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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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极了。”艾尔说。他拉起她的手,跟卡罗琳眨眨眼。
“听起来挺严重的。”他说,又在摇椅上坐定,紧张地笑笑,“你现在有了多罗送的房子,又有存款等等,你该不是要离开我吧?”
一片寂静。卡罗琳慢慢地爬到水管里。水太冷了,她的双手已失去知觉。菲比!她大喊,声音越来越大,菲比!她仔细聆听,有个微弱的声音。卡罗琳再往前爬几英尺,水流冰冷而湍急,她摸索着前进,然后摸到布料和冰凉的肌肤,菲比随即颤抖地扑到她怀里。卡罗琳紧紧抱住她,回想起当年的那个夜晚,她在潮湿的紫色浴室里抱着菲比,拼命地求她呼吸。
“你为太多不必要的事情担心,卡罗琳。”
“他不要她。”她说,“他打算把她送到一个类似精神病院的中心,请我带她过去。我去了,但我不能把她留在那里,那个地方太糟糕了。”
“是的,”卡罗琳说,“大家都很开心,我累了。”
“但房子绑住了你。”
“没有。”卡罗琳拉住摇椅,“多罗把房子送给我了,艾尔,这不是太好了吗?地契在屋里,她说她要个全新的开始。”
艾尔点点头,双臂交叉,但没说话。他当然知道这些信。这些年来,信件从不间断,信里摆着数目不等的现金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只潦草地写着一句:请让我知道你住在哪里。她没让戴维·亨利知道她的下落,但早些年她把其他所有事情全都告诉他,封封真挚坦诚,仿佛他是她最贴心的密友。时光逐年而过,她变得讲求效率。她寄上照片,顶多附上一两句话。她的生活忙碌、充实、复杂,她不可能一一写下来,所以她就停笔,不再告诉他所有的事情。如今她却接到戴维·亨利寄来的长信,工整的笔迹写满了三张信纸,难怪令她惊讶万分。信中充满感情,谈到保罗的天赋、梦想、怨气以及愤怒。
“我不知道。”卡罗琳说,忧虑顿时如同黑夜一样笼罩着她。她奋斗了很久才为菲比在这个漠然的世界上争取到一个立足之地。现在所有问题暂且获得解决。过去一年多里,她终于可以轻松一下,但菲比长大以后,她会在哪里工作?她怎么过活?这些问题依然没有解答。“唉,艾尔,拜托,今天晚上我想不了这么多。”
“牛和猪,”菲比说,“猪和山羊。”
但菲比不肯动。
到哪儿去了呢?卡罗琳走到前廊边,在倾盆大雨中循着马路来回寻找。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马路左边沿着山丘而上,通往铁轨,右边的尽头则是公路的入口匝道。好,仔细想想,仔细想想!她会去哪里?
“卡罗琳,我没有暗示什么,你知道我很爱菲比。但你我都会过世,说不定明天就一命呜呼,我们没办法永远在她身旁照顾她。我想说的就是这些,而且说不定哪天她不再需要我们,我只想问问你有没有想过这一点。你为什么存了这些钱?我只是提出来讨论。我的意思是说,让我们好好想想。你若能偶尔陪着我上路,不是很好吗?说不定过个周末就好?”
“我的猫咪。”她说,声调高昂而坚决,卡罗琳感觉得到猫咪在菲比的衬衫里扭动,也听到细微的喵喵声。“它是我的猫咪。”
“该死的,”卡罗琳的手掌猛然在料理台上一拍,吓了两人一跳,“不要再跟我提养猫,你听见了吗?”
“我问过她同样的问题。她说利奥留下很多钱,他有一些专利和存款等等,我不知道详情。多罗一辈子都很节俭,所以她不需要这笔钱。如果他们回来,她和特雷斯会买栋公寓或其他住的地方。”
“她去找猫咪。”艾芙丽边说边指指水管里,“小猫跑到里面去了。”
他伸手握着她的手。
“没错。”
“多罗姑姑已经走了,”菲比说,“我可以养猫。”
“艾芙丽!”卡罗琳蹲在小女孩身边,摸摸她湿了的肩膀。“菲比在哪里?”
“我们得离开这里,甜心,我们得出去。”
“这不是太美了吗?”多罗问,“真是个美好的派对,也是最好的道别。”
“噢,不,小甜心,”多罗说,“这次不行,大人才能去。这趟是我和特雷斯的假期。”
“亲爱的,你也解救了我。”多罗抽身,黑色的双眼都湿了。“这是你的房子了,好好享受吧。”
多罗点点头。“我知道,但我们还会再见面,我会从每个地方寄明信片给你们。”
“我要一只猫咪。”菲比坚持。
“她只是个小女孩。你在暗示什么?”
门开了又关,卡罗琳往外一看,看到菲比撑着雨伞坐在前廊的摇椅上,大腿上摆着烤面包。她气自己失去耐性,这跟菲比无关,而只是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复戴维·亨利,心里相当害怕。
“挺早的,八点。哦,卡罗琳,”多罗边说边往后靠,大大地敞开双臂,“过了这么多年,我觉得好自由,谁知道我可能飞往何处?”
“那我是什么?”
写到这里,她暂时停笔,心想她为什么有股想回信的冲动。这跟钱无关。这些年来,卡罗琳已经存了将近一万五千美金,每分钱都存进菲比的信托基金。或许仅是出于老习惯,或许她想保http://www•99lib.net持住他们的联系,或许她只想让他知道他失去了什么。你瞧瞧,她想揪着戴维·亨利的衣领对他说,这就是你的女儿菲比,她十三岁了,脸上带着阳光般的微笑。
“我们可以把它卖掉。”他仔细想了想,“我们也离开这里,到哪里都行。”
“一只猫咪。”菲比说。
“我没有那种冲动了。”卡罗琳说。她遥望黑暗的花园。城市的灯火此起彼伏,Foodland超市的深红招牌闪闪发光,字母在夏日浓密的树叶中构成马赛克般的图案。“我待在这里就很快乐,你会对我感到厌倦吧?”
“这是什么?通往你心门的钥匙吗?”
下雨了,雨滴刚开始轻轻地落在屋顶,后来声声宛如击鼓。卡罗琳锁上门,锁好这栋现在已属于她的房子。她上楼,停下来看看菲比。菲比的皮肤温暖潮湿,身子微微扭动,喃喃说着些难以辨识的字句,然后安详地进入梦乡。小甜心啊,卡罗琳轻声说,帮她盖上被子。她在雨声回荡的房里站了一分钟。菲比还小,但她再怎样也无法保护女儿一辈子。思及至此,心中不禁感到激动。她走进自己的卧室,悄悄地溜进冰凉的被单之中,躺到艾尔身旁。她想起他双手贴着她的肌肤,胡须轻压着她脖子的感觉,也想起她自己在黑暗中的叫喊。这个男人是个好丈夫,也是菲比的好爸爸。星期一早上,他将起床,冲个澡,穿上衣服,跳上卡车,接下来的一星期,他将不见踪影。然而不管她决定怎么做,他都信任她的判断。下星期,她一定会妥善处理戴维·亨利的信。卡罗琳躺了很久,手搁在他的胸膛上,聆听雨声。
“下雨了,”菲比说,睡袍松垮垮地围在身上,“下得好大。”
她沉默地坐着,看着车辆在公路上急驶而过。
“为什么?你换了锁吗?”
“她才十三岁不到。”卡罗琳说,心里想着菲比抱着小猫的模样。这孩子多么容易悄悄地溜回无忧无虑的童年啊。
“当然不是,绝对不会。”她叹了一口气。“我这星期收到一封信。”她说,“信的内容很奇怪,我得跟你谈谈。”
“待会再说。”
派对开到十一点,多罗和特雷斯待到最后一位客人离开,两人把摆着杯子的托盘、剩下的蛋糕、一个个花瓶端到屋里,还把桌椅收到车库里。菲比已经睡着了,她先前哭成了泪人儿,又累又激动。她舍不得多罗离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蛮好心的嘛。”艾尔说,“过了这些年,他还算有良心。”
“别忙了。”卡罗琳说。她在台阶上面拦下多罗,繁茂浓密的紫丁香叶片拂过身旁。她三年前种下这片紫丁香,本来只是些小小的枝叶,现已扎根长成了茂密的树丛,明年将繁花盛开。“我明天会清理,多罗。你明天一早的飞机,一定迫不及待想出发吧。”
她放下笔,想起菲比身穿白衣服跟着唱诗班唱歌,还有抱着小猫的模样。她怎能告诉他这一切,却又拒绝让他看看他的女儿?但事隔多年,他如果现在露面,接下来将会如何?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再爱他,但说不定爱意犹存;说不定她也心怀怒意,气他当年做出的决定,气他始终未曾真正了解她。她很惊讶自己心肠居然如此冷硬,想了更是苦恼。话又说回来,如果他已经变了呢?但如果他还是没变,那又该如何是好?他说不定会伤了菲比,正如当年他令她心碎,而他甚至毫无觉察。
但她并不确定。卡罗琳试图想象艾尔的生活:每天住在不同的房间、不同的城市,公路像一条灰色的缎带一样无尽地延展;他先前的想法也令她不安:卖掉房子,开车上路,漫游世界。
菲比跑过来,怀里抱着一只有如一团橘色毛球的小猫。卡罗琳微笑着伸手顺顺她的头发。
她们沿着房子的旁边,从低垂的紫藤花下走过,在摇椅上坐下,公路上车流缓缓移动,梧桐树大如纸盘的树叶高高地在街灯灯光中飘摇。
“要一只猫咪。”菲比说。
卡罗琳啜饮着酒。空气拂过皮肤的感觉暖暖的,一如人们的气息。她没看到艾尔,但他忽然出现,一只手悄悄揽住她的腰,亲吻她的脸颊。他的人、他的气味带给她一阵悸动。五年前,他们在这个花园里结婚。当时的派对跟现在差不多,草莓飘浮在香槟酒里,萤火虫漫天飞舞,空气中弥漫着玫瑰花香。五年了,新鲜感却尚未消逝。卡罗琳在多罗家中三楼的卧室,已变得跟这个花园一样神秘与性感。她喜欢在艾尔温暖、壮硕的怀抱中醒来,他的手轻轻地搁在她平坦的肚子上,他的肥皂味和Old Spice香水的清香慢慢地渗进房里、床单,以及毛巾。他的人就在这里,她每根神经都感到他的存在,感觉清晰而鲜活,但再过一会,他又将离开家。
心跳了一下、两下、三下,摇椅前后摆动,嘎嘎出声。
刚按下快门,她就跑了,直奔草地的另一端。邻家一个八岁的小女孩艾芙丽抱着小猫站在那里,小猫的毛色跟菲比的头发一样,乌黑中带着橘红。菲比十三岁了,以这个年纪看来比较矮小,身材矮胖,个性冲动而热情。学习虽然缓慢,但一下子欢天喜地,一下子焦虑忧伤,一下子又重展欢颜,情绪转变之迅速令人惊讶。“我领受坚信礼了!”此时她大喊,再次在草地上转圈,双高举到空中。客人们听了都朝她的方向瞧,端着饮料微笑。她跑向桑德拉的儿子蒂姆,身上的衣服随着打转。蒂姆现在也是少年了。她伸出双臂抱住他,兴高采烈地吻吻他的脸颊。九九藏书
“一点也不会。”
“没错,她十三岁了。卡罗琳,她……嗯,你知道的……她开始发育了。今天晚上抱起她时,我已经感到有点不自在。”
“我要跟你去。”菲比说。
“房子值不了多少钱。”卡罗琳慢慢地说,她从未想过卖掉这栋房子。“再说,我们要去哪里?”
“你大概不会想念交通的噪音。”卡罗琳说。
“你知道的,卡罗琳,菲比开始变成大人了,她不再是个小女孩了。”
“没事了。”卡罗琳揽住菲比,小猫扭了扭身子,小小的爪子刮过她双手的手背。天空依然飘雨,雨水从漆黑、茂密的树叶间滴落。
“你要怎样?用个完整的句子。”
“没错,这倒是真的。这里以前很安静。冬天的时候,他们封闭了整条街,我们乘着雪橇一路滑到路中央,就是这里。”
黑夜一片沉寂,摇椅规律地摆动,但气氛不再安详,而是一股比较凝重的别扭,卡罗琳不禁怀疑,这个坐在她身边的男人每个周末回家,自在地与她同床共枕,早上把头倾斜到某个特别的角度,在脖子和下巴拍上Old Spice香水,但他究竟是谁?她真的了解他的梦想、他神秘的内心吗?她忽然觉得一点也不了解他,他也不了解自己。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她问,“我的意思是,关于这封信,我该回信吗?让他跟她见面?我不知道,我已经左思右想了一星期。如果他把她带走呢?”
“她真大方。”艾尔说。

多罗这时才来。她穿着一袭丝质晚装从巷子出现,走下阶梯,特雷斯在她正后方,手里拿着一袋冰块。六十五岁的特雷斯比多罗年轻,一头灰色短发,狭长的脸庞,双唇饱满。他天生白皙,注意体重,对饮食非常挑剔,喜欢歌剧和跑车。特雷斯曾是奥运会游泳选手,而且几乎赢得铜牌。他喜欢跃入莫农加希拉河,游到河的对岸。有天下午,他从河水里上岸,在岸边擦干身子。一身苍白、滴着水的他刚好碰上物理系在河畔举办年度野餐,他俩就这样相遇。特雷斯对多罗很好,多罗显然很喜欢他,即使在卡罗琳眼中,他似乎有点生疏、冷漠和矜持,但这真的完全不关她的事。
“我们不能养猫。”
“那太极端了吧。”艾尔说,“如果将来她把房子要回去呢?”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聆听风声和急驶而过的车声。
“你要吃点烤面包吗?”
“嗯,这也是个问题。”艾尔说。
“这么说来,这事不会影响到我们吧?”她问,“我以前没跟你说,这会不会影响我们的关系?”
她把信推到一旁,开始支付账单,然后走到屋外把它们放进信箱。菲比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把伞举得高高地挡雨。卡罗琳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把门带上,走到厨房又倒了杯咖啡。她在后门边站了好久,凝视屋外滴水的树叶、湿淋淋的草地以及沿着人行道流下的积水,一个纸杯被缠困在树丛中,车库旁的一张纸巾被淋成纸浆。再过几小时,艾尔将再次离去。她瞄了公路一眼,想象着自由是什么滋味。
卡罗琳推推摇椅,想起很久以前的夜晚,月光流泄在草地上,透过浴室的窗户照进来,菲比在她怀里猛咳,白鹭鸶从多罗童年时的田野飞起。
“嗨,小甜心,”艾尔蹲下来说,“你觉得小猫想不想喝点牛奶?”
雨势忽然变大,敲打着屋顶。她心里浮现出某种感觉。在直觉的驱使下,卡罗琳转身走进客厅,还没走到屋外的前廊,她就知道她会看到前廊空荡荡的,盘子端正地摆在水泥地上,摇椅静止不动。
前廊的摇椅前后晃动。
“你若是女风神,”艾尔说,一把捉住被风吹起的纸杯,“拜托你降低神威,好让我们开个派对。”
纱门被推开,特雷斯走了出来。
“你会着凉。”
她点点头。这话说得公允,她把这事埋藏在心里,就得自己承担后果。
“你的班机几点?”她问。
艾尔好一阵子没说话。“我听过类似的事情。”他终于开口,“我在路上听过这种事。卡罗琳,你很勇敢,你当初的决定是对的,我很难想象菲比在那种地方长大。”
“没错。”卡罗琳说。她看着他走上前廊的台阶,把她先前放进信箱的账单塞进他的皮袋子。
“噢,妈。”菲比抗议,但还是站直了。
车辆前灯的灯光从山丘上倾泄而下,随即出现一部租来的车,特雷斯的长手臂在空中挥舞。
“没关系,甜心九九藏书,”卡罗琳大喊,“在派对上拥抱朋友没关系。”
“谢谢,我先前好担心。”
“不行。”卡罗琳像往常一样回答,“多罗姑姑会过敏。”
卡罗琳看着车子驶进贯穿市区的大道,消失在一片匆匆而过的灯光中。暴风雨依然盘旋在山丘上方,天空偶尔闪过一道白光,沉闷的雷声在远方作响。艾尔端着饮料走出来,用脚推开门,他们一起坐在摇椅上。
“我没这个意思,多罗这么做真的让人感动。”
他等了一会儿,然后转身面向她。
“我会想念你的,”卡罗琳说,“菲比也会。”
“我们迟早得考虑这些问题。”
她笑笑。“不,它是这栋房子的钥匙。”
“他要见她。”卡罗琳说,手指轻抚多罗先前扔在摇椅扶手上的大围巾,“他想再成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我们该上路了!”他大声喊。
“我喜欢,”卡罗琳边说边伸手拉起他的手臂,“我也有礼物给你。”她递给他一个小纸盒。“我没时间包装。”
“好,”他站起来伸伸懒腰,“我累了,你要上楼吧?”
“我们能留下猫咪吗?”她问。
“你随时可以回来。”卡罗琳说,暗自压下忽然涌上心头的感情。
“没错。”多罗说,她的声音特别轻柔,卡罗琳不得不竖起耳朵仔细听。她朝着房子点点头,艾尔和特雷斯正在明亮的厨房里洗盘子。“但是,卡罗琳,我觉得又高兴又悲伤。刚才我在家里走了一圈,最后一次看看每个房间。我在这里待了一辈子,现在要离开,感觉好奇怪,但我又很兴奋地想走。”
一个客人把整堆纸巾从桌上扫落在地上,卡罗琳蹲下来捡拾。
“你把风给带来了。”多罗走近时,艾尔说。
卡罗琳轻声诅咒两句,跪到水管边缘,冰冷的雨水急速地流过她的膝盖和双手。菲比!她大叫,声音回荡在黑暗中。我是妈妈,甜心,你在里面吗?
“艾尔就像那些老船员,”特雷斯边说边把冰块放在桌上,卡罗琳用一块小石头压住纸巾,“感觉得到气候变化。喔,多罗,就站在那里吧,”他兴奋地说,“天啊,甜心,你真美,看起来像个女风神。”
他又进屋去了。卡罗琳数着车辆,数到二十。十二年前,她来到这个大门前,怀里抱着还是婴儿的菲比。当年她就站在这里,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但我会支持你的决定。”艾尔补了一句,捏了捏她的手,“不管你觉得怎么做最好,我都百分之百支持你和菲比。”
“你别生气,卡罗琳,我们只是从未讨论过这个问题,对不对?她将来会变成怎样?等到我们跟多罗和特雷斯一样退休时,我们有什么计划?”他暂停一会,她感觉得到他正仔细地选择用词。“说不定我们会出外旅游,我想了就开心。老实说,一想到我们得永远待在这栋房子里,我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还有菲比该怎么办?她会一直跟我们住吗?”

“我喜欢回到你身旁,卡罗琳。每次开上最后一段公路,想到你和菲比在家里,母女两人在厨房里做饭、种花,或是做些其他事情,我总觉得很快乐。但多罗和特雷斯整理行囊,出发上路,周游世界,这样也很吸引人。我认为那种自由自在的感觉很不错。”
“卡罗琳,你离开之后,我在列克星顿待了一阵子,我跟你那个邻居聊天,也听到许多传言。我虽然没受过太多教育,但我不笨。我知道戴维·亨利医生的小女儿夭折,差不多在同一个时候,你离开了列克星顿。我想说的是,不管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都不在乎,也影响不了我们,所以我不需要知道细节。”
“好漂亮。”她边说边把光滑的木心轻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好温暖,它刚好躺在我的手掌心,看起来很配。”

“唉,卡罗琳,我不知道。你知道我这个人,一辈子东飘西荡。我只是出点子,消化一下这个消息。”
“没错。”卡罗琳说。她们曾经花了几个钟头学习这个用词,卡罗琳还制作了海报帮助学习,海报上乌云遍布,成群小猫和小狗从天而降,那是菲比最喜欢的海报之一。“今天天空落下的比较像是长颈鹿和大象。”

“嗯,”艾尔说,“派对很不错。”
“没错,甜心,”她边说边摸摸猫咪瘦小的头部,“没错,邮差来了。”
“那就好。”
卡罗琳微笑着,心中充满快乐。夜色逐渐深沉,人们走来走去,在温煦、飘着花香的夜里谈笑。草地上积聚了露珠,四处尽是白色的花丛。她想起艾尔结实而稳重的手,几乎想开怀大笑。他刚到,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多罗将跟她的情人搭乘游轮环游世界,一走就是一年,这人叫做特雷斯。艾尔知道多罗已经计划了好几个月的旅行,但他不知道多罗在所谓的“摆脱过去的喜悦”中,把这栋老房子送给了卡罗琳。

桑德拉和多罗在忍冬树丛边谈笑藏书网,苏拉德太太捧着满满一瓶百合花从巷尾走过来。特雷斯的灰发被风吹到脸旁边,他一手圈住火柴,试图点燃蜡烛。白色的火光闪烁跳动,但终于稳定下来,照亮了白色的亚麻桌布、小小的透明还愿杯、一盆盆白色的花朵和涂了鲜奶油的蛋糕。车辆急驶而过,众人的笑声和落叶的飒飒声盖过了车声。卡罗琳笔直地站了一会,想着即将到来的深夜,艾尔在黑夜中伸向她的双手。这就是幸福,她告诉自己,幸福就是如此。
艾尔沉默不语,卡罗琳听着前廊摇椅的嘎嘎声、风声和车声。
卡罗琳拿起包裹,解开起皱的包装纸,一颗木雕的心掉了出来。木心是樱桃木雕的,躺在掌心中仿佛一颗被水磨得光滑闪亮的石头。她合掌握住它,想起当年艾尔的牌子在那光线黯淡的驾驶座里闪闪发光,也想起好几个月之后,菲比小小的手握住了牌子。
菲比轻松了下来。她和蒂姆跑过去拍拍小猫。卡罗琳看着手上的快照:花园一片明亮,菲比笑逐颜开。照片所捕捉的稍纵即逝的一刻,此时已成过去。远方又传来雷声,但今晚依然美好。气候温煦,各色花朵更显娇美,人们在草地上走来走去,谈天说笑,在塑料杯里斟满饮料。桌子中央摆了一个三层高,涂了白色糖霜的蛋糕,四周装点着从花园摘来的玫瑰花。三层代表着庆祝三件事情:菲比的坚信礼、她自己的结婚纪念日,还有多罗的退休。多罗也将远行。
“谁寄来的信?”
“快了。”她说。
“我希望我不会想回来。”多罗说,“最多只是回来看看你们。”她拉起卡罗琳的胳膊肘。“来,”她说,“我们到前廊坐坐。”
“菲比的父亲。”
菲比昨天领受了坚信礼,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刺绣装,系了一条粉红缎带,看起来好可爱。她还在教堂里表演独唱。随函附上一张昨天在派对拍的照片,真难相信她长得这么大了。我开始担心她的未来。你把她交给我的那个晚上,心里八成也是这么想。这些年来,我为她奋斗得很辛苦,有时我很怕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然而……
“别把猫抱到屋里。”卡罗琳警告。
“拜托,”卡罗琳说,“你是菲比心目中的亲爱的爸爸。但是艾尔,当初我没告诉你我怎么会有菲比这个孩子,现在我最好跟你说清楚。”
“是的,我一会儿就上去。”
“是的,”她轻声说,“确实很好。”
菲比开始移动,慢慢爬向明亮的管口,她们终于爬出水管。水泥沟渠中的冷水绕着她们流动,菲比全身透湿,头发紧贴着脸,小猫也湿了。卡罗琳看了一眼矮树丛后面的家,坚实而温暖,宛如危险世界中的救生艇。她想象艾尔已开上某条遥远的公路,还有那些舒适的房间,这些现在都属于她了。
菲比不见了。
“好吧。”卡罗琳说。湍急的水流越升越高,她轻轻地拉着菲比朝着刚才过来的方向前进。“来,菲比,我们赶紧离开。”
纱门嘎地被推开,砰地一声关上,微风吹过他刚才坐着的地方。
“也是我的。”多罗说,一只手臂揽住菲比的肩膀,“别忘了,我要出去旅行,所以这也是我的蛋糕。蛋糕也是你妈妈和艾尔的,因为他们结婚已经五年了。”
他打开盒子,拿出一把新的黄铜钥匙。
“那你就别抱她。”卡罗琳口气尖锐地说。但她想起菲比前几天在游泳池里游来游去,她在水底下捉住菲比,感觉到菲比正在发育的小小乳房柔软地贴着自己的手臂。
“邮差来了。”菲比说。
“唉,好吧,”卡罗琳挥挥手打断她的话,“好。出去,坐在前廊,看雨,随便你要干什么。”
我知道当年做错了。我把我的女儿交给你,我知道这样做非常不合适,而我也知道无法挽回。但我希望能见见她,卡罗琳,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我希望做些补偿。我希望多了解菲比以及你们的生活。
街尾斯旺家的小孩光着脚在积水中玩耍,卡罗琳想起菲比刚才说,我要一只猫咪,也想起昨天的派对上,艾芙丽抱着一只毛茸茸的猫咪。她记得菲比迷上了它小小的身躯和细微的声音。她问斯旺家的小孩有没有看到菲比,果然不出她所料,他们指指马路对面那个矮树丛,小猫跑掉了,菲比和艾芙丽过去解救它。
“菲比不喜欢改变,”卡罗琳说,“她不太能适应改变。”
“坐在前廊,”菲比一脸不高兴地说,“看雨。”
“还有力气打开这个吗?”艾尔问。
“我要一只猫咪,拜托。”菲比说。
“这是我的蛋糕。”菲比的声音忽高忽低。物理系的教授、邻居、唱诗班和学校的朋友、“欢乐唐氏症协会”的家庭成员欢聚一堂,形形色色的孩子们跑来跑去。菲比上学之后,卡罗琳就到医院兼职,她在医院认识的新朋友也在场。她让这些人齐聚一堂;她筹划了这个美好的派对。“这是我的蛋糕,”菲比的声音又传了过来,高亢地飘荡在空中,“我领受坚信礼了!”
“这么说来,你宁愿不要这栋房子?”她追问。
“我自己刻的。”艾尔九-九-藏-书-网说,语气中带着一丝愉悦,“我利用出门在外的晚上刻的。我觉得这说不定太便宜,但有个我在克里夫兰认识的女侍说你会喜欢,我希望她说得没错。”
她在托盘上摆满酒杯,游走于宾客之间,依然感到不可置信。她,卡罗琳·辛普森是菲比的母亲、艾尔的妻子,而且曾经筹划示威活动。这一切都跟十三年前那个沉默地站在风雪飘过的诊所里,怀抱着婴儿的胆小女子大相径庭。她转身看看房子。白色的砖瓦映着逐渐变灰的天空,看来异常醒目。这是我的房子,她想道,心里重复着菲比先前的话。接下来的想法更加恰当,令她莞尔一笑:我受到了肯定。
卡罗琳点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很抱歉,艾尔,我当年就该告诉你。”
“妈妈。”菲比不甘心地抱怨,但微风和美丽的桌子马上又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拉拉多罗的丝质衣袖,“多罗姑姑,这是我的蛋糕。”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慢慢地说,“这事轮不到我来决定。”
交通信号灯一变,卡罗琳马上冲过马路。泥土地上积满了水,一踩下去就是一滩水。她推开树丛往前走,终于走到一片空地,艾芙丽跪在空地的水管边,水管把山丘上的积水抽到水泥沟渠中。菲比的黄色雨伞像支旗子一样,丢在艾芙丽旁边。
“好了吗?”他问,“多罗,我们准备走了吗?”
“结婚纪念日快乐。”他说,双手轻压她的腰际。
“我要坐在前廊看雨。”
“真让人开心啊。”她边说边举起双手。她越来越像利奥,五官变得更明显,一头短发已完全银白。
“不会,亲爱的,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们才这么速配。”艾尔说。
然后她忽然停下来,紧张地回头瞄了卡罗琳一眼。今年年初,自己在学校里曾因拥抱小朋友惹出了问题。“我喜欢你,”菲比一边说,一边紧紧搂住一个年纪比她小的孩子,她不明白为何不可。卡罗琳曾再三警告,拥抱是很特别的,家人之间才可以抱抱。菲比慢慢地听懂了。但现在卡罗琳看到菲比刻意压抑情感,不禁怀疑这样教她是否正确。
他所描述的景象软化了她:已经是个少年的保罗弹着吉他,梦想着进入朱丽亚音乐学院;诺拉有了自己的事业。还有戴维,这些年来,他的身影宛如书中的照片一样,清晰地驻足在她的心中。她想象他俯身写这封信,懊悔与渴求之情跃然纸上。她把信塞回抽屉里,好像这样就能锁住它,但过去这个忙碌而情绪化的一星期,那些字句却时时萦绕在她脑海中。
“那我过去开车,把车开到大门旁边。”
“菲比,仔细听好,这是你的烤面包。我们待会再讨论养猫的事情,好吗?”
她勉强挤出笑容,颓然地点点头,暂且不想她不能跟着去旅行。
“再来一张。”她说。
多罗随即走下阶梯,白色的毛衣在风中飘摇。她从车里挥手道别,然后就走了。
菲比一脸失望,难过之情有如先前的喜悦。“如水银、流沙般迅速”恰可形容她表情的转变。
“好好照顾自己。”卡罗琳说。她拥抱多罗,摸摸她柔软的脸颊,“多年之前,你救了我一命,你知道的。”
她给戴维·亨利的信,写了一半放在桌上。刚才她站在后门旁边看雨,一心只想着菲比的父亲,菲比却在此时陷入危险。这似乎是个不好的兆头。刚才菲比失去踪影,令她大为惊慌,现在惊慌之情转为愤怒。她不会再写信给戴维;他对她提出太多的要求,而且也已太迟了。邮差走下台阶,手中鲜艳的雨伞一闪一闪。
卡罗琳觉得头痛,她将来会变成什么样?
“别走,”她说,伸手轻轻地摆在他的手臂上,“我得跟你说件事。”
“卡罗琳,”他说,“没关系,这些都是陈年旧事。”
“你要什么?”卡罗琳问,“把句子说完整。”
卡罗琳点点头。“他毕竟是她父亲。”
快照从相机里掉出来时,卡罗琳用拇指和食指捉住了照片的一角。影像已逐渐显现。铺了白色桌巾的桌子好像漂浮在墨绿的草海上,山坡上开满了月光花,洁白的花朵微微闪着光泽。穿着坚信礼服装的菲比看上去一团模糊。卡罗琳在清香的空气中甩干照片。远方依稀传来雷声,晚夏的雷阵雨正逐渐逼近;微风扬起,吹动了纸餐巾。
她取出相册和一些她一直想整理的零星照片,在沙发上坐下,坐在这里她可以注意菲比的动静。菲比的脸藏在雨伞后面,在摇椅上晃来晃去。她把最近的照片摆在咖啡桌上,然后拿了一张信纸写信给戴维。
艾尔点点头,喝干杯中的饮料,准备起身。
“我要……”
她黎明时起床。艾尔脚步声如雷,早早出门开卡车去换机油。雨水从屋沿的引水槽和排水管倾泄而下,流到地面的积水之中,顺着山坡流向小溪。卡罗琳走到楼下,泡了咖啡。家里异常安静,她想事情想得发呆,直到菲比站到门口,她才发现菲比在自己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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