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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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这个家伙。”稍后他们走进屋里,戴维说。此时厨房已经一尘不染,她梦幻般的下午已无影无踪。
那短暂的一刻有如噩梦,感觉好像做梦做到一半,她正在买东西或是走在拥挤的公园里,赫然发现自己忘了穿衣服,感到又羞耻又慌张。她伸手去捡衣服。
我是个结了婚的女人,诺拉回答,转身望向窗外耀眼、流动的细沙,急切地等着妹妹驳斥她。
但霍华德一点钟必须到镇上开会。
保罗抬头看看,一脸轻蔑。诺拉心中升起一股熟悉的怒气。戴维为什么不明白他越逼保罗打篮球,保罗就越抗拒?他若想让保罗打篮球,就该反其道而行,禁止保罗上球场。
“我喜欢跑步。”保罗站起来说。
“我还是不明白。”她说,戴维终于拍完了,她站起来拍掉腿上和手臂上的沙,甩掉头发上的沙子。“你若希望我消失在地平线中,何必拍我?”
他的双手轻轻地托住她的脸颊,她任凭自己的手垂下来;他们一语不发,一起走向小屋。她把她的衣物留在沙滩上,不在乎谁都可能看见它们。前廊的木板在她脚下轻轻动摇,覆盖在暗箱上的布块已被扔在一旁。她满意地看到霍华德已素描了沙滩、地平线、散乱的岩石和树木,一切都是完美的复制。他也素描了她的头发,但只是一团形状不定的柔和云朵。画纸上她所站立之处一片空白,她的衣服像树叶般落下,而他抬起头来,看着她站在那里。
她坐在椅子上,椅子依然留有他的体温。她从小孔中看出去,世界呈现在眼前:绵延的沙滩,成排的岩石,一只蜗牛在地平线上慢慢地挪动,松树一般茂盛的木麻黄在风中飘摇,一切都变得微小、逼真。景物纳入了框架之中,虽然被包围起来,却生动鲜活,而非静止不动。随后诺拉眨眨眼抬头一望,发现周遭也起了改变:花朵活灵活现,椅子上的条纹明亮耀眼,一对情侣踏着海水的边迹散步,一切都栩栩如生,令人惊叹,远超过了她的理解。
“这么说来,你是这个系列的灵感源泉啰?”他边说边转身把诺拉纳入谈话。
她躺在沙滩上,臀部下闪闪发光的细沙滑动。她每深呼吸一次,沙子就从她身下滑走。阳光很强,好像发烫的金属盘贴着她的肌肤。她在这里已经待了一个多小时,摆姿势,然后重新摆姿势(re-post-ing)。“repose”这词想来讽刺,因为这正是她最渴望,却做不到的事情。毕竟这是她的假期,她去年游轮之旅的销售业绩高居肯塔基州之冠,赢得到阿鲁巴度假两星期的酬赏。因而此刻她直挺挺地躺在这里,沙子黏在她汗水淋漓的手臂和脖子上,整个人被夹在阳光与沙滩之间。
霍华德皱皱眉头,遥望闪亮的水面。他拍拍双手,把手掌放在脑后,伸了伸懒腰。“很遗憾,”他说,“这儿只有我一个人,有点像是隐居。我正跟我太太办离婚。”
她忽然怒从心生,气得全身颤抖。她转身离开房间。自从“黄蜂事件”之后,她就很少喝酒,但现在她走进厨房,为自己在红塑料杯里倒满了酒。她周围都是肮脏的锅和凝结的奶油,龙虾火红的外壳有如死蝉的表壳。花了这么多功夫,就为了短暂的快乐!戴维通常负责清洗碗盘,但今晚诺拉在腰间系上围裙,在水槽里注满水,把剩下的牡蛎浓汤收到冰箱里。客厅里的两个人继续畅谈,声音如大海般起伏。她究竟在想些什么?穿上这条棉裙,陶醉于霍华德的声音之中?她是诺拉·亨利,戴维的妻子、保罗的母亲,而且儿子已经快要成年。眯着眼睛在浴室的强光下,她已看出自己有几簇灰发,虽然她确定其他人看不出来,但这依然是事实。霍华德过来跟戴维讨论摄影,没错,事情就是这么单纯。
“他体能很好。”霍华德评论道。保罗开始减缓速度。一跑到他们身旁,他就弯下腰,双手放在膝盖上,慢条斯理地深呼吸。
“谁会怪你喜欢跑步呢?”霍华德边说边伸手过去握手,“尤其是你跑得这么棒。”
“这跟认知有关。”戴维边说边从摄影器材中抬起头来。他的头发乱七八糟,两颊和前臂被正午的阳光晒得发红。在不远的一方,保罗已经掉头往回跑,越跑越近。“也是一种期待。在这张照片里,人们会看到沙滩和起伏的沙丘,然后会察觉到某些有点奇怪的景象。在你的曲线中,他们会看到某种熟悉的身影。或许他们会读读标题,再看一次,寻找先前没发现的女人,这时他们就会看到你。”
在其他两人转头、霍华德把酒瓶放到她手中之前,有一刻,他们的目光相遇;只有对他俩而言,那一刻才显九*九*藏*书*网得真实,其后却再也说不出那究竟是什么。仿佛是种默契,需要未来的诠释。但那一刻是真实的:他黝黑的双眸,他和她在愉悦中展露欢颜,世界像冲浪似的在他们周围轰然碰撞。
现在她依然这么站着:一名女子,被缩小成完美的迷你雏型,每个面相都被光线投射到镜上。海风温暖而湿热,在她发间飘动,霍华德为她画素描,把她的身影定形于纸上,细长的手指和修剪得端整的指甲快速地移动。她想起她帮戴维摆姿势拍照时,沙子在她臀部下滑动;她也想起戴维和霍华德是怎么谈论她。在戴维和霍华德眼中,她不是屋里那个活生生的女子,而是一个影像、一个形体。思及至此,她忽然觉得脆弱。她仿佛不是那个事业有成、自给自足、带团往返中国的女强人,而是个说不定会被下一阵风吹走的女子。然后她又想起霍华德那只温暖、探进她的口袋和肌肤的手。此时,那只手正帮她素描。
三个大男人聚在离前廊不远的沙滩上。她很惊讶自己已把保罗视为大男人,不过他站起来已经和戴维齐高,差不多长大、独立了。很难相信这副躯体曾是她的一部分。烤肉架散发出烟雾与树脂的气味,煤炭的热气直上云霄,保罗光着上身,双手插在裤兜里,简短而不自然地回答对方提出的问题。他们没在看她:她的先生和儿子;他们注视着火光和大海。此时的海洋宛如不透明的玻璃般平滑。倒是坐在两人对面的霍华德,抬起下巴对着她微笑。
诺拉聆听着,在黑夜中有点醉意。他提到的影像令她非常惊讶:整个世界投射在一道漆黑的内墙上,小小的身影困在光影之内,但依然动来动去。她在戴维的实验作品中则相当不同。相机似乎把她固定在某个地点、某段时间,让她保持静态。她在黑暗中啜着酒,顿时明了这正是问题所在: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和戴维的关系被卡住了,如今他们绕着彼此旋转,被困在不同的轨道之内。过了一会,话题变了,霍华德谈到他在越南的那段日子。他曾帮军方拍摄照片,纪录战事。“说真的,很多时候都相当无聊,”当保罗表示仰慕时,他说,“很多时候只是坐在船上,顺着湄公河上上下下。但那是一条非常特别的河流,也是个相当特殊的地方。”
“真替你难过。”诺拉说,但她心中却无难过之意。
保罗跟他握握手,脸高兴地涨红了。你的皮肤很美,他几分钟前才对她说。诺拉不知道那时自己是否也同样让人一眼就看透。
她走到户外,把垃圾拿到垃圾场。贴在她光脚上的沙子有点冰冷,空气和她的肌肤一样温暖。诺拉走到大海边,凝视闪烁着白光的繁星。她身后的纱门开了又关,戴维和霍华德走了出来,踏过细沙与黑暗而来。
诺拉笑笑,把手贴在他胸前,感觉薄棉的触感,他温暖的肌肤,以及层层肌肉与骨头。胸骨,她记得这个名词。她以前为了多了解戴维和他的工作,曾经研究过骨头。胸骨柄和胸骨体,形状像一把剑;真肋与假肋,连为一体的干线。
诺拉遮住双眼,低下头看看起伏的金黄色沙滩。人影逐渐接近,已经看得出来人的模样,但她看到的却不是保罗。跑步过来的男子高大、精瘦,大概三十五或四十岁。他穿条裤沿有一圈白色小点的蓝色尼龙短裤,没穿上衣,晒得黝黑的肩膀周围发红,看来似乎会痛。男人逐渐接近他们时放慢脚步,而后停了下来,双手插在臀部上,大口喘气。
“啊,转化,”霍华德说,“我完全赞同。好,我很乐意过去吃晚餐。”
她笔直地躺在阳光下看着他拍照,心里想着他们新婚之初,两人手牵手,在春夜中出去散个长步。空气中混杂着忍冬花和风信子的气味。年轻时的她,走在柔和沉静的夕阳中,心里有着什么梦想呢?肯定不是现在这种日子。过去五年里,诺拉已对旅游业很熟悉。她将办公室管理得井然有序,也逐渐开始上手带团。她累积了固定的客源,也学会了销售。她把精美的手册推过桌面,兴高采烈地仔细描述每个她梦想一游的景点。她变成了危机处理专家,擅长处理发生在紧要关头的各种事件,诸如行李遗失、找不到护照、突发感染上肠炎等等。去年当皮特·华伦决定退休时,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顶下了旅行社。现在这栋低矮的砖房以及柜子里一盒盒空白的机票全都是她的。她过得忙碌而有成就感,每晚却回到一个静悄悄的家。
“唔,”她边说边再次往盒子里看。“太神奇了,周围变得特别精确,特别鲜明,我甚至看得见微风在树间吹拂。”
诺拉在一旁闲晃。他们正在讨论的照片都是她:她的臀部、她的肌肤、她的双手、她的头发;但她却被排除在讨论之外:她只是个物体,而不是主题。她走进列克星顿的办公室时99lib.net,偶尔会看见一张无名却异常熟悉的照片,照片呈现出她部分身体曲线,或是她跟戴维的共游之地。但原始的意义已被去除、转化,她肌肤的影像也已成为一个抽象概念。她当戴维的模特儿,试图藉此化解两人之间渐生的距离,这该归咎于他吗?还是她的错呢?其实都无所谓。此时她看着戴维全神贯注地解释他的想法,她明白他其实没有看见她,他已经很多年都视而不见。
诺拉,拜托,你这辈子只活一次,为什么不找点乐子呢?
为了分散注意力,她一直盯着保罗。保罗正沿着海岸跑步,成了地平线上的小小一点。十三岁的他,今年像小树一样忽然长高了。他身材高瘦,有点别扭,每天早上都出去跑步,仿佛能够借此逃避他的生活。
“没错。”他说,“来,过来看看。”
“我明天要带保罗去海钓,”戴维说,“或许后天吧。”
晚餐之后,保罗回他的房间。几分钟之后,吉他的音符伴随着浪涛声流淌出来。他原本不想加入这趟旅游,这让他放弃了一星期的音乐营,而且度假回家,过了几天之后,他有一场重要的演奏会。但戴维坚持让他来。他不把保罗在音乐上的野心当成一回事。他认为把音乐作为嗜好未尝不可,但不能当成事业。但保罗非常喜欢吉他,决心去念朱丽亚音乐学院。戴维工作得这样勤奋,就为了让全家过得安适,但每次提到这个话题,他就大为紧张。此刻保罗的乐声飘扬在空中,急促、优美,但也带着一点犀利,仿佛刀尖刺入了肌肤。
霍华德慢慢地从暗箱抬起头来,瞪着双眼。
“我想我要进去了。”诺拉轻声说。
诺拉屏住气息,戴维继续谈论他的照片。她依然穿着围裙,而且四周非常暗。过了一会之后,她微微动了一下,霍华德摊开手贴着薄薄的衣料和她平坦的胃部。
“说真的,你的手臂真令我着迷。”霍华德说的是戴维拍摄的数百张照片。他拾起一片浮木,猛力一掷。他们听到水声四溅,波涛吞噬了木块,将它卷入大海之中。
但她没有停下来,当时没有,后来也没有。跟他在一起好像发了烧,身不由己。她似乎敞开大门为自己招来种种机会,迎接她所认为的自由。很奇怪,她发现有了秘密之后,她似乎比较能够忍受她和戴维的疏离了。她一再回去找霍华德。即使戴维注意到她经常出去散步,而且走得很远,她还是去找霍华德;即使她懒洋洋地躺在床上,霍华德在帮他俩调酒,她从地上拾起他的短裤,发现一封信里夹着张照片,照片上是他微笑的妻子和三个小儿子,信里写着我妈好多了,我们都想你,爱你,下星期见,她还是去找霍华德。
他们在前廊吃饭,黑夜很快降临。戴维点燃栏杆扶手上整齐排列的蜡烛。远方,潮水已经涌起,波涛暗暗地拍打着沙滩。在闪烁的烛光中,霍华德的声音起起落落。他讲到他制作了一个“暗箱”,是个桃花心木的箱子,除了一个小孔之外,密封而不透光。小针孔把世间的影像投射到镜子上。这个仪器是相机的前身,有些画家把它当作画具,在作品中呈现出令人惊讶的细节。荷兰画家维梅尔是其中之一,霍华德也正在研究。
“我好热。”她说。
诺拉慢慢、慢慢地吐了一口气,心想不知道霍华德是否感觉得到自己血脉的奔流。他的手指散发出温暖,她心中充满渴求,涨得让她心痛。海浪升起,缓缓退落,再次升起。诺拉站得笔直,听着她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喝点咖啡吧?”他大叫,“我一直看着你从沙滩上走过来。”
“过一会再说吧。”她走上台阶,伸手抚过光滑的桃花心木盒。“这就是暗箱?”
仅此一次,她让时光停驻。
“嗯,这话没错,”霍华德说,声音低沉而柔缓,“你若使用滤光镜,难免得牺牲清晰度,但效果绝对值得。”
“我知道。”霍华德说,“来吧,你可以成为其中一部分,让我帮你画张像。”
“是白葡萄酒。”霍华德边说边把酒瓶递给她。诺拉忽然发现霍华德平凡极了。他的鬓角留到脸颊的一半,显得特别愚蠢。先前那一刻所蕴藏的意义顿时消失无踪。难道是她的想象吗?“可以吧?”
“好棒的相机,”他说,然后直直地盯着诺拉,补了一句,“画面也很有趣。”他的头已经开始秃了,深褐色的双眼充满热情。她转过头,感觉到他炽热的目光。此时戴维开口说话:海浪和沙丘,沙子和肌肤,同时呈现两种冲突的影像。
她凝视沙滩远方。没错,另一位跑步者就在那里,那个几乎看不清楚的人影才是她儿子。阳光太强了。数秒之间,她感到晕眩,光线如同银白小鱼似的滑过浪花边缘,在她眼睑内闪动。霍华德;她想知道他打哪里来,从哪里取了一个像这样的名字。这会儿他和戴九九藏书网维热切地讨论起光圈和滤光镜。
午餐之后,戴维在吊床上打盹,诺拉在窗边的床上躺了下来。海风徐徐,她感到生气盎然。不知道为什么,微风似乎让她和细沙、大海产生了感应。霍华德只是个普通人,几乎骨瘦如柴,而且开始谢顶了,但他却有股神秘的吸引力。说不定只是因为她内心深处的寂寞与渴望吧。她想到布丽会对此表示称许,不禁莞尔一笑。
戴维转身微笑,那一刻顿时像一道门似的猛然关上。
“我永远无法捕捉你现在的模样,”他说,“我永远捕捉不了。”
第二天早晨,戴维和保罗天还没亮就起床,开车到海边赶搭捕鱼船。他们准备出门时,诺拉躺在黑暗中,干净的棉质床单贴着她的肌肤,感觉真柔软。她听到父子两人笨手笨脚地在客厅走动,以免发出噪音。先是脚步声,然后车子引擎隆隆作响,后来慢慢地恢复安静,仅听到海浪声。天空和海洋交接之处出现光芒,她仍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稍后她洗个澡,穿衣打扮,帮自己泡杯咖啡。她吃了半颗葡萄柚,洗洗盘子,收拾整齐,走出门外。她穿着短裤和一件印着火烈鸟图案的青绿色上衣,把白色的球鞋绑在一起,拿在手上晃来晃去。她洗了头,海风吹干了她的头发,发丝缠绕着她的脸庞。
“好极了。”她说,“我们今晚吃龙虾。”没错,这话平淡无奇。那个震撼心弦的时刻已被抛在脑后,现在她是个客气的女主人,她娴熟地扮演着她的角色,就和穿着裙子走路一样自在。霍华德是她的客人。她帮他搬了一张椅子,送上一杯酒。当她端着摆了杜松子酒、奎宁水和冰桶的托盘再度出现之时,阳光已经移到海水的边缘,云朵在空中翻腾,呈现出粉红和桃红的色彩。
“不,谢谢。”她说。
“是吗,”戴维说,“过来一起吃午餐吧。”
“你瞧,有了暗箱之助,你的研究又迈进了一步。”霍华德说,“暗箱表达出的世界实在不寻常。我希望你过来看看,你会吧?”他问。
“再过几分钟就好,我们快拍完了。”此时他屈膝跪下,贴在沙滩上的大腿非常苍白。他工作得相当认真,而且花很多时间在暗房里,把相片夹在一道道横跨暗房的绳子上晒干。“想想大海、水中的浪花、沙间的波涛,诺拉,你是其中的一部分。你在照片里会看得到,我会让你看到的。”
戴维和霍华德聊了几分钟。与此同时,保罗则沿着大海慢慢走,降低体温。霍华德随后告辞。几分钟之后,诺拉站在厨房里切小黄瓜准备午餐。她看到霍华德走向沙滩远远的一端。窗帘在微风中飘动,他的身影忽隐忽现。她想起他肩膀上晒黑的印记、穿透人心的目光,以及他的声音。保罗正在冲澡,水急速地流过水管;戴维在客厅里整理照片,纸张轻柔地沙沙作响。这些年来,他仿佛着了迷,总是透过相机的镜头观看世界,观看她。他们早夭的女儿仍然盘旋在两人之间,他们的生活始终绕着不存在的她打转。诺拉有时甚至怀疑,是否因为失去了她,所以两人依然守在一起。她把小黄瓜片放进色拉盘中,开始削胡萝卜。霍华德成了远处的小针点,随后消失。他有双大手,她记得,掌心和指甲映着晒黑的肌肤,显得苍白。皮肤很美,他说,而且他的双眼始终不曾离开她的注视。
波浪轻打着沙滩,潮来潮往,海水逐渐上涨。正午强烈的日光很快就会改变,戴维想要拍摄的照片也就拍不成,必须等到明天。一簇发丝缠绕在诺拉唇际,但她强迫自己静止不动。
霍华德笑笑。“很奇妙,不是吗?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霍华德的小屋在一英里外的沙滩上,跟她的小屋几乎一模一样。他坐在前廊,对着一个黑色的木盒弯下腰。他穿着白色的短裤一件橘色花格衬衫,衬衫的纽扣没扣。他跟她一样赤着脚,她逐渐走近的时候,他站了起来。
“你确定?爱尔兰咖啡噢,带点劲道。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她把手伸到腰际,抓住上衣的边缘。缓慢,但毫不犹豫地,她从头上脱下上衣,让它落在沙滩上。在前廊上,霍华德停止了作画,但没有抬起头。他的双臂和肩膀的肌肉已经停止移动。诺拉拉下短裤拉链,短裤顺着臀部滑下,她一脚跨了出来。目前为止没什么不寻常,她只是穿着那件已经摆了多次姿势的泳装。接下来她把手伸到背后,解开泳装上半部的纽扣,再把下半部从臀部褪下,顺着大腿脱下来,一脚把它踢开。她站着,感觉阳光和海风在肌肤上游移。
诺拉点点头,没有说话,想象一道强光贯穿黑暗,在墙上投射出神奇的影像。
他语气热切,海风吹动着他的黑发九*九*藏*书*网。这话让她很难过,因为他谈到摄影的语气,宛如他以前谈到医学以及他们的婚姻,言词和语调令她想起失落的过去,让她心中充满渴望。你和戴维谈大事还是小事?布丽曾问她。诺拉这才惊讶地发现他们谈的多半是家庭杂事、保罗的时间表等等,虽然不得不谈,但总是语带敷衍。
这事发生在下午,阳光在浮动的海水上光芒耀目,沙子上散发出热气,天花板上的电风扇在阴暗的屋里咔嗒咔嗒响。她拿着照片,遥望远方想象中的风景和明亮的光芒。在现实生活中,这张照片肯定经过迅速、准确的剪裁,但此时此刻,她毫无感觉。诺拉悄悄把照片放回去,让他的短裤掉回地上。在这里,这些都没关系,只有梦想和令人发烧的光芒才重要。接下来的十天,她与他相会。
她想到保罗还是小宝宝时,躺在摇篮里,盯着某些普通的新玩具,嘴巴噘成完美的O型。她再度低头观赏箱内的世界,然后抬头看看世界的转变。从黑暗框架中获释的世界,连光线都特别闪亮,生气蓬勃。“太美了,”她轻声说,“美得让我几乎受不了。”

“速度也快。”戴维瞄了一眼手表说。别这样,诺拉心想。戴维似乎看不出保罗不喜欢父亲对他的规划。戴维一提到他的前途,他就反感。别说了。但戴维继续说,“我真不想看到他浪费才华。你看看他的身高,想想他在球场上会有什么表现,他却一点也不在乎篮球。”
“谁能怪她呢?”霍华德说,他的手压着她的腹部,有力而敏捷,宛如翅膀的拍击。然后他把手悄悄从她口袋中抽出。“你要是愿意,明天早上过来吧。”他说,“我正在用暗箱画几张图。”
阳光照在她的头发上闪闪发亮,耀眼的细沙落在她细嫩的大腿之间。戴维专注地收起相机。诺拉曾希望这个梦幻假期能拉近他们的距离,让两人重温曾经共享的亲密。正因如此,她才逼着自己花这么多小时躺在艳阳下,保持静止的姿态,让戴维照了一卷又一卷的底片。但他们在这里已经待了三天,一切却跟在家里没什么不同。他们每天早上在沉默中喝咖啡。戴维总是找得到事情做:不是忙着拍照,就是钓鱼。他晚上阅读,躺在吊床上晃来晃去,诺拉散步、打盹、无精打采地闲逛,或是到镇上五光十色、要价奇高的观光商店买东西,保罗则弹吉他、跑步。
话题从光学仪器转移到哈得孙河谷奇妙的光线,还有法国南部。霍华德住在哈得孙河谷,也喜欢造访法国南部。他谈起狭窄的道路,薄薄的尘土随风飘扬,还有美得令人窒息的向日葵田。她身旁的他几乎仅仅是身影,只听到声音,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话语像保罗的音乐一样穿透她的心,同时在体内与体外飘荡。戴维为大家添了些酒,改变了话题,然后他们起身,走进灯火通明的客厅。戴维从作品集中抽出一套黑白照片,两人随后热烈地讨论光线的特性。
刚从明亮的沙滩进屋,屋内显得阴暗。世界被框在窗户里,正如在暗箱的镜头中一样,看来耀眼、生动,令她热泪盈眶。她坐在床沿。躺下吧,他边说边从头上脱下衬衫,我只想看你一会儿。她躺下,他站着俯瞰她,目光在她肌肤上游走。跟我待在一起,他说,然后在她的惊讶中跪了下来,把头靠在她的小腹上。他没有刮脸,脸颊贴在她平坦的胃部,感觉刺刺的。她一呼吸就感觉到他的重量,他的气息游走于她的肌肤各处。她把手伸下去,双手拂过他日渐稀疏的头发,把他拉上来亲吻她。
“谢谢你收拾。”戴维说,他的手短暂地停留在她背上。她全身紧绷,努力让自己不要挪开。“对不起,我没有帮忙,我想我们聊上瘾了。霍华德有些不错的点子。”
日后让她吃惊的不是她做了这些事,或是以后的发展,而是她在霍华德的床上做了。床在窗户下方,窗户大开,而且没有窗帘,有如暗箱中的一景。戴维不在,他带着保罗出海钓鱼,但是任何人都可能经过,看到他们。
他们身后的屋子像个灯笼,投射出明亮的光圈。但他们三人站在黑暗中,周围暗得诺拉几乎看不到戴维或是霍华德的脸。她也几乎看不清自己的双手。黑夜中只有朦胧的黑影和声音,话题东南西北,绕着技巧和程序打转。诺拉觉得好想尖叫,她把一只光脚摆在另一只后面,打算转身离开,这时忽然有只手轻轻拂过她的大腿。她止步,大吃一惊,静静等待。不一会,霍华德的手指悄悄移上她的裙边,一只手探进她的口袋,一股神秘的暖意忽然贴上她的肌肤。
“我乐意之至。”霍华德说,然后转过头面向戴维,“我对你的摄影研究很有兴趣。”
“还是来吧。”戴维说,“诺拉是派对专家,我可以给你看看我正在进行的其他作品。这一系列都和认知有关,就叫作‘转化’吧。”
她起身走向炽热九九藏书的沙滩,光芒刺目;她转身站在霍华德面前。他俯身到小孔上方,她看着他的手在素描簿上移动。她的头发发烫,阳光像只热气腾腾的大手。她想起昨天也摆姿势,前天也是,她就这么站着,是个主题,也是个物体。她摆出姿态,诱发或保存了一些不存在的时刻,但却隐藏了内心真正的思绪。她已经这样站了多少次?
“保罗来了。”诺拉说。他沿着海边跑得飞快,拼命冲过最后一百码,双臂和大腿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微微冒着热气。我的儿子啊,诺拉心想,世界顿时豁然开朗。有时只要他一出现,她就兴起这样的感觉。“我们的儿子,”她对霍华德说,“他也喜欢跑步。”
“不,不。”霍华德轻声说。她停了下来,站直身子。“你真美。”他随即起身,动作轻缓而谨慎,仿佛她是只小鸟,他会把她吓得飞走。但诺拉站得笔直,刻意呈现躯体中的自我。她觉得自己仿佛是沙子做的,沙子遇上了火,即将被转化,被抚平,被激起点点光芒。霍华德走到沙滩上,他的脚陷入温暖的沙里。这趟路似乎走了好久。终于走到她身边时,他停下来,盯着她,却碰也没碰她。海风吹拂着她的头发。他推开她唇边的一绺发丝,非常轻柔地把它塞到她耳后。
四点钟,她迷迷糊糊地打起精神,挑了一件有腰身的印花背心裙,两边肩膀上绑着细带。她套上围裙,开始准备晚餐。食物简单却精致:牡蛎浓汤和香脆的小饼干、粒粒澄黄的玉米、新鲜的生菜色拉,再加上她早上在市场买的小龙虾。龙虾还在装着海水的桶里。她在狭小的厨房里走来走去,整洁的棉裙轻轻贴着她的大腿和臀部移动。她试着变通,把做蛋糕的烤盘当作烤锅,用牛至叶替代马郁兰做色拉酱。她将双手浸到冷水中。清洗生菜,保罗和戴维在屋外的烤肉架下升火。烤肉架已经锈了一半,小洞上贴着锡箔纸。褪色的桌上摆着纸盘,酒倒进红色的塑料杯里。他们坐着剥龙虾,奶油顺着手掌流下。
“好。”戴维说,他放低相机,很快地连续拍了几张照片,“哦,不错。好极了,真的太棒了。”
诺拉站在窗边遥望黑暗的沙滩,听着浪涛声,双手摆在棉裙口袋的深处。
“我想是吧。”她边说边拍去手腕上的沙子。“阳光有点伤皮肤。”她加了一句,忽然注意到这套新泳装让自己近乎赤裸。海风吹拂,飘过她的发丝。
“是的,”她表示同意,“我也喜欢。”
“像这样吗?”诺拉问。
她先听到声音才看见他。那是另一种声音,比戴维低沉一点,鼻音重一点,带着漠然的北方口音,宛如冷冽的空气夹带着冬日的气息,随着每个音节飘进屋里。诺拉用厨房毛巾擦干双手,走到门口。
嗯,有何不可?她会说。说真的,诺拉,有何不可?
“你应该看看戴维的其他作品。”诺拉说,她指指棕榈树之间的低矮小屋,九重葛从门廊的棚架上倾泄而下。“他带了他的作品集。”她的话语构成一道墙,也是个邀请。
“过来吃晚餐吧。”她一时冲动地建议。霍华德对保罗的友善引发了她的兴致。她又饿又渴,而且被太阳晒得有点头重脚轻。“既然你不能跟我们一起吃午餐,那么过来吃晚饭吧,当然请带着太太一起来。”她补了一句,“一家人都来吧,我们升把火,在沙滩上弄点东西吃。”
“不,你的皮肤很美。”霍华德说。戴维的双眼大张。他看着她的模样,仿佛从未见过她似的。诺拉顿时升起一股胜利感。瞧见了没?她真想说,我有一身漂亮的皮肤。但在霍华德热情的注视下,她没有开口。
他过了几分钟之后离去,几乎马上消失在黑暗中。
诺拉站起来,轻轻走过陈旧的木板地,帮自己调了一杯加了酸橙片的金汤尼。她坐在前廊的吊椅上,在微风中慵懒地看着戴维打瞌睡。这些日子来,她已经猜不透他的心。保罗弹着吉他,音符在沉静的空中飘扬。她想象他盘腿坐在狭小的床上,低头望着他喜爱的阿尔曼萨吉他。吉他是去年戴维送他的生日礼物。这把精美的乐器有着黑檀木的指板,背面和侧边是花梨木,还有黄铜色的旋钮。戴维确实试着拉近和保罗的距离。没错,他在运动方面逼得太紧,但他也找时间带保罗钓鱼或是到森林远足,父子两人不停地采集石头。他花了很多时间研究这把吉他,然后从纽约的一家公司订购。当保罗一脸崇敬地从盒子里取出吉他时,他脸上洋溢着欣喜。此时她看着戴维在前廊的另一端熟睡,脸颊的肌肉微微抽动。戴维,她轻轻叫了一声,但他没听到她的呼唤;戴维,她稍微提高音量,他依然一动不动。
“诺拉觉得无聊。”戴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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