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三月
目录
一九六四年三月
一九六五年三月
一九七○年五月
一九七七年八月
一九八二年四月
一九八八年七月
一九八八年七月
上一页下一页
菲比发出小小的声响,伸手试着抓牌子。她的双手掠过艾尔的脖子、锁骨和暗色的粗呢衬衫。卡罗琳刚开始还没察觉到怎么回事,忽然间,事情就成了。艾尔的话音逐渐消退,夹杂着利奥在楼上的脚步声,以及外面车辆的噪音。自此之后,卡罗琳永远记得这些声音是幸运之声。
她其实不想这么说,这话听起来严厉而且不尽人情。艾尔沉默了好久才又开口。
“科学期刊,连我都觉得无聊透顶,想用来催眠呢。”
桑德拉站在前廊。卡罗琳一开门,她就急着挤进来,一只手抱着蒂姆,另一只手拖着一个大布袋。她是个高大、骨架结实、意志坚强的金发女子,连招呼都没打就坐到地毯中,把叠叠圈玩具倒出来摆成一堆。
“但你打算怎么应付?”她考虑了一会,“你还带着一个宝宝。我爸爸没什么耐心,我跟你保证,他不会是好照料的病人。”

她感到更疑惑,转身看看房子。深色的砖瓦矗立在灰白的天空下,没错,那是她的浴室。昨晚她就站在那里观看草坪上的月光;那是她的窗户,左边稍微打开,冰凉的春风飘进房内,吹动了蕾丝窗帘。当她转头回来,男子已经站在离她只有几英尺之处。她认得他。还想不出为什么之前,她心中就升起一股熟悉的感觉,也松了一口气。而后她觉得好奇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菲比患了唐氏症,”她强迫自己说,“没错,就是这个术语。”
艾尔朝着福特菲尔兰的粉蓝色引擎盖点点头。
他神志清楚地看着她,明亮的蓝色双眼跟多罗一样带着探询。
“请便。”她又说一次。
“我喜欢那位新医生。”桑德拉说着放松坐姿。她的手指修长结实。她朝着蒂姆微笑,递给他一个黄色的杯子。“他似乎颇有同情心,而不只是想打发我们。但诊断结果不太好,蒂姆丧失了一些听觉。可能因为如此,所以语言才发展得这么慢。,甜心,”她边说、边拍拍他放下的杯子,“表演给卡罗琳小姐和菲比看看。”
多罗把头转开,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多年以前,她的未婚夫因为一个挑衅,从桥上跳到河里身亡。多罗一直悼念着他,始终未婚,也一直没有一个她曾渴望的孩子。
然后她们聊了起来。刚开始有点小心,后来越聊越开心。桑德拉的儿子蒂姆快四岁了,也患有唐氏症。桑德拉先前并不知道。她注意到他发育得比另外三个孩子迟缓,但她以为迟缓就是迟缓,没什么其他原因。身为一个忙碌的母亲,她只能期望蒂姆终究会跟她其他孩子一样,即使多花点时间也无所谓。他到了两岁才学会走路;三岁才会自己上厕所。医生的诊断吓坏了她的家人们。医生建议最好把蒂姆送到疗养中心,这话让她气得开始采取行动。
“你不能关小声一点吗?”她推开门,生气地说。但唱片在空荡荡的房里跳针,利奥不在房里。
多罗耸耸肩。“你知道我的睡眠时间,天生我还在醒着看书。”
他转身看到她。过了一会,他困惑的表情逐渐消失。
这封信她好几个礼拜前就写了,应该寄出去。但每次想要投递,她就想到菲比的小手摸起来很柔软,一高兴就咿咿呀呀,然后就改变了心意。此时她又把信放到一边,躺了下来,不一会就昏沉沉地入睡了。她梦见候诊室里垂头丧气的植物,树叶在暖气中飘动。她马上醒来,心里有点不安,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
蒂姆对此不感兴趣。地毯的绒毛引起了他的注意,双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感到惊奇而愉快。但桑德拉坚持、沉着,毫不放弃,最后他终于捡起黄杯子,把它紧贴在脸颊边一会,然后放在地上,又动手把其他杯皿堆成一座塔。
当高挑、纤细、身着合体灰色套装的多罗·马奇终于出来开门时,卡罗琳顾不上多罗瞄菲比时那种机警的眼神,径自搬起汽车座椅,走进屋内。她在一张不太稳固的椅子边缘坐下。暗红的天鹅绒椅垫已褪为粉红色,只有钉在布料上的大圆钉周围还是深红色。多罗·马奇在她对面的皮沙发上坐下,沙发皮面龟裂,其中一边还靠一块砖头支撑着。她点燃一支香烟,打量了卡罗琳好几分钟,蓝色的双眼尖锐而鲜活。她什么都没说,清清喉咙,吐了口烟。
卡罗琳再下一楼来到厨房,煮上咖啡,即使在这里还隐约听得见小号的声音。她把菲比放在高脚椅上,喂她吃苹果酱、炒蛋和农家自产的鲜乳酪。卡罗琳三次把汤匙交给她,三次都咔嗒一声掉在金属盘上。
“对不起,我迟到了。”她说,“外面交通糟透了,你家离贯穿市区的大马路这么近,不会让你抓狂吗?我大概会被逼疯的。好了,你瞧我找到了什么?这些塑料的九_九_藏_书_网叠叠圈玩具真棒,还有各种不同颜色,蒂姆好喜欢。”
“很糟吗?”她问,“听起来很糟糕,要不要我叫车?”
“我们确实投缘。”卡罗琳说,“我只是吓了一跳罢了。我以为我已经斩断了所有牵扯。”
艾尔坐在客厅的桌子旁,朝着窗外看。她下楼时,他转过脸来,大大地咧嘴一笑。他马上伸手抱过菲比,很高兴看到她长得这么大,这么漂亮。卡罗琳不禁欣喜。菲比高兴地大笑,黑色的卷发垂落到两颊边。艾尔把手伸到衬衫里取一块圆形的牌子,透明的塑料罩着“乡村大剧院”几个圆滑的青绿色字样,牌子是他在纳什维尔买的。跟我走吧,很久很久,好几个月前,他曾对她说,口气带着玩笑,却又不完全是开玩笑。
艾尔有点吃惊,耸了耸肩。“我到列克星顿去找你,你家里空空荡荡,上了油漆。你那位邻居告诉我,你已经搬走三个礼拜了。我不喜欢神神秘秘,而且我一直想着你。”他停顿下来,仿佛考虑该不该继续说下去。“更何况,唉,管他的,卡罗琳,我喜欢你,而且我想你大概碰上了一些麻烦。所以才一走了之。那天你站在停车场里,看起来绝对像是碰上了麻烦,我想我说不定能帮帮忙,你说不定需要帮手。”
“我一看到那个就知道找到了你。”他说,“你的宝宝还好吗?”
菲比哭了起来。她体内仿佛有某种侦测紧张与不安的气压计。他一定趁卡罗琳帮桑德拉拿东西时,从后面溜了出去。喔,这一阵子即使有时把鞋子留在冰箱里,他还是精明的。他最喜欢这样耍她。他已经偷偷溜出去三次,其中一次还全身光溜溜。
卡罗琳犹豫了一会。过去的三星期中,在十几次不同的面试中,她已尝试了十几种不同的答案,但全都没有结果。
“我花了一整年才找到你。”他说,“你如果担心其他人追踪你的下落,请记得这一点。更何况我知道从哪里开始,运气也很好。我从我知道的汽车旅馆下手,探听他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带着婴儿的女人。每次我都到不同的旅馆。上星期终于意外捡到便宜。你待过的那家旅馆,有个前台人员记得你。顺带一提,她下星期就退休了。”他举起大拇指和食指,将两指靠在一起。“就差这么一点点,我就永远找不到你了。”
“啊,没错,她很漂亮,但是,卡罗琳,她将来会怎样?”
“我说你很聪明。在你之前,我女儿聘了八个护士,她们没有一个做超过一星期,我打赌你不知道吧。”
卡罗琳关掉水龙头,坐在紫色浴缸的边缘。
菲比伸手抓取牌子,不像今天早上一样在空中胡乱挥舞,反而靠着艾尔的胸膛,小小的手指抓了又抓,直到把牌子握在手中、合上手掌为止。她高兴地猛扯挂在链子上的牌子,弄得艾尔抬起手来摸摸被磨破的地方。
“你要进来吗?”她听见自己问道。“我正想叫醒她。我帮你泡杯茶。”
她停在红砖路上,深感诧异。
“他不肯吃东西,还说我把洗衣粉倒在土豆泥里,所以啰……在我看来,今天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多罗走下楼,脚步声渐远。卡罗琳把菲比安顿在婴儿床里。在单调的街灯光线中,熟睡的菲比看起来跟其他孩子没两样,她的未来有如未经测量的大海,充满了无尽的机会。车辆飞速经过多罗童年玩耍的田野,头灯在墙上闪烁。卡罗琳想象白鹭鸶从沼泽地里飞出来,在黎明朦胧的金黄色日光中展翅飞翔。她将来会怎样?老实说,卡罗琳有时半夜躺在床上,满心忧虑地想着同样的问题。
窗户蒸气淋漓,卡罗琳望着窗外的明月,闭上了眼睛。菲比还是个小婴儿时,她的沉静似乎再好也不过,表示她安静而专注,卡罗琳几乎让自己相信她一切正常。但过了六个月之后,菲比虽然继续长大,但就她的年纪而言,她依然瘦小,依然迟钝地躺在卡罗琳怀中。菲比的目光会随着一串钥匙移动,有时舞动小手,但从来不曾伸手抓取钥匙。她也没有露出自己能坐起来的迹象。这时卡罗琳才利用休假带着菲比到图书馆。她坐在卡内基大学宽敞的图书馆里,宽长的橡木桌上堆满了书本和期刊。她仔细阅读,书中所谓的“个案”都被送到阴沉的疗养中心,生命比普通人短暂,未来毫无希望。每读一个字,她的胃就被穿了一个洞,感觉非常奇怪,身旁的菲比却在汽车座椅里动来动去,面带微笑,挥动着双手,咿咿呀呀,她是个小宝宝,不是个案。
“为什么?为什么不一样?”
“我从你身边跑掉啰。”
“但是我如果愿意,还是办得到的。下次吧。”
水急促地淋下来,蒸气回旋,镜子和玻璃蒙上雾气,挡住了苍白的月亮。卡罗琳在狭小的紫色浴室里走来走去,紧抱着菲比。菲比的呼吸急速而短浅,小小的心脏跳得很快。好起来吧,我的小宝宝,卡罗琳轻声说,抚摸着她柔软
藏书网
的黑发。好起来,心爱的小女儿,好起来吧。疲倦的她停下来往外看看月亮,一抹月光横扫过山楂树枝头。菲比又开始咳嗽,小宝宝从胸腔深处猛咳,紧缩的喉头发出阵阵激烈的咳嗽声。她气喘嘘嘘,躺在卡罗琳怀中的身子越来越僵硬。这是典型的哮吼。卡罗琳拍拍菲比的背,小小的背部比她的手掌大不了多少。菲比咳嗽暂息时,她又开始走动,这样她才不会站着就睡着。今年不只一次,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还站着,而怀中的菲比居然奇迹般安全无事。
“一个礼拜,”卡罗琳回答,“一个礼拜之内,你若不喜欢我,我就离开。”
“我自己会弄。”
这份工作实在是老天爷的礼物,她知道的。不到一年前,她开过皮特堡隧道,登上莫农加希拉河上方高耸的大桥,河谷的平原中冒起座座青绿的山丘,匹兹堡忽然在她面前大放光明,这么近,这么栩栩如生。城市的规模和秀美令她震慑,她深吸了一口气,减缓车速,生怕失去对车子的控制。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水龙头滴着水,蒸气继续回旋。
天气变得阴沉,灰色的云朵低垂。她们走过车库到巷子里时,菲比抽噎啜泣,小手狂乱地舞动,我知道,卡罗琳低声耳语,摸摸她的头。我知道,甜心,我知道。她在融化的雪地上看到一个利奥的脚印,硕大的塑料鞋底印在雪地上。卡罗琳顿时松了一口气。这么看来,他朝着这个方向前进,而且穿了衣服。
卡罗琳专心倾听,心情随着每句话而大振。
“我想你从来没看过这副光景吧。”他说,气喘嘘嘘地跑到台阶顶端。
卡罗琳过了一会才回答。她非常累。过去这一年竟然走了这么远,一刻不能停歇,原本平静的单身生活已经完全改变。不知怎么,她来到这个小小的紫色浴室里,成了菲比的母亲,当上一个才华横溢,头脑却渐渐不清楚的男人的看护,还交上了一个看来不太可能,却成了至交的好友。一年以前,她和这个名叫多罗·马奇的女人还是陌生人,两人若在街上擦身而过,说不定连看都不会多看对方一眼;现在她们的生活却因种种日常需求而紧密相连,两人也谨慎而百分之百地尊重彼此。
“请便。”卡罗琳说,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厌烦。番红花在青绿的草地上绽放出紫与白的色泽,菲比哭得厉害。她很庆幸利奥跟在身旁,而且平安无事。感谢老天,她避免了一场灾祸。如果他走失或是受了伤,她绝对难咎其责,而这都是因为她整颗心全放在菲比身上。菲比已经试着伸手抓东西试了好几星期,但依然握不牢。
多罗·马奇用空着的手接过文件,仔细研究。
台阶中间有一道结冰的水迹,利奥在某种精力和热情的驱使下,浑然不顾地上的冰,很快地朝着她跑上来。
“午餐之前我就让你走人。”他从厨房里大喊。
卡罗琳点点头。她记得那位站在柜台后的女人,一头白发利落地梳成蜂窝头,珍珠耳环闪闪发光。她们家族经营那家旅馆已有五十年历史,暖气整晚轰轰响,墙壁总是一片潮湿,壁纸因此而剥落。女人经常把钥匙推过柜台对她说,你永远不晓得下一个走进来的是谁。
听到这话,多罗明快、惊讶地笑了。“你说话真直率!亲爱的,这份工作要求你住在这里。我为什么要冒险接纳一个百分之百的陌生人?”
楼梯吱吱嘎嘎响,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紫色的门随即被推开,飘进一股冷空气。多罗走了进来,睡衣外面披着一件黑丝袍,灰发松松地垂绕在肩头。

“你要吃早餐吗?”她大喊。
对啊,何不试试看?她们开始在利奥家或是桑德拉的家里聚会。桑德拉家里还有三个年纪较大,喧闹不休的男孩。她们购买书籍玩具,多方研究探听,再加上两人的经验:卡罗琳是个护士,桑德拉是个老师,而且是四个孩子的妈妈。很多时候她们只是凭着普通常识。如果菲比想学会翻身,她们就把一个颜色鲜艳的球放在她拿不到的地方;如果蒂姆想练习协调能力,她们就给他一把钝剪刀和彩纸,让他剪纸。虽然进度迟缓,有时难以察觉,但对卡罗琳而言,这些时刻已成为她唯一的希望。
“说话当心一点。”卡罗琳说。
卡罗琳笑笑。多罗是物理学博士,在大学教书。她的父亲利奥·马奇曾是该系的系主任。利奥聪明过人,声名卓著,已经八十多岁,身体强健,却渐渐丧失记忆与理智。十一个月前,多罗雇了卡罗琳当他的看护。
“这可不容易。”艾尔笑笑。他留了一道柔软的胡须,牙齿闪闪发光,深色的双眼温暖、满足而愉快。她记得他把熏肉盛在她盘中,也记得他倒车离开时从卡车的银色驾驶室里朝她挥手。“你这位女士还真难找。但你提过匹兹堡,我刚好每隔两星期就会经过这里,找寻你的下落成了我的嗜好。”他笑笑。“现在找到
九-九-藏-书-网
你了,这下我不知道将来怎么办啰。”
“什么?你说什么?”
卡罗琳点点头。“菲比昨晚哮吼。老实说,我不知道她能支撑多久。蒂姆的耳朵还好吗?”
“利奥今天还好吗?”多罗问,“他有没有给你惹麻烦?”
卡罗琳也坐到地上,桑德拉跟多罗一样,不太像是那种会跟卡罗琳成为朋友的人。以前的卡罗琳绝不会结识这种人。她们在一个阴冷的一月天在图书馆碰面。当时,专家们的分析和悲观的数据令卡罗琳不知所措,她绝望地用力合上书本。坐在离她两张桌子的桑德拉抬起头来。桑德拉桌上也堆了一堆书,那些书的书脊和封面看上去眼熟极了。噢,我太了解你的感受了。我气得想砸窗子。
噢,是啊,她心想,抓住它,我的甜心,抓住这个世界。
“我想她睡着了。”多罗说,“她会好起来吧?”
他挥挥手,意思是说他自己会处理。嗯。好吧。
“没错,”卡罗琳说,“我确实没看过,我也希望以后不会再看到。”
“你瞧我!”他大喊,“你瞧瞧,女人家,很了不起吧!”

“没关系。”卡罗琳大声说,但她心中顿时一片麻木。多罗的话萦绕耳际:她将来会怎样?别说未来,就说现在的状况吧,菲比已经七个月大了,应该抓得住一些小东西。
她想起那个空荡荡的停车场,灯光流泄到雪地上,缓缓消逝;他的手轻轻地、柔柔地摆在菲比小小的额头上。
“不,”她终于说,“但这不一样。”
亲爱的亨利医生:
“别担心,”她还没开口,他就说,“我把那个该死的炉子关掉了。我这就把早餐端上楼,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吃。”

她收拾了厨房,走进饭厅整理刚从吊衣绳上收下来的衣服。衣服闻起来有风的味道。菲比仰躺在婴儿用的小围栏里,咿咿呀呀地敲打卡罗琳挂在她上面的铃铛和玩具。卡罗琳不时停下手边的工作,走过去调整一下这些鲜艳的玩具,希望菲比会受到五光十色的吸引而翻身。
卡罗琳无法作答。看到他虽然开心,但也感到非常困惑。将近一年来,她不允许自己花太多时间回想或是沉溺于过去,但此时此刻,她的过去却鲜活而强烈地出现在眼前:清洁剂的味道。候诊室的阳光,还有那种忙了一天,回到安静整齐的公寓,为自己准备一顿简单的晚餐,坐下来与书本共度夜晚的感觉。她自愿放弃那些愉悦。在某种说不出的强烈渴望之下,她已经接受了这种改变。如今一颗心猛烈跳动,慌张地瞪着巷子,仿佛戴维·亨利也会忽然出现在她面前。她突然了解这就是为什么她从未寄出那些信。如果他或是诺拉想把菲比带回去,那她该如何是好?想到此,她心中顿时充满强烈的恐惧。
“你没跑得太远。”
菲比在她怀里,感觉暖暖、重重的,一头柔软的黑发垂落在白皙的肌肤旁。意志坚强、保护欲强的卡罗琳摸摸她的脸庞,举止轻柔。
“你怎么做到的?”卡罗琳质问,“你怎么找得到我?为什么?”
“我们每个人的将来又会怎样?我的意思是说,多罗,请老实告诉我,你想象过你的生命会是今天这样吗?”
“她们来了。”她边说边用手腕擦擦眼睛。“练习的时间到了。”
“我知道,”卡罗琳柔缓地说,“我理解。”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会。
难缠的老家伙,她心想,起身上楼,讨人厌的老傻瓜。
几分钟之后,楼上再度传来小号声,门口有人按了两次铃,卡罗琳从围栏里抱起菲比。
“老实说,我没料到有个宝宝。”她说。
她已失去了母亲,但她有桑德拉。她们共处的那几个早晨是她整个星期最快乐的时刻。她们分享彼此的生命经历和育儿经验。当蒂姆试着把其他杯皿摞起来,当菲比一直伸手想抓住一个闪亮的小球,最后终于不由自主地翻过身,她们看了也一起微笑。那天早上,卡罗琳依然担忧。她好几次把汽车钥匙在菲比面前晃动,钥匙在早晨的阳光中闪闪发亮,菲比张开小手,挥动着的手指宛如海星般伸展。在音乐与点点阳光中,她伸手想抓钥匙,但无论多么努力,她还是抓不住。
“卡罗琳,”多罗边说边摸摸她的手臂,“我们别再说了。你累了,我也累了。”
卡罗琳拿出履历表。“我已经当了十五年护士,很有经验。对于这份工作,我将会表现出高度的热忱。”
卡罗琳冲下楼,匆匆套上一双多罗的平底鞋,鞋子比她的脚小一号,感觉冰冷。菲比有件外套搁在婴儿车里,她自己则连外套都没穿就跑出去。
“怎么可能……”她开口。
卡罗琳带他走过狭窄的人行道,爬上后院的楼梯。她把他留在客厅里,自己上楼。她头晕眼花,脚步不稳,仿佛脚下的地球忽然在空中旋转,扭转了她的世界,不管再怎么努力,她都没办法稳住它。她帮菲比换尿布,泼点水
99lib•net
在脸上,试图镇定下来。
她在城边便宜的汽车旅馆里住了一个月,每天勾选征人启示,看着存款数额日渐萎缩。等到她来利奥家面试之时,原本的兴奋已转变为麻木的恐慌。她按电铃,站在前廊等候。鲜黄的水仙花在春天旺盛的草地上摇曳,隔壁有个穿着拼布家居袍的女人,扫去她家门前台阶上的煤灰。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却懒得打扫。菲比的汽车座椅安放在堆积了好几天的尘土上,灰尘有如被染黑的雪,卡罗琳在上面留下了完整的脚印。
“下次,”他说,他们动身往回走,“我会消失在西非的廷巴克图。”
半小时之后,音乐忽然停止,利奥的双脚出现在楼梯口,鞋带绑得整整齐齐,皮鞋擦得光可鉴人,长裤短了几英寸,裤管下面露出一截苍白、没穿袜子的脚踝。慢慢地,利奥整个人出现在面前,他身材高大,以前精瘦结实,现在皮肉却松垮垮地挂在瘦弱的身子上。
“什么有趣的书?”卡罗琳问。她用睡袍的袖口擦擦窗户。月光撒在楼下的花园中,闪烁着宛如草地上水珠的光泽。
“我想不必。但请你把门带上,好吗?蒸气挺有帮助的。”
他嘟囔一声表示回答,踱步上楼。她停下手边的工作,看着一只红雀驻足在窗外的紫丁香花丛中,然后翩然飞去。忽然之间,她几乎哭了起来。她在这里做什么?她受到什么驱使做出这个极端的决定,走上了这条不归路?最重要的是:菲比将来会怎样?
“那是因为我逃跑了。”她说,几乎头晕目眩。“我离开了菲比的生父,所以才不能告诉你我从哪里来,也不能给你任何推荐信。正因如此,我到现在还没找到工作。我是个很好的护士,老实说,单凭你所提供的薪资,雇到我算是你好运。”
“没错,你确实经验丰富,但这上面没说你曾在哪里就职。你说得非常不明确。”
菲比的气喘已缓和下来,脸色也好多了;她的双颊泛着浅浅的粉红。卡罗琳将她递过去。怀里缺了她,忽然感到寒冷。
“你今天看起来好累。”桑德拉说。
唉,最起码穿了鞋子。
卡罗琳早晨醒来之时,满屋阳光,房间里充斥着小号的乐声。菲比从婴儿床伸出双手。音符仿佛是蝴蝶或萤火虫之类带着翅膀的小东西,没准能被她捉住。卡罗琳为她们两人打扮整齐,抱着菲比下楼。她在二楼稍作停顿,利奥·马奇安坐在他明亮的黄色办公室里,双手枕在脑后,瞪着天花板。除非利奥请她进去,否则卡罗琳不准进入办公室,所以她站在走道上看着他,但他没注意到她。这个老人头秃了一圈,光秃的周围有一圈灰发,他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正专心聆听音响中传出的音乐。乐声振耳欲聋,房子也被震着颤动。
这里,她摸摸冰凉的床单,告诉自己。我好端端地在这里。
“你知道这不是人身攻击。”多罗轻声说,“他并非一直是这样。”
“好吧,请便。”
中午时分,卡罗琳帮他们把东西拿到车里,然后抱着菲比站在前廊。虽然已经疲惫,但心里相当快乐。桑德拉开着旅行车驶向街道,卡罗琳挥手道别。当她进屋时,利奥的唱片跳针,重复播放着三个小节。
利奥走进来,端着一满盘炒蛋和果汁。
在她自己的房间里,针织窗帘上投射出细致的黑影。这些窗帘是多罗的母亲多年前亲手挂上的。月光明亮到可以借光阅读。桌上有个信封,里面摆了三张菲比的照片,信封旁有张对折的信纸。卡罗琳展开信纸,读一读她先前写的信:
“因为这里提供住宿,所以我马上可以开始。”卡罗琳坚称。她想到汽车旅馆那个壁纸剥落、天花板水渍斑斑的房间,更何况她也没钱再待一晚。“两星期,让我试两星期,然后你再决定。”
利奥笑笑,粉红色的双唇映着苍白的脸颊,显得格外鲜明。
“喔,很好。”他边说边朝着干净的衣物点点头。“我们一直需要一个女佣。”
香烟在多罗·马奇手中已烧到尽头。她看看香烟,然后在烟灰缸里按灭。烟灰缸里香烟头已经堆到外面。
多罗把门带上,坐到浴缸边上。
“噢,卡罗琳,”多罗说,“我真抱歉,你因为这样才离开你先生,对不对?你曾说他不要她。哦,亲爱的,我真的好难过。”
“嗨,”他大叫,“你的福特最近状况还好吗?”
他看着她,褐色的双眼迎上她的目光。
“我过得好得很。”她说,“说吧,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多罗对着雾气蒙蒙的窗户点点头,菲比的双手贴着她的丝袍,宛如星星一样洁白。“他们兴建那条公路之前,我们曾在山坡那边玩耍,你知道吗?白鹭鸶以前在树林里筑巢。有年春天,我妈妈种了水仙花,大概有好几百株吧。我爸爸以前每天坐火车从学校回来,六点钟到家,然后直接到那边采束花给她。你不可能认得他,”她说。“你不了解他。”
“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利奥说。
她们离开图书九九藏书馆,一起喝杯咖啡。卡罗琳永远忘不了那些时刻自己心中的激奋。那种感觉宛如从漫长、迟缓的梦中清醒过来。她们猜想,假设她们的孩子什么都能做,结果将会如何?孩子们或许做得比较慢,或许不会照着书本来,但如果她们干脆抛开那些僵硬的观点、曲线图和成长图表呢?如果她们抱着希望,但不设定时限呢?这样做有什么坏处?何不试试看?
“我想会的。”
“我们吵醒你了。”卡罗琳说,菲比靠着她的肩头浅浅地呼吸。“对不起。”
锅子接连掉落了一地,老人家发出诅咒。卡罗琳想象他蹲下来把一堆乱七八糟的厨具推回碗柜里。她应该过去帮他,但是,不,让他自己来。刚开始的几星期,她一直不敢回嘴,利奥·马奇一喊,她就马上跑过去。后来多罗把她拉到一旁,喂,你不是用人,你遵照我的指示就好了,不必对他百依百顺。你表现得很好,这里也是你的家,多罗这么说。卡罗琳听了就知道她已通过试用期。
卡罗琳在寒冷的空气中多站了一会,庆幸四下一片安宁。山坡下的汽车一辆接着一辆交错晃动,她逐渐注意到巷底有个人影。一名高大的男子穿着深色牛仔裤和褐色夹克,身上的色彩是如此黯淡,整个人几乎成为深冬的一景。他的某种特质以及站着的模样,再加上他非常专注地朝着卡罗琳的方向观望,令卡罗琳感到不自在。她盖上垃圾桶的锡盖,双臂交叉在胸前。他朝着她走过来。这人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而且走得很快。他的夹克根本不是褐色,而是淡淡的夹杂着一丝丝红色的粗呢布。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顶亮红色的帽子,把它戴在头上。很奇怪地,这个举动让卡罗琳感到心安,但她却不知道为什么。
稍后,当卡罗琳清理厨房,把垃圾拿出去时,她想到利奥说的话。我是很聪明,她站在巷子里的垃圾桶旁边对自己说。空气潮湿,带着寒意,她的鼻息成了一朵朵小白云。聪明帮不了你找到丈夫,她想象母亲口气尖锐地回答。但即使如此,卡罗琳一想到利奥从来没跟她说过这种好话,母亲的话语依然没有减少她的快乐。
“是的,”卡罗琳说,“我不知道。”
“你要吃早餐吗?”她问。
我写信来告诉你我们很好。菲比和我平安而快乐。我的工作不错,菲比除了有些呼吸系统的毛病之外,大致上是个健康的宝宝。随函附上几张照片。目前为止,上苍保佑,她的心脏没有任何问题。
“卡罗琳,她有什么毛病?”多罗的口气相当专注,话语决然而急切。“亲爱的,我对婴儿一无所知,但连我都感觉得出有些不对劲。菲比很漂亮,很讨人喜欢,但她有些不对劲,是不是?她都快一岁了,可现在才刚刚学着坐起来。”
这时他却在这里,踏遍了各地找寻她。
“别这么说,”卡罗琳说,伸手把菲比抱回来,“她很漂亮。”
接下来的两小时,两人跟孩子玩,边玩边聊。桑德拉对每一件事都相当主观,而且勇于表达己见。卡罗琳真喜欢坐在客厅里跟这个聪明、勇敢的女人交换身为人母的体己话。这些日子以来,卡罗琳经常渴望自己的母亲就在身边。她好希望能打电话请教母亲,或是过去坐坐,看看母亲抱着菲比。但母亲过世已将近十年。卡罗琳的成长过程中,她母亲可曾感受到这种感情与挫折?一定有的。卡罗琳对自己的童年忽然有了不同的领悟。母亲总是担心小儿麻痹症,虽然方式古怪,但那是母亲对她的爱。父亲辛勤工作,晚上仔细计算家里的财务状况,那也是爱。
“我大概想错了一些事情。”艾尔说,接着摇摇头。“我以为我们很投缘,我是说你和我。”
她走到下一条街的街尾,眼前是一百零五级台阶,直通寇欧宁牧场。有天晚上吃晚餐时,利奥的心情不错,主动告诉卡罗琳台阶的数目。此时他站在长长的水泥台阶底端,双手垂在身子两侧,白发横七竖八,看起来是如此困惑、如此失落、如此懊恼。卡罗琳顿时怒气全消。卡罗琳不喜欢利奥·马奇,他不是个讨人喜爱的家伙,但无论心中怀着什么怒气,她对他依然怀着一丝同情,感觉相当复杂。比方说目前这种时候,她了解他在世人眼中是什么德行。她看到的是一个衰老、健忘的老人,而不是那个过去曾是,现在也还属于利奥·马奇的天地。
卡罗琳也摸摸自己的脖子,感到一阵燃烧般的狂喜。
至今快一年了。多罗在蒸气迷蒙的浴室站起来,绣着鲜丽热带鸟类的黑丝袍袖口已滑到肘部。“让我来照顾她吧,卡罗琳,你看起来累坏了。”
“下次吧,”桑德拉说,“等等看再说,她会抓住的。”
“下次穿上外套。”卡罗琳提醒他。
更多内容...
上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