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吩咐让代表团成员进来见面。蒙蒂利亚和他的陪同人员面面相觑,只好让戏继续演下去。副官们叫来了一些前一天晚上一直在当地演奏的风笛手,几个上了年纪的男女则为来宾们跳起了昆比亚舞。卡米列对这源于非洲的民间舞蹈惊叹不已,她跃跃欲试想学会它。将军是有名的跳舞能手,一些和他同过餐的人都记得,他上一次到图尔瓦科来时,他的昆比亚舞跳得像一位大师。但是,当卡米列邀他跳舞时,他却婉言拒绝了。“已经三年不跳了。”他笑容可掬地说。由于将军一再推辞,卡米列便一个人跳了起来。突然,在音乐间歇时,传来了欢呼声、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和火器鸣响声,卡米列惊心胆颤。
伯爵板着脸说:“天啊,又是一次革命!”
“我们实在太需要一场革命了。”将军笑着说,“可惜,这只不过是一场斗鸡。”
我们来看,解放整个南美大陆这片高低起伏、有着最深奥大河和高山的广大土地,玻利瓦尔用去了多少时间?我们从一八一年他二十七岁被流放算起(该年的四月十九日事件是委内瑞拉革命的开端),两年后他清理了整个马格达莱纳河流域,把西班牙保皇军队全数逐出该地区;三年后,他正式被称为“解放者”;到十四年后的一八二四年底,他最信任的苏克雷元帅领军取得阿亚库乔战役的胜利,整座南美洲至此完全脱离西班牙人之手——不到十五年时光,比加西亚·马尔克斯一部小说的酝酿到完成还短,像
《百年孤独》,像
《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依书写者自己计算皆用去了十年二十年以上的时光。
有关一个领导者、一个“伟人”究竟在一场革命中起着多少程度的决定因素,他是一切的关键或只是一个代表性的名字、是革命条件抑或水到渠成的历史收割人,这不是一个容易争个清楚的大问题,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小说中也没徒劳地追问,他只透过德国来的了不起自然学者亚历山大·冯·洪堡男爵和年轻玻利瓦尔的一次邂逅谈话,说了一番两者缺一不可的南美洲未来命运预言:
他无法想像男爵怎样从那种险象丛生的自然环境中活了下来。他是在洪堡男爵从昼夜平分线上的国家考察回来时在巴黎认识他的。男爵的聪慧博学和英俊的外貌均令他折服,他认为男爵的相貌连女人都会自叹不如,然而,他对男爵断言美洲殖民地独立的条件已经成熟这一论点却不能信服。男爵斩钉截铁地下这个结论时,将军甚至连这样的幻想还不曾产生。
“惟一缺少的是一个伟人。”洪堡男爵对他说。
但无论如何,人类历史上最巨大、最成功的革命通常异样的快、异样的顺利、异样的始料未及。以至于一夕成功还令所有打算用这一辈子跟它拼到底的人想咬咬手指头狐疑是不是开玩笑,这与其说是惊喜,还不如讲是滑稽,还有当事人不知所措的狼狈和居然不用为它牺牲的诡异失落感,包括革命需要的种种悲壮、孤独沉郁和慷慨殒命,而势如破竹的成功革命毋宁更像是一场斗鸡,在宛如节庆来临的欢欣气氛中,枪炮声那一刻听起来还真像是鞭炮的声音没错。
置身革命中心的历史伟人因此很容易留下一抹无先见之明而显得弱智又算他运气好的尴尬阴影,像列宁在俄国革命成功前夕才慷慨说这一辈的革命者是见不到革命的美好成果了,甚至要和他老婆相约自杀;我们的孙中山先生也浑然不觉流亡于美国,以为武昌一役又是一次例行性的失败而已;更有趣的是法国大革命历史里程碑似的巴士底狱攻陷一事,今天我们全晓得了,那其实是一场比斗鸡还不紧张不危险的英勇行动,因为彼时的巴士底狱只寥寥几名受伤从战场退下来的养老士兵看守,攻陷一词所挟带的战斗暗示,从头到尾没发生过。
这里,让我们仍把目光停留在温暖美丽的加勒比海,那就是加西亚·马尔克斯挚友卡斯特罗的古巴,我们不谈革命纲领不谈革命往事和战役,而是谈音乐和电影,也就是大导演文德斯所拍摄的一部极其动人的纪录片。片名台湾译为“乐士浮生录”,是一对父子音乐家兼唱片制作人到古巴想制作一张当地音乐专辑的意想不到美丽过程。他们在哈瓦那搜寻散落人海里的乐师,却像拔地瓜藤似的一个乐师牵着一个乐师不断冒出来,阵容整齐浩大,但却都已垂垂老矣了,这些如今个个看起来像寻常农夫工人的老先生们和老太太(只有一名歌手是女性),全是几十年前在一处乡村俱乐部演出的顶尖乐师,后来的古巴不怎么需要他们(生过一场大病的八十岁老钢琴手鲁宾担任古巴女子体操集训营的音乐伴奏,算是为祖国仍作出积极贡献的一个),他们的不世技艺和音乐人生被埋进历史灰烬中几十年之久。
奇怪的是他们居然全不生疏,更遑论遗忘,乐器一上手,乐声一扬起,长达几十年的荒废流光刹那间像没存在过似的,你若闭上眼睛只听不看,让他们此刻的容貌和深镌的皱纹消失,你不会相信那么自由随兴、那样默契穿梭、又欢快又天真深情的歌声吉他声小喇叭声钢琴声,居然来自一堆又穷又落魄的老头子,那明明是节庆日子里跳舞的年轻男孩女孩彼此调情试探,是小人物卑微但实际的小小梦想,是月光下涛声里只用于当下的满口天大誓言,是玛莉亚澎的闺房失火了,她睡着做梦却忘记吹熄蜡烛了,消防队员啊你别忘了多带水管来灭火,是一个快乐勤奋的马车夫,我要赚钱娶个老婆,我还要生他一堆的小孩……
而文德斯镜头背景的哈瓦那,加西亚·马尔克斯口中最美丽的城市,格雷厄姆·格林小说中吸尘器小商人伍尔摩信口胡诌编造情报的惊悚革命首都,最令人讶异的不是它的古意盎然如伦敦,也不是它的沉郁壮阔如昔日闭锁的东柏林,而是它奇怪的鲜艳,哈瓦那人喜欢为自己房子甚至破汽车漆各种想都想不到的炫目色彩,粉红的、亮绿的、大紫的,岁月剥蚀的窘迫,仍然像从箱子里拿出来的褪色旧彩带旧舞装般,忍不住有欢快的岔笑声音流泻出来。
这么爱唱歌、爱谈情说爱、爱吵架拌嘴、爱一切俗丽东西到深入骨子里的快乐人们,怎么会进行而且至今还独自坚持马克思主义呢?
就说玻利瓦尔自己好了,我们知道,朝不保夕而且ego大的革命者不乏情人和浪漫韵事,但也没有谁像玻利瓦尔那样革命和爱情交错进行扯不清的。
《迷宫中的将军》书中,他自己计算过共有三十五名情人,“当然,这还不算随时飞来的小鸟”。他自创了一句响亮的格言:“巨大的能量来自于不可抵御的爱情。”却把这句话归成是无辜的苏克雷元帅说的;而他和何塞法·萨格拉里奥这位美丽女子的狂热欢爱,甚至于把革命成败、个人名誉乃至于性命全抛诸脑后,因为根据情报,桑坦德已准备好剥夺他的权力并肢解哥伦比亚了,他却足足待了十夜之久,“她用何塞·帕拉西奥斯事先告诉的口令‘上帝之地’,穿一件方济会修士的道袍,并半掩着面孔,接连闯过了卫队的七道岗哨。她的皮肤洁白似玉,就是在黑夜里她那肉体的光辉亦清晰可见。那天晚上,她以一件奇异的饰物给她美貌无比的姣容增添了更多的艳丽,原来她在外衣的前胸后背挂上了当地金银工匠制作的一副玲珑剔透的金护甲。护甲的分量如此重,当他想抱她上吊床去时,几乎都不太抱得动了。”
所以说,究竟是革命抑或斗鸡,老实说也不见得非要认真搞清楚不可,太急于搞清楚,其中兴高采烈的成分也就不见了,只剩牺牲、受苦还有因此而来的悲壮和日后驱之不去的寒酸。我想,阅读一事有时也是这样。
阅读方法与速读冠军
我在想,一件事有上百种可能的方法是什么意思?这有两种可能的处理方式:一是你自己安排一个类似英国温布尔登网球大赛的单败淘汰赛程,让它们打出一个冠军好采用它来阅读;另一种是你认为方法多到如此田地,正代表没一个最适的方法,你干脆全不理会它们,从吾所好——我个人基本上采取的是后者,你呢?
正当美国人庆祝他们能在巴黎用二十分钟为两百人做出全套午餐时,巴黎的美食家对这个消息十分反感,就像美国人听到能在两百分钟内为二十人准备出并非全套的午餐的消息时的反感。
阅读有没有方法?我相信一定有的,坊间有不少本好心教我
九九藏书们阅读的书,包括如何阅读他们所选出的一百本世纪经典之书,包括如何阅读西方正典,包括收集着数十上百名号称读书有成之人自述的种种阅读方法云云,老实说,我个人几乎每一本都买,也每一本都傻傻看了,而且此番要书写这个“阅读的故事”还心有未甘地每一本找出来重读一次,想说就算没发现什么亮眼值得引介的启示,至少也会有一些有趣的疑问或实战经验材料吧,怪的是,此刻想起来,也差不多每一本的实际内容都完全记不得了。船过水无痕,这我倒不懊恼,因为这是阅读常有的事,经验告诉我,这种你看得懂却丝毫吸收不了的绝缘现象,通常代
www.99lib.net表某一本书“暂时”并不符合你的需求,你跟它想的、关心的事彻彻底底不一样不相干(不是背反,而是如数学中歪斜现象的没关系,背反往往是一种最激烈、最迸放火花的紧张关系)。在此一层意义之上,阅读是很生物性很本能性的,就跟你体内缺什么营养会不自觉想摄取什么样的食物一般,就跟养猫养狗的人晓得它们会自己跑野地找某种草吃一般(催吐或治疗),这不过度延伸不无限上纲的话,可以是相当准确的阅读判准。
对那些喜欢读好书的人来说,读本好书就是一种长时间慢慢享受的乐趣。读的时间愈长,乐趣就愈多,面对着每分钟读八千字的读者大概会有同样无以名状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像巴黎美食者对大量涌入自助餐馆所产生的那种反感。九*九*藏*书*网
当然,这个判准并不一定适用于书好书坏、有价值没价值,它只判定当下的你和某本书的关系,有可能是此书及不上你此刻的程度,但也可能是它远远跑在你前面你还看不见它的价值所在。
与世界上读最快的读者此一消息一道传来的是巴黎美食冠军的消息。自助餐馆的大量涌现吓坏了美食者们。一个人每分钟读八千个字,另一个人脖子上挂一只死鹅坐下来读罗歇·马丁·杜·伽尔的著作,等着鹅腐烂变软后自然而然地落入煎锅里。这两人脾性上的惊人差距真叫人敬服,要这两个人和睦相处看来是半点指望也没有。99lib•net
这位世界上读得最快的读者叫乔治·默奇。他当众证明了他的才能:每分钟读八千个字。甚至有人肯定地说,他读了以后全弄懂了。理论上来说,如果仅仅是为了打破纪录的话,他是可以用五天读完《圣经》,可以在春假期间读完大英百科全书的。
如何?读完加西亚·马尔克斯这篇短文,有没有解除相当一部分我们对阅读方法的渴求甚或焦虑呢?
世界上阅读最快的人已经出现了。当然是出现在美国,因为那里的人们最关心如何把事情做得最快,尽管在许多情况下他们可能不知道该用多余出来的时间做些什么。
不确定这么想对不对,但我以为方法是目的的产物,方法的前提,是你得先确定你要对付的目标是什么;而方法同时也是效率着眼的产物,你希望自己投入的资源(心力、时间、金钱等)能有极大化的效益出来。
说到冠军,我们这里就来读加西亚·马尔克斯一篇短文,题目是《速读冠军与美食家》,原文不长,就干脆从头看一遍:
每天都会产生各式各样的冠军,虽然也许是无关紧要活动中毫无用处的冠军赛的冠军。重要的是要在最短时间内达到最大的数量,来与占用很长时间的传统消遣的魅力相抗衡,与不慌不忙的做事的乐趣相抗衡。比如说,美食冠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