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尼治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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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尼治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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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汤姆说。那只狗不停地跑。“你会学什么呢?”
“我想跟你谈谈。”汤姆说。他听起来很无力。一只落下陷阱的动物,试图保持镇定的眼神。
“我应该去上大学。”伊内兹说。
汤姆开车去阿曼达家的路上撞坏了车。车还能开,不过他在后备箱里找到一根卸胎棒,用它撬开挡泥板左前部紧贴轮胎的金属以后,轮子才能转。他开出大路的那一秒(他一定打了会儿瞌睡),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阿曼达会以此为理由,认为把本交给他不可靠。他用卸胎棒干活的时候,有个男人停了车,下车给了他一些醉醺醺的建议。“决不要买摩托车。”他说,“它们开太快就会失控。你也跟着一起失控——彻底没救。”汤姆点点头。“你知道道格的儿子吗?”男人问。汤姆没吭声。男人难过地摇摇头,回去打开后备箱。汤姆注视他从里面拿出一些照明灯,点亮,放在路面上。男人手里还剩下几个,他拿着走过来,表情困惑,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多。然后他点亮多余的那些,一个接一个点,把它们在车前摆成一个半圆,就是汤姆修车的那个位置。汤姆觉得自己像一个神龛中的圣徒。
“比如说。”伊内兹说,“我可能要结婚了。”
“她不是个坏人。”伊内兹说,“你总是想惹她不高兴。她也有她的麻烦事。”
“你要吃。”她说,“我还是买一点。”
“听到什么?”那个人说。
那个人避开他的目光,从柜台下面抽出一个餐盘。汤姆意识到他让人家紧张了,于是坐下来。披萨好了,他去柜台前取餐,又要了一大杯牛奶。他发现柜台后的男人又在看他——不巧那一刻他喝得太快,牛奶正顺着下巴往下流。他用纸巾擦下巴,即使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也满腹心事,想着他这一天剩下的时间。他要去阿曼达家,她住在格林尼治村。像往常一样,他觉得又宽慰(她跟别的男人结婚了,但还给了他一把后门的钥匙),又焦虑(谢尔比,她丈夫,对他挺礼貌,但明显不愿意常看见他)。
阿曼达下来了。她穿一条裤边卷到脚踝的牛仔裤,一双黑色高跟凉鞋,一件黑色丝绸衬衫。她也像谢尔比一样脚下不稳。她看到汤姆有点不高兴。她看了看,没开口。
水龙头打开了。他听到本的笑声压过水声。他很高兴看到本适应得这么好。他自己五岁的时候,决不可能让女的跟他一起进浴室。现在他快四十岁了,他多希望是自己在浴缸里,而不是本——如果伊内兹用肥皂给他擦背,她的手指滑过他的皮肤。
“如果我考虑跟什么人结婚,先跟他谈恋爱不是合情合理吗?”伊内兹说。
“我在想青蛙的事。”汤姆在电话里跟他秘书说,“告诉他们等我想出青蛙问题的正经方案就过去。”
离婚以后他第一次去格林尼治拜访的时候,本和谢尔比不在家。伊内兹倒是在家,阿曼达坚持带他参观房子,她也跟着一起。汤姆知道伊内兹不想跟他们一起看房子,这么做是因为阿曼达叫了她,她这么做还因为她觉得这样他就不那么尴尬。汤姆会永远为此爱伊内兹,那跟他爱阿曼达的方式不同,但也是一种真实的爱。
本看到他,装作没有看见。本爱伊内兹胜过其他所有人。汤姆走开了,让她不至于看到他而停下。
“我早上开始工作,现在也没干完。”汤姆说,“我吞下这块披萨之后要去问我前妻,儿子能不能回来跟我住。”
汤姆决定至少好好度过这一夜,他脱了鞋上楼,不必打扰房子的宁静。谢尔比和阿曼达卧室的门开着。本和伊内兹蜷在床上,她就着昏暗的灯光开始给他读故事。她挨着他躺在床上铺着的蓝色大被子上,背对着门,一只胳膊缓缓划过空中:“士兵在村子门口站住……藏书网
“我得想青蛙的方案。”他说,“告诉梅特卡夫我要请一天假来考虑这个,如果他问起的话。”
“我要问阿曼达,本能不能跟我住。”汤姆对伊内兹说。
汤姆和伊内兹一起散步的池塘边,有一只黑狗在喘气,它眼睛朝上盯住一个飞盘。狗主人举起飞盘,狗盯着它,就像被来自天堂的一束光定住。飞盘飞出去,划出弧线,落下的时候被狗叼到。
“你才幸运呢。”他秘书说,“我今天下午得去拔两颗智齿。”
在城里,他出发前最后停留的地方是一个通宵熟食店,他在那儿吃了鸡蛋和百吉饼,现在还觉得牙齿嚼得发疼。嘴里的热咖啡味道不错。清早阳光微弱,他移开椅子,但还算是坐在桌旁,那个位置几乎照不到太阳,但阳光打在一个肩膀上的感觉真好。牙齿不太疼了,他才发现嘴里毫无感觉。太阳照着,他能感觉到羊毛衫的温暖,正像羊毛衫应该发挥的效果,哪怕阳光并没有直射它。那件羊毛衫是他儿子送的圣诞礼物,当然,是她挑的包装:盒子包着闪亮的白纸,本用蜡笔签下“B E N”的名字,字母写得很大。涂鸦的笔迹像是鸟儿的翅膀。
“她会装一肚子寿司和巴黎水的。我敢说他们不需要吃晚饭。”
“还要吗?”谢尔比对汤姆说,“你再来点吗?”
汤姆又看了一眼壁炉架上的骨灰盒。假如有来生,万一哪里出了错,他转世变成了一只骆驼,而本变成一朵云,他们俩无法在一起该怎么办?他想要本。他现在就想要他。
谢尔比浑身赤裸,看到汤姆吃了一惊。他脚下踉跄,抓过搭在肩膀上的棕色睡袍,穿在身上,一边问汤姆有何贵干,一边说早安。“家里这些该死的钟要么慢两分钟,要么快五分钟。”谢尔比说。他在厨房冰冷的瓷砖地板上跳来跳去,烧上开水,把睡袍裹得更紧。“我以为这地板夏天会暖和一点。”谢尔比说着叹一口气。他把身体的重量从一边挪到另一边,搓着他的大手,像个拳击手在热身。
他走进浴室,给脸上泼了点水,用他以为是阿曼达的毛巾擦干。他回到书房,仰躺在沙发床上,旁边是打开的窗户,等着车子回来。他在一个陌生的床上一动不动地躺着,在一座他和阿曼达结婚的时候每年来两三次的房子里——这座房子在阿曼达生日时总是点缀着鲜花,在圣诞节时能闻到新砍的松树味,桌面上细长的意大利天使面摆成鸟窝的形状,里面小小的圣诞彩球闪着光,好像色彩奇异的蛋。阿曼达的母亲去世了。他和阿曼达离婚了。阿曼达跟谢尔比结婚了。这些事很不真实,而真实的是过去的时光,是多年前的阿曼达——他脑海中无法忘却的阿曼达的形象,他始终记着的情景。那是在他没有料到会发现任何问题的一天发生的;他那时正感觉生活合拍,心情轻松,这感觉日后再也不会有了。某种程度上,这事让他如此痛苦,以致后来阿曼达离开他,去找谢尔比,这些给他带来的痛苦反而显得没那么深了。阿曼达——她穿着漂亮的内裤,站在他们纽约公寓的卧室里,在窗户旁边——双手交叉,掩住自己的胸部,对本说:“没有了,奶没有了。”本穿着T恤,兜着尿布,躺在床上向上看着她。床头柜上放着要给他喝的一杯牛奶——他会像哈姆雷特从毒酒杯中喝酒那样坚定地喝下牛奶。本的小藏书网手在杯子上,她的胸部又在眼前显现,她的手盖住他的手,杯子倾斜,吞下第一口。那个晚上,汤姆把头从自己的枕头上移到她的,在床上往下滑,直到自己的脸颊贴上她的乳房。他早就知道自己睡不着,他惊讶于她能以如此随便的方式完成一件这么大的事。“宝贝——”他开口,而她说:“我不是你的宝贝。”她从他身边,从本身边移开。谁会猜到她需要的是另一个男人呢——她会在一张巨大的蓝色海洋般的缎面被子上,在一张和海洋一般宽阔的大床上跟这个男人共枕。他第一次来格林尼治的时候,看到了那张床。在她目光的注视下,他把手窝成杯状,搭在眉毛上,远远地往房间那头张望,好像能看到中国。
“我要去纽约。”她说,“克劳迪娅要做一个囊肿切除手术。糟糕透了。我九点钟要跟她在那儿碰头。我现在不想谈。我们晚上再说吧。晚上再来,或者今天留在这儿。”她的手伸进赤褐色的头发里。她坐在椅子上,接过谢尔比递来的咖啡。
他开车到商场。车子停好以后,本跟伊内兹一起去了商店,而没有跟他去隔壁的酒水店。汤姆买了一瓶干邑,把零钱装进口袋。店员挑起眉毛,又放下,来回几次,好像格劳乔·马克斯,他把广告塞进袋子,袋子上画着一个香槟酒杯,里面盛满蓝绿色的酒。
“你在谈恋爱?”他说。
“昨晚我睡得不好。”谢尔比说,“我希望今天早上不至于闹出什么事来。”
“我是在帮你处理你的问题,阿曼达。”谢尔比说,“你不觉得说话该和气一点吗?”
“哦,别说了,谢尔比。”阿曼达说。
他仔细地审视一张鸟喙的照片。旁边有一张鸟翼的照片。他凑近照片,把脸颊贴近玻璃。他有些担心。这不像阿曼达,知道他在等着见她,却不回来。他感到玻璃的凉意扩散到全身。阿曼达不可能是死了,这么想没道理。谢尔比开车时会像个老人,蠕动得很慢。
“伊内兹和我有个秘密。”他们在回家的路上本说。他从后座站起来,抱住她的脖子。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说。
有一次,谢尔比八点离开,要开车去纽约,阿曼达在餐桌旁抬起头——他们仨刚在那里吃完早餐,汤姆觉得是一段友好正常的时光——而她对谢尔比说:“请别把我一个人留下来跟他待着。”她站起来跟他走进厨房,谢尔比显得迷惑而尴尬。“宝贝,是谁给他的钥匙?”谢尔比低声说。汤姆看着过道那一头。谢尔比的手低低地搭在她的臀部——部分是有性暗示的玩笑姿势,部分隐含着占有的意味。“你可别告诉我有什么事让你害怕。”
本累了,他累的时候就会烦人。阿曼达认为不该迁就本的喜好:她给他读R.D.莱恩,而不是童话;她让他吃法国菜,只允许他把酱汁分开放在一边。阿曼达拒绝送他上幼儿园。汤姆相信如果她送他去,如果他和同龄的孩子一起,也许能改掉一些烦人的习惯。
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一直惦记着水,想着去什么地方旅行,可以看到海,在沙滩上散步。在纽约每过一年,他就越发烦躁。晚上他常常在自己的www.99lib.net公寓里醒来,听着空调呼呼的噪音和楼上的女人穿缎面拖鞋打发失眠的脚步声。(她给他看过,解释说他睡不着觉不可能是因为她在走动。)他失眠的晚上,就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像他儿时会做的那样,把家具想象成别的东西。他斜着眼把高高的红木橱子看成棕榈的树干;他飞快地眨眼,夜灯一闪一灭像是浮子在水中起伏,他试图把床想象成一艘船,他在船上挂帆,就像多年前他和阿曼达在缅因州,伯金斯湾的水域扩大,汇入波涛滚滚的墨蓝色海洋。
“你以为我在骗你吗?我会把你和他一起拐走。”
伊内兹突然在本身后猛地把他抱起来,紧紧抱住。他挣扎起来,似乎想被放下,但当伊内兹弯下腰去,他又紧紧抱住她。他们走到汤姆停车的地方,伊内兹把本放下。
他走开了,出去找地方坐下,街对面是他最喜欢的那家披萨店。他读了报纸上的星座运势(不好不坏),看着咖啡馆窗外,等那家饭馆开门。十一点四十五分,他穿过大街,在那里点了一份西西里披萨,要了所有配料。他跟柜台后的人说话时,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可笑,因为那个人笑着说:“你确定吗?所有配料?你自己看着都很讶。”
“她决不会答应。”伊内兹说。
“记得在商场停一下。”伊内兹说,“我得买点东西做晚饭。”
他加大油门开上车道,车道很滑,沾满草坪喷水器冲下来的泥。他用力开车,等待他能感觉到车子停稳的那一刻。车子滑动了一下,然后又直行了。他们抵达了最高处。他把车停在草坪上,后门附近的地方,给谢尔比和阿曼达开车入库留出空来。
阿曼达叹了口气。谢尔比也让她心绪不宁,就像汤姆一样。“如果我能说句话,别来怪我,”她对谢尔比说,“因为是的,你告诉过我不要买标致车,现在这死家伙不动了——汤姆,你要是今天在这儿,能送伊内兹去趟商场就好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为你的虚伪雇主辩护了?”
阿曼达隔着咖啡杯里升起的热气看汤姆。“我想我们大家把这种局面都处理得挺好。”她说,“我不后悔给了你钥匙。谢尔比和我商量过了,我们俩都觉得你应该能进这房子。只是在我心里,我想当然地认为你会在——我觉得是——更紧急的情况下使用钥匙。”
“基督啊。”汤姆说,“青蛙香皂。”
伊内兹在五年前本出生后就跟他们一起住了,现在她的一些手势和表情都像阿曼达——阿曼达那种耐心的似笑非笑让他明白,他如此不通世故既吸引她,又让她困惑。阿曼达跟他离婚那阵子,她回来的时候他去肯尼迪机场接机,她从舷梯上下来,怀里抱满菠萝。他看着她,自己也是这种耐心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本睡啊睡啊,他常常睡到十点或十一点。楼上卧室里,阳光满满地照在他身上。
八点钟,他们没回来,伊内兹有点着急。九点钟,他们还是没回来。“她昨天提到一个什么话剧。”伊内兹轻声对汤姆说。本在另一间屋子玩一个智力玩具。是他上床的时间了——已经过了点——他的专注劲儿好像爱因斯坦。伊内兹又进了他的屋,汤姆听到她在跟本讲道理。她比阿曼达平静,她会达到目的。汤姆读起超市的报纸,这报纸一星期出一次,都是些鹿冲过马路,做蜡染的女艺术家要在图书馆现场演示之类的消息。他听到本跑上楼梯,伊内兹在后面追。
这会儿伊内兹进了书房,眼睛适应黑暗的时候犹豫了一刻。“你醒着吗?”她轻声说,“你没事吧?”她慢慢走到床边,坐下。他的眼睛闭着,他确定自己能一直睡下去。她的手放在他手上,他微笑着,意识开始游离,进入梦乡。一只鸟展开翅膀,像展开一把折扇那么优雅;士兵在山顶停留。关于伊内兹他会永远记住这一幕:星期一她来上班的时候,也就是阿曼达跟他说起谢尔比并提出离婚的那个周末之后,伊内兹在厨房里低声对他说:“我还是你的朋友。”伊内兹凑近他低声说,就像一个羞怯的情人轻轻凑过来说“我爱你”那样。她说了她是他的朋友,他告诉她,他永远不会怀疑这点。那一刻他们就那么站着,静静的,一动不动,好像四周的墙都是群山,而他们的话语会撞击在山上。www.99lib.net
“这儿的医疗保险不包括牙科。”她说。
阿曼达、谢尔比和本在楼上。在过道那边,他能看到隔壁屋的壁炉架上放着的电子时钟,它的另一边是那盒骨灰。七点钟,闹钟会响,谢尔比会下楼来,他的白头发映着明亮的晨光,好像海边人们卖的那种廉价的鲍鱼灯饰。他会跌跌撞撞,低头看裤子拉链是否拉上;他会用阿曼达母亲的骨瓷杯子喝咖啡,杯子被他捧在手里。他的手那么大,你得仔细看才能看到他捧着一个杯子,而他也并不是像你从小溪里喝水那样从双手中吞下咖啡。
伊内兹发间插了一朵夹竹桃花,走路时一副自我感觉良好的样子。汤姆第一次看到伊内兹的时候,她在她姐姐家的花园里干活——实际上她赤着脚站在花园里,长长的棉布裙拂扫着地面。她手里拿着一个篮子,里面的鸢尾和雏菊堆得高高的。她十九岁,刚到美国。那一年她跟她姐姐和姐夫梅特卡夫住在一起,梅特卡夫——他的朋友梅特卡夫,广告公司里最疯狂的家伙。梅特卡夫开始学习摄影,只是为了给伊内兹拍照。终于他老婆嫉妒了,叫伊内兹离开。她找不到工作,阿曼达对她又爱又怜,就说服汤姆让她来跟他们住,那时她已经生下了本。伊内兹来了,带着几盒子她自己的照片,一个行李箱,还有一只宠物沙鼠,来的第一晚就死了。第二天伊内兹哭了整整一天,阿曼达用胳膊搂着她。伊内兹从一开始就像是家里的一员。
他儿子捡起一根棍子。远处的那只狗盯着他。狗的主人在喊:“塞姆!”狗飞快地回头。他跳过草地,抬起头,盯着飞盘。
汤姆在麦迪逊大道上的一家广告公司上班。这一周他在努力思考青蛙形状香皂的营销手段——香皂是从法国进口的。他还有别的心事。他挂了电话,转身面对在他后面等着用电话的人。
“抱歉到陪我去一趟?”
“没关系。我是出主意的人,你是送信的。你多幸运。”
“你觉得要是我把本拐走,阿曼达会怎么想?”汤姆说。
“太糟糕了。”他说,“抱歉。”
楼上的水龙头关掉了。很安静。沉默了很久。伊内兹的笑声。楼梯上沉重的一跳,猫轻轻上楼时有块地板嘎吱作响。阿曼达不会让他带走本的。他现在很确定了。几分钟后,他听到伊内兹在笑,她高举爽身粉的罐子,让粉末撒落在本身上,像下雪。
“本正在适应这里。”她说,“那不是个好主意。”
他进了谢尔比用作书房的那间屋子。他打开灯。有一个调暗光线的开关,灯光非常暗淡。他就这样没动。
修好轮胎,他驱车前往阿曼达家。车轮打滑,又撞到邻居的信箱,他骂了自己一句。他终于开进院里,结果碰到了后院的地灯。他进厨房给自己做了咖啡,然后出来查看破坏的情况。
“跟谁?”他震惊不已,握着方向盘的手变得冰凉。
“我们昨天看到七只鹿穿九_九_藏_书_网过树林。”谢尔比说。
汤姆四处打量着。她把客厅的墙刷成白色,把楼下的洗手间刷成深红色。餐厅的大梁裸露在外,汤姆碰到过木匠一次——一个紧张的小个子意大利人,他一定很奇怪为什么人们想把房子结构暴露出来。前厅里,阿曼达挂了一组鸟翼的照片。
“一个住在镇上的男人。你不认识。”
“你听到了吗?”汤姆说。
闹钟响了,声音大得好像一百万个疯子在敲打铁皮罐。谢尔比的脚下了地。太阳在屋子中间投下一片长方形的光影。谢尔比将会走过那片光影,仿佛走过教堂过道上一块铺开的地毯。六个月,七个月以前,汤姆参加了阿曼达和谢尔比的婚礼。
离开饭馆后,他本打算从车库把车开出来,然后马上开到她家,对她说他想要本——说他不知怎么在混乱之中失去了本,现在想要回他。可是他发现自己却在纽约街头晃悠,这样才能平静下来,以便发出更加理性的请求。约一个小时后,他意识到自己像一个游客一样对这座城市产生了兴趣——高大的建筑物;那些服装模特骨盆前伸,几乎挨到了商店的橱窗玻璃;书店里堆成金字塔状的书籍。他经过一个宠物店,橱窗里满是碎报纸和锯末。他往里看,正好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把手伸过橱窗里的隔板,一手托着两只棕色的小狗放在锯末里。有那么一秒钟,她的目光和他的相遇,她微笑着把一只狗朝着他的方向扔过来。有那么一秒钟,小狗的视线也和他的视线相遇。狗不再看他,钻进一堆报纸,女孩转身回去工作了。几秒钟以前他和那个女孩对视的时候,想起这一周早些时候的一幕,他正走过喜来登中心,有个非常迷人的妓女走近他。她跟他说话的时候他有些犹豫,不过只是因为她的眼睛很亮——双眼分得很开,眉毛被浓密的金色刘海遮住了。他说不,她眨一下眼,眼里的亮光消失了。他简直无法想象这种事怎么可能真的发生,即使是一条鱼死了,眼睛也不会那么快就蒙上一层雾。可是那个妓女的眼睛就在他说不的那一秒钟,变得黯淡无光。
他现在绕道去看电影:《雨中曲》。看到黛比·雷诺兹,金·凯利和唐纳德·奥康纳跳上沙发起舞,弄翻了沙发的那一幕时,他离开了。他走进一个酒吧,脸上还挂着微笑。酒吧里人开始多起来,他看看表,觉得很惊讶,人们已经下班了。喝醉的他盼望下雨,因为下雨会比较好玩。他走回公寓,冲了个澡,然后去停车场。停车场旁边有个电影院,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坐在里面看起了《天外魔花》。长着人头的大狗吓到了他,倒不是因为形象恐怖,而是因为让他想起前面见过的那只棕色小狗。像是一个预兆——一只狗没人要的时候会变成什么,电影是噩梦版。
早上六点:康涅狄格州,格林尼治。阿曼达的母亲死后,房子归了她。汤姆前岳母的骨灰,放在餐厅壁炉架上的一个锡盒里,盒子用蜡封着。她去世有一年了,那一年阿曼达搬出了他们纽约的公寓,然后飞快离婚,又再婚,搬进了格林尼治的房子。她现在拥有另外一个人生,汤姆觉得他涉足其间应该谨慎些。他把她给的钥匙插进门锁,轻轻把门打开,轻得仿佛是在拆卸一个炸弹。她的猫洛基出现了,看着他。洛基有时跟他一起在房子里悄悄走动。不过现在,她轻轻跳上窗台,像一片羽毛落在沙子上那么不为人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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