有人向您颁发蠢驴证书,这就意味着至少有一个人把您看成是蠢驴,并一定要让您知道他的看法。这件事本身就很恼人的了,而且它一开始完全有可能不是一个人想出来的,而是由十来个人想出来的。这些人也很可能在策划另一件事,譬如说在报纸上登启事,以致每个人都可通过明天《世界报》的婚礼、丧事和授勋专栏,知道贝尔纳被晋升为十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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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驴了。
“我将回答任何和电影有关的问题。”
从放在他们两人脑袋之间的收音机里传出贝尔纳熟悉的声音,他正在采访一位即将上演的一部电影的演员。这位演员居高临下的声音把他们从朦胧中唤醒了:
“您是一位众所周知的名人,我向您提一些听众感兴趣的问题;我只是在干我的工作。”
使他感到沮丧还有另一个原因。在大褐熊昨天把他称之为他自己的掘墓人的同盟者时,保罗以为他的话只是一种没有具体内容的恶作剧:“掘墓人”这个词并未使他想起什么事情。他还不知道自己的掘墓人是怎么回事。可是现在他收到了信,他应该清楚:掘墓人果然存在,他们早已经认出他,并且在等待他了。
贝尔纳接着又告诉了他(保罗不知道他该为他的朋友笑还是哭),自从拿到这张证书以后,他便遇到什么人就会给什么人看。他不想独个儿陷在屈辱之中,而想把其他人也拖进来;他向所有的人解释说,他不是惟一被人瞄准的:“如果他们只针对我一个,那么他们应该把证书送到我家里去,可是他们是到电台来交给我的!这是对所有新闻记者的攻击,是对我们大家的攻击!”
阿涅丝起床了。一刻钟以后她去上班,这时候保罗也起身,穿衣服,下楼到门房间去取信件。其中有一封具名“大褐熊”的信,用苦涩的带有歉意的诙谐语气,拐弯抹角地告诉他我们已经知道的事情:电台将不再请保罗效劳了。
“我是来和您谈我的电影的,不是来谈我儿子的。”
保罗知道他这一整天都不会去想别的事情了;于是他取下电话听筒,邀请贝尔纳到饭店里去共进午餐。
“没有,只有一个看不清楚的签名。”
在贝尔纳陪他上车时,保罗神情忧郁地对他说:“大褐熊错了,意象学家是对的。人只不过是自己的形象。哲学家很可能向我们解释说舆论不值一提,惟一重要的是我们究竟是什么。可是哲学家什么也不懂。只要我们生活在人类之中,我们必将是人们看待我们的那个样子。当一个人不断地自问别人是怎么看我们的,尽力想得到别人的好感时,他就可以被看作是一个骗子或者一个滑头。可是在我的‘我’和另外一个人的‘我’之间有不通过眼睛的直接关系吗?如果在他所爱的人的思想中,没有对他自己的形象的苦苦追求,爱情还想像吗?当我们不再关心别人看我们的方式时,我们便不再爱他了。”藏书网
贝尔纳又重复了几次他遇到的事情,随后说:“我一开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有一个印象,好像自己成了一次谋害事件的受害者。我想喊叫,想报告警察局,后来我懂得了我什么也不能干。这个家伙微笑着握着我的手说:‘请允许我向您表示祝贺。’我心慌意乱,竟和他握了手。”
“在我知道我不能请警察局把他抓起来以后,我想表现得十分冷静,似乎一切都很正常,我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这是一种天真的幻想:以为我们的形象是一种普通的表象,在它的后面藏着独立于人们视线之外的我们的‘我’的真正实体。意象学家们厚颜无耻地证明了事情恰恰相反:我们的‘我’是一种普通的、抓不住的、难以描绘的、含糊不清的表象,而惟一的几乎不再容易抓住和描绘的真实,就是我们在别人眼里的形象。最糟的是,你不是你形象的主人。你首先试图描绘你自己,随后至少要保持对它的影响,要控制它,可是没有用:只要有一句不怀好意的话就能把你永远变成可怜的漫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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