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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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德拉点点头。“蒂姆感冒了。唉,偏偏是今天。我母亲得从麦基斯波特过来照顾他。”
卡罗琳摸摸颈背,暗自思量。她们在匹兹堡东边一座旧仓库里,仓库已被改建为一个教育方式前卫的幼儿园。光线透过长窗流泄而入,在木板地上洒落出点点光影。菲比站在一个大木箱前,拿着铲子挖扁豆,然后把豆子倒在罐子里。阳光突显了她小辫子的金棕色发丝。六岁的她身材矮胖,膝盖微凹,笑脸迎人,一双黑褐色、杏仁状的眼睛微微上斜,双手细小。今天早晨她穿了一件粉白相间的条纹衣服。衣服是她自己挑选、自己穿上的,只是穿反了。她还穿了一件粉红色的毛衣。先前为了这件毛衣,她还在家里大闹了一场。她的脾气确实跟你一模一样,利奥以前经常喃喃地说。老人家去世已经将近一年了,卡罗琳听了这话总是感到吃惊,倒不是因为他认为血缘关系根本不存在,而是因为有人居然说她是个有脾气的女人。
她拉起他的手,亲吻他强壮的掌心。长了茧的手掌感觉很粗糙,布满了岁月的刻痕。他惊讶地转过头来,一脸困惑,好像刚才被蜜蜂蜇到的是他自己。
“我非常同情你的处境,我们都深表同情。但你女儿还有其他这些孩子怎么可能掌握学校的一般课程?到那时她又会怎样看待自己?换作是我,我宁愿让她学习一些有用的、实际的技术。”
他的葬礼挤满了物理学教授和栀子花,宁静而隆重。葬礼之后,卡罗琳主动提出要离开,但多罗毫不理会。我已经习惯你了,我习惯有你陪我。不,你留下来。我们过一天算一天吧。
“多罗,可能我没搞清状况。我猜你谈恋爱啦。”
她抱起菲比。菲比在她怀里感觉沉重;她犹豫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因为她的钥匙在厨房料理台子上的皮包里。她抱着菲比,不知道该怎样开门。这时菲比喘得更厉害,艾尔赶忙接过菲比,跑到车旁。卡罗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拿到钥匙和皮包的。她飞速前进,驶过大街小巷。等到他们抵达医院之时,菲比的呼吸已经非常微弱,几乎喘不过气来。
卡罗琳迎上桑德拉的目光,这些话也很耳熟。
一个孩子飞奔过多罗身旁,几乎摔倒。她轻轻扶住他的肩膀。多罗的头发现在已经全白,与她黑色的双眼和光滑的橄榄色肌肤形成强烈对比,她每天早上游泳,而且开始学打高尔夫。近来卡罗琳常逮到她偷偷微笑,仿佛心中有个秘密。
卡罗琳看着她,依然在努力摆脱早上的紧张与怒气。事情不是没有希望,但经过这些年力图改变世人的想法,卡罗琳已经学会了保持谨慎。
“去请大夫,”他对护士说,“现在就去。”
“我爸妈曾跟着这首歌跳舞。”卡罗琳说。说着说着,她似乎坐在童年老家的台阶上,没人注意到她。她悄悄地看着母亲穿着连衣裙,在门口欢迎客人。“我很多年没想过这些事了。以前星期六晚上,我爸妈偶尔把客厅的地毯收起来,邀请其他夫妻到家里一起跳舞。”
“哦,小宝贝,没事,没事。”她边说边顺顺菲比的头发。
“但她没死。”艾尔坚定地说。
护士年纪较大,身材有点壮硕,一头灰发梳成内卷。艾尔非常轻柔地将菲比放在轮床上,护士领着大伙穿过几扇铁门。菲比已经呼吸困难,双唇微微变蓝,卡罗琳也呼吸急促,心里害怕紧紧揪成一团。护士一把将菲比的头发推到颈后,用手指测量菲比颈间的脉搏。卡罗琳看到她注视着菲比的表情,正如很久之前那个下雪的http://www.99lib.net夜晚,亨利医生注视着菲比的神情;她看着护士研究菲比杏仁形状的双眼和紧握着网子的小手。先前追逐蝴蝶时,菲比把网握得好紧。护士也看到菲比的眼睛微微上斜。卡罗琳依然缺乏心理准备。
他感到困惑,一下子愣住了。但他马上跟着站起来,把手放在她肩上,两人在草坪上随着微弱的乐声起舞——急驶而过的车声成了背景音乐。阳光在她的发际跳动,她脚上只穿着袜子,足下的青草轻柔温暖。他们移动得非常自然,扭腰、旋转。开完会之后,挥之不去的紧张情绪随着每个舞步逐渐消散。艾尔微笑着拉紧她,阳光照在她的脖子上。
回家的路上很美。树上的叶子和盛开的紫丁香如同泡沫和火焰一般在山坡上飘摇。昨晚下过雨,天空澄净而湛蓝,卡罗琳把车停在巷子里。艾尔还没来,她感到有点失望。她和菲比一起走在梧桐树摇摆不定的阴影下,穿过一群嗡嗡声刺耳的蜜蜂。卡罗琳坐在前廊的台阶上,打开收音机。菲比在柔软的草地上转起圈子。她伸出双臂,头往后仰,小脸迎向阳光。
“那还等什么呢?”她问,站起来伸出手。
哦,他又拉着她绕圈,她心想,我会答应的。
“噢,还不是老样子。”他说。他在她身旁的台阶上坐下,捡起一根树枝,动手剥起树皮。远处除草机嗡嗡作响,菲比的收音机播放着“Love, Love, Me, Do”。“我这礼拜开了两千三百九十八英里,创下了纪录,连我自己以前都没跑这么远。”
“她才六岁,”卡罗琳说,“她还没准备好学习任何技术。”
卡罗琳忽然感到绝望。这些男人从未见过菲比,他们只把她看成一个跟正常孩子不一样,讲话迟缓,学习缓慢的孩子。她怎样才能向他们展现她那漂亮的女儿?菲比坐在客厅地毯上堆积木,柔软的头发垂绕在耳际,一脸专注而决然;菲比把四十五转唱片放在卡罗琳买给她的小唱盘上,陶醉在音乐之中,在平滑的橡木地板上翩然起舞;卡罗琳陷入沉思、心神不宁,或是想杂事想得出神时,菲比柔软的小手忽然放在她膝上。妈妈,你还好吗?她会这么说,或是仅说我爱你;菲比在夜色中骑在艾尔的肩膀上;菲比给她所遇见的每个人一个大拥抱;菲比大发脾气,顽固叛逆得要命;菲比今天早上自己穿上衣服,神情显得特别骄傲。她能让他们看到这一切吗?
男孩丢下铲子,跑进走廊,扁豆随之散落在地上。菲比跟着奔跑,小辫子飞扬,朝着有黑板和盆栽的绿色教室跑去。
对这所幼儿园的其他小朋友而言,菲比只是菲比:一个喜欢蓝色、冰棒、转圈圈的朋友;在这里,没有人注意到她的不同。刚开始的几星期,卡罗琳忧虑地观察,为了她听过太多次的各种评论而深感不安。在游乐场、超市,以及医生办公室里,人们总说,真可怜啊!唉,你的状况简直是我最害怕的噩梦。还有一次,有人甚至说,最起码她活不了太久,也算万幸了。不管是出自无心、无知,还是残酷,这些年来,这些评论已在卡罗琳心中磨出一道赤裸裸的伤口。但这所幼儿园的老师年轻、充满热情,父母们也有样学样:菲比或许必须多花点精力,进步得比较慢,但她跟其他孩子一样学得会。
“卡罗琳,”他的语调听上去很正式,“有件事我想对你说。”
他们把车留在医院入口,卡罗琳拦住她看到的第一个护士。
“你认为如此吗?”她边跟多罗说边用手指顺顺耳后的头发。“你觉得她的头发跟我的很像?”
她把脸贴向菲比温暖的头发。菲比的皮肤好柔软,胸部高低起伏,胸膛里的一颗心规律地跳动。这事你无法衡藏书网量,无法量化,甚至无法解释:菲比就是菲比,你再怎样也没办法把她归类,你也不能自以为明白生命是什么,或是它将呈现何种风貌。
“亲爱的,她已经有了立足之地,这里就是她的家。但是,我想你做得没错。你努力为她争取,这样做是对的。”
大楼外的旧石阶上,大伙急着说话。罗恩感到满意,抱持着谨慎的乐观态度,但其他人情绪高昂,纷纷拥抱卡罗琳,谢谢她的发言。她微笑着回抱大家,一方面感到精疲力尽,一方面被这些人深切的热情所感动。桑德拉当然是其中一位,她依然每星期过来喝咖啡。柯琳跟她的女儿一起募集了请愿书上的签名。还有高大爽朗的卡尔,他唯一的儿子因为唐氏症引发的心脏病而早逝。他让出自家的地毯仓库,给大伙做办公室。四年前,除了桑德拉之外,这些人她一个也不认识,但经过多次深夜的聚会、痛苦的挣扎、小小的成就,再加上大家心中满怀的希望,这些人成了她的好友。
多罗挥挥手。“别客气。说实在的,我情愿来这里,也不愿为了我爸爸的著作跟系里争吵。”她的声音很疲倦,但脸上闪过一丝微笑。
“智障是个轻蔑的用语。”罗恩·斯通平静地回答,“没错,大家都知道这些孩子反应迟缓,但他们并不愚笨。在场的每个人,没有一个知道他们能够达到什么成就。就成长与发展而言,这些孩子跟所有孩子完全相同。我们必须提供一个没有设限的教育环境,他们才能发挥到极致。我们只求公平。”
“我知道。”她把他的手放在她心口,把它握紧,“哎,艾尔,我一直在犯傻。我当然愿意嫁给你。”她说。
“请仔细阅读这些文件,”罗恩·斯通边说边扣上公文包,“我们会保持联络。”
“斯通先生,你的热忱令人赞赏。委员会重视你所说的每件事,也谢谢家长们的承诺与奉献。但这些孩子是智障儿,这就是最根本的问题。他们的成就或许令人刮目相看,但毕竟是在一个受到保护的环境中达成,需要老师们给予额外的甚至毫无间断的关注。这似乎是非常重要的一点。”
梧桐树间闪烁的光影宛如流动的清水,令人心旷神怡。没错,今天是星期五,但卡罗琳整星期都没有艾尔的消息。通常他会从哥伦布、亚特兰大,甚至芝加哥打电话给她。今年他跟她求了两次婚,每次她都几乎答应,但每次却依然拒绝。上次他来访时,两人吵了一架。你对我总是保持距离,他抱怨说,然后愤怒地离去,连再见都没说。
有限,众人说,一下子涌向学校,拖累了资源和聪明孩子。
“这个礼物真好。”她说,朝着草坪的另一端点点头。菲比正在青绿的草坪上跑来跑去,捕蝶网在空中画出明亮的半圆形。
他会再问一次,卡罗琳心想。现在正是时候。他劳碌奔波,已有安定下来的准备,而他将再度开口。她看着他的双手熟练、迅速地剥树皮,心中波涛汹涌。这次她会说好。但艾尔没说话,两人沉默了很久。最后她终于感受到压力,不得不打破僵局。
“噢,没错,当然是的。”
日光、菲比飘荡在空中的笑声,还有艾尔双手透过她背部衣料传递的温暖,着实令人快乐。他们在草地上翩然起舞,随着音乐旋转,在乐声中融为一体。急驶的车声有如大海一样抚慰人心。有种别的声音隐约作响,越过音乐的阵阵旋律,穿过明亮的晴日。卡罗琳刚开始没注意到,后来艾尔把她转了一圈,她才停了下来。菲比跪在绣球花从旁边柔软温暖的草地上,举起一只手,哭得说不出话来。卡罗琳跑过去跪在草地上,仔细研究菲比手掌中那个急速肿胀的圆点。
“我只希望她在世上有个立足之地。”卡九_九_藏_书_网罗琳说,她忽然明白她所怀疑的并不是艾尔对她的爱,而是他有多爱菲比。
菲比依然跑着追逐蝴蝶、小鸟和光点。收音机传送出一个个跳动的音符,艾尔把玩着旋钮。
“这跟数字无关,”卡罗琳说,“而是关于孩子们。我有个六岁大的女儿,没错,她需要多一点时间学习,但她学会了其他孩子会做的事:爬行、走路、说话、上洗手间、自己穿衣。她今天早上就自己穿上衣服。我看到的是一个想要学习,碰到每个人都高高兴兴的小女孩,但我也看到在场的男士们似乎忘了在这个国家,政府保证不管孩子的能力如何,每个小孩都有受教育的机会。”
台面上的讨论转向数字与程序,现状是不可能改变的。卡罗琳颤抖地站起来,她过世的母亲要是看见了想必会惊讶地用手捂住嘴。卡罗琳也不太相信生活改变了她。她已经变成怎样一个人?但这时再也不能回头,没错,一大群智障者!她双手紧贴着桌面,耐心等待。男人们一个个停止发言,室内渐渐安静下来。
“这里有些不错的音乐,匹兹堡好就好在这里。我过夜的一些小镇只听得到流行排行榜,过了一阵子之后,实在乏味。”他开始跟着爵士歌谣“重新再来”哼唱。
菲比正把双手深深插进光滑的扁豆,跟她身旁的小男孩一起大笑。她抓起一把豆子,让它们从指间滑落,男孩则伸出一个黄色的塑料杯接取。
“我希望你这个礼拜过得比我好。”她说。她注意到他的黑眼圈。
卡罗琳一言不发地接过信封。信封内将是几张折叠得平平整整,夹在一张普通白纸里的二十元美钞。艾尔从克里夫兰、孟菲斯、亚特兰大、阿克伦等他常跑的城市,帮她领取这些信。她只说这些钱是菲比的父亲寄给女儿的。艾尔听了没说什么,但卡罗琳的感受比较复杂。有时她梦见自己走过诺拉·亨利的屋子,从架子和衣柜里拿东西,高兴地装满了一整袋,直到撞见诺拉·亨利站在窗边,一脸冷漠与无尽的悲伤。她惊醒,全身颤抖,起来帮自己泡杯茶,端坐在黑暗中。收到钱之后,她把钱存到银行里,直到下一信封寄到才又想起这回事。这样已经持续了五年,她已存了将近七千美金。
“天气真好。”他边说边蹲下去抱抱菲比,菲比双臂绕住他的脖子表示欢迎。包裹里是个薄薄的捕蝶网,网上有个弯曲的木柄把手。菲比马上握住把手,朝着一丛深蓝色的绣球花飞奔而去。“会议进行得如何?”
一时之间,众人沉默不语。高高的窗户在微风中轻声晃动,油漆似乎开始起泡,从粉白的墙上剥落。
卡罗琳感到心情一变,升起某种兴奋之情。她说不出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早上开会的怒气已经消逝,或许是因为身旁艾尔温暖的臂膀。微风轻拂着白杨树,树叶在风中露出银白色的底面。
“每个孩子都有权接受教育。”他开始发言,言词听来很熟悉。他所呈现的证据清晰而精确:孩子们进展稳定而持续,最后都会达到学习目标。尽管如此,卡罗琳看着她眼前的委员们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她想到菲比昨晚坐在桌前,一只手抓着铅笔,练习写自己的姓名。她写了满满的一张纸,字迹颤抖,虽然有时写反了,但她还是写了出来。委员会的成员们翻翻文件,清清喉咙。罗恩·斯通稍作暂停时,有个一头黑色卷发的年轻人开口了。
黑发男子的语调柔和。
卡罗琳点点头。“我真希望教育委员会能看到她在这里的模样。”
卡罗琳开车横穿城市,她已爱上这个个性十足、五光十色、美得耀眼的大城市。市内有着高耸的大楼、华丽的桥梁和隐藏于青绿的山丘之间的小区。她在狭窄的街上找到一个停车位,走进大楼。长九九藏书网年的煤烟熏黑了大楼的石块。她走过天花板高耸、地上铺着精美马赛克瓷砖的大厅,爬上两层楼梯。木门上了黑漆,门上嵌着一片毛玻璃,生锈的黄铜号码标示着:304 B。她深深吸了口气。从学校的口试之后,她就没有这么紧张过。她推门而入,室内简陋陈旧,让她相当惊讶。巨大的橡木桌刮痕累累,窗户乌黑,让人觉得室外似乎沉寂晦涩。桑德拉已和“欢乐唐氏症协会”的六位家长坐在一起,卡罗琳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她和桑德拉在超市或公交车上碰到这些人,大家刚开始零零散散地参加聚会,后来话传开了,人们开始打电话来询问。他们的律师罗恩·斯通坐在桑德拉旁边,桑德拉一头金发紧紧地扎在脑后,面色苍白而严肃。卡罗琳在她旁边空椅上坐下。
这么说来,这就是爱情了,卡罗琳心想。她亲亲菲比柔软的脸颊,开着利奥的旧别克离开。黑色的别克车型庞大,坐起来感觉好像坐船。利奥过世的前一年,身体越来越虚弱,几乎整天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大腿上搁着一本书,望着街上发呆。有天卡罗琳听到他猛然跌下来,一头灰发直直竖起,呈现出奇怪的角度,皮肤和双唇极度苍白。她还没碰到他身子就知道他走了。她取下他的眼镜,把指尖放在他的眼睑上,替他合上双眼。他们移走他的遗体之后,她坐在他的椅子上,试图想象他怎么过日子:树枝在窗外静悄悄地晃动,她自己和菲比的脚步声在他头顶的天花板发出规律的声响。“哦,利奥,”她对着空旷的屋子大喊,“我好抱歉你这么寂寞。”
“真高兴你今天过来帮我照顾菲比。”卡罗琳边说边拉拉外套。
“我们有时也该出去跳跳舞。”艾尔说,“卡罗琳,你喜欢跳舞吧?”
但菲比的啜泣却变成急喘,好像她小时候的哮吼。她的手掌肿了起来,手背和手指也发肿。卡罗琳很快站起来,高声呼叫艾尔,但一颗心却逐渐僵硬。
菲比跑过来,用双手拢着卡罗琳的耳朵,悄悄跟她说个秘密。卡罗琳没听清楚,只感到她兴奋地上气不接下气。菲比说完又跑向阳光,穿着一身嫩粉红的洋装快速地转圈。阳光在她的黑发上蒙上琥珀色的光影,卡罗琳想起诊所强光下的诺拉·亨利。一时之间,忧虑与疑惑刺痛了她的心。
“你确定吗?”护士抬头直视着她的双眼说,“你真的确定要我去请医生吗?”
“她差点没命。”卡罗琳说,内心的冷静崩溃了,身子开始颤抖。
“事实上,”他说,“这都不是讨论的重点。”他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大叠文件。“这不只是道德或是执行程序的问题,而是法律。这是一份由在座父母和其他五百位家长签名的请愿书,同时附上一份代表这些家庭而提出的团体诉讼,诉请允许他们的孩子到匹兹堡的公立学校上学。”
“赶快!”她大叫,声音大得出奇。“噢,艾尔,她过敏。”
艾尔的大手透着暖意,让人感到安心。这些年来,他始终很有耐心,一而再、再而三地回来。他说他看到值得珍惜的东西就知道把握,还说他会等待。但这次他离开了两个星期,而非一个星期,中途也没有打电话过来。虽然他和往常一样送花给她,但他已经六个月没有求婚了。他可能开着大卡车离去,从此之后再也不回来,再也不给她一个机会说“我愿意”。
卡罗琳瞄了一眼手表。她和桑德拉的友谊已经演变成一股政治势力。“欢乐唐氏症协会”已有五百多名会员。今天会员们将要求委员会把他们的小孩纳入一般公立学校。他们颇有胜算,但卡罗琳依然非常紧张。好多事情都有赖这个决定。
“唉,不是每个人都适合上学。”他说,“我就不太喜欢。但菲比是个乖孩子,他们九九藏书不能把她摒弃在门外。”
她心情一振。这些年来,他缓慢、坚持、锲而不舍地追求她。一星期接着一星期来到她门前,送上一束鲜花或是其他令人高兴的礼物。他快乐的神情是如此真诚,她根本不忍心拒绝他。但她没让自己陷进去,她不相信爱情会来得如此突然,也不相信一个偶遇的男子会爱上她。此时她站在原地,心中突然充满喜悦。她好怕在这种时候,他将离她而去!
“她有过敏反应,我们必须马上看医生。”
“这是民权法,”灰发男子从文件中抬起头来说,“这里不适用。”
“你被蜜蜂蜇了一下,”她说。“唔,甜心,很痛,对不对?”
“你的论据很充分,还有一位好律师,不会有问题的。”
卡罗琳还没回答,门便再度被推开,教育委员会的人鱼贯而入,个个神情轻松,彼此握手、打招呼、开玩笑。大家坐定之后,会议正式开始,罗恩·斯通站起来,清清喉咙。
她跟他说事情的始末,他边听边摇头。
“你看起来很累。”她小声说。
多罗只是微微一笑。“好个大胆的推测。”她说,“提到谈恋爱,我想艾尔今天下午会来吧?今天毕竟是星期五。”
他发给大家一份报告的副本,然后做起成本效益分析。卡罗琳深深吸了一口气。发脾气势必无济于事。一只苍蝇嗡嗡飞过,被夹在老旧的玻璃窗沿之间。卡罗琳又想到菲比。这个善良、性情不定的小女孩能找到遗失的东西,能数到五十,能自己穿衣服,还能背诵字母。她或许得花点时间把话说清楚,但一眼就看得出卡罗琳的心情。
“一个住在佐治亚州的人亲手做的。”艾尔说,“他人很好,帮他的孙子们做了一大堆。我们在超市聊了起来。他收集短波收音机,还邀我过去看看。我们聊了一整晚,你瞧,这就是四处流浪的好处。哦,对了,”他接着把手伸进长裤口袋,掏出一个白色信封,“我帮你从亚特兰大领了一封信。”
菲比停止转圈,双臂大张保持平衡。然后她大喊一声,奔向草坪的另一端,冲上台阶。艾尔站在台阶上,一手握着送给菲比的包装鲜艳的包裹,另一只手拿着一把紫丁香,卡罗琳知道这是送给她的。
“别说傻话了,”多罗说,“事情单纯得很。”
“嗯,菲比的头发的确跟你一样。”多罗评论道。
“艾尔和我只是很要好的朋友。事情不是那么单纯。”
“这个地方对她真有帮助。”多罗说。
“公平,没错。但我们没有资源。”另一位头发稀疏灰白的瘦小男子说,“为了公平,我们必须全部接纳他们。目前的体系无法招架这一大群智障者。请大家看看。”
卡罗琳呆站在原地。她想起水煮蔬菜的味道、她开车带着菲比离开的那一天,还有教育委员会那些男人们无动于衷的表情。霎时之间,她的恐惧忽然转变成强烈、穿心的愤怒。她举起手想打那个一脸漠然、没有感情的护士一巴掌,但艾尔捉住了她的手腕。
刚才的发言依然令她情绪激动。她开车去幼儿园,菲比从一圈小朋友中跳起来跑向卡罗琳,抱住她的膝盖。卡罗琳闻到牛奶和巧克力的味道,菲比的洋装上还有一块泥土,头发像柔软的云朵一样垂在卡罗琳手边。卡罗琳跟多罗简述了事情始末,智障、拖累等丑恶的字眼仍萦绕在脑际。多罗上课快迟到了,她摸摸卡罗琳的胳膊说,我们今晚再多聊聊。
他伸出手臂揽住卡罗琳,再也不放手。护士离开,医生出现,菲比呼吸逐渐缓和,脸颊重新浮现色彩。直到此时,他才松手,然后他们一起走到候诊室,手牵着手坐在橘色的塑料椅子上。护士忙着跑来跑去,扩音器中传出各种声响,小宝宝们发出哭声。
罗恩·斯通一直专心观察两人的交谈,这下他开口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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