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七月二日至七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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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八年七月
一九八九年七月二日至七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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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你看起来很伤心。”
他们沉默地坐着。保罗想起他捣毁了暗房之后的第二天下午,他和爸爸一起洗照片,他心中充满罪恶感,爸爸也是。暗房里气氛凝重,两人都为已经说出口和藏着没说的话而感到不自在。相机,爸爸对他说,源自法文chamber,也就是“房间”。在相机之中就是“秘密行动”的意思。爸爸坚信,每个人都是孤立的宇宙,心中有片漆黑的森林,而后就是一把白骨。那就是爸爸眼中的世界,而他的心再也没有比那一刻更痛苦。
保罗看了妈妈一眼。她点点头,看着他们两人一起穿过客厅,保罗跟着菲比上楼。
“她们不可能等着见我们,”她说,“不太可能吧。”
“我不知道。”妈妈说,“我已经问了自己好几个小时,他怎么可以?他怎么胆敢一走了之,让我们自己发现这个秘密?”
“不,我以前有个女朋友,但她离开了。”
“那是她吗?”保罗问,“她就是那个护士吗?”
她点点头。“我妈妈跟我说了,就像约翰·列侬。”
她笑了笑。“马克斯也在那里做事。她是我的朋友,我们有二十三种不同颜色的纸。”
保罗感到身旁的母亲更紧张,但他没看她,反而把目光移到前廊。这个时刻感觉非常漫长,阳光直朝他们射下来。那个身影终于出现,手里端着两杯水。
“没有!”
“妈?”他再次大喊,然后下楼走到后院。
阳光很强,车辆奔驰而过,卡罗琳和菲比并肩坐在台阶上喝水。
她生气地哼了一声。这栋阁楼式的公寓铺着松木地板,墙壁漆成白色,瓶瓶罐罐、枕头和抱枕都是三原色色彩。米歇尔也穿着白衣服,皮肤和头发和原木地板一样散发出温暖的色泽。保罗看着她,心中隐隐作痛。他知道在某些重要的层面,她已经做了决定,她很快就会离开他,她艳丽的容貌和音乐也将随之而去。
“你好。”他妈妈边说边拉起她的手在自己的手心间拍拍,声音中充满感情。“你好,菲比,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妈妈开始说话,口气非常急促,紧张地拍拍双手。“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就我们目前的情况而言,没有人能指引出一个方向,不是吗?但我想说我的家就是菲比的家,如果她愿意的话,她可以过来跟我们住。最近几天我常常想到这一点,我们说不定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才能了解彼此。”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喘口气,然后转身面对菲比。菲比睁大双眼,忧虑不解地看着她。“你是我的女儿,菲比,你知道吗?这是保罗,你的哥哥。”
菲比停在楼梯最顶端的一层,转过身来。他们对视,距离近得让保罗感到不自在,好像他的私人空间受到了侵犯。他移开目光,然后又转过头来看着她,她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这个护士,卡罗琳·吉尔,过了这么多年,她为什么现在来我们家?她想要什么?”
“不只是我的,”他想得很周详,同时试着说出这些话,“也是妹妹的。”
“菲比,没关系,”卡罗琳说,“没有人强迫你离开。”
“不要这么刻薄?我们去过她的墓地。”他说。他想起妈妈穿过铁门,手里捧满了鲜花,告诉他在车里等着。也想起妈妈跪在泥土地上,种下牵牛花的种子。“那又怎么说?”
他开到家附近,经过一栋栋宏伟的房子和深长的前院。人行道上永远是那么寂静。妈妈家的前门关着。他关掉引擎,坐了一会,聆听鸟鸣和远处除草机的声音。
“我可以过去了。”他妈妈终于说。于是他们走下台阶,来到蔬菜园和花圃中间的狭长草地。卡罗琳·吉尔先看到他们。她用双手遮住太阳,眯着眼睛抵挡阳光,站了起来。接下来的几秒钟,双方隔着草地对望,然后卡罗琳牵起菲比的手,他们在西红柿架旁边碰面。沉甸甸的果实已开始成熟,空气中充满清澄的果香。没有人说话,菲比盯着保罗。过了好一阵子,她伸手碰碰他的脸颊,似乎想看看他是不是真人。保罗沉默地点点头,严肃地看着她。不知为何,他感觉她的举动很恰当,菲比想认识他,如此而已。他也想认识她,但他却不知道对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妹妹说些什么。他们的关系是如此亲密,却又如此陌生。他也相当忸怩,生怕做错了事。你怎么跟智障者说话?上个周末他读的书里充满医学名词,但没有任何一本书告诉他,当有个实实在在的人伸手轻摸他的脸颊时,他该怎么办。
她看了他一会儿。“我知道。”她说,“明天见。”
“我复印,”她带点骄傲地说,“复印很多很多份。”
“但我不要跟你住。”
“你有女朋友吗?”
“没事了。”她平静地说,“我住手,没有再烧了。保罗,我很气你爸爸,但后来我忽然想到,这些也是你的遗产。我只烧了一箱,箱子里全是女孩的照片,我想八成值不了多少钱。”
卡罗琳已经跟他们说了把车停在巷子里。他们照办,然后下车伸展一下筋骨。草地的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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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有几道台阶,台阶向下通往一块狭窄的土地,地面上那座高高的砖屋就是妹妹长大的地方。保罗仔细端详房子。房子真像他在辛辛那提的住所,但不像他所长大的舒适、宁静的郊区。街道上交通繁忙,车辆急驶过屋前小小的院子,进入拥挤的市区。他们周围房屋栉比鳞次,密集而炎热。
太阳已经升起,阳光照在河面上,室内充满银白色的光芒,天花板上的光影摇摆不定。米歇尔走进浴室,关上门,随即传来在抽屉里东翻西找和水流的声音。保罗走到她刚才站着的地方,仔细端详窗外风景,仿佛这样可以帮他了解她的想法。然后,他轻轻地敲门。
“你好。”她边说边正式地伸出一只手。保罗握住她的手,感到她的手指好小,但依然说不出话来。“我是菲比,很高兴认识你。”她带着浓重的口音,让人很难听得懂。然后她转身面对他妈妈,同样伸手致意。
哦,他妈妈说,一只手紧贴在胸前。保罗庆幸她的双眼藏在太阳眼镜之后,因为这个时刻太私密了。
“噢,保罗,你对大小事情都有该死的把握,实在让人生气。”
“我正在织一条围巾。”菲比说。
保罗一直用拇指摩擦水泥台阶的边缘。这时他停住手,看着鲜血从刮破的伤口渗出来。
走上台阶时,他在人行道上留下一个个脚印。前门没有上锁,但屋里空荡荡的。哈啰?保罗边喊边走过各个房间。家具已被推到地板中央,盖上了防水布,墙上空无一物,准备上油漆。他很多年没住在这里了,但此时他停驻在客厅里。过去赋予客厅生命的东西全被拆除空,妈妈重新布置了这个房间多少次?可是最终它也只是一个房间。妈?他大喊,但没人回答。他上楼,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口。这里也堆满了箱子,箱里装着他必须整理的东西。她保留了所有东西,甚至连他的海报都整齐地卷起来,用橡皮筋固定好。墙上依稀有些长方形的格子,也就是他以前挂海报的地方。
“她只想告诉我这件事,”妈妈轻声说,“如此而已。她没有任何要求,保罗。她开了一扇门,我真的相信如此。这是一个邀请,但接下来该怎么办,则由我们决定。”
“没错。”他说,心里很清楚回到家时,他会发现米歇尔已经搬走了。“自己一个人。”
菲比笑得很灿烂,放上了唱片。
他专心地看着。她不高,比他矮多了。她的发色较深,头发稀疏,剪成简单的锅盖头,盖住她的脸。她跟妈妈一样肤色白皙。从这里远远望去,她的轮廓似乎相当细致,一张脸有点扁平,好像被压着贴在墙面上太久。她的眼睛微微向上倾斜,四肢粗短。她已经不是照片中的女孩,而是跟他同年的成年女子。她有些白头发,他若不刮脸的话,自己脸上也会冒出几根白胡须。她穿着印花短裤,身材矮壮,有点墩墩的,走路的时候膝盖互相摩擦。
他笑了笑。“有点像。”他说。他很惊讶自己跟她谈得来,也很习惯她的腔调。他跟菲比聊得越久,菲比越自在。你不可能将她贴上任何标签。“你听过安德烈斯·塞戈维亚吗?”
“天气好热,”卡罗琳说,“我们何不进屋呢?我把电风扇开着,菲比今天早上泡了一些冰茶,她一直很高兴地等着你们来。甜心,是不是啊?”
“卡罗琳搬到匹兹堡,开始她的新生活,”妈妈说,“她把你妹妹抚养长大。我想这一定不容易,特别是在那个年代。我试着感恩,谢谢她对菲比这么好,但某个部分的我还是气得不得了。”
“你可以把这条围巾拿去。”菲比边说边在织布机上坐下。
“提过,但没说她叫什么。你说她有对蓝眼睛。”
我知道,开车去列克星顿途中,他一路都在苦思她的话。他开了两个小时,跨过俄亥俄河,驶过机场附近繁忙的路段,最后终于进入绵延起伏的美丽山区。接着车子经过市中心安静的街道和空荡荡的建筑物。他记得大街当年曾是市民的生活中心,也是人们购物、吃饭和交际应酬的地方。他还记得走到药房里,坐在后面卖冰淇淋的柜台上,金属杯中的巧克力冰淇淋冻得硬梆梆的,果汁机轰轰作响,空气中混杂着绞肉和防腐剂的味道。他父母就是在市中心相逢,妈妈搭乘手扶电梯,像太阳一样从人群中脱颖而出,爸爸则跟随其后。
“听过。”
“没关系,我也不想跟我妈妈住。”他说,“我住在辛辛那提。”
菲比点点头站起来。
“我要走了。”他说。
米歇尔叹了一口气。“不管有没有一张证书,凡事迟早都会改变,你就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况且无论你怎么说,结婚确实是件大事。不管你说什么,结婚绝对会改变一切。不管大家怎么讲,做出牺牲的总是女人www.99lib•net。”
“没关系,”他说,“我们就在这里多待一会吧。”
保罗知道他应该改变话题。
沿着巷子的各家花园都花团锦簇,园中种满了各色蜀葵和鸢尾花,白色和紫色的花朵映着青绿的草地,感觉格外鲜活。有个女人在花园里工作,照料一排生长茂盛的西红柿。她身后有一丛紫丁香,青翠的叶片在微风中飘动,叶片推动了炎热的空气,却降低不了气温。女人穿着深蓝色的短裤和白色T恤,手上戴着色泽鲜艳的印花棉手套。她从跪着的地方站起来,用手背擦擦额头。街上车来车往,她没听到他们走过来。她从西红柿架上折下一片树叶,放在鼻子下。
“我是伤心。”他说,“事实上我非常,非常伤心。”
“说不定可以。”菲比做出让步。
保罗的笑声尖锐,充满痛苦。
“菲比,”卡罗琳说,“你带保罗参观一下家里,好吗?让亨利太太跟我好好聊聊。甜心,别担心,”她加了一句,一只手轻轻地搁在菲比的手臂上,“我们都会在这里,一切都没问题。”
“智障是什么意思?”他终于问道,“我的意思是,她每天怎么过?”
保罗看着照片,目光从一张移到另一张。照片中的女孩摆着姿势,面带微笑。另一张照片中的她正要投篮。他仍在试图消化妈妈告诉他的消息:这个长着一对杏眼、双腿结实的陌生人,居然是他的双胞胎妹妹。
“菲比,”她大喊,“你在哪里啊?”
“你喜欢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想给她……”妈妈停下深呼吸一口,深绿色的双眼中充满不安。过了一会儿,她又尝试道,“菲比,我和保罗想多了解你一点,如此而已。你不要怕我们,好吗?我只想说……我的意思是……你随时可以来我家,任何时候都可以,不管我在世界上哪个地方,你都可以来,我也希望你来。我希望有一天你会来找我们,如此而已,这样可以吗?”
“瞪着人看不礼貌。”他说。
菲比先恢复常态。
“我很奇怪他没有把我送走。”他说,心里想着他始终极力抗拒爸爸眼中的世界。他离家、弹吉他,音乐发自他的内心,进入了这个世界。人们转过头来,放下手中的饮料,仔细聆听。一屋子的陌生人因而产生感情的牵连,心心相印。“我确定他想这么做。”
菲比脸色一亮。“一个人住?”
“这些是留给你的遗产。”妈妈说。
“免得我们伤心,”她说,声音梗塞,“她这么说。但她下不了手,保罗。卡罗琳·吉尔收容了你妹妹,她收容了菲比。这些年来,你的双胞胎妹妹一直活得好好的。她在匹兹堡长大。”
她点点头。一时之间,她似乎跟他一样难过,表情变得黯淡,但不一会又开朗了起来。
“是的,那是卡罗琳·吉尔。保罗,虽然我们已经来了,但我不确定自己办得到。要不我们回家算了。”
“我想是吧。”他严肃地说,忽然发现自己确实很幸运。他认为生命中理所当然的事,对菲比而言都是梦想。“我很幸运,没错,我是很幸运。”
“你记得那个护士卡罗琳·吉尔吗?我们跟你提过她吗?”
“真漂亮。”他妈妈边说边穿过房间去抚摸深粉红、淡黄、浅绿和黄色的纱线。她已摘下太阳眼镜,抬起头,双眼泪汪汪的,声音依然充满感情。“菲比,你自己挑了这些颜色吗?”
“他怎么可以这么做?”他终于问道,“他怎么可以瞒着我们?”
“这些是我最喜欢的颜色。”菲比说。
他妈妈点点头。她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带点保护意味。她的太阳镜遮住了双眼,但即使如此,他依然看得出她是多么紧张、苍白和激动。
“菲比,”卡罗琳说,“你过来跟我们坐在一起,好不好?”菲比静静地走过来,在卡罗琳身旁的沙发上坐下。
菲比握住卡罗琳的手。“她才是我妈妈。”她说。
“我要嫁给罗伯特,”菲比说,“我不要跟你住在一起。”
他驶过新银行大楼、旧法院,以及曾是戏院的一片空地。一个瘦小的女人低着头走在人行道上。她手臂交抱,黑发在空中飘扬。多年以来,他第一次想到劳伦·洛贝里欧。当年她一星期接着一星期,沉默而决然地走过空旷的停车场来到他的身旁,他则一而再再而三地迎向她;很多个夜晚,他在黑暗中惊醒。当年他害怕与劳伦发生牵扯,诸如婚姻、孩子、密不可分的生活等等,现在他却渴望与米歇尔有着这些牵连。
保罗点点头。后门摇摇晃晃地开启,前廊上隐约有个身影,卡罗琳站起来,在短裤上擦擦手。
他们好几分钟没说话。沉默在白色的房间滋长,塞满了整个空间,紧紧贴上墙壁。保罗害怕开口,但更怕什么都不说。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不得不一吐为快。
“我喜欢长号。”她边说边假装吹奏伸缩喇叭,保罗看了大笑,她也跟着笑。“我真的喜欢长号。”她叹了口气。
“保罗!”妈妈皱起眉头,“不。这么说吧,因为这些事情,www.99lib•net所以他想给你更多,期望也更高。他要求他自己做到尽善尽美。我慢慢想通了这一点。其实这种想法相当可怕。现在我知道了你妹妹的事,我也开始慢慢了解你爸爸的一些谜团。以前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有一道墙。那道墙果然存在。”
“哦,保罗,诚实一点吧,你一心只想有个孩子,我甚至是其次。怎么说都是这个神秘的小宝宝。”
一阵微风把照片吹得在草地上飞扬。保罗沉默地坐着,与心中百般困惑的情绪斗争。他生爸爸的气,爸爸的失落也让他感到惊讶与悲伤;他也担心,这样想实在不对,但如果他必须照顾这个无法独立生活的妹妹,那该怎么办?他怎么可能照顾她?他甚至从没见过智障者,而他发现自己对智障人士的印象全都是负面的。但所有的负面印象都不符合照片中那个笑容甜美、愉快的女孩,这点也令他不安。
“真有趣啊,”她说,“最起码我觉得很有趣。我的事业刚起步,你就提起这些问题。你以前都不说,现在偏偏要谈。说来奇怪,但我觉得你正试着破坏我们的感情。”
“这话太荒谬了。这件事和时机完全无关。”
一片沉默,然后她大声回应,“你明天晚上回来?”
“我们有什么打算?”他问,“这下该怎么办?”
她拉起他的手,他没把手抽回来。她镇定地对他说,他妹妹根本没死,她生下来就患有唐氏症,他爸爸请卡罗琳·吉尔把她送到路易斯维尔的一个中心。
“我们开了大老远的车子过来,而且她们在等我们。”
“你在说些什么啊?”他边问边在她身边坐下。
“结婚并不等于生孩子。”他反而顽固地坚持下去。
“没错。”她打开浴室的门,站在门口。她身上裹着白色的毛巾,正在往脸上涂抹乳液。
“我们在一起已经两年了。事情不是有所进展、有所改变,就是画上句号,就此了结。我希望我们之间有进展。”
“你要看看我房间吗?”她问保罗,“我有一个新的唱机。”
他边开车边径自哼唱他那首名为“心中的树”的新歌。说不定今晚在琳纳小酒馆他就演奏这首歌曲。米歇尔知道了肯定大吃一惊,但保罗不在乎。自从爸爸过世之后,他最近在非正式场所表演的次数,几乎跟在音乐厅的正式演出一样多。他拿起吉他在酒吧或餐厅里弹奏,有时演奏古典音乐,但大多是他过去瞧不起的流行乐曲。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改变心意,或许跟表演场所有关。那些地方的感觉很亲密,他觉得跟听众有了感情的牵连,双方离得很近,近到他伸出手就碰得到大家。米歇尔不赞同。她认为这是悲伤引发的结果,要求他甩掉这种念头。但保罗无法放弃。在整段少年的岁月中,他出于愤怒而弹吉他,也渴望着感情的牵连,仿佛借着音乐,他能把某种秩序以及某种看不到的美带进家里。现在爸爸已经走了,他少了弹吉他作对的对象,也因而获得自由。
“好吧。但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卡罗琳端来冰茶。他们四个人不自在地坐在客厅里,别扭地聊着天气如何、匹兹堡在钢铁业不景气中依然持续复苏等等,菲比安静地坐在纺织机旁,把梭轴移来移去,听到大家提到她的名字,就不时抬头看看。保罗一直用眼角瞄着她。菲比的双手细小肥胖,她咬着下唇,专心地瞪着梭轴。妈妈终于喝完茶,开口说话。
保罗听了相当惊奇,他看过的照片都是黑白的。
妈妈又看看照片。“我不知道。卡罗琳说她的功能相当强,谁晓得那是什么意思。她有份工作,有个男朋友,还上过学,但显然没办法真正独立地生活。”
“我们神秘的小宝宝,”他说,“这是将来的事,米歇尔,不是现在。唉,我只想谈谈结婚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往后一靠,在口袋里搜寻家里的钥匙。妈妈一得知爸爸的作品相当值钱,就把家里的门全部上了锁,但工作室里却摆着还未拆封的箱子。
“好吧。”他说,他吻她,记住她的气味、她光滑的肌肤。“我爱你。”他边说边往后退。
“来,”她边说边带着他沿着走廊向前走,“我有一些新唱片。”
“喂,你现在就说吧,保罗。”米歇尔双臂交叉站在窗边。当她转过身时,眼神激动而阴沉,脸上也蒙着怒意。“你站在理论的观点,随便怎么讲都可以。但事实上小宝宝会改变一切,尤其是我。”
“那是理论。实际生活中不是这样。”
“保罗,不要这么刻薄。菲比患了唐氏症。我不太了解唐氏症,但卡罗琳·吉尔讲了很多。说真的,她讲得太多,我几乎没办法全盘接受。”
“噢,”他妈妈说,闭上眼睛,“菲比,围巾真漂亮。”
“我也很幸运,”她说。他听了有点吃惊。“罗伯特的工作不错,我也是。”
保罗坐在暗红色的沙发上。在这个夏日的早晨,他感到暖热而不自在。他和米歇尔在辛辛那提刚开始同居时,在街上发现了这个沙发。那段快乐的日子九-九-藏-书-网里,把沙发拖上三楼根本不算什么,或者,此举意味着疲惫、饮酒、欢笑以及稍后在粗糙的天鹅绒沙发上慢慢地做爱。此时,她转头望着窗外,黑发一晃一晃,他心中充满空虚和焦躁。近来他感到世界极为脆弱,仿佛是个破裂的鸡蛋,一不小心碰了就会粉碎。他们刚开始谈得一团和气,只是单纯地讨论两人都不在家时,谁该照顾猫咪。她在印第安纳波利斯有场音乐会,他则得回列克星顿去给妈妈帮忙。谈着谈着却忽然碰到内心的痛处。最近他们两人似乎经常走到这个地步。
“他很棒,也是我最喜欢的音乐家。哪天我弹他的曲子给你听,好吗?”
妈妈的口气相当激动,保罗听了吓一跳,也想起今天早晨他和米歇尔的对话。他把拇指贴在唇边,吸去一小串血滴。鲜血尝起来有股强烈的黄铜味,令他开怀。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看着后院的灰烬、散了一地的照片和潮湿的纸箱。
“我不知道。那是本特利医生的土地,所以他一定也知道。你爸爸从来不愿意带我去那里,我跟他吵得很凶。有时我想他担心我会精神崩溃。哦,他那副他永远最行的德行,实在把我气坏了。”
保罗已经看着妈妈挣扎了一星期,一听到菲比这么说,感到好像被这些字句踢了一下。他看得出妈妈也有同样感受。
“我也不知道。”保罗说,“没准我们该先收拾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是我男朋友,我们要结婚。你结婚了吗?”
星期二早上,母子两人安静、若有所思、满心焦虑地坐上诺拉的车,越过河流,驶过俄亥俄州夏日的一片青绿。天气非常炎热,玉米叶在无边无际的蓝天下闪耀着光芒。他们在国庆节返家的人潮中驶进匹兹堡。车子进入隧道,一出隧道就上桥,两河交汇的壮丽景观顿时呈现在面前。他们在市中心繁忙的交通中缓慢前进,沿着莫农加希拉河行驶,穿过另一个长长的隧道,最后终于抵达卡罗琳·吉尔的家,这栋砖瓦砌成的房屋坐落在忙碌的大街旁。
“当然。”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等着她继续说,但他直觉地知道这跟他死去的双胞胎妹妹有关。
“我妹妹?”保罗说,“在匹兹堡?我上个礼拜还在匹兹堡。”这样说不太妥当,但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他心中充满了奇怪的空虚感和某种惊讶过度的疏远。他有个妹妹,这个消息已经够吓人了,而且她智障、不完美,所以爸爸把她送走。很奇怪,他并不生气,反而感到恐惧。他是独子,从小爸爸就把全部精力投注在他身上。昔日的忧虑与不安再度浮上心头。他的恐惧也来自他必须自己走出一条路,即使爸爸不赞同,一气之下离他而去,他还是得坚持到底。这些年来,保罗像个极具天赋的炼金师,已经把恐惧转化为愤怒与反叛。
她起身走到屋内,拿着两张快照照片回来。“这就是她。”她说,“她就是你的妹妹菲比。”
她疲惫地微微一笑。这几天她几乎没睡,连嘴唇都显得苍白。
她仔细地拿开第一张唱片,选了另一张。这个过程她始终轻声哼唱,一脸满足。她的动作不快,但做得有效率,而且相当专注。保罗可以想象她工作的模样:她复印文件,跟朋友开玩笑,不时停下来看看五颜六色的纸张,做完了一份工作就笑逐颜开。他听到楼下依稀传来说话声,妈妈和卡罗琳·吉尔正在商讨该怎么办。他忽然明白,他先前同情菲比,妈妈也假设菲比无法独立,其实这些念头都是愚蠢而多余的,他想了就深感羞愧。菲比喜欢她自己,也喜欢她的生活;她活得很快乐。他所有的努力、参加过的竞赛、获得的奖章,这些为了取悦他自己以及爸爸的漫长、徒劳无功的挣扎,和菲比的生活比起来,似乎显得有点愚蠢。
妈妈把双手贴着脸颊,叹了口气。“保罗,你记得你出生的那晚发生了什么事吗?那场大风雪,我们几乎来不及去诊所?”
保罗一想到米歇尔,心中就一阵刺痛。他摇摇头说:“不,我还没结婚。”
他们坐在她房间的地上。房里的墙是粉红色的,还有粉红色和白色相间的窗帘。这是个小女孩的房间,里面摆满了绒毛玩具,墙上挂着色泽鲜艳的图片。保罗想到罗伯特,心里怀疑菲比是不是真的能嫁给他,然后他又因为自己这么想而感到难过。她为什么不能结婚?为什么不能做其他事情?他想到家里那间多出来的房间,他小时候外婆偶尔来访时就睡在那里。那应该是菲比的房间,她会在房里摆满唱片和她的东西。菲比放上一张唱片,调高她小小的唱机的音量,“Love, Love Me Do”响彻房内。她闭上眼睛跟着哼唱,保罗听得出她的声音不错。他把音量转小一点,翻翻其他唱片。她有很多流行歌曲唱片,也有古典音乐。
妈妈看着手中的照片。她的双手沾满灰烬。
她在后院,坐在台阶上,穿着一件陈旧的蓝短裤和皱皱的白衬衫。他停下来看着眼前奇怪的景象,说不出话来。石头围藏书网成的圆圈中,余火依旧在燃烧,到处都是刚才飘落在他身边的灰烬和烧焦的纸片。树丛和妈妈的头发上了也蒙上一层灰烬。纸张散落在草地各处,有些紧贴着树木的根部,有些黏在老旧的秋千架上。保罗发现妈妈烧了爸爸的照片,不禁大吃一惊。她抬起头,脸上尽是一道道灰烬与泪水。
“我会弹吉他,”他说,“你知道吗?”
“你的工作是什么?”保罗问。
菲比微笑地点点头,忽然显得腼腆。他们跟着她走进阴凉的屋内。屋里各个房间不大,但收拾得非常整齐。房间里摆着漂亮的木制品,客厅和餐厅之间有道法式落地门。客厅里满室阳光,暗紫红色的家具有点破旧,最远的角落摆了一台巨大的纺织机。
“嗯,”他说,“我想爸爸选错了孩子送人。”
“你爸爸呢?”他问。
她递给他一张他的照片。他从没见过这张照片。照片中的他大约十四岁,坐在前廊的摇椅上,俯身面向吉他,专注地弹奏。他沉醉在音乐之中,浑然不顾周围的一切。他非常惊讶爸爸捕捉了这一刻:在这个私密的时刻,他完全放开了自己,这也是他毕生中最有活力的一刻。
他发现自己露出微笑。他觉得受宠若惊,也很愉快。“谢谢,”他说,“我也喜欢你。”
“嗯,”她说,“大家都在这里了,我不知道这下该怎么办了。”
“没有吗?”
心中的树。爸爸已经过世一年了,妈妈快要嫁给弗德瑞克,搬到法国住一阵子。此时他来到这里,他的身份不是孩子,也不是访客,而是往事的守护者。此行目的是选择什么该留下,什么该丢弃,他曾试着跟米歇尔讨论此事。他觉得自己身负重任,他从老家里保存下来的童年物品,将来有一天会传给他的孩子。这样一来,他的孩子们才可以借着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了解他。他最近一直想着爸爸,爸爸的过去依然是个谜团。但米歇尔误会了。他只是不经意地提到孩子,她听了却态度强硬。我没有那个意思,他生气地抗议。她也不高兴,不管你知不知道,你就是那个意思。
他们连着两天忙个不停,整理照片,重新装箱,把纸箱拖到阴凉的车库里。妈妈和策划人会面时,保罗打电话给米歇尔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同时也对她说他实在没办法参加她的音乐会。他以为她会生气,但她不予置评地聆听,然后挂断电话,当他试着再打给她时,却只听到留言机的声音,一整天都是这样。他不只一次想上车,飞车返回辛辛那提的家,但他知道这样做也没有用。他也知道其实自己不想再这样下去:米歇尔对他的爱,总是比不上他对她的深情。因此他强迫自己待下来,专心整理家务。晚上,他走到市中心的图书馆,借了一些关于唐氏症的书。
“罗伯特是谁?”保罗问。
“你们的头发一模一样。”诺拉轻声说,再度坐到他身旁,“保罗,她喜欢唱歌,这不是很有意思吗?”她笑笑。“你猜怎么着,她是个篮球迷。”
“我要去一趟匹兹堡,我知道我一定得见见她。但在那之后,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该带她回到这里吗?对她而言,我们是陌生人。我也得跟弗德瑞克谈谈,他应该知道这件事。”她把脸埋在双手中,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唉,保罗,我怎么能把她留在这里,自己到法国住两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一切实在太难以承受了。”
“在上班。他开公交车。你喜欢‘黄色潜水艇’吗?”
“我喜欢你,保罗,你人很好。”
唉,他也不想看到那些东西。
保罗暂时闭上眼睛,试图接纳这些消息。他感觉世界变得扁平、怪异而陌生。这些年来,他曾试着想象妹妹是什么模样,但现在他却想不起任何关于她的片段。
“没错,而且非常蓝。保罗,卡罗琳·吉尔昨天来过。从那天晚上之后,我就没见过她,她告诉我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我不知道该怎么讲。我就直接告诉你吧。”
“你真幸运。”
下车之后,保罗在路边站了一会,环顾四周。天气炎热,微风轻轻吹过高耸的树梢,针栎树的树叶嵌入光影中,阴影在地面上左右摆动。很奇怪,空中似乎充满雪花,灰白色的碎片轻飘飘地从蓝色的空中落下。保罗把手伸向闷热、潮湿的空中,感觉自己好像站在爸爸的照片里,照片中树木展开成一颗心的形状,世界似乎忽然变了样子。他把一个碎片捉到手掌中,握拳,然后摊开手掌,这才发现手心被抹黑了。灰烬像雪花一样,飘浮在七月凝重的暑气中。
“我也是。”他妈妈说,“我跟你一样大的时候,也非常喜欢这些颜色。我的伴娘们穿着深粉红和淡黄的礼服,手里还捧着黄玫瑰。”
“喜欢,我喜欢。”
“你的音乐会是六点,对不对?”
“没错。”诺拉看了一眼卡罗琳,又试了一次。“她是你妈妈,”她说,“但我也是你的妈妈。你在我肚子里长大,菲比。”她拍拍她的腹部,“你在这里长大。但是在你出生以后,你妈妈卡罗琳把你养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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