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呆霸王调情遭苦打 冷郎君惧祸走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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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呆霸王调情遭苦打 冷郎君惧祸走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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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贾琏不识相,跑过来想问贾母,赖嬷嬷的孙子赖尚荣当官了,她家里头摆宴请贾母,什么时候出发。他一来平儿就说,你快别去,里面邢夫人都挨骂了,快点走吧!贾琏想又不关我什么事,就跑来探头探脑,一下子给贾母逮到了。庚辰本这个地方是“贾母一回身,贾琏不防,便没躲伶俐”。“没躲伶俐”什么意思?我看是个错的词。程乙本是“没躲过”,很简单的!贾母便问:“外头是谁?倒像个小子一伸头。”这下子贾琏躲不过了,就进来打听老太太什么时候出门。贾母道:“既这么样,怎么不进来?又作鬼作神的。”贾琏陪笑道:“见老太太玩牌,不敢惊动,不过叫媳妇出来问问。”贾母道:“就忙到这一时,等他家去,你问多少问不得?那一遭儿你这么小心来着!又不知是来作耳报神的,也不知是来作探子的,鬼鬼祟祟的,倒唬了我一跳。什么好下流种子!这下子一骂骂了一家,他是贾赦的儿子,什么好下流种子!你媳妇和我顽牌呢,还有半日的空儿,你家去再和那赵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妇去罢。”大家记得吗?凤姐生日那一天,贾琏一看得空,马上就把鲍二家找来了。鸳鸯笑道:“鲍二家的,老祖宗又拉上赵二家的。”贾母也笑道:“可是,我那里记得什么抱着背着的,提起这些事来,不由我不生气!我进了这门子作重孙子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凭着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从没经过这些事。还不离了我这里呢!”把贾琏赶走了。
鸳鸯、贾赦的事情完了,下面一转,又转了个场景,柳湘莲这个人登场,虽然是一个次要人物(minor character),但也有很重要的象征意义。前面赖嬷嬷来请贾母到她家里面去,虽然她是个奴仆,几代累积也有了花园、亭台楼阁,有宴客几天的架式,当时的贵族生活,不说上面这一层,连下面的仆人管家都有气派。赖尚荣请了一些世家子弟,也请了几个他的朋友来作陪,其中有个柳湘莲。那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却误认作优伶一类。这是很特别的一个人,出生在世家,人长得美,性格也特别,照理讲世家子弟不会去票戏、串戏、玩枪舞棒的,他却是不拘礼俗。记得吗?在《红楼梦》开始的时候,冷子兴跟贾雨村两个人谈论贾府的人,讲贾宝玉的个性很怪。贾雨村就说,历史上有尧、舜、周公这类的圣贤,也有蚩尤、纣王这种大奸大恶,还有一些人不属于这两类的,不能拿普通世俗的观念来评判,譬如阮籍、嵇康。宝玉呢,就属于不拘礼俗的人,柳湘莲也属于这一类,因为他喜欢串戏,有时就让人误会,像薛蟠这个呆霸王,就动了歪念头。薛蟠自上次会过一次,已念念不忘。又打听他最喜串戏,且串的都是生旦风月戏文,不免错会了意,误认他作了风月子弟……明清时代,唱戏的优伶,所谓戏子,有很特殊的身份,可以接近贵族阶层,能跟他们交往,甚至变成娈童式的关系,像忠顺王府对蒋玉菡就是这样,是蓄养他的。薛蟠以为柳湘莲是戏子之流,那么他可以随便地招惹他,其实把柳湘莲误判了。99lib•net
薛姨妈当然很疼儿子,要遣人去抓柳湘莲,宝钗是很识大体的一个人,她讲:“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们一处吃酒,酒后反脸常情。谁醉了,多挨几下子打,也是有的。况且咱们家的无法无天,也是人所共知的。妈不过是心疼的缘故。要出气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养好了出的去时,那边珍大爷琏二爷这干人也未必白丢开了,自然备个东道,叫了那个人来,当着众人替哥哥赔不是认罪就是了。如今妈先当件大事告诉众人,倒显得妈偏心溺爱,纵容他生事招人,今儿偶然吃了一次亏,妈就这样兴师动众,倚着亲戚之势欺压常人。”薛宝钗一番话总是很合情合理,曹雪芹把宝钗写成这样也不容易。一个正派人物不容易写的,尤其她一下子就把儒家那一套拿出来讲了,写得不好就会让人觉得很做作,但真的把她写得不讨九九藏书厌,你会觉得她这么讲的确是对的,把她妈妈也说服了。这就是宝钗,很懂事,很冷静的一个人。哥哥被人打成这个样子,叫母亲先别动声色,让他吃吃亏也好。曹雪芹写这些人物,个性非常一致(consistent),从头到尾连贯一致,不会让人觉得有矛盾,这就是他写人物成功的地方。
上回鸳鸯的事还未了结,邢夫人进来了,其他的人识相,通通都溜走了。看看贾母怎么说她的。贾母见无人,贾母还算对邢夫留了面子,等没有人的时候,再训她一顿,方说道:“我听见你替你老爷说媒来了。你倒也三从四德,讽剌她,只是这贤慧也太过了!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你还怕他,劝两句都使不得,还由着你老爷性儿闹。”看看邢夫人的反应。邢夫人满面通红,回道:“我劝过几次不依。老太太还有什么不知道呢,我也是不得已儿。”这个邢夫人很不行的。贾母道:“他逼着你杀人,你也杀去?”贾母对她这一次蛮严厉的,那个时候对自己的媳妇是可以教训的。邢夫人是贾赦的元配,她也是封了夫人受封诰的,照理她的地位在贾府应该很高,但她自己不行,所以大家看起来好像王夫人反而超出她。其实她的地位比王夫人高得多,她真的是跟贾赦两个继承了荣国公爵位的。贾母平常对这种媳妇不能够疾言厉色,这一次忍不住了,对这个大媳妇,话讲得相当重。而且贾母说,要娶小老婆,我拿几百两银子,你买去!讲的是气话。后来贾赦也真的拿了几百两银子,去买了一个十七岁叫嫣红的小丫头放在房里,这个人真是很差劲,吃了一个大排头还不知羞耻。
贾母在生气,凤姐她们赶快陪老太太打打牌,消消气。把薛姨妈也找回来,几个人打牌,凤姐嘛,就耍宝,逗贾母,讲了好多笑话,贾母才慢慢高兴过来。邢夫人好尴尬,被骂了一顿,又不能赌气就走了,站在旁边伺候。贾母也不99lib•net理她,自己玩牌,这几个人热闹的时候,让她站在那里。凤姐这个孙媳妇呢,因为邢夫人在,她不敢坐的,贾府规矩很大。这时候因为贾母要她斗牌,她只好坐下来,鸳鸯在旁边帮贾母洗牌。你看多尴尬!邢夫人等于被罚站,她没参加斗牌。
曹雪芹喜欢开薛蟠的玩笑,写他耍宝,上一次在唱哼哼曲的时候,把他大大地耍了一宝,这一回又好好地耍了他一番。薛蟠以为柳湘莲喜欢上他了,要跟柳湘莲两个人发誓,没想到被狠狠地打了一顿,打得他先称兄弟后称祖宗,都不饶过他。他喝了酒,一打酒也吐出来了,柳湘莲要他吞进去。他求饶了,柳湘莲说:让你看看我是什么人!柳湘莲当然很生气,薛蟠把他看作那种风月场的人。打了一大顿,柳湘莲就走了。贾珍、贾蓉他们来找,听到芦苇里面哼哼哈哈的,就找了出来。贾蓉看了笑:“薛大叔天天调情,今儿调到苇子坑里来了。必定是龙王爷也爱上你风流,要你招驸马去,你就碰到龙犄角上了。”这下子薛蟠当然很不好意思,这么尴尬地被人看见,后来薛蟠就借口学做生意跑出去躲一下,实在太丢脸了。
柳湘莲后来的结果是什么?要等到尤二姐、尤三姐那一回。尤三姐是个性情特殊的女孩子,她看中了柳湘莲也是很自然的,她什么样的人都看不起,自视甚高,因为她非常美。本来讲好了,她发誓要嫁给柳湘莲,也收到一对宝剑做信物,后来柳湘莲对她误会了,因为她们两姐妹曾住在宁国府里头,后来贾琏娶了尤二姐当姨太太,贾珍也想染指尤三姐,柳湘莲误会她们两姐妹跟那两兄弟都有染,所以他说,你们东府里只有两个石狮子是干净的,就把她退婚了。尤三姐是心气很高的一个人,受此屈辱,还给他鸳鸯宝剑时,就持剑自杀了,以死来明志。柳湘莲受了很大的刺激,刚好在这个时候,隐隐中看见来了个道士,几句话把他度走了。所以宝玉在柳湘莲身上,看到未来的他也走上这条路,最后是一僧一道来引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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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对柳湘莲也是特别的,他为男人掉眼泪的只有几个人,秦钟、柳湘莲、蒋玉菡,与其说这几个男人跟他有特别的关系,我想,象征的意义更高,也跟《红楼梦》整个的主题,宝玉最后的解脱有关,这些人都有一些指引性,柳湘莲也是如此。曹雪芹塑造人物,有些是用重叠式的镜像(mirror image),像黛玉、晴雯、龄官、柳五儿,从各方各面来反映主要人物。也有用相互对比的,宝玉跟薛蟠就是对比的两极。宝玉是性灵方面的,薛蟠还停留在动物状态。宝玉写的《红豆词》那么美,薛蟠会用大马猴、乌龟、一只蚊子嗡嗡嗡什么的来打诨,他们两个人物,一个极端的雅,一个是极端的俗。这两个人物的对比,又表现在对男性、对女性的情。宝玉对于女性不用说了,那种怜惜、温柔、敬重,是他很大的特点。薛蟠呢,看中了香菱一把抢过来就是了,抢过来以后,也没有好好地对待香菱,差点活活整死她,对于女人,薛蟠没有一点敬重,对男人也是如此,只想肉体上的侵占。宝玉对柳湘莲是可以倾吐心事的那种情愫,薛蟠把他当戏子来耍。这个呆霸王唯一的好处就是他呆,因为他呆,所以有一点天真,柳湘莲本来要溜的,薛蟠在别人府上大喊大叫:“谁放了小柳儿走了!”这下子把柳湘莲惹怒了,就耍了他一遭。柳湘莲哄他说:那你来吧,我们来约好,你到我家来会我。薛蟠听见了,高兴得不得了。湘莲便起身出来,瞅人不防去了,至门外,命小厮杏奴:“先家去罢,我到城外就来。”说毕,已跨马直出北门,桥上等候薛蟠。没顿饭时工夫,只见薛蟠骑着一匹大马,还是一匹高头大马喔!远远的赶了来,张着嘴,瞪着眼,你看这个呆霸王,头似拨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乱瞧。拨浪鼓,一种手摇的小鼓,两边有两条线,带着两个小锤子、小珠子,这么一摇一摇咚咚会响,这形容得不能再好,头转来转去像个拨浪鼓,瞪着个眼睛到处瞧,在找人。
贾母讲这些话里有因,这些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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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争气,她进贾府轰轰烈烈做了几十年的媳妇,从重孙媳妇开始做起,到现在自己有重孙媳妇,看过整个贾家最盛的时候,下面子孙德业都亏了,导致抄家以后,还是老太太担起来,非常动人的一回,就是她向天祈祷,祈求赦免她的子孙,自己担当所有一切罪孽,老太太非比寻常。贾琏和他父亲贾赦做出的事,都伏着后来贾府衰败的因。
柳湘莲跟宝玉是有特别的交情,你看赖尚荣找到宝玉了,说:“好叔叔,把他(柳湘莲)交给你,我张罗人去了。”说完就走了。至于柳湘莲跟宝玉的关系,从前是什么样子,怎么认得的,通通不必讲,在这场就讲清楚了。宝玉便拉了柳湘莲到厅侧小书房中坐下,问他这几日可到秦钟的坟上去了。湘莲道:“怎么不去?前日我们几个人放鹰去,离他坟上还有二里。我想今年夏天的雨水勤,恐怕他的坟站不住。我背着众人,走去瞧了一瞧,果然又动了一点子。回家来就便弄了几百钱,第三日一早出去,雇了两个人收拾好了。”宝玉是个性情特殊的人,大部分的男人他都不喜欢,尤其有两种人,第一种像薛蟠、贾琏、贾珍那种,非常好色,不尊重女性,只喜欢肉体上寻欢的这一类。第二种像贾雨村,甚至于贾政那种,在官场里攀爬求名利,儒家培养出来的头脑,他也敬而远之。他比较接近的,就像蒋玉菡、柳湘莲、秦钟,甚至于北静王。秦钟早夭,柳湘莲也跟秦钟熟识,都是串起来一挂子的。他们两个人讲话的时候也特别有一种亲近,可以互吐心事。柳湘莲说不久我又要走了。他是萍踪浪迹到处漂流的人,无法定在一个地方。他跟宝玉告辞,说我还是早点离开好了,你的那个表哥,指薛蟠,又犯了毛病了。湘莲道:“你那令姨表兄还是那样,再坐着未免有事,不如我回避了倒好。”宝玉想了一想:道:“既是这样,倒是回避他为是。只是你要果真远行,必须先告诉我一声,千万别悄悄的去了。”说着便滴下泪来。柳湘莲道:“自然要辞的。你只别和别人说就是。”宝玉依依不舍,要他出去到哪儿告诉一声,不要一下子走了又找不到了。他跟他的关系,我想也不只是一般人讲的同性之间特别的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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