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回 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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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回 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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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这里的娄子还不只一件,一方面奶妈聚赌抽头给查到了,二方面奶妈的媳妇玉住儿也拿了迎春的累丝金凤去典当不还。庚辰本这里是“王住儿”,不对,程乙本是“玉住儿”。累丝金凤是金丝缠起来的首饰,大概蛮值钱的。她的奶妈赌钱赌输了,就叫媳妇玉住儿拿了那个累丝金凤去押,欺负迎春好讲话,押了还没有赎回来。眼看中秋节马上要到了,这个东西那天姑娘们都要戴的,丫鬟绣桔就紧张了,累丝金凤不晓得哪去了,给他们拿走了又不拿回来。迎春根本知道这回事的,她说:“何用问,自然是他拿去暂时借一肩儿……谁知他就忘了。”绣桔道:“何曾是忘记!他是试准了姑娘的性格,所以才这样。如今我有个主意:我竟走到二奶奶房里,将此事回了他,或他着人去要,或他省事拿几吊钱来替他赔补。如何?”绣桔要去告状。迎春忙道:“罢,罢,罢,省些事罢。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这个女孩子可怜,她怕事。邢夫人不疼她,她又是个庶出的女儿,贾赦那个人对儿女无所谓的。迎春因为老实,大概也不是很可爱,所以贾母对她也不怎么样,就是一个孙女儿嘛!她的个性软弱,缩在一边,因为她没地位。不像探春,探春之所以神气,后面有王夫人和贾母撑她的腰,若贾母不撑她的腰,墙倒众人推,赵姨娘的女儿大家还不是照打一耙。迎春没有后盾,难怪养成怕事、懦弱、退缩的个性。这下子,绣桔就跟这个玉住儿媳妇吵起架来了,你一句我一句吵个不休,司棋就跑来劝她们。本来司棋有两下可以镇得住的,但这阵子泥菩萨过江,出了那个事情又病又吓,自己都快倒了,也就勉强过来,帮着绣桔诘问那个媳妇。迎春呢,她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来看,这是道家葛洪所写,在讲人间什么都是因果的书,她躲在旁边清净无为,烦的事情通通不管了。正好探春、黛玉、宝钗这几个人来了,一听吵架,问吵什么啊,她们就讲了这些事情,三姑娘怎么容得下这种事,她也很厉害,因为碍着邢夫人,她就调兵遣将暗暗把平儿请来。平儿就代表凤姐嘛,平儿一来这些人都怕了。
当下迎春只和宝钗阅“感应篇”故事,究竟连探春之语亦不曾闻得。她们吵得要命,她也不晓得,懒得听。忽见平儿如此说,仍笑道:“问我,我也没什么法子。他们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苛责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她倒是《太上感应篇》看通了,道家无为,她看通了。又说:“太太们要问,我可以隐瞒遮饰过去,是他的造化,若瞒不住,我也没法,没有个为他们反欺枉太太们的理,少不得直说。你们若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治,我总不知道。”众人听了,都好笑起来。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老虎、狼都在阶陛之下了,你还在谈因果。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这一家上下若许人,又如何裁治他们。”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尚如此,何况我哉。”男人还搞不定,还要我来搞?一页篇幅就把迎春这个懦小姐通通写出来了。这个懦小姐反正人间是非她都懒得管,她看《太上感应篇》也看进去了,人生那么多是是非非,那么烦,我何必呢?也不是我能弄得定,算了,你们爱说什么说什么。
邢夫人发现绣春囊后当然心中很不安,一连串的事件,佣人赌钱还是小事,该惩罚的惩罚,还可以容忍,可是这件事情兹事体大,春宫图这种东西怎么会跑到大观园里来,园里都是些小姐姑娘,看到这种东西还了得。当时那种道德观,连看《西厢记》都不行的,因为西厢诲淫,一般对于女性的教育都非常森99lib.net严。邢夫人满腹心事到迎春那边去了。迎春的奶妈犯了罪啦,查出聚赌抽头,邢夫人觉得脸面很过不去。迎春你们知道的,兴儿不是说迎春的外号叫“二木头”,形容排行老二的她是个老实、懦弱、木讷的女孩子。她也没有什么诗才,好不容易作了一句诗又错了韵。这么一个老实善良的姑娘,曹雪芹对她着墨不多,前面也就讲她一两次而已。这一回就讲这个懦小姐了,也给她一个焦点。要仔细看曹雪芹的人物刻画,他三笔两笔就把傻大姐写出来,塑造这个人物意义非凡。迎春在这几个“春”里头,可说最不出色的一个,元春皇妃有她的派头,探春玫瑰多刺,惜春等下我们要看了,这个小尼姑有意思的,也有她很特殊的意义,现在也要给迎春这个懦小姐几笔。
看看三姑娘的派头:探春见平儿来了,遂问:“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涂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们受这样的委屈。”厉害了,先故意这么讲。平儿忙道:“姑娘怎么委屈?谁敢给姑娘气受?姑娘快吩咐我。”当时住儿媳妇儿方慌了手脚,遂上来赶着平儿叫:“姑娘坐下,让我说原故请听。”本来玉住儿媳妇也很刁的,她利用迎春懦弱就百般地刁难她,看到平儿来了,害怕了想上来解释。平儿正色道:“姑娘这里说话,也有你我混插口的礼!你但凡知礼,只该在外头伺候。不叫你进不来的地方,几曾有外头的媳妇子们无故到姑娘们房里来的例。”看到没有,有规矩的,你们是外面媳妇怎么会跑进来?还要这么插嘴。规矩先按下来。迎春弄得下人没规矩了,探春一来,平儿一来,把这规矩使出来,当然玉住儿媳妇就怕了。探春就故意讲一番道理给平儿听,她说:“如今那住儿媳妇和他婆婆仗着是妈妈,又瞅着二姐姐好性儿,如此这般私自拿了首饰去赌钱,而且还捏造假账折算,威逼着还要去讨情,和这两个丫头在卧房里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辖治,所以我看不过,才请你来问一声:还是他原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还是谁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然后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这个话讲得重了,这就是探春。平儿忙陪笑道:“姑娘怎么今日说这话出来?我们奶奶如何当得起!”探春冷笑道:“俗语说的‘物伤其类’,‘齿竭唇亡’,我自然有些惊心。”这个好,探春这些话讲得出来去挤兑平儿,等于是逼得凤姐要去治这些人。有意思的是,这里闹成这个样子,你看看迎春怎么反应。
邢夫人来了,这样说迎春:“你这么大了,你那奶妈子行此事,你也不说说他。如今别人都好好的,偏咱们的人做出这事来,什么意思。”当然觉得很丢面子嘛!别人怎么没事呢?偏偏我们这一房抓出个赌头来。你看,迎春低着头弄衣带。这个小动作形容得好,低着头很受委屈地弄衣带,没话讲。半晌答道:“我说他两次,他不听也无法。况且他是妈妈,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说他的。”你看这个二姑娘,脾气软得可欺,比起探春那两下,完全不能比。太老实嘛!对她奶妈没法子。邢夫人道:“胡说!你不好了他原该说,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该拿出小姐的身分来。他敢不从,你就回我去才是。”她不从,你应该跟我讲啊!骂了迎春一顿。迎春不语,只低头弄衣带。没办法,只好一直弄衣带。邢夫人见他这般,因冷笑道:“总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竟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邢夫人很讨厌凤姐,时时会戳她两下。程乙本里面没这几句话,不过这里也还合理。凤姐呢,没怎么照顾迎春,因为迎春是贾赦的女儿,凤姐不太敢去碰的,就让邢夫人去操烦,因为她怎么做都不合适,邢夫人一定要借这机会挑她毛病的。邢夫人自己没有孩子,贾琏不是她生的,这99lib•net个迎春也不是她生的,都是姨娘所出,但贾琏的妈妈是谁没有交代,好像也不是庶出,这邢夫人是贾赦后娶的。你看她说:“但凡是我身上掉下来的,又有一话说,你要是我生的还有话讲嘛——只好凭他们罢了。况且你又不是我养的,你虽然不是同他一娘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该彼此瞻顾些,也免别人笑话。都讲出这些来了。我想天下的事也难较定,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可见得迎春的妈妈也是个姨娘,没讲她的妈到哪去了,反正贾赦姨娘一大堆。如今你娘死了,从前看来,你两个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不及他一半!”这个迎春的妈比赵姨娘强,大概是不错的,按理讲,你妈比赵姨娘强,你应该比探春强,怎么连她一半都不及。探春在贾母、王夫人面前这么得意,邢夫人心中也不舒服,没有孩子大概不懂得母爱,她对贾琏不怎么样,对迎春也不怎么样,她就是死捏住钱。她又说:“谁知竟不然,这可不是异事。倒是我一生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
因为一个绣春囊勾动这么多事情,当然曹雪芹写这个,一定赋予绣春囊很重的意义在里头。绣春囊被傻大姐拾到,这个值得玩味,如果是被一个普通的丫头、一个懂事的丫头拿到,意义又完全不一样了。傻大姐天真无邪,根本不懂事的一个人,也不懂得男女之间一切的道德规矩,什么都不懂,是一个没有道德束缚的(amoral)、原始的原形人。所以我讲曹雪芹常常喜欢用痴啊傻啊这种字,这种字不是贬喔!宝玉常常是痴傻,这种痴傻不是不好,反而变成一种未凿的天真。我们每个人都是宝玉,本来就像一块石头,天真无邪的璞玉,掉到红尘里面,各种的污染,各种的规矩,各种的道德灌输,各种的东西把我们弄得失掉了原来的天真,天真反而被误认为是痴傻。
这绣春囊是谁的?当然我们已知道司棋跟他的姑表弟潘又安有一段私情,按理讲是非常正常的。男女在青春萌动的时候,肉体的交欢很自然的,但是因为发生在贾府,贾府等于是一个中国宗法社会的缩影,在儒家系统下面非常严谨的这么一个社会,秩序和伦理最要紧,不能乱的,至少表面不能乱。儒家要存天理、去人欲,最理想的是人没有欲,所以儒家对于情欲防范甚严。基督教何尝不是如此,情欲要控制的,不可以逾越,越矩侵犯了上帝,一怒之下整个城会毁灭掉。佛家是更高一层的,情欲是一切生命的根本,也是痛苦和混乱的根本,通通要防范。对于人的原欲弗洛伊德有一本很重要的著作《文明及其不满》(Civil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人类的文明是压抑了人的原欲,压抑了以后升华才能够产生道德。所以我们对人为的文明都有一种内心压抑不住的不满,不管宗教多少束缚,道德重重捆绑,这个最原始的情跟欲很难阻止,也很难分开。你说潘又安跟司棋这两个人之间是情,他们后来殉情了,其实也是欲,两个小情侣忍不住了,在花园里幽会起来。当然这个东西一撞到贾里面就不得了,这种所谓的社会秩序(social order)、道德秩序(moral order)是要维持的,否则会摇动他们的根基。必须把不守规矩的除掉,要赶出去。我想曹雪芹写这些,他内心是很同情这些真情的,他对林黛玉和贾宝玉的爱情,对司棋跟潘又安的爱情,对尤三姐的爱情,甚至对龄官、藕官都有一种相当怜惜的悲悯,藏书网这是人生而俱来、无法除去的原始力量,冲撞这些立下来的束缚规矩。所以他让天真未凿、一块璞玉一样、没有道德观的这么一个傻大姐,拿了一个她认为是两个妖精打架好玩的东西,这在王夫人眼里不得了了,要清算这些犯规矩的人。理论上晴雯她并没有犯规,她并没有去勾引宝玉啊!就是因为她的色相也是一种威胁,会勾引到欲啊情啊这些东西,所以王夫人说像袭人、麝月两个笨笨的倒好,这个晴雯妖妖娆娆大不成体统,把她赶出去。一个绣春囊引起了大观园的抄查,这一回自己抄查自己,大观园基本上动摇了,过去那种伊甸园式的存在因此受到破坏,那种理想生活不可能再存在了。
你看邢夫人的心性,很要面子,也蛮愚昧的,否则她也不会听贾赦的话跑去要鸳鸯做妾,挨了贾母一顿,她要是聪明的话,也该知道那个情形了。贾母说贾赦官也不好好做,整天想着讨小老婆。贾赦是荣国公,邢夫人是受封诰的夫人,讲起来地位蛮高的,但好像她的派头也不够。这里有几句大家注意,旁边伺候的媳妇们便趁机道:“我们的姑娘老实仁德,那里像他们三姑娘伶牙俐齿,会要姐妹们的强。他们明知姐姐这样,他竟不顾恤一点儿。”程乙本没有这段,轮不到这些媳妇来讲探春,不敢的!贾府的规矩轮不到她们来讲,何况又是个没名没姓的媳妇,如果是陪房王善保家的,可能在邢夫人耳边叽叽咕咕,但当场在迎春面前这么诋毁探春,不敢的,迎春房里小丫头那么多,这话传到探春那边还得了,这媳妇吃不了兜着走。这种地方我们要注意,贾府有贾府的规矩,上上下下很严的,外面的媳妇不能随便进到里面讲话,只有大丫头才能进来,不可能讲这种话。下面的人通报琏二奶奶来了,因为邢夫人到这里嘛,凤姐一定要来跟婆婆请安的。邢夫人听了,冷笑两声,命人出去说:“请他自去养病,我这里不用他伺候。”冷冰冰地回了一句,她真的讨厌凤姐。
《红楼梦》这几回非常关键,曹雪芹天才就是天才,他想到用个傻大姐出来,嘻嘻哈哈地来看待儒家的信仰者眼里那么严重的一件事情。道家来看,本来就是这样子的,本来就可以用嘻嘻哈哈的态度来看。曹雪芹用了一个喜剧人物(comic character)傻大姐来传递这个消息,写得好!如果他选错了一个人,就完了,这一回就没有意义了。所以我讲小说里面用字很要紧的,两个妖精打架、两个人打架可以,两口子就不行了,它就有了人伦观念了,这就整个违反了曹雪芹的原意。所以有些地方我必须指出来,我觉得必须改动它。有些地方可以过去的,两个版本意义上不会有歧异的,就放着它。上次我也指出来,庚辰本有几句把尤三姐整个毁掉了,讲得好像原本就跟贾珍有染,那所有的意义都不对了,这个也是。
这天邢夫人因为迎春的奶妈出事情了,要到迎春那边去说说她。迎春是贾赦的女儿,虽不是她生的,也等于她的女儿,当然与她的颜面有关。到了园子门口遇见一个人,只见贾母房内的小丫头子名唤傻大姐的笑嘻嘻走来,手内拿着个花红柳绿的东西,低头一壁瞧着,一壁只管走,不防迎头撞见邢夫人,抬头看见,方才站住。邢夫人因说:“这痴丫头,又得了个什么狗不识儿这么欢喜?拿来我瞧瞧。”“狗不识儿”大概就是宝贝儿的意思,程乙本是“爱巴物儿”,“这傻丫头,又得个什么爱巴物儿,这样喜欢?拿来我瞧瞧。”原来这傻大姐年方十四五岁,是新挑上来的与贾母这边九九藏书提水桶扫院子专作粗活的一个丫头。只因他生得体肥面阔,一个大脸的胖姑娘,两只大脚作粗活简捷爽利,且心性愚顽,一无知识,傻大姐什么都不懂得,行事出言,常在规矩之外。还不懂事,乱讲话,也不晓得什么叫规矩。贾母因喜欢他爽利便捷,又喜他出言可以发笑,便起名为“呆大姐”。不知为什么又跑出个“呆大姐”,傻大姐就傻大姐了,呆大姐就不好听。下面有一句话庚辰本说:常闷来便引他取笑一回,毫无避忌,因此又叫他作“痴丫头”。这一段程乙本没有的,贾母不会拿傻丫头来作玩物,拿她来取笑,我想贾母这个人不是这样的,她对下人很怜惜。大家还记得吗?他们到道观里去做法事的时候,有个小道士在这些女眷进去时来不及跑,给王熙凤打了一个耳光,吓得到处躲藏。贾母看到马上制止说,穷人家的孩子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不要为难他。贾母对穷人家孩子有一种怜悯之心。他(傻大姐)纵有失礼之处,见贾母喜欢他,众人也就不去苛责。这丫头也得了这个力,若贾母不唤他时,便入园内来顽耍。今日正在园内掏促织,她在找蛐蛐儿,忽在山石背后得了一个五彩绣香囊,其华丽精致,固是可爱,但上面绣的并非花鸟等物,一面却是两个人赤条条的盘踞相抱,一面是几个字。这痴丫头原不认得是春意,要加个“儿”字,“春意”就不对了。“春意儿”,等于是个绣的春宫画。便心下盘算:“敢是两个妖精打架?不然必是两口子相打?”这个傻丫头连两口子是怎么回事她还搞不清的,她没这个观念,程乙本是:“敢是两个妖精打架?不就是两个人打架呢?”反正赤裸裸的两个东西,傻丫头也没看懂。左右猜解不来,正要拿去与贾母看,她要拿去给贾母看,好玩。是以笑嘻嘻的一壁看,一壁走,忽见了邢夫人如此说,便笑道:“太太真个说的巧,真个是狗不识呢。太太请瞧一瞧。”她还高兴得很,拿出来给邢夫人看。说着,便送过去。邢夫人接来一看,吓得连忙死紧攥住,忙问:“你是那里得的?”傻大姐道:“我掏促织儿在山石上捡的。”邢夫人道:“快休告诉一人。这不是好东西,连你也要打死。皆因你素日是傻子,以后再别提起了。”这傻大姐听了,反吓的黄了脸,说:“再不敢了。”磕了个头,呆呆而去。邢夫人回头看时,都是些女孩儿,不便递与,自己便塞在袖内,心内十分罕异,揣摩此物从何而至,且不形于声色,且来至迎春室中。这是很关键的一段,一个绣春囊,摇动了整个大观园的根基,我们好好地来看这件事情。因为傻大姐发现了绣春囊,这个绣春囊造成连锁反应,勾动了一大串的事情,下一回就搜查,自己抄大观园,这一抄影响好几个人,晴雯第一个中箭,第二个是司棋,然后一连串宝玉怡红院里面的丫头,还有那些小伶人芳官等,通通一个个被点名,被赶出大观园。
有外面的人跑进来,贾母说你们这些查夜的人太懈怠,要彻底查一查。贾府那么大的地方都有守夜的,二十四小时几班人轮流。守夜一晚上要干什么呢?悄悄地就赌起来了。中国人本来就爱赌,夜长了嘛,下面这些佣人一方面赌,一方面又设局抽头,已经有好几处这么搞了,上面的主子晃个眼,下面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这一彻查果然查到了好几处聚赌,你看,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赌者通共二十多人。头家就是抽头的,那三个大头家,有林之孝的两姨亲家;有迎春的奶妈,在贾府里头也比较仗势啰;还有一个是厨娘柳家的妹妹。这下子禁赌,把那些人打了板子赶出去。总之大观园很多乱象慢慢丛生,接着很重要的事情来了。
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个春”个性鲜明,怎么写她们呢?记得吗?元春皇妃的架式,后来到了省亲与家人团聚时,满眼垂泪,说不出话,只管呜咽对泣。许久才忍九_九_藏_书_网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当初把我送到那不得见人的地方,现在大家好不容易见一面,不说说笑笑,反倒这么伤心,等一下子我又走了,不知等哪年哪月才能再见。自己讲得痛切,作为皇妃大不容易,侯门一入深似海啊,一句话就赋予她人性,一句话就把这个皇妃,变成贾府的大女儿。一个女儿回来省亲,亲情触发她的感伤,一句话就够了。写迎春怎么傻怎么懦弱,用不着写那么多,只说她在旁看《太上感应篇》。你们吵了这半天,讲什么我没听见,够了。懦小姐,二木头,可怜最后嫁得不好,遇人不淑给人家整死。也难怪,懦弱嘛!这边通通写出来了。这就是曹雪芹的人物刻画(characters portraying)最成功的地方,如果写得不好的人,可能“四个春”一片糊涂搅成一团,现在,我们看这四个姑娘,清清楚楚,历历分明。这就是小说头一个要素:人物。人物写得通通活出来,写得你不能忘记就成功了。
下面一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矢孤介杜绝宁国府”很重要,是《红楼梦》由盛入衰的转折点(turning point),贾府兴衰的这一条线,转折点在这个地方。第七十四回以后,“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那么灿烂的灯一盏一盏熄了。贾府等于是一个很大的建筑,等于一个社会秩序架构的缩影,就在这个地方,这栋高楼大厦开始垮掉。
这回一开始讲宝玉在园子里面晃荡,晃了这么久,因为贾政没有去查他的功课。赵姨娘在贾政面前咕咕咕咕讲了一些话,有个小丫头就跑去告状啦,告诉宝玉说你要小心,赵姨娘又在老爷面前讲话了。宝玉一听这紧箍咒又箍起来了,他怕贾政考他,就临时抱佛脚,算了算肚子里面背诵了什么,只有《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下半部还背不出来。宝玉对四书五经兴趣不大,他喜欢作诗作词,诗、词、赋作得不错,那些秾词艳句他也喜欢,贾政就讲宝玉像个温飞卿,专门作艳词。《孟子》上本他是夹生的,下本根本就忘掉了,《孟子》那套宝玉不喜欢,他吃不消,所以连背都不要背。我想以宝玉的聪明,真要背《孟子》两下就背出来了,主要是治国平天下那套宝玉没有兴趣。那些古文什么的都生得很,那怎么办呢?半夜爬起来念书。这么一闹,整个怡红院大小丫头只好跟着他一起开夜车,宝玉在念《大学》《中庸》《孟子》的时候,她们就在旁边打瞌睡,被晴雯骂了一顿,说一晚都熬不住。正好外面“咕咚”响了一下,只听金星玻璃从后房门跑进来,口内喊说:“不好了,一个人从墙上跳下来了!”怡红院里面怎么会跑出个“金星”、“玻璃”来了,所以庚辰本有时候突然出现的名字是根本不认得的,宝玉并没有金星、玻璃这两个丫头,应该是春燕跟秋纹。程乙本写春燕跟秋纹就对了。外面有人跳下来?晴雯脑筋动得最快,就叫宝玉装病,装病就可以不用见老爷了。又去传上夜的人来,到处去搜寻,查夜的人说根本没有事啊,可是宝玉受了惊吓,全身发热颜色也变了。又拿安神药什么的,吵了一顿,晴雯还骂那些查夜的人“别放诌屁” !我还没看过这么用的,我想是多了一个“诌”字。总之大张旗鼓这么一搞,宝玉装病了。
从七十三到七十四回,慢慢到了贾府从盛入衰的关键时刻,高潮迭起。这一回很要紧,大观园发生了绣春囊事件,这件事发生以前,大观园听去都是一片笑声,从刘姥姥来的时候的满园笑声,到宝玉做生日时的满园子笑声,但从这一回开始,听到的声音慢慢变了,从笑声变成了哭声,很值得我们好好地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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