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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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旅行的感觉非常自由、快乐。”米歇尔说。
“罗斯玛丽也在场吗?”他边问边转身面向她。
“是,也不是。”她终于说,“我现在实际多了。当年我只想被人照顾,我还不太了解自己。”
诺拉看着他好像受到地心引力牵引般地走向她。米歇尔一看到他,马上眉开眼笑。两人亲吻时,他的双手轻轻托住她的脸庞,然后她举起手,两人的手掌轻轻、简短地一碰,姿态非常亲密,诺拉不得不移开视线。他们随后头靠着头走过公园,边走边说话。走到一半,两人暂时止步,米歇尔把手搁在保罗的手臂上,诺拉知道他告诉她了。
“没错。他一到,我也打算悄悄开溜。”
“她叫米歇尔。”保罗说,人已经站了起来。“我马上回来,米歇尔来了。”
“你爸爸,”她终于说,“很难向任何人吐露心事。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在穷苦的环境里长大,总是因此感到羞愧。保罗,我真希望他能看到有多少人来参加他的葬礼。我有签名簿,你可以自己看看,许多人相当敬爱他。”
“他们没有嫁给他。”诺拉说。
“他迟到了。”诺拉对布丽说,布丽坐在她旁边,一双长脚在脚踝处交叉,随意翻阅杂志。四十四岁的布丽非常漂亮,身材高挑纤细,青绿色的耳环贴着橄榄色的肌肤晃动,头发一片银白。在接受化疗期间,她把头发剪得非常短。她说她不想再浪费生命赶时髦。她很幸运,而她也很清楚这一点。医生们早早发现了肿瘤,她已经脱离癌症的阴影五年了。但这件事改变了她,从大处和小处看来都是如此。她更加笑口常开,减少了工作时间,周末还到各地的小区当义工。她在西肯塔基州参与兴建住屋时认识了一位亲切、健壮、幽默风趣的男人,这人名叫本,是个牧师,太太刚过世。他们在佛罗里达州再次碰面,后来在墨西哥又相逢。在最近一次旅途中,他们悄悄地结婚了。
“那听起来像戴维。”布丽评论,“他和弗德瑞克真不一样。”
他们一起穿过公园,走到石凳旁。一群鸽子拍动着翅膀,赫然飞向空中。她捡起她的书,手指轻抚书签。
布丽笑笑,但继续追问,“问问题的不是本,”她说,“而是我。”
“我不知道。”诺拉慢慢地回答,心里想着最后一次看到戴维时,他刚跑完步,端着一杯冰茶坐在前廊。他们离婚六年,婚姻也维持了十八年,她认识他已近二十五年,等于是四分之一个世纪,超过了半辈子。布丽来电告知他的死讯时,她怎么都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根本无法想象世上少了戴维。直到葬礼结束之后,悲伤才涌上心头。“很多话都没来得及对他说,但最起码我们聊了几次。有时他来家里修修东西、打个招呼等等,我想他很寂寞。”
他微微一笑,“你不能留下来吗?”
“弗德瑞克在哪里?”布丽问,“你不是说他会来吗?”
“哎,”诺拉说,“我不敢相信戴维真的过世了。”即使已经事隔数日,这些字句依然让她微微颤抖。“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觉得自己老了。”
“我知道。”他坐直一点,“我知道。罗斯玛丽对我说了,我相信她。”
“但你赶上了,”她说,“你人在这里了。”
她睁开双眼。夏日午后的热气中,周围充满生气,又有点朦胧。树叶在蓝天下闪烁着光芒。她一个人飞回家,在飞机上不断从梦中惊醒,梦里总在寻找保罗。葬礼从头到尾,布丽都陪着她,而且不让她单独回巴黎。
院子里摆了一排椰子树盆栽,可以俯瞰塞纳河。椰子树间和铁栏杆上挂着小小的灯泡。诺拉坐在看得到塞纳河的角落,点了一杯酒。她把书留在某个地方了,没准是卢浮宫的公园。书丢了,她心中有点遗憾。这是那种短小轻薄、打发时间的书籍,大家通常不会再买一次。书里写到两姊妹的故事。这下她永远不知道故事的结局了。
保罗站起来向公园那头挥手,脸上的悲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愉快、热情、专注的笑容。他在对着一个人微笑。诺拉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草地的另一端有位年轻女子。她细长的脸颊秀美细腻,肤色有如成熟的橡树核,一头及腰的黑发梳成多条辫子。她身材纤细,穿着一件色彩柔和的衣服,举止之间带着舞者的优雅和矜持。
“来,坐下来。”她边说边拉起他的手臂。
他惊讶、哀伤地睁大双眼,然后望向别处,一语不发地瞪着刚才走向诺拉,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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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刻的小径。
“保罗会来,”布丽抬头说,“毕竟这是他的提议。”
“爸爸喜欢照料一切。”
“我知道,”诺拉说,“我也无法相信。”
“别担心,”布丽说,“他会来的。”
“你教出了一个好儿子。”她说,“我真遗憾没机会多了解他父亲。”
夜晚一片沉静。走下地铁车站时,明亮的灯光让人吓了一大跳。远处传来隆隆的车声,回声传遍了隧道。空气中混杂着香水、机油以及刺鼻的金属味。
“他真帅。”布丽说,同时也站了起来,“这一定是遗传我。”
但相反,她找到了自己的路,创办了一番事业,抚养保罗,周游世界。她成了花瓣、花萼、枝干、叶片,也成了深入土中长长的白色花根。她为自己感到高兴。
“上星期。保罗,我真的很抱歉,我们没时间联络你。我想通知大使馆,请他们帮忙找到你,但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所以我今天才来到这里,希望你会出现。”
保罗的天赋,是啊。她看着他走过公园。那是个难解的秘密,却也是上天的赠与。
“我在这里一直很开心。”诺拉说。这也是真话。弗德瑞克觉得巴黎太拥挤,大不如前,但诺拉觉得巴黎非常迷人。四处都面包和糕饼店,在路边的小摊还能买到法式薄饼;古老建筑物的尖塔和钟铃令人着迷,还有像小溪般汩汩流淌的法语,这里冒出一句,那里冒出一句,宛如溪中的小圆石。“你呢?巡回表演还好吗?你还在谈恋爱吗?”
保罗没说话,不时拭去眼中的泪水。
诺拉点点头,“但是保罗,你对他很重要。唉,我了解你的意思,因为我也有同样感觉。那种距离,那种生疏,那种有道高墙,跨也跨不过去的感觉。过了一阵子之后,我就放弃了尝试,再过得久一点,我已经不期待墙上出现一道门。但在那道墙的背后,他爱我们母子。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知道,但我真的知道。”
“没关系,今天在奥尔良还好吗?”
她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景像:列克星顿,弗德瑞克站在暮色的阴影中,把细沙填到杜鹃花丛周围的泥土里。一年多前,他们在另一个干热的夏日、另一个公园里相遇。费了很大功夫才争取到的IBM客户,依然是诺拉获利最多的客户之一。所以尽管她头痛,远处又依稀传来隆隆的雷声,她还是参加了IBM的公司野餐。弗德瑞克一个人坐着,看起来有点严厉,难以沟通。诺拉给自己弄了一盘食物,坐到他旁边。他若不想开口,她也不在乎。但他笑了笑,亲切地跟她打招呼,而且绞尽脑汁跟她说话。他的英文带点法国腔,原来他是魁北克人。暴风雨愈来愈近,其他人收拾东西离开,他们则聊了好几个小时。下起雨时,他已邀她共进晚餐。
“谢谢。”诺拉边说边拉起她的手,“谢谢你为我做了这么多。葬礼上你帮了我很多忙。上个礼拜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怎么过下去。”
“你欠我的可多着呢。”布丽笑着说,然后露出沉思的表情。“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我觉得那是一场美丽的葬礼。很多人出席。我很惊讶戴维打动了这么多人。”
诺拉看看一头短发、皮肤白皙的布丽。布丽绿色的双眼沉着而目光灼灼。诺拉望向别处。
“没错,是很高兴。”
“我想他也等着你先开口。”
“好。”弗德瑞克又说一次,十指缠绕住她的手指,“谈恋爱是好事。”
她非常谨慎,甚至从未询问过他的行程。因此当布丽从列克星顿的医院来电话时,她不知道怎么联络他,告诉他这个惊人的消息:戴维在植物园里跑步时,忽然严重的心脏病发作,不治身亡。
“我不知道。”她慢慢地说,“布丽愿意买下旅行社。弗德瑞克的合约还有两年才期满,所以我们不必急着做决定。但我可以想象自己跟他一起生活,这是好的开始吧。”
“你最近跟弗德瑞克聊了不少吧?”
保罗的脸上顿时流露出悲伤与失落。他点点头,没时间再多说什么。列车快速进站,朝着他们急速驶来,强风忽然迎面而来,她觉得自己的心也涨得满满的。她的儿子好端端地在世上,而戴维却神秘地过世了。列车嘎然停止,液压操作的车门哼地一声猛然开启。诺拉走上车,坐在窗子旁,最后再看保罗一眼。他双手摆在口袋里,低着头走路,身影一闪而过。刚刚还在那里,然后就不见了。
“跟九*九*藏*书*网平常一样忙着工作。他今天晚上会回来。”
“哈啰。”他边说边在桌子对面坐下。他身材不高,但非常结实。他长年游泳,肩膀锻炼得相当强健。他是系统分析师,诺拉喜欢他的自信,也欣赏他能掌握大局,不受到细节的干扰。他眼中的世界稳定,而且不出他预料之外,但这一点有时却让她抓狂。
保罗苦笑着说:“没想到他已经过世了。”
“没错,”诺拉说,“但他谈恋爱了。我只希望他记得。”
她脑海中再次突然浮现那个影像:弗德瑞克走进旅馆房间,把钥匙摆在衣柜上,拍拍口袋确定钱包还在。他身上那件洁白的衬衫捕捉住最后一道阳光,衬衫的衣领总是笔挺,两边领角扣上纽扣。每天晚上回家之后,他随手把领带扔在椅子上,低声呼唤她。在他低沉的嗓音中,她的名字显得特别真实。说不定正是因为他的声音,她才爱上他。他们有许多相似之处:孩子都长大了、离过婚、工作非常忙碌等等,但因为弗德瑞克在另一个国家过了大半辈子,一半时间说另一种语言,所以让诺拉觉得充满异国情调,感觉又熟悉又陌生,仿佛既是一个古老的国家,又感觉依然新奇。
“嗨,妈。”保罗边说边抽身看着她。他的牙齿洁白而整齐,完美极了;他留了黑色的胡须。“真高兴在这里见到你。”他笑着说。
布丽已走到两人身旁,她也上前一步拥抱保罗。
“亨利太太。”两人走到石凳旁边时,她跟诺拉握手打招呼。她的手指修长而冰凉。“保罗的父亲过世了,真令人难过。”
“她对你说了?什么时候?”
诺拉的书从手中滑落,她弯下身子把书捡起来。她用一本小册子当书签,梵高的名画《星空》在小册子的封面上回旋延展。当她再坐直时,保罗正穿过公园。
走到地铁车站时,米歇尔挽着诺拉的手臂。保罗走在她们正前方,身材瘦长,肩膀宽阔。
诺拉坐在卢浮宫公园的石凳上,大腿上搁着一本摊开的书,观看白杨树银白的树叶在空中飘荡。鸽子在她脚边的草地上摇摇摆摆地走动,一边啄食,一边拍动斑斓的翅膀。
他点点头。“好。对不起迟到了,火车误点。”
“美国人真让我厌烦。”他们一走出听得见他说话的范围之外,保罗马上说,“美国人看到同胞就高兴得不得了,看了让人以为世上没有两亿五千万美国人。他们既然已经到了法国,你还以为他们会想跟法国人聊聊呢。”
“我差点错过了火车,”他凝重地说,“我差点没赶上。”
“你就不耿耿于怀?”
“亲爱的,”她说,“他爱你,他真的爱你。他觉得你是最令人惊奇的孩子。”
“我从没想过他会死,也从没想过我会在乎。我们从来不曾好好谈一谈。”
诺拉坐着观看河边的人潮。夜色中的河流波光粼粼。弗德瑞克走过来的时候她没注意到。他的手搭在她肩上,她转身,他吻她,先是脸颊这一边,然后那一边,最后双唇落在她的唇上。
他们点了晚餐,享用牛肉串烧烩饭,又喝了些酒。他们聊天时,墨黑的河水静静地在桥下流淌。诺拉心想,安安静静地待在一个地方,享用美酒,看着鸟群从尖尖的树梢振翅高飞,河水沉稳地流过,真好。她记起自己年轻时,疯狂地开车直奔俄亥俄河畔,河面上闪烁着奇异的彩虹,石灰岩河岸一片光滑,她的头发在风中飘扬。
“你玩得开心吗?”保罗问,“喜欢法国吗?”
“明天早上九点左右过来。”诺拉对保罗说。她抬高音量盖过噪音,列车驶近时,她倾身向前,靠着他的耳朵大喊。
“因为那个诊所。”诺拉说,“他这些年来主持了一家诊所。大部分的来宾都是他的患者。”
“他谈恋爱了。那个他喜欢的年轻女孩也相当可爱。她叫米歇尔,明天也会来。”
“我了解。”她确实了解。布丽来电话之后,诺拉沿着绿叶成荫的街道向前走。她放声哭泣,气戴维就这样走了。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机会跟他把事情讲清楚。“以前,最起码还有说话的机会。”
保罗愤愤地从脸上抹去泪水。诺拉觉得悲哀与伤痛哽在喉头,过了一会才说得出话。
“难过也没关系,”她终于说,“他毕竟是你爸爸。”
“你还好吗?”弗德瑞克问,声音似乎来自远方。
“我得走了。”她说,“我只等着跟你打藏书网个招呼。你看起来好极了,保罗,流浪的生活显然很适合你。”
“我不知道,我希望他还好。他明天会跟我们一起吃早餐,他要跟你抱怨美国人有多么傲慢。”
保罗点点头,但脸色依然像拳头一样紧绷。当他终于开口时,声音听起来好像濒临崩溃。
她轻抚着小册子尖锐的一角。这始终是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她应该改变她的生活吗?她爱弗德瑞克,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快乐。但在一团欣喜中,她也明白,到了某个时候,他那些迷人的生活习惯说不定会惹恼她,她的习惯也会让他生厌。他喜欢维持原状,从把被子叠成完美的四十五度角到报税的税单,事事一丝不苟。从这方面而言,他让她想起戴维,但他们两人在其他方面完全不同。她年纪大了,经验也丰富,也知道凡事不可能尽善尽美,没有任何事情是一成不变的,包括她自己在内。但弗德瑞克一走进房里,气氛似乎就随之改变,周围洋溢着一股热情,贯穿她的全身。她想看看接下来会有什么发展。
弗德瑞克笑笑。“好,”他说,“我喜欢你儿子。”
诺拉点点头,她也很惊讶。布丽小小的教堂挤满了人,等到典礼开始时,人潮已经挤到教堂最后面。葬礼之前的几天,凡事一片模糊。本和蔼地带着她挑选音乐、祷词、棺木和鲜花,还帮她写讣闻。尽管如此,有事情做总比没事做好。诺拉麻木而有效率地处理事情,藉此隐藏心中的悲伤,直到典礼开始才崩溃。那时她哭得很伤心,人们一定觉得奇怪。那些古老而优美的祷词顿时有了新的意义。但她不仅仅为戴维而哭泣。多年之前,他们曾经一起参加女儿的追思会。从那时开始,两人就产生了距离。
“啊,没错。”他说,脸色放松了一点。他直直地盯着她说:“你打算嫁给弗德瑞克吗?”
“爸爸带她回家的那一天,也就是头一天。”他看上去有点不自在,但继续说,“我去找爸爸时,有时候会在那里碰到她,大家就一起吃晚饭。有时候爸爸不在,我就留下来陪罗斯玛丽和杰克。我看得出来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牵扯。有时候她的男朋友也在那里,我不知道,我想那种感觉有点奇怪,但我也习惯了。罗斯玛丽人还不错。我跟爸爸从来没有好好谈过,原因不在她。”
保罗举起一只手,边挥手边开心地笑。诺拉朝他走过去,把她的书留在石凳上。她的心兴奋而愉快地跳动,却也充满了悲伤和忧虑;她在发抖。有了他,世界显得如此不同!她终于走到保罗身旁,紧紧地抱住他。他穿了一件白衬衫和卡其裤,袖子卷了上去,闻起来干干净净,好像刚洗过澡。透过衣料,她感觉到他的肌肉、强壮的筋骨和体温。她顿时明白了戴维为什么想让时光停驻在某一刻。你不能怪他,不,你不能怪他想深入每一个稍纵即逝的时刻,好好研究蕴含其间的奥秘,藉此抗拒失落与变迁。
“你等很久了吗?”他问,“吃过饭了?”
“没错。他确实是的。”
两姊妹。说不定哪天她和布丽会写本书。这个想法让诺拉莞尔一笑,隔壁桌一个身穿白色西装,手边摆了个小酒杯的男人回以一笑。事情通常以此为开端:曾有一时,她会翘起大腿,或是把头发揽到身后,做出诸如此类的邀约姿态,直到对方站起来,走过来问她可不可以跟她同桌。她以前很喜欢调情的权力感以及那种探险的感觉,但今晚她将目光移开了。那名男子点了一支烟,抽完烟之后就付账离开了。
“没有。”她对着几乎空了的酒杯点点头。“一点也不久。我饿了。”
她的口音也略带异国情调:她在伦敦住了很多年了。他们三人在公园里站着聊了几分钟,保罗建议大家一起吃晚餐。诺拉很想答应,她想跟保罗坐着聊到深夜。但她也有所犹豫,因为她察觉到保罗和米歇尔之间的热情和喜悦,也察觉到两人极想独处。她又想到弗德瑞克,他说不定已经回到旅馆,领带也已挂在了椅背上。
“那听起来像是本问的问题。我想你大概跟牧师相处太久了。”
“无聊。但我跟我表哥吃午饭,聊得不错。”他开始说话,诺拉悠闲地聆听,让字句将她淹没。弗德瑞克的双手强壮而灵活。她记得他帮她做了一对书架。那一天,他整个周末都在车库里工作,卷曲的木片一丝丝从刨木机上落下。他不排斥粗活,她做菜时,他也不管打扰了她手边的工作,双手悄悄抱住她的腰,亲吻她九-九-藏-书-网的脖子,直到她转身回吻他为止。他抽烟斗,有时她不太喜欢烟味。他还是个工作狂,而且在高速公路上开车开得太快。
布丽转身离开时,诺拉用手腕的背面抹去眼中的泪水。
保罗点点头,“上一次也是这样吗?你知道的,你跟爸爸交往的时候?”
“没错,没错。他们相当不同。”
空气炎热干燥。诺拉闭上眼睛,回想起四月底的一天,保罗突然出现在她的办公室。他下一场演出之前还有几小时,所以决定回家一趟,这令她非常惊喜。高大的他依然削瘦,坐在她办公桌边,拿起她的镇纸在两手间丢来丢去,同时描述夏天到欧洲巡回演出的计划,他还打算花整整六星期在西班牙跟一位吉他大师习艺。她和弗德瑞克已经计划到法国旅行。当保罗得知大家有一天刚好都在巴黎,就从她桌上抓了一支笔,在挂在办公室墙上的日历上草草写下“卢浮宫、七月二十一日、五点”。跟我在公园碰面,我请你吃晚饭。
“他爱你,”她说,“绝对不要以为他不爱你。”
“我知道。想想实在令人惊讶。大家似乎认为他是个圣人。”
“保罗,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你爸爸九天前心脏病发作去世了。”
树叶在炎热的蓝天下飘动。她又环顾公园,看看保罗来了没有,但依然不见人影。
“没错,有何不可呢?在美国人的傲慢这一点上,弗德瑞克说得对极了。嗯,他在哪里?”
“他爱你!他是你爸爸,而且他很爱你!”
“他知道你和弗德瑞克吗?”
“唉,想要了解他并不容易。但你说的没错,我也遗憾你没机会跟他见面。”她们走了几步,“你这趟旅行还愉快吗?”
“肯定是的,”诺拉表示同意,“但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遗传到音乐的天赋。我们姊妹两人和戴维都没有音乐细胞。”
布丽拉起她的手,两人静静地坐了几分钟。布丽的手贴着她的掌心,感觉平滑又温暖。诺拉觉得这个时刻不断增长、扩充,好像可以包容整个世界。她记得多年以前,保罗还是小宝宝时,她坐在宁静的黑暗中喂他吃奶,当时她也有类似的感受。他现在长大了。他站在火车站里、落叶缤纷的人行道上,或是大步穿过街道;他驻足于商店橱窗之前,伸进口袋里拿车票,或是用手遮住双眼挡光。他从她身体里出生、长大。如今,令人诧异地,他却没有带着她游走四方。她也想到坐在会议室里的弗德瑞克,一边点头一边浏览文件,准备发言时就把双手平贴在桌面上。他手臂上的毛发是黑色的,修长的指甲剪得四四方方。他每天刮两次胡子,如果忘了,晚上把她拉进怀里亲吻她的耳后根调情时,新长出来的胡渣就会刮过她的脖子。他不吃面包或甜食。如果没有一早就拿到报纸,他会非常不耐烦。这些小习惯有时甜蜜,有时烦人,但都是弗德瑞克的一部分。今天晚上,她将与他在河边的旅馆碰面,他们会享用美酒,她半夜会醒来,月光流泄而入,房里听得见他轻微、平稳的呼吸声。他想结婚,而这也等着她做决定。
“你告诉保罗了?”弗德瑞克问,“他还好吗?”
诺拉看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她走到小桌子旁边,写了一张字条:弗德瑞克,我在院子里。
“好,”保罗说,弯下腰亲了一下她的脸颊,“没问题。”
“怎么了?”保罗问,一下子严肃起来,“出了什么事?”
“什么时候举行的葬礼?”他终于问。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空气绕着他们轻微地流转。诺拉翻阅小册子,想起博物馆里的清凉以及脚步声的回音。她在《星空》前面站了将近一小时,仔细研究回旋的色彩以及精准生动的笔触。梵高为什么触动她的心弦?画中泛着某种光芒,令人捉摸不定。戴维在世之时,把相机的焦点停驻在最微小的细节,执着于光线和影子,努力将事物留驻在原处。现在他走了,他观看世界的方式也随他而去。
“他错过了葬礼。”诺拉说,“我永远都会觉得愧疚。戴维和保罗从来没把事情谈开,我觉得保罗一直对戴维离家耿耿于怀。”
天气凉爽了一点。人们出来散步,悠闲地走过公园。情人们手牵手,夫妻带着孩子,还有独自行走的路人。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走过来,太太身材高大,一头白发,先生有点驼背,脚步缓慢。她挽着他的胳膊,微微弯下www.99lib•net腰同他说话。他严肃地点点头,皱着眉头遥望公园的铁门,凝视着她叫他看的某样东西。诺拉看到两人亲密的模样,心中一阵刺痛。曾经,她想象自己和戴维像这对夫妻一样一起步入晚年,两人的生活有如藤蔓般缠绕在一起,藤叶绕着枝干,叶片密不可分。唉,她以前真是太守旧了,连遗憾都是那么老式。她以前总是想象结婚之后,她就像某种美丽的花苞,被锐利、坚韧的花萼团团围住;她的生活纳入了另一半的生活中,受到包容与呵护。
“我希望不会。我希望大家每天早上走路到市场,买些新鲜面包和一盆鲜花回家。总而言之,我对弗德瑞克说我会去。他和保罗处得很好,但我最好单独告诉他这个消息。”
“他是我爸爸,”保罗说,“他应该知道怎么做。”
但如今她安坐在这里,鸟儿在黑暗中飞向靛青色的天空,她闻到河水、废气、烤肉和河岸湿泥的味道。弗德瑞克重新点起烟斗,又斟了一些酒。人们来来往往,闲适地在黑夜中的人行道上散步。夜色逐渐深沉,附近的建筑物慢慢地消失在夜色里,窗户中接二连三地亮起灯光。诺拉把餐巾叠好,站了起来,世界在回旋中离她而去。经历了悲喜交加的漫长一日之后,酒、高度和食物的味道令她晕眩。
“不知道。有次我试着跟他说,但他似乎没听进去。”
“明天可以吗?”她说,“一起吃早餐好不好?我要听听你们这趟表演的经过,也想了解一下那些塞维尔的佛朗明哥吉他高手。”
经过她身旁时,这对老夫妻用英文交谈,争辩着晚上要去哪里吃饭。两人带着南方口音,诺拉猜想大概是德州人。先生想找家牛排馆,吃些熟悉的食物。
“他想来,但他被派到奥尔良出差。他在那里有些亲戚,有个远房二表哥还住在一个叫做‘新堡’的地方。你想不想到那种地名的小镇住住?”
“罗斯玛丽?是的,在。”诺拉暂时沉默下来,让温暖的微风轻轻吹过脸庞。葬礼结束时,她瞄了罗斯玛丽一眼。罗斯玛丽穿着一件式样简单的灰衣服坐在最后一排。她依然一头长发,但看起来成熟沉稳多了。戴维生前总是坚称他们之间从来没有感情牵扯。在她内心深处,诺拉知道这是真的。“他们不是恋人,”诺拉说,“你爸和罗斯玛丽。事情跟你想的不一样。”
他点点头,倾身向前,把手肘搁在膝盖上,双手交握在两膝之间。她记得他小时候强忍住悲伤时,也摆出这种坐姿。他握紧双拳,然后放松。她把儿子的手拉到自己手里,他的指尖因为长年弹奏吉他而起了茧。他们坐了很久,聆听微风飒飒地吹过树叶。
诺拉用一只手碰碰桌子,稳住呼吸。她点点头,但在潺潺的河水声和漆黑河岸的气味中,她无法言语。繁星在各处呼啸、回旋,有了生命。
到了她下车的那一站时,天空已是迷蒙的暮色。她走过铺着小圆石的街道回到旅馆,漆着淡黄色油漆的旅馆微微发光,窗框上垂吊着花朵。房间里寂静无声,她自己散放在各处的东西还在原处,弗德瑞克还没回来。诺拉走到俯瞰河流的窗边,在那里站了一会。她想着戴维把保罗扛在肩上,在他们第一个家里走来走去,也想起他求婚的那一天,他在湍急的水声中对着她大喊,戒指滑过她的手指,感觉凉凉的;她想着保罗和米歇尔的手,掌心碰着掌心。
保罗轻轻地苦笑一声。“这话听起来很顺耳,但事实并不如此。我去他家找他,我也试了。我待在那里跟他东聊西聊,但我们从来没有深谈。在他眼里,我做什么都是错的,大概另外一个儿子会让他快乐一点。”他的语调依然镇定,但眼角已积满了泪水。泪水从脸颊滑落。
布丽瞄了诺拉一眼。“不行,”她说,“但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好吗?”
“没错,我一直等他先开口。”
几星期后,他启程前往欧洲,偶尔从乡间小屋或是海边的小旅馆打电话来说他爱上了一位长笛手、天气很好、德国的啤酒很棒等等。诺拉听着,试着不要担心或是问太多问题。毕竟保罗现在是大人了,他身高六英尺,肤色跟戴维一样黝黑。她想象他赤足走在沙滩上,弯下身子跟女朋友小声说话,鼻息轻触着她的耳朵。
“那里说不定也会堵车,甚至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啊。”她说,心中顿时一阵欣喜。每次看到他,看到她的儿子好端端地活在世上,她就满心欢喜。她站了起来。“他在那里,布丽,保罗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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