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七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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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九年七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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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对不起,”卡罗琳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讲。我想八成没有比较婉转的方式,所以我就直接说了。诺拉,那天晚上你生了双胞胎,菲比和保罗,而且当时出了问题。”
“你当然会吃惊。”卡罗琳起身。
她的语调中带着紧迫和肯定,诺拉身不由己地退后一步,让卡罗琳走进门厅。墙边堆放着一个个里面摆得整整齐齐,外面贴了胶带的纸箱。“对不起,家里这副德行。”她说着指了指客厅,家具全都堆到客厅中间。“我请了几个油漆工明天过来比价,还有一位估家具的人。我要再婚了,”她加了一句,“也要搬走了。”
卡罗琳摇摇头,再次朝外面的花园望去。
一只黄蜂嗡嗡作响,在天花板附近飞舞。黄蜂们每年都飞回来,在屋檐某处筑巢。现在保罗已经成年,诺拉也不再担心黄蜂。她站起来伸个懒腰,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可乐,戴维曾把化学药剂和一卷卷细长的底片储存在冰箱里。她啜饮可乐,遥望窗外的野水仙和后院的忍冬花。她以前一直想多做些什么,而不是只在忍冬花木上挂些喂鸟器。但这些年来她始终没有动手,现在她也永远不会去做。再过两个月,她就要嫁给弗德瑞克,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影印店?”
“多年以来,我相信是自己无私,”她说,“也相信自己这么做是对的。那个中心很可怕,戴维没见过,他不知道那里有多糟,所以我收留了菲比,而且把她抚养长大。为了她的教育和医疗保险,我奋战了许多许多次,这都是为了确保她将来能过好日子。大家很容易把我看成英雄,但我从头到尾都知道,在我内心深处,我的动机并不完全无私。当年我想要小孩,自己却没有孩子。我也爱上了戴维,或者说我以为自己爱上了他。我的意思是说,从远处偷偷地仰慕他。”她很快地加了一句,“这些都是我自己的想法。戴维甚至从未注意过我。但当我看到报上的讣闻,我就知道我必须带她走,反正我非离开不可。我不能抛弃她。”
而他依然让一切照常进行。
“没错,诺拉,她表现得非常好。”
“这么说来,我真高兴及时赶上了。”卡罗琳说,“幸好我没有多等。”
“但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她问,声音近乎耳语,“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有告诉我。”
“她知道吗?”诺拉问,“她知道有我这个人吗?她知道保罗吗?”
为什么要赶上我?诺拉心想。但在习惯的驱使下,她请卡罗琳到厨房。只有在这里两人可以坐下聊聊。走过饭厅时,两人都没说话,诺拉想起卡罗琳当年突然离开以及那些丑闻。她回头看了两眼,无法挥去卡罗琳出现所引发的奇怪感觉。卡罗琳的脖子上挂了一副太阳眼镜。这些年来,她的轮廓变得更加鲜明,鼻子和下巴也更醒目,诺拉认定她在谈公事时肯定会是个厉害的角色,绝不是一个让人疏忽的对手。但诺拉也知道自己基于其他原因而感到不自在。卡罗琳眼中的她是个不同的女人,当年那个缺乏自信的年轻女人,活在一段想来不太光彩的过去之中。
第二个档案夹相当类似,第三和第四个也大同小异。照片中的女孩不再是婴儿,而是两岁、三岁、四岁大的小女孩。女孩们穿着复活节的服装在教堂里,女孩们在公园里奔跑,女孩们在课间休息时吃冰淇淋或是聚在学校外面,女孩们跳舞、丢球、笑着、哭着。诺拉皱着眉头快速翻阅这些照片。她不认识其中任何一个女孩。照片依照年纪仔细排列,当她省略其他,跳到最后一部分时,她看到的不再是小女孩,而是走路、购物、跟彼此说话的年轻女子。最后一张是个图书馆里的年轻女孩。她凝视着窗外,一只手托着下巴,双眼带着诺拉熟悉的疏离。
“你这里有蓝知更鸟。”卡罗琳观察道,朝着乱糟糟的花园点点头。
诺拉拿起第一个箱子,拖着它走过房间。她把箱子扛到柜台上,摆在窗沿,让它保持平衡,不至于落下。窗户下面就是后院。她停下来喘口气,然后打开纱窗,伸出双手决然地把箱子推出窗外,听到它砰地一声掉落在地上,心中感到快慰。她走回去搬另一个箱子,然后再搬一个。她已恢复先前自www•99lib•net己所希望的心境:果断,迅速。是的,而且毫不留情。不到一小时,工作室已经清理完毕。她走回屋里,越过车道上破损的纸箱。照片撒了满地,遍布在午后阳光下的草地上。
“你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诺拉口气坚定,但身体已经往后靠,躲开卡罗琳强烈的目光以及某种暗暗盘旋的激流,也想避开自己好像必须面临的恐惧。“你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
一切都没变,但一切却完全不一样了。
“菲比没死。”卡罗琳平静地说,双眼直视着她。诺拉觉得被困住了,恰如多年前的那段日子。周围她所熟知的世界天旋地转,她只能紧捉住对方的凝视。“菲比生下来就有唐氏症,戴维坚信她的前景不乐观,所以请我把她送到路易斯维尔的一个中心,大家通常把这类孩子送到那里。在一九六四年那个年代,这样做并非不寻常,大部分的医生都会做出同样的建议。但我没办法把她留在那里,所以我收留了她,带着她搬到匹兹堡。诺拉,这些年来我抚养她长大。”她轻声地加了一句,“菲比还活着,她好得很。”
诺拉任凭档案夹从膝上滑落,照片掉了一地。这是什么?这些女孩、年轻女子:这可能是一种变态心理吗?但诺拉直觉地知道不是。这些照片显现的不是灰涩的变态,而是一种无邪;小女孩在街对面玩耍,风吹起她们的头发和衣服。即使是那些年纪较大的女孩也具有这种特质。她们睁开双眼,困惑地凝视着世界,似乎在发出质问。在游戏、光线与阴影中,失落感挥之不去;这些照片中充满了思慕。没错,就是思慕,而不是欲望。
她打开门,一边擦干双手。
而他却送走了他们的女儿,还骗她说女儿死了。
“你一定是疯了。”诺拉说。虽然嘴里这么说,但她生命中那些破碎的片段逐渐出现次序,她也知道卡罗琳说的必定属实。
你这是摧毁过去!
前廊上的女子有点眼熟。她打扮得很平常,穿着一条笔挺的深蓝色长裤,上身是一件短袖棉质白毛衣,浓密的头发灰白,剪得非常短。即使初次见面,她也给人一种有效率、有组织的印象。她是那种听不得任何废话、大小事情一手包办、办事稳当的人。她没有开口,看到诺拉似乎吓了一跳。她仔细端详诺拉,神情专注到诺拉防御性地将手臂交抱起来,顿时意识到自己这身沾满灰尘的短裤和被汗水浸湿的T恤。诺拉瞥了一眼街对面,然后再看看前廊上的女子。她迎着女子的凝视,专注地看着对方距离较宽的双眼。那双眼睛好蓝。然后她明白了。
自从七年前戴维搬出去之后,没人进过车库上方的工作室和隐匿的暗房。但现在房子即将出售,诺拉不得不面对这里。戴维的作品再次受到重视,价值不菲。几位博物馆的策划人明天会来看看作品集,因此,诺拉从一大清早就坐在上了亮漆的地板上,用美工刀割开纸箱,从箱子搬出装满照片、底片和笔记的档案夹。在挑选照片的过程中,她下定决心不为所动,而且毫不留情。这应该不会花太多时间:戴维向来极为井然有序,每样东西都整齐地贴上标签。她想只要花一天就可以完成任务,不会拖得太久。
诺拉直挺挺地坐了很久,某个念头渐渐浮上心头,令她愤怒不已。忽然间,她想通了,想通了之后再也挥之不去,心中一片麻木:这些年来戴维始终保持沉默,不愿提起他们早夭的女儿。同时,他却一直纪录着她的缺席。保罗和其他上千个女孩则已长大成人。
卡罗琳低头看着桌子,手指轻抚照片的边缘。“不,到我跟你谈话之前,我没有向她提过你。你大概想跟她见见面。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但我希望你过来看看她。你如果不愿意,我也不会怪你。过了这么多年了……唉……我真的很抱歉。但你如果想过来,我们都在家,打个电话来就好。下个礼拜或是明年都可以。”
“什么?”她说,“你说什么?”
卡罗琳没有回答。她们坐了好一会,沉默在两人之间逐渐滋生。诺拉想到照片中的戴维以及他们共度的时光,他却一直怀藏着这个秘密。她完全不知九*九*藏*书*网情,她根本猜不到,但现在有人对她说了,听来合理,感觉却令人憎恶。
卡罗琳把手伸进皮包里,把两张快照推过光滑的枫木桌面。诺拉颤抖得太厉害,无法拿起照片,但她倾身仔细端详:照片中有个矮胖、穿着白衣服的小女孩,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高兴地闭上眼睛。另一张照片是同一个女孩。女孩长大了,正准备投篮,镜头捕捉了她跳起来之前的那一刻。她某部分看起来有点像保罗,另一部分有点像诺拉,但大多只像她自己。菲比,她不像任何一幅戴维排列得井然有序的摄影人像,而只是她自己,活生生地安居在世界的一隅。
“不是。”
她喝完可乐,继续工作。她略过这个勾起回忆的纸箱,打开另一个箱子,箱子里摆着档案夹,按照年份仔细地排好。第一个档案夹里放了许多不知名婴儿的照片,小宝宝在摇篮里睡觉,坐在草地或前廊上,或是躺在母亲温暖的怀中。每张都是八乘十的光面黑白照片,连诺拉都看得出来这是戴维早期的实验作品,策划人看了应该会很高兴。有些照片光线很暗,几乎看不清人影,有些则亮得几乎全白。戴维一定是在测试相机的性能,用不同的焦距、快门和光线拍摄同一个对象。
卡罗琳在前廊停了一下,严肃地看着诺拉。
“搬家的感觉一定很奇怪。”
“没错,花了好多年才引来它们。我希望下一位屋主会喂它们。”
她又喝了两杯水,吃了几片阿司匹林,然后把纸箱拖到杂草丛生的花园最远处。她把其中一箱推到车库里保存下来,箱里摆满了保罗从小到大的照片。天气炎热,她的头隐隐作痛。当她猛一站起来,眼前顿时星光点点,头晕目眩。她记得好久以前在沙滩上的那一天,海水闪闪发光,光线宛如银白的小鱼,她头昏眼花,霍华德走进了她的视线之中。
所以搬到法国也好。当消息传来,新职就在法国近郊时,她相当开心。他们已经在新堡的河畔租了一栋木屋,弗德瑞克此时就在那里,为他的兰花盖一间暖房。即使忙着整理照片,诺拉脑海中也充满了各种景象:阳台上光滑的红地砖,微风从河畔吹过屋旁的白桦树,弗德瑞克架上玻璃窗的时候,阳光洒落在他肩膀和手臂上。她可以走路到车站,两小时之内就抵达巴黎。她也可以走路到村里,购买新鲜的奶酪、面包,以及泛着暗光的红酒。每停在一处,她的购物袋就重了一些。她炒洋葱时可以停下来抬头看看篱笆之外缓缓流过的小河。晚上她会待在阳台上,盛开的月光花发出柠檬清香,她和弗德瑞克坐着边喝酒边聊天。真的,她只想着这些单纯、快乐的事情。诺拉瞄了瞄装满照片的纸箱,真想捉住年轻时的自己,轻轻地摇晃她的手臂。继续努力,她想告诉她,不要放弃,你这一生终究会过得很好。
那天晚上,那场追思会,他心里究竟有何感受?
诺拉不顾造成的混乱,很快地逐一检察所有其他箱子。她在房间中央看到另一个用粗黑字体标注着观察的纸箱。她打开箱子,抽出档案夹。
诺拉进屋又拿了杯水。她坐在屋后的阶梯上喝水,看着熊熊火光。最近市政府通过一项法案,禁止焚烧任何物品,她担心邻居会打电话叫警察。但四下一片宁静,连火花也静静地上升到闷热的空中,散发出一片浅薄的蓝色雾气。一簇簇焦黑的纸片飘过后院,宛如蝴蝶在闪亮的热浪上飞舞。石头圆圈中的火势趋向平稳,火光更加炽热,她丢进更多照片。她烧了光线,烧了黑影,烧了那些戴维仔细捕捉、仔细保存的回忆。你这个混蛋,她悄悄地说,看着照片亮起火光,然后变得焦黑,卷成一团,消失无踪。
她回到屋里,此时已泪流满面。她边哭边走过盖了防水布的家具。估家具的人会来,保罗今天或是明天也会来;他答应先打电话,但有时候他会直接出现。她洗洗玻璃杯,擦干杯子,然后站在安静的厨房里想着戴维。这些年来,多少个夜晚他在黑暗中起床,到医院为某个患者医治断骨。戴维是个好人,他主持一家诊所,他照顾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诺拉……我能叫你诺拉吗?这些年来,我想到你的时候,藏书网就是这样称呼你。”
诺拉真该大哭一场。她忽然非常想跟戴维说说话。这些年来,他也失去了她。所有照片,所有沉默,都代表着密而不宣的渴求。她又看了一遍这些照片,端详保罗小时候的模样:接球、弹钢琴、在后院的树下摆出可笑的姿势。戴维纪录了这些时刻,却从未与诺拉分享。她研究了一遍又一遍,努力让自己融入戴维所体验的世界里,努力一窥他的内心。
她忽然呼吸急促。“卡罗琳?卡罗琳·吉尔?”
她在屋里冲了澡,站在水柱下,直到水变冷为止。她穿上一件宽松的衣服,又调了一杯酒,在沙发上坐下,肌肉因为扛了那些箱子而发痛。她又端来一杯酒,走了回来。过了几个小时,天色变暗之后,她依然待在原处。电话响了,她听到留言机上自己的声音,然后是弗德瑞克在说话,他从法国打电话来,声音平稳而缓和,有如远方的海岸。她多希望自己在那里,在那个生活不会充满困惑的地方。但她没接电话,也没回电给他。远处响起火车的汽笛声,她拉起毛毯,融入夜晚的黑暗之中。
诺拉在前廊站了很久。菲比还活在世上,这个消息在她心里敲开一个无边无际的洞;备受关爱,卡罗琳刚才说,备受关照。但爱她、照顾她的人却不是诺拉,诺拉反而花了很大功夫放手让她走。诺拉想起当年做的梦,梦中她在冰冻干裂的草丛中搜寻。如今梦境再度浮现,深深刺伤了她的心。
她睡睡醒醒,但没有真正睡着。她不时起身再喝一杯,在空荡荡的房里走来走去。月光下黑影重重,她一碰酒杯,杯中就满是阴影。过了一阵子,她已经懒得在酒杯里加上奎宁水、柠檬片或是冰块。有一次她梦见菲比在这个房间里,从墙里走了出来。菲比说她这些年来都待在墙里,诺拉日复一日地走过此处,却从未看见她,结果诺拉哭着从梦中醒来。她把剩下的酒倒到水槽里,喝了一杯开水。
卡罗琳终于打开皮包,拿出一张写了她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的纸片。“我们住在这里,”她说,“我先生艾尔、我和菲比。菲比在这里长大,她的成长过程很快乐。诺拉,我知道对你而言,这样可能不够,但我说的是实话。她是个可爱的年轻女孩。下个月,她就要搬到团体之家,这是她自己的要求。她在一家影印店上班,工作不错。她很喜欢那里,店里的人也喜欢她。”
卡罗琳喝了一口水,然后把双手平贴在桌面上。诺拉觉得她仿佛想藉此稳住双手。但当她开口时,她显得冷静决然。
“是时候了。”诺拉边说边拿出两个杯垫,把玻璃杯放在桌上。她坐了下来。“但你不是来这里询问搬家的事情吧?”
“没错。”诺拉口气尖锐地说。她想起产后的阴郁、悲喜交加的心情,也想起自己走过了漫长艰辛的路才达到目前的平静。“我的女儿死了,”她说。“这就是问题。”
“我不知道,”诺拉慢慢地说,“我想我还是相当吃惊。”
诺拉坐得笔直,花园里的小鸟振翅争鸣。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有一次在西班牙时,她摔到一个没有标示的坑里。当时她轻松自在地走在阳光普照的大街上,忽然间一阵骚动,然后她发现自己半个身子埋在土里,一个膝盖扭伤了,小腿上还有一道道血迹斑斑的刮痕。我没事,我没事,她一直跟帮忙带她去医院的好心人说,浑然不觉鲜血汩汩地从伤口流出;我没事,直到后来她一个人安全地待在房间。当她闭上双眼,再度感到那阵骚动以及那种失去控制的感觉,她才低声啜泣。现在她就有同样的感觉。她颤抖地扶着餐桌边缘。
土终究归土。
诺拉握拳猛敲料理台,玻璃杯被震得跳起来。她帮自己调了一杯杜松子酒,慢慢走到楼上。她躺下,起身,打电话给弗德瑞克。留言机响起时,她挂了电话。过了一会,她走出去,回到戴维的工作室。一切都没变,空气依然凝滞、温暖,照片和纸箱散置在地上,一如先前她离开时的模样。策划人估计说,这些照片至少值五万美元,如果戴维亲笔写下构思的过程,那就更值钱了。
“你来这里有什么事?”诺拉问,“戴维一年前去世了。”
保罗,但不是菲比。
http://www.99lib.net小时过去了,她感到饥饿,却没办法让自己走开,甚至无法从她坐着的地上站起来。这么多照片,全部都是保罗以及和他年纪相仿的不知名的女孩和女人。这些年来,她总感到女儿的存在。菲比恰如一个黑影,每次拍照时都悄悄站在身后。一出生就夭折的她总是徘徊在视线之外,仿佛以前来到屋里,然后悄悄离去,她的气味以及所经之处扬起的微风,却依然盘旋在先前所在的地方。诺拉把这种感觉埋在心里,生怕听到这话的人会认为她滥情,甚至精神失常。现在她却惊讶地发现,戴维也深切地感受到失去女儿的悲痛。想到这里,她不禁热泪盈眶。他在各处寻找菲比,在每个女孩、年轻女子身上搜寻女儿的身影,但似乎一直没有找到她。
戴维把她送走了。
“他非常爱你。”她说,“戴维一直爱着你,诺拉。”
破晓时分,她终于睡着了。中午她醒来时,前门大开,后院到处都是照片。照片夹在杜鹃花丛中,紧贴着喷水池,黏在保罗已经生锈的旧秋千上。双臂与双眼的浮光掠影,宛若沙滩的肌肤,发丝的侧影,血球像水面上的油滴一样四处流窜,戴维眼中他们的生活片段,戴维试图捕捉的种种时刻;黑色的底片散落在草地上。诺拉想象那些策划人、她儿子的朋友们,甚至她自己愤怒而惊讶地大叫:
她合上箱子,看看盖子上的卷标。卷标上只写着观察。
诺拉在两个玻璃杯中注满冰块和开水。卡罗琳在吃早餐的角落坐下。戴维留下的最后一张字条贴在告示板上,恰好在卡罗琳肩膀上方。诺拉想到车库里等着整理的照片以及必须马上处理的大小事情,感到有点不耐烦。
诺拉心中大乱,思绪回到那段悲喜交加、迷迷蒙蒙的日子:保罗在她怀中,布丽把电话递给她说,你必须把这事做个了断。她没通知戴维,径自安排了整个追思会,每项安排都帮她重新回到现实。那天晚上戴维回到家里时,她还全力抗拒他的反对。
尘归
但她没有考虑到回忆的魔力,那种来自过去、逐渐浮现的诱惑。现在正是午后,气温越来越高,而她只整理了一个箱子。电风扇在窗边转动,她的皮肤上积了一层汗水,光滑的照片黏在她的手指上,那些她年轻时的岁月似乎离得很近,却又如此遥远;照片中她的发型经过仔细梳理,脖子上系了一条华丽的围巾。还有一张罕见的戴维的照片。他理个平头,神情严肃,怀里抱着还是小宝宝的保罗。回忆顿时蜂拥而至,充满了整个房间,让诺拉停留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紫丁花香,新鲜的空气,小婴儿保罗的肌肤;戴维的触摸,他清清喉咙的模样;多年前的一个午后,阳光移过木头地板,留下规律的光影。诺拉自问,在这些时刻,他们各过各的日子,究竟有什么意义?这些照片中的女人,一点不像记忆中的自己,这又代表着什么?倘若仔细观看,她可以看得见自己眼光中的疏离与渴求,正如她似乎总是凝视着镜头之外。但陌生人不会注意到这一点。保罗就看不出来,单从这些影像中,没有人猜得出她内心深沉的秘密。
卡罗琳重复说道:菲比没死,但被送走了。这些年来,菲比在另一个城市里长大。她很安全,卡罗琳不断重复,她很安全,而且备受关爱和照顾。菲比、她的女儿、保罗的双胞胎妹妹、生来就有唐氏症、被送走了。
“我知道,”她点点头说,“我知道。我真的很抱歉。嗯,诺拉……亨利太太,有件事我得跟你说。这事很难启齿,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抽出几分钟的时间给我。如果现在不是时候,我可以等到你方便的时候再过来。”
女子点点头,顿时闭上蓝色的双眼,仿佛两人之间已经解决了某种问题。但诺拉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名女子来自早已被遗忘的过去。她内心深处翻腾不已,也记起那个如梦般的夜晚。那晚她和戴维驶过积满白雪的静谧街道到达诊所;那晚卡罗琳·吉尔帮她麻醉,阵痛时一直握着她的手,嘴九_九_藏_书_网里说着:看着我,看着我,亨利太太,我在这里陪着你,你会没事的。那双蓝色的眼睛和那只稳定而有力的手已经深深地印在诺拉的脑海中,也与记忆中戴维一丝不苟的开车技术和保罗的第一声哭叫融为一体。
车库后面有堆石头。她把石头一块块拖出来,把它们排成一个大圆圈,然后把第一个箱子扔到中间。那些光面的黑白照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照片中陌生的年轻女子从草地上凝视着她。她蹲在正午的艳阳下,拿起打火机烧一张八乘十的光面照片,火光从边缘吞噬照片,扬起火花。她把燃烧中的照片丢到石头围成的圆圈中间,刚开始似乎没有引燃,但不久之后就冒出热气,烟雾冉冉上升。
卡罗琳·吉尔没有马上回答。蓝知更鸟轻快的叫声飘过屋内,宛如点点光影。
他已被调派到巴黎。前两次调派都没成功。他们曾讨论一起住在列克星顿,各自卖掉房子,两人有个新的开始,比方说买一栋新房子,一处从来没人住过的地方。他们都不是非常认真,通常是吃晚饭时随便提起,或是躺在薄暮中,酒杯摆在床头柜上,望着窗外枝头上一轮苍白的月亮时随口聊聊。列克星顿、法国、台湾,诺拉哪里都不在乎。她觉得和弗德瑞克在一起,已经让自己发现了新大陆。有时她晚上闭上双眼,躺着不睡,听着他沉稳的呼吸,心中充满强烈的满足。她明白过去她和戴维渐行渐远,早已不爱对方,想了心里就难过;他当然有错,但她也不对,她把自己保护得太紧。自从菲比去世后,她就害怕每一件事。但现在那些岁月已成过去,时光消逝,除了回忆,什么也没留下。
沉默包围了她坐着的地方,一圈圈地向外扩散。小圆石依稀啪啪作响,打破了一片沉默。一辆车停在车道上,有人来到家门口。她依稀听到大门猛然关上的声音和脚步声。屋子里的门铃响了,她摇摇头,吞了一口口水,但没有起身。不管那人是谁,他终究会离开,说不定过一会再回来,说不定不会再上门。她拭去眼中的泪水。不管谁来找她,他大可等一等。但是不行,评估家具的人已经答应下午过来,所以诺拉伸出双手抹抹脸颊,从后面走进屋里,中途停下来在脸上洒些水,梳理一下头发。“来了。”门铃再度响起时,她在急流的水声中大喊。她走过每个房间,家具全都聚集在客厅中央,上面盖了防水布,油漆工明天会来。她算算还剩下几天,心想怎么可能把事情全都办妥。一时间,她又想起在新堡的那些夜晚。在那里她的日子总是一片宁静,生活就像一朵向着空中绽放的鲜花一般,慢慢趋于安宁。
“我能留下这些照片吗?”诺拉问。
“她是我的孩子。”诺拉说。这话撕扯着内心深处,某些埋藏多时的旧伤隐隐作痛。“她是我的骨肉。保护我?借着对我说她死了来保护我?”
不,她回答,我这是讨回过去!
“照片是你的,它们永远是你的。”
光归光,她心想,从热气、熊熊火焰以及飘扬在空中的余烬中退后一步。
卡罗琳摇摇头。“我不能替戴维发言。”她说,“对我而言,他一直是个谜。我知道他爱你,也相信虽然这事似乎荒谬到了极点,但他绝对是出于善意。他对我提过他有个妹妹,心脏有缺陷,年纪很轻就去世了,他母亲一直忘不了丧女的悲伤。不管是好是坏,我想他希望保护你。”
“诺拉,”卡罗琳说,仿佛知道她正想些什么,“你儿子出生的那个晚上,你记得什么?”
诺拉点点头,想起她在巴黎也跟保罗说过同样的话。她在前廊上看着卡罗琳走向车子,开车回家。诺拉不禁猜想卡罗琳过得如何,她的生活又是多么复杂,多么神秘。
这回不是女孩,也不是陌生人,而是保罗。一个个档案夹里尽是不同年纪、不同成长阶段的保罗。他的成长,转身而去的愤怒;他的专注,对音乐的高度天赋,手指在吉他上飞舞。
“但是为什么?”她的声音明显得听得出怒气。“他为什么这么做?你又是为了什么?”
诺拉点点头,依然困惑,而且越来越不安。她上回想起卡罗琳·吉尔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好久以前了,而且只有在想到保罗出生的那个夜晚时,才会想到卡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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