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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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好壮观!”诺拉大声回答,垂下双臂。她转过身,脚下的圆石随之跳动,滑过桥边。“过来看看!”

“没有吗?”她望着别处。“我认为你有。”她说,“这也是我的错。长久以来,我一直希望被解救,这点我很清楚。但我不这么想了。你不必老想着保护我,我厌恶极了。”
“没错。”她指指一丛浅色的花朵,花朵刚好在一道阴影之后,“天南星,跟你母亲以前种的一样。戴维,你吓了我一跳。”
“听起来像我和我妈。”诺拉边说边抱住双膝,“她说她下个月要来看我,我跟你说了吗?她有张免费机票。”
她轻声啜泣,用双手遮住脸。他看在眼里,却没有回答。过了一会,他伸手摸摸她的双臂,她拭去眼中的泪水。
“我不知道,”他缓慢而仔细地说,同时试图判断她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他们彼此相爱,但他经常不在家,就像我以前说的,他们过得很艰苦。”
“自从保罗出生、菲比过世之后,我们就跟以前不同了。但你始终不愿谈起她。你似乎想要忘记她曾经存在这回事。”
“嗯。一直是这样。”她说,“医生告诉我这不严重,只是烦人。”
“怎么回事?”她问,没有咄咄逼人,但带着忧虑,好像试图拼凑出答案。“戴维,我们之间怎么了?”
远在前方的诺拉停下来挥挥手,然后似乎直接走向一堆光滑的灰色石块,随即不见了踪影。其他几个人忽然陆续从同一堆灰色石块中走出来,每个人都戴着同样的蓝色棒球帽。戴维走近之后才发现那是一道石阶,直通高高在上的一座天然石桥,石桥刚好在视线之外。你最好小心走,一个女人边下楼梯边发出警告。你绝对想象不到石阶有多陡,而且很滑。她上气不接下气,停下来把手放在心口。
“现在一切都好,”他温和地说,“为什么要破坏现状?”
“是的,”他点点头说,“他们感到骄傲,也有点遗憾。他们不喜欢城市,只到匹兹堡看过我一次。”他记得他们别扭地坐在他的单人宿舍里,每次火车汽铃一响,他母亲就吓一跳。那时琼已经去世。大家坐在他摇摇晃晃的书桌前啜饮淡淡的咖啡时,他记得他愤恨地想着,少了照顾琼这份责任,大伙都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很久以来,她始终是全家人的生活重心。“他们只跟我待了一个晚上。我父亲去世之后,我母亲到密歇根跟我阿姨住。她不愿乘飞机,也没学会开车。在那之后,我只见过她一次。”
她专注地看了他一眼,有点惊讶。“为什么?”
他动一动,靠近她一点,身子靠在圆石上。
春风和煦,微微飘着花香。他们走下山,经过洞穴入口、紫色杜鹃花丛以及山桂。诺拉带领他们偏离一般小径,穿过林木,循着一条小溪,一直走到一个艳阳高照的地方,她记得这里有很多野草莓。微风轻轻吹过长长的草地,野草莓低矮,离地面不远,暗绿色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空气一片甜腻,小虫嗡嗡作响,天气很热。
“诺拉!”他惊恐地大叫,“太危险了!”
“时机似乎不对,”他说,“仅此而已。”
“没什么。”
“你可以告诉我。”
“不,”戴维不自在地说,“你不会想让他追随我的脚步。”
他们终于走到车旁时,诺拉停下来检查一下肩膀。她的肩头被晒成了暗粉色。她戴着太阳镜,抬头看着他,他却解读不出她脸上的表情。
戴维吓得一时说不出话。
戴维看着保罗。小宝宝在毯子上睡得很熟,小脸转到另一边,长发卷曲地靠着湿湿的脖子。他的小儿子,最起码他躲过了悲伤。保罗不会像自己一样,在成长的过程中承受失去妹妹的痛苦。他也不必因为妹妹照顾不了自己,所以被迫必须坚强独立。
他们摆出野餐:奶酪、小饼干和一串串葡萄。戴维坐在毯子上,打开婴儿车之时,他把保罗抱在胸前,懒懒地想起他的父亲。父亲矮胖强健,手艺极佳,他教戴维拿起斧头、挤牛奶,或是把钉子打进杉木块里的时候,粗短的手指总是握住戴维的手。他身上带着汗味、松脂以及煤矿深处的泥土味。他冬天在矿井工作。即使长大之后,工作日住在城里上高中,戴维也爱极了周末走路回家,见到父亲坐在前廊抽着烟斗。
“你为什么梦见蛇?”她问。
“别管了,”她说,“你的工作让我厌烦极了。”
保罗睁大双眼仔细打量,然后转头把脸颊靠在戴维胸前,散发出温暖。他戴着一顶绣着黄色小鸭子的白帽子。结婚纪念日的意外之后,他们过了一段安静、警觉的日子。诺拉亲手绣上了这些小鸭子。每多一只小鸭,戴维就安心一点。冲洗那卷新相机里的底片时,他深深体会了她的悲伤,以及留在她心中的空虚:旧家里空荡荡的房间、窗框的特写镜头、楼梯扶手的死寂黑影、歪斜破损的地砖,还有诺拉的脚印:那一连串杂乱无章、血迹斑斑的足迹。他把照片和底片全部丢掉,但它们的阴影依然萦绕在心头,他也担心永远挥之不去。毕竟他说了谎;他送走了他们的小女儿,此事似乎难免引九_九_藏_书_网发可怕的后果,而他也是咎由自取。但日子一天天过去,至今已经快三个月,诺拉似乎恢复了正常。她整理花园,在电话里跟朋友谈笑,或是伸出纤细优雅的手臂,把保罗从婴儿围栏里抱起来。
“九个月,”诺拉说,“心连心地成长,他怎么可能不记得?总会有些记忆吧?”
“我们离这里远一点吧。”他终于又开口,“让我帮你拍张照片。”
而后,有个周末他从学校回家,发现家里空荡荡,静悄悄,一条毛巾披在澡盆的一端,空中弥漫着寒气。他坐在前廊等候,又饿又冷。许久之后,几乎黄昏之时,他看见母亲双手交叉,从山坡上走下来。她走到台阶前才开口,抬起头来看着他说,戴维,你妹妹去世了,琼死了。母亲的头发紧紧地扎在后面,太阳穴旁的一条血脉跳动,双眼哭红了一圈。她穿着一件灰色的薄毛衣。她拉紧毛衣说,戴维,她走了。他站起来拥抱她,她崩溃了,哀声啜泣。他说,什么时候?她说,三天以前,星期二的时候。当时还早,我到外面取水,回来之后,家里一片沉寂。我马上就知道她走了,停止了呼吸。他搂着母亲,想不出再说什么。他感到痛苦根植于内心深处,除了痛苦只是麻木,想哭都哭不出来。他用毛毯裹住母亲肩膀,帮她泡了杯茶,走到屋外的母鸡旁边,找到她尚未捡拾的鸡蛋。他拾起鸡蛋,喂了鸡,挤了牛奶,做了平常该做的家务。但当他回到屋里时,家里依然阴暗,空气中依然弥漫着寂静,琼依然已经走了。
“工作上的问题。有个患者,我没办法不想到那个病例。”
“听了真让人难过。”诺拉边说边揉掉她小腿上的一抹尘土。
“捕蛇赚来的钱支付了我的学费。”他说。
他沉默不语,想起诺拉刚才站在桥缘附近,也想到她那些毫无意义的照片,以及他口袋中的信。他最渴望的莫过于保持目前微妙、稳定的生活状态,凡事保持原状,不要发生改变,维系住两人之间脆弱的平衡。
“你好像在很遥远的地方。”诺拉观察道。
“没错,”戴维说,“确实让人难过。”他想到琼。夏天,她的头发在阳光下是如此金黄。兄妹两人肩并肩蹲在一起,用木棍挖掘泥土时,空气中弥漫着她的气息:香皂、某种类似铜板的金属味,闻起来暖洋洋的。他好爱她,爱她那甜蜜的笑声;他也恨极了晴天时一回家就看到她躺在前廊的草铺上,母亲坐在瘦弱的女儿身旁,轻声哼唱,手里剥着玉米或是豆子,脸上充满关切。
“你说你这辈子一直有这个症状?”他认真地问那个女人,同时放开她的手。
是有那么一个夜晚。其他时候,他们出去捉响尾蛇。从早到晚,他们穿过树林,手执开叉的棍子,肩上扛着布袋,一个金属盒在戴维的手里摇来摇去。
他犹豫了一会,几乎想忏悔地说出一切。但他不能。
他没回,察觉到自己肺部抽动,呼吸也极不规律。他拆开卡罗琳的来信时也有同样的感觉。信封上是他以前办公室的地址,她的字迹凌乱,地址被转递的邮票遮了一半。信封上的邮戳是俄亥俄州的托莱多。她附上三张菲比的照片,照片上的婴儿穿着粉红色的上衣。回信地址是个邮政信箱号码,不在托莱多,而在克里夫兰。克里夫兰,一个他从没去过的地方,却显然是卡罗琳·吉尔和他女儿居住的地方。
“为了赚钱?”她疑惑地重复,“赚钱做什么?”
“其他时候呢?”
她谢谢他,摸摸保罗的头说,好好照顾这个小家伙噢。戴维点点头,然后继续前进,一边爬上湿滑的石阶,一边伸出空着的一只手保护保罗的头。能够帮助需要协助的人,他觉得很开心。帮人治病总是好事,但他似乎帮不了那些他最爱的人。保罗轻轻地在他胸前摇动,抓取他塞进口袋里的信封,卡罗琳·吉尔的来信。早上信才寄到他的办公室,他只很快地读了一遍。诺拉一进来,他就把信收起来,尽量掩饰心中的纷乱。我们很好,菲比和我,信中说。目前为止,她的心脏没有任何问题。
“我还想着她,戴维。”她说,侧过身来迎着他的注视,“我们的女儿,她会是什么模样?”
“我想我可以,说不定我会。他们以前很爱对方吗?”她忽然问道,眼睛依然闭着,声音虽然柔和冷静,但他察觉到升起一股新的紧张气氛,“你父亲和母亲?”
这种想法以及那股强烈的怀恨吓了戴维一跳。当他把女儿交给卡罗琳·吉尔时,他说服自己这么做没错,最起码他有正当理由这么做。但或许他没有,或许在那个下雪的夜晚,他所保护的不是保罗,而是某个失落的自己。
“诺拉,”他说,“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晓得你要什么。”
她点点头,似乎打算问更多问题,但没开口。
“心悸。”她说,然后挥挥空着的一只手。“我这辈子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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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毛病。”
“安安静静的也不错吧。”他说。
“应该不会吧。”他边说边把石头收回来,递给保罗一块小饼干。水晶石温暖而潮湿,他把它在石头上用力一敲,水晶石被敲得裂开,露出中央紫色的晶体。
“这样真好,”诺拉说,靠着一块圆石坐好,“只有我们三人,坐在阳光下。”
诺拉没有马上回答。“我想我只要他快乐就好。”她终于说,“不管生活中哪一点让他快乐,我都希望他能够得到。我不在乎那是什么,只要他长大之后心地善良、诚实面对自己就好了。哦,而且像他老爸一样慷慨坚强。”
戴维总觉得在那些时候,时间似乎暂停,阳光永远高挂天际,干枯的树叶在他脚下移动,世界缩小到只有他、父亲和蛇;但世界也不断扩充,天空在他周围无尽展开。每走一步,天空都更高、更蓝。当他侦测到各色泥土和枯叶中有些动静时,一切都慢了下来。蛇开始爬行时背上的钻石形斑纹才会现形。父亲已经教他怎样静静走动,观察黄色的双眼和一吐一吐的舌头。蛇每脱一次皮,尾部的响环就变长一点。因此,只要根据响尾蛇在宁静树林中发出的声响,他们就可以判定蛇多老、多大,以及值多少钱。大蛇受到动物园、科学家或是舞蛇者的青睐,一条可以赚到五美金。
“你到底在干么?”诺拉问。
他们穿过田野往回走,收拾好东西。诺拉抱着保罗,他则拎着野餐篮。
“你不必当个大英雄。”她说。她口气平淡老练,他听得出她一直思考着这番话,说不定刚才在心里演练过了。
“那又怎样?大家都说一次解决尿布、哺乳等事情比较容易。”
他抓起她肥厚的手腕,测量她的脉搏。脉搏急促但稳定,在他计算之时已逐渐减缓。心悸,大家提到心跳加速都随意使用这个名词,但他马上诊断出这个女人的问题并不严重,不像他的妹妹。妹妹连跑过房间都喘不过气来,头晕眼花,老是被迫坐着。心脏病,摩根城的医生摇着头说。他没有多做解释,也没必要说得详细,反正他也无计可施。多年之后就读于医学院时,戴维想起她的症状,于是熬夜阅读,自己做出了诊断:妹妹可能是大动脉变窄,或是心脏瓣膜异常。不管是哪种状况,琼行动缓慢,呼吸困难。随着岁月增长,她的状况越来越严重。去世之前的几个月,肤色甚至变成淡蓝。她很喜欢蝴蝶,也喜欢脸庞迎向阳光站着,闭上双眼,在他们母亲从镇上买来的椒盐饼干上涂上自制的果酱,好好享用。她总是轻声哼唱着自己编的曲调。她的发色很浅,几乎是白色,跟乳酪的颜色一样。她去世好几个月之后,他经常半夜醒过来,以为自己听到了她细微的声音,宛如松林中的微风在轻吟。
“我不知道。我刚才想到那个牧羊场旁边的野地。布丽和我小时候曾到那里等爸爸,我们采了一大把蛇目菊和野胡萝卜,阳光感觉好像……好像一个拥抱。妈妈把花插在花瓶里,摆在家里各处。”
此时他已走到她身旁,大口喘气地往下一看,那根本不是蛇,而是一根靠在干枯木块上的暗色棍子。
他没有回答。犹豫了好一会之后,诺拉又开口了。
她光着双脚,他把它们拉到手中,帮她按摩。肌肤之下隐藏着纤细的骨头。
“诺拉,你有什么梦想?”他问,“你对保罗有什么梦想?”
距离重回两人之间。过去是一条他无法跨越的鸿沟:赚钱来买东西吃,赚钱到镇上求医。她来自不同的世界,她永远不会了解的。
“大家是谁?”
“这不是只关系到你,”诺拉说,“反正你几乎不在家。戴维,说不定是因为我还想念她。说真的,有时我觉得她离得好近,好像就在隔壁的房间里,而我却已经忘了她。我知道这话听上去疯狂,但我是说真的。”
“别睡。”他说,“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没错。”她轻声表示同意,睁开眼睛看看保罗。小家伙睡得很安详,点点光影落在他的脸上。“但说不定也有一点遗憾?如果保罗长大,搬到其他地方,我就会有点遗憾。”
“哎,戴维,”她说,甩甩头,但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你为什么每时每刻都这么紧张?我很好。”
“我们还没准备好,”戴维说,“我还没有。”
喔,保罗说。一被解放出来,他立刻脱掉一只鞋子,专心地研究,然后几乎马上甩掉它,爬向毯子之外的青绿世界。戴维看着他拔起满满一手的野草,把草放进嘴里。草的口感怪怪的,他的小脸闪过一阵惊讶。戴维忽然很希望他父母还活着,跟他的儿子见个面。
诺拉把手放在他的胸前,然后将沾了草莓汁的双唇贴上他的双唇。有如欲望般强烈的甜味紧贴着他的唇舌,他感到自己一直往下坠落。阳光晒在他的皮肤上,她的乳房像小鸟般在他手中弹动。她搜寻他衬衫上的纽扣,一只手扫过他藏在口袋里的信。
“你呢?”她质问,口气变得尖锐,“你难道不想念她吗?”
“我父亲爱我母亲,程度超过她爱他。”诺拉说,戴维顿时感到不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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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她,但他似乎不知道怎样用她觉得有意义的方式来表达。在她眼中,他只是个有点愚蠢的怪人。我成长的过程中,家里大半时间都静悄悄的……现在我们家里也很安静。”她补了一句。他想到那些宁静的夜晚,以及她低头专心绣鸭子的模样。
那件事以及保护琼。留心你妹妹,他母亲从炉边抬起头来提醒他。喂鸡、清扫鸡舍、到园里除草,还有留心你妹妹。
诺拉走在他前面,如同光线般移动,白色的棉布在树林间闪动;她在那儿,然后就不见了。戴维跟在后面,不时弯下腰捡石头:表面粗糙的水晶、嵌刻在页岩中的化石,有次还捡到一个箭头。他将每样东西在手里握一会,然后才收到口袋里。石头的重量、形状,以及贴在掌心那种冰冷的感觉都让他感到欣喜。小时候,他房间的架子上总是排满了石头。直到今天,即使胸前抱着保罗,相机摩擦着他的臀部,弯下腰的样子非常奇怪,他依然无法抗拒石头和它所代表的奥秘。
诺拉笑笑。“是够她忙的,不是吗?她就是为了保罗才来。”
“我以为那是条响尾蛇。”他边说边指指那根棍子,再一次摇摇头试图挥除过去。“我想我在做梦吧,我以为你需要帮助。”
他用胳膊肘撑起身子,看到她站在田野遥远的一端,一片成熟的野草莓中。她看着地上某个东西发愣。他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恐惧。响尾蛇喜欢日照充足的木块,正如她脚边的那一块。它们在腐烂的木头中下蛋。他瞄了保罗一眼。保罗依然静静地在阴凉处沉睡,于是他起身奔跑,蓟冠花摩擦着他的脚踝,草莓在他足下轻轻爆裂,他已把手伸进牛仔裤口袋,握紧最大的一块石头。跑到看得见漆黑的蛇身时,他使尽全力对着它砸下石头。石头静静、慢慢地在空中翻转,呈抛物线落下,最后落在离蛇六英寸之处,爆裂开来,紫色的石心闪烁着鲜活的光芒。
这时他轻柔地把保罗小小的指头抓到自己手中,他的儿子抬头看他,好奇地睁大眼睛。他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强烈的爱意。
“保罗才一岁。”他终于说。
戴维照办,但做得不是很好。他没让琼离开视线,但没有阻止她挖土,害她弄得满身泥土。她被石头绊了一跤,磨破了手肘,他却没有安慰她。他很爱她,但憎恨却深植于爱意之中,他分不开两者。她老是生病,不是因为心脏太虚弱,就是因为每个季节都患了感冒,结果令她气喘嘘嘘,呼吸困难。但当他从小径走路回家,书本在他背上的书包里晃动,琼总是等着他。她一看他的脸就知道他当天过得如何,也急着想听他述说一切。她的手指细瘦,她喜欢轻轻拍他,细细的长发在微风中飘动。
“难吃,对不对?”他轻声说,伸手抹去保罗下巴上沾着野草的口水。诺拉在他身边走动,快速、高效地拿出餐具和餐巾。他依然转过脸,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情绪激动。他从口袋里挑出一块水晶石,保罗抓过去摆在双手上,把它翻过来。
“我没有反对。”戴维小心翼翼地回答。
“他不可能记得。”戴维很快地回答。
沉默了一会之后,她站起来,在短裤上擦擦手,生气地大步踱过田野。
“当然,”他真诚地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
他没有回答,挣扎着压抑一股突如其来的怒气。她为什么又要煽风点火?她为什么不能抛开过去,继续过日子?但她又开口了。
戴维!
诺拉的声音依稀传到他耳边。声音穿过遥远的往事与森林来到当下,听来紧急。
“没错,”她说,“你不知道。”
“真漂亮。”诺拉喃喃地说,将它在手中翻转。
戴维,过了好一会之后,母亲从她站着的阴影处说,你去上学,学些可以济世救人的学问。这话令他憎恶。他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不必背负这种失去亲人的伤痛和阴影。琼躺在地下,身上堆着尘土,而他却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他还活着,空气由肺部一进一出;心脏砰砰跳,他感觉得到。我会当个医生,他说。母亲没有回答,但过了一会之后,她点点头起身,又把身上的毛衣拉紧。戴维,你拿着《圣经》,跟我到那里一起说那些话。我要照着规矩,好好地说那些话。于是,他们一起走上山坡。走到那里时,天色已暗。他站在松树旁边。大风低鸣,他就着煤油灯一闪一闪的灯光念道: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但我有所欠缺。说着这些话时,他心想,我有所欠缺。他母亲啜泣,他们沉默地走下山坡回家。他在家中写了封信给父亲,告知这个消息。星期一,他回镇上时寄了信。镇上人来人往,灯火通明。他站在柜台后方,将简单的白色信封投入邮柜,柜台因为长年使用而磨得很光滑。
她没有回答。
戴维注意到她一脸苍白,喘不过气来,于是停了下来。“这位女士?我是个医生,你还好吗?”
“唉,”她闭上双眼说,“实在太舒服了,你会让我睡着的。”
“远古的海洋,”戴维说,“海水被困在里面,历经几个世纪化为结晶。”
“我以前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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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蛇,”他说,“为了赚钱。”
她点点头。但当他走到桥中央安全之处转过身时,诺拉依然站在桥边,双臂交叉,微笑地看着他。
他累了,感到自己正在沉沉入睡。昆虫在阳光下嗡嗡叫,蜜蜂让他有点紧张,口袋里的石头紧贴着他的腿。小时候,有些晚上他看父亲坐在前廊的摇椅上,白杨树闪闪发亮,在萤火虫的点点光芒中显得生气蓬勃。在一个那样的夜晚,父亲递给戴维一块光滑的石头。那是一个他在挖掘壕沟时所发现的箭头。两千多年的历史啰,他说。想想看,戴维,很久很久以前,石头也曾落到其他人的手里,但大伙头顶上都是同样这个月亮。
“在这里帮我拍照,”她说,“把我拍得好像走在空中。”
“真遗憾我从未见过他们,他们一定非常以你为荣。”
“有时候吧。”
戴维看在眼里,对自己说她看起来很快乐。
“他把那个东西放到嘴里怎么办?”诺拉问。她在他身旁坐定,距离近到他感觉得到她的体温。空气中弥漫着她的汗水和香皂味。
此时他往后一躺,云朵飘过上方,光影交叠。他还没试着寻找卡罗琳。既然信封上没有确切的回信地址,他也想不出从何开始。一切由你掌握,他曾对她说。但他发现悲伤在各种奇怪的时刻浮上心头:独自待在他的新办公室,冲洗照片、看着空白的纸张中神秘地浮现出影像,或是躺在这块温暖的石头上,诺拉却伤心地愤愤离去。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阳光留连在她金色的发际,她的胸部随着呼吸轻柔地起伏。他想伸手探索她肋骨间细致优雅的曲线,肋骨宛如翅膀般延展。他想亲吻肋骨间每一个交接点。
“诺拉,你要我说什么?我们的生活当然不一样了。”
“我以为你在叫我。”他困惑地说。
“我们走吧。”她边说边揉揉肩膀,“带保罗回家吧。”
他抖落衬衫。但即使如此,即使当他再将她拥入怀中时,他依然想着:我爱你,我很爱你,而我却欺骗了你。就这样,他们之间的距离,即使仅有一毫米、一口气,也因而敞开加深,变成了深深的洞穴,而他正站在边缘。他抽身,退回阳光与阴影之中。头顶飘来片片云朵,随后又飘到别处。圆石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贴在他的背上感觉好热。
戴维蹲下来,调整相机的旋钮。金黄色的岩石上冒出阵阵热气,保罗贴着他扭来扭去,开始吵闹。这些举动虽然没人注意到,也没被拍下来,但日后影像在洗照片的药水中现形,慢慢展现全貌之际,他会记得的。他将诺拉纳入镜头中。风在她的发际吹拂,她的肤色晒得很健康,他不禁想知道她到底对他隐藏了多少秘密。
“嗯,我想你没事。”他说,“但别太勉强自己。”
“让我照张相。”他说,然后慢慢地一步步往后移动。“到桥中央去,那里光线比较好。”

“我父母对我有许多梦想,”他说,“但这些都比不上我的梦想。”
然后她拿起婴儿汽车座椅,再次把头转开。在点点阳光中,保罗的手伸向她的头发。这些戴维都不知道,知道了也无法弥补,戴维因而一阵惊慌,几乎晕眩;他也感到愤怒,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怒气。他气自己,但也气卡罗琳,他气她没有按他说的做,而把一个无法解决的状况变得更糟。诺拉侧身坐到前座,猛力关上车门。他在口袋中摸索着找钥匙,反倒摸出最后一块水晶石。大地塑成的石头灰亮而光滑,他握着石头,用手掌将它捂热,心里想着世间所蕴含的所有奥秘:层层岩石掩藏在地球的泥土与青草之下,石头黯淡呆板,中间却蕴藏着闪闪发亮的心。
“你就是说不。你嘴里说着不,还不愿承认。”
他的衬衫皱巴巴地落在身旁,信封的一角清晰可见。他没有伸手拿信,他没必要这么做。信写得简短,虽然他只瞄了照片一眼,但影像却清晰地留在脑海中,仿佛是他自己拍摄的。菲比的头发又黑又细,跟保罗的头发一样。她的双眼是褐色,胖胖的小拳头在空中挥动,仿佛想伸手抓住镜头之外的某样东西,卡罗琳说不定正在挥舞相机。他在追思会上看到她了,身影高大、孤独,穿着那件红外套。追思会结束之后,他直接去她家。他不确定自己有何意图,只知道必须见她一面。但那时,卡罗琳已经离去。她家看起来一点都没变:低矮的家具、单调的墙面,浴室的水龙头滴着水。但室内太寂静,而且架上没有东西,书桌抽屉和衣柜也空了,厨房中一缕黯淡的灯光照过白色与黑色的油地毡。戴维站着,倾听着自己焦虑的心跳。
“我想要再生一个,戴维。”诺拉坐起来说,“保罗现在够大了,我准备好了。”
走着走着,他想起父亲站在医生办公室里,绿色的纸钞像树叶一样落在柜台上,每一张都让戴维想起那些蛇。蛇身猛烈摇晃的响环、无助地张成V型的嘴巴、他手指下的冰凉蛇皮、蛇身的重量。捕蛇赚钱。他还是个小男孩,只有八岁或九岁大,而那是他所能做的事。
“我没有,”她边说边走开,躺在毯子上闭上双眼,“我对今天满意极了。”
“那也很好。九-九-藏-书-网”戴维说,他放开她的一只脚,专心按摩另一只,用大拇指轻轻搓揉一道细白的疤痕,破碎的闪光灯泡留下了这道伤疤。“我喜欢想象你在那里的模样。”诺拉的肌肤很细腻。他想起他自己小时候的那些艳阳天,琼还没病得那么重,他们一家出去采集人参,人参相当脆弱,埋藏在光线黯淡的树林间。他的父母就是在采集人参时相识,他有他们的结婚照。他和诺拉结婚当天,诺拉把照片摆在一个精美的橡木相框中,当作礼物送给他。他母亲肤色洁净,一头卷曲的长发,细细的腰身,还带着浅浅、精明的微笑;他父亲一脸胡须,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帽子。他们结婚之后就离开法院,搬进他父亲盖在山腰的木屋。“我父母喜欢待在户外。”他加了一句,“我母亲在各处种满了花。小溪旁边有一丛天南星一直长到我家门口。”
“我一会就过去。”她说,双手搭在臀部,“这里真是太美了。”
“我没有试图当个英雄。”
“保罗呢?”她朝着他点点头,小宝宝仍在熟睡,安详地躺在毯子上。“他想念她。”
“诺拉,”他说,“你真的让我很紧张。”
他们懒洋洋地吃东西,然后摘取成熟的草莓。草莓被阳光晒得发暖,香甜可口,保罗一把把地吃,草莓汁顺着手腕流下来。两只老鹰懒洋洋地在蓝天高处盘旋。迪迪,保罗举起一只胖胖的小手指着说。后来他睡着了,诺拉让他躺在草堆阴影下的毛毯上。
她一脸困惑。他摇摇脑袋扫除梦境,忽然觉得自己很愚蠢。棍子就是棍子,如此而已。今天似乎出奇平常,小鸟高声啼叫,树叶在树林间摆动。
他没有回答,但他完全了解她的意思。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莓香。他母亲以前在户外的炉子上做果酱,果子煮成糖浆时,她搅动着冒出白沫的液体,用滚水烫一烫玻璃罐,然后把果酱装入罐中。果酱像珠宝似的站立在架子上。以前他和琼在深冬时品尝那些果酱,趁母亲不注意的时候偷舀一匙,然后躲到餐桌的油布下舔得干干净净。琼的死令母亲受到重大打击,戴维再也不相信自己能逃过厄运。虽然从统计的观点而言,他们再生个唐氏儿的机率极低,但还是有可能。凡事都有可能,他不能冒险。
“我不知道,或许吧。他们很高兴我的日子比较安适。”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桥上,和她一起站在桥边。远远的下方,微小的人影在小径上慢慢移动。许久之前,湍急的河水曾流过小径,现在山丘遍布于水流丰沛的小溪之间,数百种不同的树影映着澄净的蓝天。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抵抗着一波波晕眩感,甚至不敢看诺拉一眼。他想保护她,让她免受死别的痛苦;他不了解那种伤痛还是跟着她,宛如溪水一般持续不断,决定了生命的方向。他也没想到自己的悲伤会与晦暗的过去纠结在一起。每当他想到送走女儿的那一刻,眼中就看到妹妹的脸:她那苍白的发丝,她那认真的微笑。
保罗伸出小手推推戴维的胸膛,喔,他听到戴维说“危险”,也跟着呀呀学语。小宝宝知道这个词适用于电器插座、楼梯、椅子,现在则表示妈妈可能跌落到离脚下非常远的地面。
“别毁了这美好的一天,诺拉。”他终于说。
“别生气,戴维,那是一种策略,对不对?好吧,我不会再谈起她,但我不会让步,我说的是真的。”
她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会反对。”
“戴维,”她说,“喔,戴维,拜托。”
他叹了一口气。
阳光穿过林木,森林地面上呈现出图案,风声飒飒作响。霎时之间,响环声大作,蛇头高高竖起。父亲伸出强壮结实的手臂,用力丢下开叉的棍子钉住蛇的颈部。蛇伸出毒牙,蛇身猛烈拍打潮湿的泥土,响环摇摆得狂乱而激愤。蛇的下巴大张,父亲用两根强健的指头紧紧地掐住下巴后方,把蛇捉起来。蛇身冰凉、黏腻,像鞭子一样扭曲。他把蛇塞进布袋里,猛力一拉,闭紧袋口,布袋随即有了生命,在地上扭来扭去。父亲把布袋轻轻放进金属盒里,盖上盖子。他们沉默地继续前进,心里盘算着蛇的价钱。夏天和深秋,他们有些时候用这种方式赚到二十五美金。这笔钱用来购买食物。当他们到摩根城看医生时,这笔钱也支付了医药费。
“这样很好,不是吗?保罗够她忙的。”
此时,鸭子随着每一个步伐愉快地跳动。戴维走出狭窄的石阶,迎向峡谷之间的天然石桥时,小鸭捕捉了缕缕阳光。身穿粗纹棉布短裤和白色无袖上衣的诺拉站在桥中央,白色球鞋的鞋头多出了许多新刮痕。诺拉慢慢地、宛若优雅的舞者似的张开双臂,弓起背部闭上双眼,仿佛要将自己献给上天。
“怎么了?”她问,轻触他的胸膛。“噢,戴维,怎么回事?”
“但诺拉,再生个宝宝也弥补不了什么,这不是个好理由。”
老鹰随着上升气流展翅高飞,阳光温暖,所有事情都绕着圈圈打转,而且每次都绕回同一点。他必须告诉她;话语充斥在他的唇舌间。我爱你,我很爱你,而我却欺骗了你。
“嗨,”戴维笑着说,“我爱你,小家伙,但别把这个吃下肚,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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