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是说谎。”袁凯说，“在真话与假话之间，还有一种叫作模棱两可的话。比如，纬通方面可以说陶雪峰患有心脏病。当时现场混乱，的确出现了互相推搡的情况。不过陶雪峰的死因，究竟是外伤还是受到刺激后心脏病发作，还有待进一步确认。”
杜林祥说：“这都是那个宣传部阴部长的主意，说要打一场反击战，把舆论主动权夺回来。”
袁凯说：“因为这个帖子，太有新闻价值。那些坐在办公室，正为找新闻发愁的记者，一看这帖子肯定像打了鸡血般兴奋。”
袁凯说：“三哥尤其不应该组织河州媒体进行反击！”
袁凯说：“基本差不多吧。”
袁凯解释说：“就说我那张报纸吧，一天的销量还不到两千份，根本谈不上什么话语权、影响力。放在以前，就算我写出十个版的新闻，人家也不用担心。但现在不同了，得益于网络的发展，那些小媒体采写的新闻挂到网上之后，一样到处疯传。”
对这个称呼，阴部长自然心里不是滋味。他在多个场合说过，希望大家别这样叫。隔了一段时间，几名从县里来挂职的同志，不知道这条规矩，又在办公室里称呼“阴部”。碰巧另一位副部长路过，便一本正经地教训道：“你们再这样叫，人家阴部长毛了。”
“我马上叫秘书给你订机票。你今晚就飞回来，我要好好向你请教。”杜林祥有个优点，就是不摆架子，不耻下问。只要他不懂的东西别人能懂，就会毫不犹豫地“夜半虚前席”。
袁凯说：“它的那一套打法，咱们不必学，也学不来。但通过这次事件可以看出，纬通不妨花点儿钱在媒体公关上面。现在行走江湖，指不定哪天又遇到什么事。平时铺好路，总胜过临时抱佛脚。”
袁凯笑着说：“死扛有时也是一种策略。我以前看过一本白宫新闻官的传记，像美国总统要是因为什么丑闻被媒体扭住，实在无力招架时，就会选择死扛。死扛其实就是等待。”
杜林祥说：“小袁，你倒说说，这次为什么媒体盯着我不放？我他妈招谁惹谁了？”
“可是，成也网络，败也网络。”袁凯叹了一口气，“企业只要同几大网站搞好关系，网站不转载这些小媒体的报道，那它们就一点杀伤力都没有。换句话说，只要下力气搞定几大网站，那些不知名的小媒体，大可以不理它。”
“所谓新闻价值，就因为死了个人？”杜林祥问。
袁凯笑着说：“三哥，不是你招谁惹谁，而是你整天给记者们提供新闻素材。记者们可喜欢你了，有了你，他们天天都能挣稿费。”
下午四点过，袁凯赶到了纬通大厦。这座洪西第一高楼的六十六层，杜林祥正在自己宽大豪华的办公室里等候着袁凯。
“我人在办公室，所以就用座机打的。”袁凯说，“三哥，我看最近有许多关于纬通集团的新闻，是怎么回事？”
袁凯说：“撵倒不必，就是客客气气地拒绝。比方说，你可以说你有重要事情要99lib.net处理，改时间再接受采访；或者说有关媒体采访的事，全由集团办公室负责，让记者去找办公室，这样来回踢皮球、推太极。不仅三哥你不能说，还要给身边的人打好招呼。像陶雪峰的妻子，突遭大变，面对记者难免说出一些过激的话，什么血债血偿、以命抵命，记者最喜欢听了，因为他们又可以拿来炒作一下。”
“他懂什么？”袁凯不屑地说，“真理是不是越辩越明，我不知道，但新闻一定是越炒越热。新闻是指新近发生的事。陶雪峰挨打的事经过连篇累牍的报道，已经成为旧闻。可河州的媒体一反击，新的话题就出现了。正愁没稿子可写的记者，终于又找到噱头了。”
袁凯接着说：“非洲的一场内战，动辄死几万人，美国‘九一一’事件死了三千多人，可全球媒体无一不把‘九一一’事件当成重大新闻。我倒不认为这是什么偏见，反而是尊重新闻规律的表现。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非洲地区内战频繁，仗打多了，那就不叫新闻。‘九一一’事件史无前例，当然就是大新闻。”
“那倒不必！”袁凯说，“通常说来，本地媒体报道本地的负面新闻时十分谨慎，真出了什么状况，公关也相对容易。而那些外地媒体，看似数目庞大，其实真正能做出有影响力的跨省舆论监督稿件的，也就北京、广州的那一二十家。把他们搞定了，其他的虾兵蟹将，根本不在话下。”
袁凯说：“诚如我刚才所说，这件事最大的新闻价值，不是一个人死了，而是作为总经理的陶雪峰，被工人们活活打死。如果你一开始不向记者承认陶雪峰是被工人打死的，这件事的新闻价值就会大打折扣。”
“当然了，要搞定这些机构，也不容易。”袁凯接着说，“于公，要向这些媒体投放巨额广告；于私，还要跟具体的负责人建立联系。我知道国内有家著名的电商企业，一年的媒体公关费就好几亿。它随便搞一个新品发布会，就要把全国各地数百家媒体的记者召集过来，不仅来回机票、酒店住宿全包，每个记者还要发一千块的红包。你算算，就这么一个普通发布会，它的成本是多少！投入就有产出，像这家企业，几乎看不到有关它的任何负面新闻。”
“当然！”袁凯说，“这种软件，技术上毫无困难，我回北京就帮你联系一家。比起出了事再去救急，这样可谓事半功倍。”
“网络预警软件，还有这种玩意？”杜林祥睁大眼睛。
杜林祥笑得乐开了花：“好，好，好！这东西好啊！”
杜林祥苦笑着说：“看来是我这个庸医，开错了方子。”他接着说：“这个帖子上午才出来，为什么那么多媒体下午就跟进？”
杜林祥又问：“记者找上门来怎么办，我就直接把人家撵走？”
看着网上铺天盖地的舆论谴责，还有秘书送上来的各种报刊，坐在办公室里的杜林祥，心里真是憋着一团火。他不知道对手在哪里，9９ｌｉb•ｎet也不知道该如何还击，只能天天等着人家骂上门来。
袁凯不好推辞，说：“好吧，我马上打的去首都机场。”
袁凯想了想说：“以纬通目前的实力，当然还不到可以四处烧钱的地步。主要的精力还得放在前端预防上，比如签一个长期合同，让删帖公司的人搞个网络预警软件，由他们二十四小时监控任何与纬通有关的负面消息。一旦有帖子冒出来，就能立即删除。”
当晚，杜林祥与袁凯就在办公室吃的工作餐。两人谈话的主题，依旧是企业与媒体的关系。杜林祥好奇地问：“我经常听人讲，某某大企业的媒体公关能力很强，有关它们的负面新闻，绝对报道不出来。人家是怎么做到的？”
袁凯接着说：“陶雪峰已经死了，不能开口说话，如果纬通与冶金厂方面都缄默不言，那记者什么有价值的信息都采访不到，想写也写不出来东西。”
“死扛？”杜林祥一脸疑惑。
杜林祥是在一次饭局上听到这条段子的，当时笑得合不拢嘴。同桌的另一位官员则感叹道：“汉字真是博大精深，同样几个字，断句不一样，意思就大相径庭。‘阴部长，毛了’和‘阴部，长毛了’差得太远。”
聊起新闻，袁凯总有些激动，已被磨灭的理想与热情似乎又在体内涌动。他不禁回忆起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在广州的地下室里，抽着五块钱的白沙烟，疯狂敲击键盘，秉笔直书，激浊扬清。唉，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几多风雨。当年的袁凯，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如今的他，是算幡然醒悟抑或自甘堕落，谁也说不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官场上流行称呼领导时把“长”字去掉，比方陈局长直接叫陈局，李处长直接叫李处。阴部长当上宣传部副部长后，也有人叫他“阴部”。
杜林祥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你几天前怎么不和我联系？早听了你的话，我也不会如此狼狈。”
杜林祥摇摇头：“不对吧，那些小媒体也不能轻视啊。就说老弟你吧，在北京鼓捣一个什么不知名的报纸，不也到处去写负面新闻吗？那些被报道的对象，还不是怕得要死。”
“哦，是小袁啊。你怎么不用手机？我刚开始一看是个陌生号码，还不想接呢。”杜林祥说。
杜林祥说：“我如果这样说，记者就不报道了？”
袁凯点上一支烟说：“顾名思义，删帖公司就是删除网站上的各种帖子。比如哪个网友在论坛上发布了一条帖子，删帖公司就动用各种关系，把帖子删掉。几年前我写的三哥公司强拆闹出人命的帖子，就是这样被删的。但这次不同，各家媒体已经介入，并采写出大量报道。这些都是专业媒体采写出的新闻，再经由门户网站转载，与普通网友发布的帖子不是一回事。删帖公司当然无能为力！”
杜林祥说：“没什么匆忙的！怎么和媒体打交道，我一点经验也没有。这次稀里糊涂被人家糟蹋得这么惨，接下来怎么应付，正想找个人请教。http://www.99lib.net”
袁凯有些惊讶：“三哥，今晚就回来，是不是太匆忙？”
袁凯摇摇头说：“一时还想不到，回头留意帮你物色一个。”
杜林祥接着问：“那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快给我支支着。如今还有些媒体盯着这事不放。”
杜林祥自然不会在称呼上犯错。宴请宣传部一行时，都是毕恭毕敬地称呼“阴部长”。阴部长也是个性情中人，几杯酒下肚，便拍着胸脯保证要发动河州所有媒体，打一场漂亮的舆论反击战，把那些外界的不实之词一一戳穿。
杜林祥掐灭了烟头：“对，就死扛！老子不信报纸天天写我的新闻。我不烦，看报纸的人还会烦呢！”
“你有合适人选吗？”杜林祥问。
“你不应该频繁接受记者采访。在那种情况下，你怎么说都是错的，都会被人揪住辫子。”袁凯说。
杜林祥有些不解：“事实摆在那里，难道要我公然撒谎？”
打来电话的正是袁凯。自从上回因为摩天大楼的事不打不相识后，杜林祥与袁凯的关系日渐热络。杜林祥欣赏袁凯的才气，袁凯也感激杜林祥关键时刻的“仗义相助”。袁凯本来称呼杜林祥为“大哥”，后来杜林祥却说：“我在家里排行老三，许多人都叫我三哥。你也叫我三哥吧，我听着顺耳。”袁凯自然受用不已。从“大哥”到“三哥”，仿佛表示杜林祥已把袁凯当成自家人。
说舆论能杀人或许夸张，但要毁掉一个人却是轻而易举。这不，杜林祥的奸商形象已跃然纸上。不少媒体刨根问底，说他与某位市领导关系密切，又说他与某位公司高管关系暧昧，还有的说他的小舅子卷款潜逃……总之所有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都被翻了出来！
杜林祥点点头：“毛主席说，革命胜利靠枪杆子和笔杆子。以前我还纳闷，笔杆子怎么能和枪杆子相提并论？这回算认识了舆论的威力。你说说，就我这种不大不小的企业，怎么去做媒体公关？”
杜林祥的话又把袁凯拉回现实：“小袁，你觉得我这次应对媒体时，是不是有些地方做得不好？为什么记者老是对我穷追猛打，扭住不放？”
“花钱也得有个花法啊。全国的新闻单位，少说好几千家，每家都给钱？”杜林祥追问道。
跟袁凯关系密切之后，杜林祥也不忘叮嘱公司内的人，一定要守口如瓶。千万不能让袁凯知道，他父亲上回在“花茶馆”里被抓，其实是杜林祥设的圈套。
袁凯摇摇头：“不报道是不可能的，但经你这样一说，媒体在报道时就会有所收敛。媒体写报道，也是要承担责任的。他们如果一上来就大肆渲染陶雪峰被工人打死，后来调查结果证明陶雪峰是死于心脏病，怎么去收场？所以，本来写一个整版的，大概就压缩成半个版了。后期编辑时，他们也会在许多说法上注意留有余地。”
“唉，别提了。我这回是被记者们给修理惨了！”杜林祥唉声叹气。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电话那头的袁凯，曾经不就是个记者吗？９9ｌｉb•nｅt
“你分析的很有道理！”杜林祥说，“那第三步臭棋是什么？”
杜林祥沉吟一会儿道：“按你的说法，搞定几家大的网站，以及那一二十家确有影响力的媒体，就够了。”
袁凯笑起来：“三哥真是一点就通！”
袁凯说：“等待下一个新闻啊！现在我们生活在一个资讯爆炸的年代，每天都有新闻事件发生。现在媒体都在炒河州冶金厂的事，再过一两周，指不定哪里又冒出什么事，到时关注度就全部转移了。你要知道，读者是很健忘的。”
最可气的是一家北京的报纸，该报记者打电话给河州市公安局，问“对于发生在纬通集团内部的这起刑事案件，警方是否会继续调查”，公安局当然回答说“展开调查”。可报纸的标题却写成“河州警方称将调查纬通集团”。
杜林祥犹豫再三，终于按了接听键。手机中立刻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三哥，你最近还好吧？”
杜林祥又问：“等待什么？”
袁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当时我想着三哥神通广大，用不着我瞎操心。”
杜林祥叹了一口气：“人家家大业大，花得起这个钱。”
连日来媒体的挞伐，让杜林祥心力交瘁。一天，他正坐在办公室看文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拿过来一看，来电号码是一个北京地区的座机。该不会又是哪路记者打来的吧？杜林祥现在看到010打头的电话，心里都会一阵发毛。
“媒体不是法院。”袁凯说，“厘清事实真相，那是法院的责任。媒体感兴趣的，就是把事件中那些吸引眼球的东西抓出来。言多必失，何况面对那些存心挑刺的记者。你只要开口说话，他们就找到了素材，能把这条新闻继续追下去。”
过去几天的情形，正如袁凯说的那样，不管杜林祥说什么，都会被记者拿去过度解读，然后回过头又把他批判一通。但杜林祥也有委屈：“有些事情外界存在误解。纬通受了冤枉，就不能去解释、澄清？”
袁凯继续说：“可你一上来就向记者确认，陶雪峰是被工人打死的。记者只要坐实了这一点，就能大肆炒作一番了。”
杜林祥像是明白了什么：“你的意思，我这次应对媒体时屡屡失误？”
袁凯继续说：“删帖应该是一种前端危机公关。就是说有网友发布了帖子，而众多新闻媒体还没有跟进时，通过删帖就能把危机扼杀在萌芽状态。一旦大批媒体跟进，删不删帖的，就不重要了。打个比喻吧，删帖就是感冒冲剂，一般的感冒发烧，吃它当然管用，可要已经烧成肺炎了，它自然就不行。不是药的质量有问题，而是不对症。”
袁凯摇摇头：“新闻价值是个很残酷甚至很冷血的标准。它不在乎人命，只关心新闻。哪怕河州一辆大巴翻出高速路，死了一二十个人，也不如死一个陶雪峰有新闻价值。因为陶雪峰是被工人打死的，这才是最大的新闻看点。”
袁凯继续说：“三哥还可以招聘一个负责媒体公关的高管。这人得熟悉媒体圈，有一定的人脉关系藏书网。平时施些小恩小惠，和那些编辑、记者套上交情，真到了有事时，抱着钱起码知道往哪儿送！”
这位副部长姓阴，据说是河州的一位大才子，尤其擅长写赋。在河州的政商圈子里混久了，杜林祥也知道许多官场人物的典故。譬如这位阴部长，有一条关于他的段子便流传甚广。
“唯今之计，就只能什么话都不再说，死扛着！”袁凯语气坚定地说。
纬通集团遭遇媒体轮番炮轰，把吕有顺都给惊动了。他派出市委宣传部的一位副部长，说是来协助纬通处理舆情危机。
“简单，就靠两样东西，权和钱！”袁凯说，“有些背景深厚的公司，连政府都不敢惹，甭说媒体了。当然，这类企业毕竟是少数。剩下那些民营企业，进行媒体公关就只能撒钱了。”
这就是典型的“标题党”手法！你不能说他这个标题不对，但它又的确能引导读者展开错误联想。于是，纬通集团遭到调查、杜林祥本人已被警方控制的流言四处传播。
接下来一连几天，《河州日报》《河州晚报》等本地媒体，都刊发了大量报道，为纬通集团辩护。可这一轮报道过后，又引来外地媒体新一轮针锋相对的质疑，甚至有人在网上发帖，说杜林祥手眼通天，花钱买通了当地报纸。
杜林祥也点上一支烟，若有所思地说：“你说的有道理。现在好多地方的新闻，不就用一句‘还在调查中’搪塞过去了？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反正就是没有结论。”
杜林祥又问：“第二步臭棋是什么？”
杜林祥很喜欢袁凯讲话直来直去的性格，他挺直腰板问道：“哪三步臭棋？”
“三哥说话真是不给我留面子。”袁凯哈哈笑道，“我之所以能屡屡得手，主要是很多小地方的人，对媒体圈的事浑然不知，才被我牵着鼻子走。”
袁凯思忖了一会说：“咱们不是外人，有话就直说了。我是专业媒体人出身，站在我的角度，三哥这次大大失策。”
两人一见面，杜林祥就怒气冲冲地说：“我刚和北京删帖公司那帮小子通了电话，把他们大骂了一通。收了我的钱，屁事也办不好，网上铺天盖地针对纬通的负面报道。小袁，这些删帖公司以往不是很牛吗，这次怎么也不行了？”
袁凯深吸了一口烟，说：“三哥，我觉得你这次应对媒体时，走了三步臭棋，才会如此被动。”
袁凯接着说：“你没说陶雪峰不是被打死的，但又没有确认，这就叫模棱两可。它与谎话还不一样！”
后来事件的发展，正如袁凯所料。一周后，南方某城市因为一个化工项目发生群体性事件。半个月后，北方某省又突发山洪泥石流。媒体的关注焦点迅速转移，等到二十多天后，河州冶金厂的事，已经无人提及，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从河州到南方某著名媒体，袁凯都是响当当的名记。后来面对残酷的现实，袁凯抛弃了坚守多年的新闻理想，成为一名不折不扣的媒体混混。他靠采写负面新闻，并以此勒索企业与地方官员，搞了不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