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词 蛇影杯弓颦卿绝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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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词 蛇影杯弓颦卿绝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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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醒大家,宝玉跟黛玉开始的时候是两个小孩子,闹脾气,斗来斗去,两个人还睡在一张床上,讲故事讲笑话,是那种天真无邪、两小无猜的亲密。因为那时候两个人年纪小嘛!所以大人们像贾母、王夫人也不以为意,没有什么顾忌的。他要睡她一个枕头,两个枕头拿来,就并枕而眠,完全是非常天真的。到了后来年纪大一点,就有很多顾忌了,慢慢他们之间,见面的时候反而觉得有一点冷淡,冷淡并不表示他们的情感冷淡,而是环境逼他们长大要守规矩,男女之间要有别了。他们两个在一起不是男女这种情,是一种心灵之交,已经超越男女的私情,宝玉也几次讲,黛玉是我的知音,林妹妹才了解我。这一点黛玉也知道。可是他们处的社会环境礼法、礼数是很重的,有很多礼节、礼仪,你看他们过年过节、生日拜寿、生死仪式,很多规矩,都是一套系统(system),一种制度化(institutionalization)的东西,他们生活在这样的规范里。这两个人其实是无拘无束的人(free spirits),他们的心灵是抽离、解脱这些羁羁绊绊的,可是这么大一个儒家宗法社会构成的秩序,他们也不得不守,所以两个大了在一起的时候,就不像从前小时候那种无拘无碍、两小无猜的情景和心境了。
“怀梦草”就是汉武帝思念李夫人的典故,看看注解就知道了。大家记得前面,宝玉写了一篇《芙蓉诔》,写得才思飞扬,是一篇好长的祭文。我再三提醒大家,《芙蓉诔》表面上讲的是祭晴雯,事实上是祭黛玉,结束时黛玉突然从树丛后走出来了,改了里边几句话,变成宝玉对着黛玉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林姑娘愀然变色,这等于是在祭悼黛玉。《芙蓉诔》整个是四言的赋,很大的一篇东西http://www.99lib.net,祭黛玉是合适的,以他跟黛玉的关系,黛玉本身的才情,黛玉本来是株绛珠仙草,《芙蓉诔》非常合适她。这首小词当然比不上《芙蓉诔》,却有一种很亲密、很亲近的感受,用来祭晴雯倒是合适的,那个《芙蓉诔》给晴雯太隆重了一点,按理讲,晴雯无法承受那么大的一篇东西,那个是应该给黛玉的。黛玉死了以后,宝玉失掉灵性,而且他也结了婚,这种情况下不可能再写一篇祭文来祭黛玉。他后来讲:“我现在灵性也没有了,玉也失掉了,从前我还能写一篇祭文祭晴雯,林妹妹死了,我没法写这么一篇东西来祭她了。”我说过晴雯跟黛玉之间是镜像(mirror image)的关系,晴雯先死,慢慢就要讲到黛玉之死了。
这几回里,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贾母已经定下宝钗做孙媳妇了,黛玉不知道,潇湘馆里面的人不知道,其他人已经知道了,可怜黛玉还蒙在鼓里,疑神疑鬼,患得患失。因为宝玉、黛玉渐渐到了婚嫁的年龄,到了临界点要做决定了,黛玉心里有数,所以才做那个噩梦,噩梦后来果然是真实的。为什么小说家要这样铺陈呢?其实就是要我们同情黛玉的遭遇。黛玉作为孤女的身世通通显现出来了,从前宗法社会,家长替儿女做主很要紧的,没有人替她撑腰、讲话,所以在大观园里面她无依无助她又非常孤傲的一个人,不肯露出自己的心事。她有她的自尊,对宝玉的情那么专、那么强,无法讲出来。这种患得患失的心理我们也能理解,小说家就制造了好几处悬疑,慢慢引导黛玉之死,那当然是全书里面写得最精彩的篇章之一,在前面要铺陈很多事情、很多小细节,最后的爆发力才会出来。
安排这一段,是作者高明的地方。晴雯死了,对宝玉、黛玉都这么重要的一个人,九-九-藏-书-网总归要思念她一下吧!总不能作完《芙蓉诔》以后就再不讲了吧。但好好没来由地说他想起晴雯,这就没有力量了,拿这件衣服出来再好不过。看到这件衣服,就想到缝衣服的那个人,因为爱惜晴雯,就爱惜这件衣服了。宝玉穿了之后,回到家里面,也没有像他平常那样有说有笑,就和衣躺在炕上面。他心中很难受嘛!他本来不肯穿,穿上以后,他感觉又跟晴雯很近,就不肯脱了。袭人要宝玉用餐,宝玉不吃,袭人就说:“那么着你也该把这件衣服换下来了,那个东西那里禁得住揉搓。”宝玉不肯换下。袭人讲:“倒也不但是娇嫩物儿,你瞧瞧那上头的针线也不该这么糟踏他呀。”袭人跟晴雯,别忘了两个人是相对的竞争者(rivals),袭人对晴雯未必有体贴的那种心,但袭人知道这样讲有效,等于戳到他了。宝玉听了这话,正碰在他心坎儿上,叹了一口气道:“那么着,你就收起来给我包好了。我也总不穿他了!”第一句话,我以后不穿了,太心痛了!给我包好了。包的时候,他还不要她们包,自己拿一个包袱,很仔细地把它包起来,等于把他跟晴雯的这一分情意,包到里面去了。所以小说描写一个人心里面怎么痛,有时候不用讲,看他的动作,看他呆呆地坐在那里出神就够了。他轻轻说一句话,叹一口气:“我也总不穿他了。”就可以感觉到他心中的哀痛,然后接了一个动作,用个包袱自己把它包起来。宝玉自己包那衣服的时候,袭人跟麝月两个还互相挤着眼睛笑,她们不能体会,晴雯死了带给宝玉的是一种很深沉的悲痛。他对晴雯的感情没有断掉过,还常常想到她,这个时候点这么一下,用雀金裘再勾起对晴雯的思念,我觉得是很好的一种策略,就等于黛玉看了两块手帕勾起旧情一样,比直接写他怎么思念晴雯好得藏书网多,这就是作者高明的地方。
宝玉到私塾里面去念书,天气冷了,袭人就包了衣服叫书僮茗烟带着。茗烟说:“二爷,天气冷了,再添些衣服罢。”拿出来一看,宝玉痴掉了,原来是那件雀金裘。他说:“怎么拿这一件来!是谁给你的?”茗烟道:“是里头姑娘们包出来的。”宝玉道:“我身上不大冷,且不穿呢,包上罢。”宝玉不想穿。茗烟道:“二爷穿上罢,着了凉,又是奴才的不是了。二爷只当疼奴才罢。”你看啊,宝玉无奈,只得穿上,呆呆的对着书坐着。代儒也只当他看书,不甚理会。这一句写得好。自从晴雯死了以后,宝玉整个心情变了。大家都能感觉到,他好像没有真正的喜悦了,突然间懂得了人生的哀愁。写了《芙蓉诔》以后,他的心情沉下来了。穿了那个衣服,他呆呆地坐在那里,大家可以想象,他睹物思人,想到从前他对晴雯的那种疼怜,身上又穿着晴雯病中拼死为他补的衣服,当然感慨万千。
探春的丫头侍书,来潇湘馆坐了一下,就跟那个小丫头雪雁,两个人无意间这么谈起来,说宝二爷要定亲了,两个人叽叽咕咕随便聊。黛玉人在屋里听到了。这是何等大事!怎么一会儿宝玉定亲了?什么时候宝玉定亲了呢?这一听不得了,她又讲不出来,又不好去问,她没法问的啊!心里面是疑疑惑惑,就想:宝玉要是定亲的话,她生命的意义就没有了。黛玉并不是说很想要嫁给宝玉,世俗的婚姻对他们两个没有意义的,他们两个要的是彼此的心,所以做梦的时候,宝玉说:“你不信我的话,你就瞧瞧我的心。”“我拿我的心给你瞧。”剖开自己的胸膛,把心拽出来给她看。他们互相要的是一个心,心的结合。但是在宗法社会,男婚女嫁才是定了两个人的关系,所以这个对黛玉来说当然很要紧。虽然他们俩要99lib•net的是彼此的心,互相的知音,可是婚姻对黛玉来讲,等于是在保护他们两个这种关系,如果婚姻不是给了她,是给了别人的话,当然他们俩的关系就破裂了,就无法继续维持了。这时,宝玉定亲的话,黛玉已听得了七八分,如同将身撂在大海里一般。思前想后,竟应了前日梦中之谶,千愁万恨,堆上心来。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她干脆绝食了。一片疑心,竟成蛇影。一日竟是绝粒,粥也不喝,恹恹一息,垂毙殆尽。原本就病恹恹的,现在病得更危险了。
宝玉心里面很愁闷的,第二天他要她们准备一个房间,他要在里面静一下。什么房间呢?以前晴雯住过的房间。他进去坐了一下,亲自点了一炷香,当然就是祭晴雯了。宝玉拿了一幅泥金角花的粉红笺出来,写道:怡红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几来飨。他写了一首词,烧了以后给晴雯:
随身伴,独自意绸缪。谁料风波平地起,顿教躯命即时休。孰与话轻柔?东逝水,无复向西流。想象更无怀梦草,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
宝玉又到潇湘馆来了,黛玉在抄经,宝玉就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看到黛玉房里写了:“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月亮在窗外,永远总会在那个地方,可是历史上的人物,一个一个通通要消失的,以恒常来显出无常,偶尔这么一句话,其实都是在影射黛玉的命运。宝玉又看到新挂的《斗寒图》,里边有两句话:“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这是李商隐的一首诗,青女是一个霜神,素娥就是嫦娥,前面已经把黛玉比作嫦娥,也是李商隐的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都是在暗示黛玉孤立无助的寂寞。这个时候,两个人见面有意无意地生疏了,讲话比较客气了,黛玉也没有一下子就跟他发脾气,哭啊吵啊地,宝玉也没九*九*藏*书*网有妹妹长妹妹短地去哄她了,两个人渐渐疏淡了。这就是小说家厉害的地方,不知不觉在改变他们两个的关系。非要这样不可,过去的那种亲密、那种无邪消失了。再过不了多久,宝玉连那块玉都不见了,是这个红尘,是这个制度,把宝玉压得性灵都不见了,把他变成一个傻子。玉丢掉了,人痴傻掉了。这时,他们两个人就讲那天晚上弹琴,宝玉说:“我那一天从蓼风轩来听见的,又恐怕打断你的清韵,所以静听了一会就走了。我正要问你:前路是平韵,到末了儿忽转了仄韵,是个什么意思?”记得吗?黛玉弹琴吟诗吟到“素心如何天上月”最后一句的时候,“嘣”一声那个君弦断掉了。所以他问黛玉:怎么一下子变音变成这样?黛玉道:“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那里就到那里,原没有一定的。”这是心声,弹琴啊,心怎么走,音就怎么走。琴断人亡,各种的征兆都指向黛玉这株绛珠仙草要枯萎。宝玉道:“原来如此。可惜我不知音,枉听了一会子。”原来是这样,那可惜我不是知音。黛玉道:“古来知音人能有几个?”黛玉脱口而出,古来知音没几个。宝玉听了,又觉得出言冒失了,又怕寒了黛玉的心,坐了一坐,心里像有许多话,却再无可讲的。黛玉因方才的话也是冲口而出,此时回想,觉得太冷淡些,也就无话。两个人弄得冷淡了。宝玉一发打量黛玉设疑,遂讪讪的站起来说道:“妹妹坐着罢。我还要到三妹妹那里瞧瞧去呢。”黛玉道:“你若是见了三妹妹,替我问候一声罢。”宝玉答应着便出来了。其实黛玉当然是说,只有他们两个人才是彼此的知音。黛玉弹琴,在某方面根本是弹给宝玉听的,只有宝玉才懂,连妙玉那样的一个人,也不确知原来黛玉弹的是命运。可是黛玉说不出口,因为顾忌,尤其因为那个噩梦,弄得她心里七上八下,疑神疑鬼。这时候又出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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