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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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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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埃德·里克曼说,“你在这儿要是不快活才怪,对吧?”他的目光越过汤姆的肩头。“有花园吗?”里克曼说。
吧台后面有一个霓虹灯牌,闪光的泡沫在一个米勒啤酒瓶中涌动。汤姆和他第一个妻子在一起的时候,拜伦大概三岁那年,他把彩灯从圣诞树上取下来,松针洒落在他们用床单在底座上堆出的雪堆。他从没见过一棵树枯得这么快。他记得自己折下枝条,然后去拿垃圾袋装树枝。他折下一枝又一枝,把它们塞进袋子,暗自得意想出了一种办法把枯树拖下四段楼梯,却不会把松针洒得到处都是。这时拜伦从里屋出来,看到树枝消失在黑袋子里,哭了起来。他妻子决不会让他忘记他对拜伦说过的错话和做过的错事。他还是不太确定拜伦那天为什么难过,但是他发了火,说树只是一棵树,又不是家里的一员,这让事情变得更糟。
“是房产经纪人,三年前了。报纸上打了广告。”
“他后来怎么说?”
第二天早上,在车里,汤姆觉得拜伦在背后盯着他看,心想他是不是听到了昨晚他俩做爱。中午时分很热,山上雾霾浓重,峰顶了无影踪。山势渐缓,还没等汤姆注意到,他们已经行驶在平坦的公路上。临近傍晚,他们找到了一家汽车旅馆。他和拜伦在泳池游泳,而乔跟她妹妹打了半个小时的电话,虽然马上就要见面。
“你可不能拿薯片当晚饭。”汤姆说,“下床吧——快点。”
汤姆点点头。一个推销员,这下他被套住了。他在牛仔裤上擦干手。
“哎,亲爱的。”她说。
一段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对话。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夏日。
他们出了酒吧,回到车上的时候,拜伦假装熟睡。如果他是真的睡着了,他们开关车门会惊动他。而他眼睛闭得有点太紧了,仰卧着,裹在蓝色蝶蛹般的填充睡袋里。
“我开车去下那家7-11。”汤姆说,“要我给你带点什么吗?”
一个戴着三角形耳环的短发少女走过,她移开眼光,好像知道他会盯着她看。他没有,只是像镜子一样反光的耳环吸引了他。在他对面,停车场那边的一辆敞篷车里,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前座吃三明治,后座上的金毛猎犬把头凑到他们中间,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来回看,像同腹语艺人对话的木偶。一个男人牵着他蹒跚学步的孩子的手微笑着走过。另一辆车开进来,收音机里放着霍尔与奥兹的歌。司机熄了火,关掉音乐,下了车。一个女人从另一边出来。他们走过的时候,女人对男人说:“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非得在九点、十二点和六点准时吃饭。”“哎,现在是十二点十五分。”男人说。汤姆把杯子丢进纸袋,还有汉堡的包装纸和没用的纸巾。他拿着湿乎乎的纸袋走到垃圾筒,塞进垃圾的时候几只蜜蜂略微飞高了一点。回到车上,他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干什么。他什么时候得问问乔是怎么回事。
另一晚,她低声说出令他惊讶的一件事——一件他不愿往深里想的事。她说她意识到拥有可以熬一整夜聊天的朋友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这让她觉得老了。“你还记得大学时吗?”她说,“所有那些最拿自己当回事的人,把感觉到的一切都看作事实。”
汤姆颤抖了一下。拜伦尖叫的样子让他害怕,有几秒钟他相信自己应该给警察打电话。但是如果他打电话,他该说什么——说有人问他的房子是否要卖,之后又问拜伦是否能跟他儿子玩?
“也许我们应该回家。”乔说,汤姆正拉开酒吧的门。
“你不是整个夏天都腻在电视机前,错过所有的美妙时光吧?”乔的妹妹说。
他喝了另一瓶啤酒,有了几分醉意。这一趟车开了很久。拜伦可能不想回费城。他自己也不急于开始新工作。他突然想起他的秘书,他告诉她自己拿到一个很棒的工作邀请时——她的惊讶,她把竖起的拇指藏在另一只手掌心后面的动作,一种假意的保密手势。“你在那儿要怎么发展?”她说。他会想念她的。她风趣、漂亮、充满热情——从不无精打采。他会想念跟她一起大笑,想念她的奉承,因为她觉得他非常能干。
汤姆描述了里克曼的样子,提到他灰暗的牙。警官在一个白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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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便签本上记下这条信息。他在角落处画交叉排线。警官看起来不像汤姆那么肯定,认为不可能有人对他或家里其他成员心怀怨恨。他问他们住纽约哪里,在哪里工作。
汤姆沉默地坐了片刻。他烟抽完了,想喝杯啤酒。他走进屋子。拜伦躺在一张床上,睡在他的睡袋里,拉链开着。
“拜伦——”
警官走了以后,汤姆坐在发烫的车前盖上,从纸袋里拿出汉堡吃。他把吸管从可乐的大杯中拿出来,揭掉塑料盖。他直接从杯子里喝,可乐喝完以后他还坐在那儿,吸吮冰块。冬天的时候,乔几次提起想要孩子,但是她这几个星期都没再提过。他想她是不是决定不顾他的反对怀孕。可是如果她决定了,为什么要辞掉工作?她都还不确定她是否有这个必要。
警官看着沥青路面。“我承认,你那么描述那家伙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哪个怨恨你或你老婆的人派来的。”他说,“后来在消防站的野餐会上,我跟你的邻居聊起来——那个休伊特太太——我问她你搬来前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人。她说没有。我们就聊起来。她说你做广告业,没法知道要是哪个疯子碰巧知道了,对此会有什么不满。比如说,你进了别人的地盘,而他要报复。还有你老婆是小学老师,你不会意识到要是约翰尼考试拿不到A,某些父母会多郁闷。根本说不准。休伊特说她结婚以前做过几个月的小学老师,她从来没有后悔过辞职。说你老婆也为自己的决定高兴。”警官赞同地点着头。
是拜伦的母亲。
“喂?”拜伦问。拜伦皱起眉头。他躲着汤姆的眼光。然后,就在汤姆确信是里克曼打来的时候,拜伦说:“没做什么。”一个长长的停顿。“是,好的。”他说,“我在考虑鸟类学。”
“不。”拜伦说。
“从农场主手里买下来的?”他问。
拜伦又去钓鱼了。乔想趁拜伦出去的时候做爱。汤姆知道他做不到。
他想知道乔有没有怀孕。她和她妹妹在酒吧里聊了这么久是在聊这个吗?有那么一秒钟,他想让他们都变成她一个夏天读的那些小说里的人物。如果那样,不确定的因素就会消失。亨利·菲尔丁只要插进来预测未来就行。作家会告诉他未来会是怎样,将会发生什么事,假如他必须再一次爱上什么人的话。
汤姆抽出一根香烟,点上。他决定了,要开车出城去看那位拥有地产的农场主,问他知道多少里克曼的事。他不太记得怎么去农场主家,也不记得他的名字。那个夏天房产经纪人带汤姆看房的时候,给他指点了农场主在山上的家,所以汤姆可以给他打电话问路。不过他先要确定乔已经从超市平安归来。
“一切都变了。”里克曼说,“不难想象以后这里都会是摩天大楼。公寓楼,其他什么。”他看看天。“别紧张。”他说,“我不是开发商。我甚至没有名片能留给你,万一你改了主意还可以联系。我的经验是,只有女人才会改主意。以前你可以说这种话,而不必担心有人教训你。”
汤姆走出来,在阳光下觉得有点头晕。当然他也明白,甚至在警官提起以前就知道,警方在这个阶段什么也做不了。“坦白讲。”警官说,“我们不大可能替你仔细监视,因为你在死胡同里。那不是一条路。”他说。“不是一条大道。”听起来像警官跟自己开的一个玩笑。
“你要是没有花园才怪。”里克曼说。
“说河的哪一段能钓到鱼。河在哪儿转弯,什么的。没什么要紧。我遇到过很多他那样的人。”
也许他前妻一直说得没错:他不善与人交流。可是乔从来没这么说过,拜伦也选择跟他们过暑假。
“我猜其中两英亩可以。”汤姆说。
在拉斯蒂家,夏末,汤姆又碰到了那个警官。他们都拿了白色的纸袋,吸管从里面伸出来,油开始往外渗。里克曼再没出现,汤姆为自己去找过警官感到不好意思。他努力不去盯着警官的鼻尖。
“一个神经病停下车想买这座房子。”他说。
拜伦早上发现的那只死鸟是一只黑羽椋鸟,不是红雀。它躺在离观景窗十英尺的地方,但是在汤姆仔细地检查它的尸体之前,他无法确定它是不是无意中撞上窗户的。
房产经纪人记得汤姆。汤姆跟他说了里克曼的事。“嘀—嘀—嘀,嘀—嘀—嘀—嘀。”经纪人唱着歌——《阴阳魔界》的主题曲。经纪人笑了。他告诉他那个农场主叫奥尔布赖特。他没有他的电话,但黄页里肯定有。的确。九*九*藏*书*网
“他有一颗黑牙。”拜伦说着敲敲自己的门牙,“他说他家在附近,有个跟我同龄的小孩没人玩。他问能不能把这个笨孩子带过来,我说不行,因为过了今天我就不在这儿了。”
“两英亩。”汤姆说。
他拿了车钥匙和房门钥匙出门。他不大确定,拜伦还在生闷气,是因为他要和他一起吃晚饭,还是他不想回到妈妈那儿。也许他只是累了。
“你是什么意思?”汤姆问。
“拜伦,那家伙有病。”汤姆说,“我不想你再跟他讲话。要是你在附近又看到他,赶紧来找我。”
里克曼伸出手。汤姆跟他握手。
“安。”拜伦说。
开车回家的时候,汤姆意识到自己能对任何一个人详细描述那个警官。他研究了警官脸上的每一条皱纹——一条眉毛上方的小疤(水痘?),鹰钩鼻狭长的鼻尖几乎像一枚大头钉。他不打算告诉乔和拜伦他去过警局,以免他们受惊。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走下车——清爽、矮胖。他伸手去车里拿公文包,然后直起身。“我是埃德·里克曼!”他大声说,“你今天过得好吗?”
“不用,谢谢。”拜伦说。
外面的小路上有两个人在接吻,小路从泳池通向他们的房间。下面的房间里有人在说话——声音压低了,但听起来像在争吵。泳池的灯光突然熄灭了。汤姆把脚后跟别在栏杆上,用脚尖把椅子钩回来。他能听到公路上的汽车声。他觉得有点悲哀,意识到自己备感孤单。他喝干一瓶啤酒,点了根烟。拜伦最近不太爱说话。当然,他不能指望一个十岁的男孩像婴儿时候那样张开双臂拥抱他。而乔——除了她的激情,整个夏天汤姆对她的记忆,就是她埋头坐着读些十八世纪的小说。他想着他们七八月份以来做过的所有事,试图说服自己他们做了很多事,玩得很开心。跳过几次舞,拍卖会,借划艇玩了一天,四场——不,五场电影,跟拜伦一起钓鱼,羽毛球,焰火,七月四号市政厅外的烤肉宴。
那个一直在跟男人吵架的女人安静了。蟋蟀唧唧地叫,一台电视发出轻轻的哼鸣。楼下,泳池附近,一个旅馆员工正把一张桌子推到池边。他调整那个次日将安上遮阳伞的白色金属杆时,吹了声口哨。
一星期过去了。几乎两星期了。他、乔和拜伦坐在草坪凉椅上,看萤火虫闪闪烁烁。拜伦说他看的是其中特别的一只,它发光的时候就“哔—哔,哔—哔”地出声。他们在吃乔放在碗里的新鲜豌豆。他和乔喝了一杯葡萄酒。邻居的名爵车开过,这个夏天邻居有时开车路过会轻按喇叭。一只鸟低低飞过草坪——可能是一只雌红雀。暮色中看到这样一只鸟令人惊奇。它钻进草里,更像是一只海鸥,而不是红雀。它飞起来,轻拍翅膀,嘴里衔着什么东西。乔把杯子放在小桌上,微笑着,轻轻拍手。
“我不想见什么怪小孩。”拜伦说,“要是那人来问你,说不——好吗?”
“我可不卖。”他说。
他乐得看到她不需要回答就睡着了。这些天拜伦让他不怎么迷惑了,而乔却让他更加迷惑。他现在仰望天空:湛蓝,云彩边缘渐细,末端像是系着风筝的线。他用房子边上的橡胶软管冲着手,这时一辆车开上车道,轻轻停住。他关上水管,甩着手,走过去问问。
“这一年过得愉快。”警官说。“代我告诉你妻子,我真羡慕她离职了。”
拜伦在车里放了他的睡袋。睡袋和一摞漫画书是他永远的伙伴。他把卷起来的睡袋当枕头。现在他转身把睡袋捶得平展一些,让它更像个枕头,然后舒展四肢,强调他不想跟他们进去。
他把车开回去,拜伦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垫着报纸清理鱼。四条鳟鱼,其中一条非常大。拜伦这一天过得不错。
乔和她妹妹去饭馆旁边的酒吧喝一杯睡前酒。汤姆让她俩自己去了,估计两人需要一些独处的时间。拜伦跟他进了房间,打开电视。一小时后,乔跟她妹妹还在酒吧里。汤姆坐在阳台上。离通常的上床时间还早,拜伦就关了电视。
“没事。”汤姆说。
汤姆穿过屋子,没有看到乔。他打开衣柜门的时候屏住了呼吸;她不大可能连着两天光九九藏书身子待在里面吧。她喜欢跟他胡闹。
这一周的后两天,汤姆发现里克曼跟拜伦也说过话。孩子说他当时钓完鱼回来,正走在路上,一辆车开上来,有个男人指着他们家问他是不是住那儿。
“我钓鱼了。”拜伦说。
乔的妹妹出现在旅馆的时候,汤姆已经刮了胡子、冲了澡。拜伦在看电视。他想待在房里看电影,不跟他们一起吃晚饭。他说他不饿。汤姆执意要他一起去吃晚饭。“我可以从自动售货机买点什么。”拜伦说。
在他们佛蒙特避暑别墅的第一个周末,乔、汤姆和拜伦出去吃披萨。后来,汤姆决定要去一个街边酒吧跳舞。拜伦不大情愿地跟他父亲和乔出了门,他对披萨更有兴趣,但又怕这一晚在外面的时间过长。“那儿有‘吃豆人’游戏。”汤姆对儿子说,他正把车开进酒吧停车场,很明显有那么几秒钟拜伦在盘算要不要跟他们进去。“不了,”他说,“我不想你们跳舞的时候我跟一群醉鬼厮混。”
回到旅馆,他静静地打开门。拜伦没动。汤姆关上拜伦没关的两盏灯中的一盏,轻轻拉开阳台的玻璃门。
汤姆试图隐藏他的惊讶。不知怎么,他不知道乔曾经跟一个邻居,凯伦·休伊特有过只言片语的交流,这个事实让他暗自相信了故事其余的部分。他们几乎不认识那个女人。但乔为什么辞职?他在警官那里的可信度毕竟还算好。从警官盯着他看的样子,他能看出警官意识到他不知道他说的事。
拜伦的语气如此自信,汤姆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纳闷他要去哪儿。
“碰到了一个那样的神经病,我猜回纽约去让你感觉不错。”警官说。
里克曼走过汤姆身边,穿过草坪。汤姆希望这位访客收敛一点,可是里克曼不慌不忙,四处细细张望,让汤姆想起拍卖会上很多人仔细查看纸箱的样子——他们不会让你在箱子里翻来翻去,因为好东西一般都堆在顶上,盖着一箱破烂。
“为什么?”
“在后面。”汤姆说。
里克曼表情惊讶。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帆船鞋。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注视着房子。“我猜我没赶上时候。”他说,“或者就是操作方式的问题。这些新英格兰人有点像狗。动作缓慢,决定自己的想法以前先四处闻闻。”他把公文包搁在身子前面,拍了好几下,让汤姆想到喝啤酒的人拍打肚子。
“我从来不知道这个地方能买。”里克曼说,“我以为房子和地是一个八英亩的整体,不卖。”
他很受用,又稍微有点担心她想每晚做爱。一个月前,她三十四岁生日,他们喝了一瓶唐培里侬香槟,她问他是否依然肯定自己不想跟她生孩子。他说他不想,并提醒她结婚前这是两个人一致同意的。他凭她脸上的表情以为她打算跟他争论——她是一个老师,喜欢争论——可是她撂下了话题,说:“有一天你的想法会变的。”自那时起她开始挑逗他。“改主意了吗?”她会轻声低语,在沙发上蜷到他身边,开始解他的衬衣。她甚至想在客厅里和他做爱。他害怕拜伦醒来为了什么事下楼,所以关了电视,跟她一起上楼。“这是干什么?”他有次轻轻地问,希望不至于引发又一场讨论,关于他是否改变了不要小孩的想法。
里克曼的舌头在牙齿上几次舔过。他的一个门牙颜色暗淡——几乎是黑的。
“晚安。”汤姆冲屋里叫道,希望拜伦会回应他。
“有些人就是没话找话。”拜伦说,“你干吗小题大做?”
“我对你总有这种感觉。”她说,“你以为我其他时间喜欢吗,当教学耗去了我所有精力的时候?”
现在是八月末。乔在康涅狄格州的妹妹要从哈特福德的护士学校毕业了,乔叫汤姆在那儿稍作停留,他们可以和她妹妹庆祝一下。她妹妹住在一个一居室的公寓,不过找家汽车旅馆应该不难。之后第二天,他们就送拜伦回费城,然后返回纽约。
拜伦情绪很差,他什么也没钓到。他把鱼竿支在门廊大门边上,往屋里走,可是汤姆拦住了他。“后来怎样?”汤姆问。
汤姆绕到房子后面,乔还在门廊上看书。她椅子旁边的小柳条凳上放了一摞平装书。他有一点点恼火,想到他在埃德·里克曼那里浪费了那么多时间九_九_藏_书_网,而她一直在这儿快活地看书。
他回到楼下,透过厨房的窗户看到乔坐在外面。一个女人跟她在一起。他走出去。她们椅子边的草地上有纸盘和啤酒瓶。
关闭房子前一晚,汤姆和乔在床上躺着。乔在看《汤姆·琼斯》的结尾。汤姆享受着窗外吹来的凉风,想到他在纽约的时候会忘记这所房子;大部分时间他是忘了,除了他在他住的那条街上仰望天空的时候,空旷的天让他记起星星。他爱的是乡间的天空——比起房子更爱天空。如果不是觉得太夸张,他会起床在窗边站很长时间。傍晚时分,乔问他为什么情绪低沉。他告诉她自己不想走。“那我们就留下。”她说。他可以乘机说起她秋天的工作。他本来希望她会说点什么,但是他犹豫了,而她只是用胳膊搂住他,脸在他胸前轻轻地蹭。整个夏天她都在挑逗他——有时充满激情,有时如此微妙,他都没有意识到怎么回事,直到她把手伸进他的T恤,或吻上他的嘴唇。
那天晚上,他又去了一个拍卖会,回到车上,他发现一个后胎瘪了。他打开后备箱拿出备胎,庆幸自己是一个人来的拍卖会,庆幸场地灯光明亮,人们四处走动。一个他儿子那么大的小女孩跟她的父母走过来。她把一个独臂的洋娃娃举在头上,向前蹦跶着。“我没觉得上了当。你为什么觉得上当了?我两美元买了整盒东西,里面有两个金属滤网。”女人对男人说。他戴一顶棒球帽,穿黑色的短背心和毛边短裤,凉鞋的鞋底在后跟和脚趾处弯曲,像独木舟。他在女人前面踱着大步,一只手臂下面夹着盒子,拉住他正在跳舞的女儿的胳膊肘。“小心我的娃娃!”她被他拉走的时候尖叫。“那娃娃五分钱都不值。”男人说。汤姆移开他的目光。他不应该出这么多汗,只是换轮胎的简单操作。甚至还有一阵微风。
“告诉他我们一百万就卖。”她说。
“想一起去吗?”
乔抬起头。他转身往厨房走。拜伦忘了盖上盖子,一只苍蝇死在花生酱里了。汤姆打开冰箱门,看有什么可吃的。
拜伦向汤姆投来的眼神,活像电影里的亡命之徒看到警长把枪踢到他够不着的地方。
他想念乔。不是因为她在外面酒吧里。就算她这个时刻回来,还是缺了点什么。他无法想象谁还能像乔那样让他关心,但是他不确定是否还爱着她。他在黑暗中摸索着。他把手伸进纸袋,揉皱小块的纸巾,用拇指和食指把碎纸搓成小球。他有了一手心的小球后,就把它们扔到栏杆外头。他又坐下,闭上双眼,开始了将会持续数月的对佛蒙特的想念:花园,新生豌豆苗的荧光绿,坑坑洼洼的草地,松树和夜晚的松香——然后里克曼突然出现,皱皱巴巴,很奇怪——但只是让人稍为吃惊。他只是一个夏日偶然来访的人。“你在这儿要是不快活才怪。”里克曼说。所有一切现在都觉得可信——像是在一个家庭录像的奇怪场景中,哪怕最神经的亲戚也突然显得和蔼可亲。
电话铃响了,拜伦转身去接。
里克曼晃着公文包离开了。他的裤子有点肥,在座位上坐得满是褶皱,像一把打开的手风琴。他走到车旁,回头笑笑,然后把公文包扔到副驾驶座上——不是撂,而是扔。他上了车,使劲关上车门,开走了。
他们在旅馆餐厅共进晚餐,后来喝咖啡的时候,拜伦把硬币投进走廊的游戏机,一局又一局地玩着“太空入侵者”游戏。
乐队的乐器都堆在舞台上。这儿、那儿,电吉他从缠绕的线团中冒出来,好像大树从森林植被交缠的地表长出来。舞池里有个漂亮的年轻女人金发束到脑后,轻甩蓬松的头发,对她的舞伴微笑。她戴着索尼耳机,这样乐队休息、自动点唱机放歌的时候她能听自己的音乐。那个男人站在那里摇摆着,几乎无意跳舞。汤姆认出他们是那对夫妇,在他白天去的拍卖会上用高价拍下了他想要的一把链锯。
他想不出有什么好理由告诉警局的警官,为什么埃德·里克曼单单挑中了他。也许里克曼想在那块地上盖一座房子。警官握紧拳头,按在嘴上,嘴唇抵在拇指和食指间的凹陷处。汤姆没说那个的时候,警官还有些关注——甚至有些兴趣。然后他的表情变了。汤姆赶紧说他当然不相信那个理由,因为出了些怪事。警官摇摇头。他的意思是不,当然不;还是不,他相信?
“你这个地方美极了。”里克曼说,“谢谢你抽时间。”
“好。”拜伦说,“我还要九九藏书网尖叫吗?”
“事都忙完了吗?”乔说。
第二天早上,他们在加油站把轮胎浸在一盆水里找刺孔。轮胎上没有扎东西,不管是什么扎的,没找到。汤姆看着大水泡一个接一个地升到水面,喉咙里一紧,好像是自己要淹死了。
“噢,拜伦被宠坏了。”汤姆说着把手放在她的肩头,用指尖轻轻向前推。
“他有天钓到了四条鳟鱼。”汤姆说着伸开双臂,从一只手的掌心看到另一只的。
“她离职?”汤姆问。
第二天早上,汤姆在花园里干活儿,他栽下西红柿秧和金盏菊,在一行行植物之间走动。他在换工作,有两个月的假期,他决心不让今年花园里的活儿落下。这是一块精心规划的苗圃,比起菜地,更像是一块织工精美的地毯。乔坐在门廊上,边读《摩尔·弗兰德斯》边看他。
拜伦是汤姆第一次婚姻的孩子。这是他来佛蒙特跟他们过暑假的第二个夏天。由他自己决定,他选择跟他们一起。上学的时候他跟母亲住在费城。今年他突然长得结实粗壮,就像他收集的那些日本机器人——那些袖珍复杂的机器人,能够完成有用却不大必要的任务,像一把瑞士军刀。汤姆很难接受他儿子已经十岁了。他夜里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那个孩子总是一个婴儿,拳曲的头发像桃子上的绒毛一样滑顺,擦去夏天的疤痕和瘀青,拜伦又是一个光滑的、海豹似的婴儿。
他想的是避暑的人,汤姆认定。
汤姆上了车,开到农场去。他开进车道的时候,一个在花园里干活的年轻女人直起身,举着铲子的样子像举着一个火炬。她看到是一个陌生人,神色惊奇。他介绍了自己,她也说了自己的名字。原来她是奥尔布赖特先生的外甥女,她姨妈和姨父去新西兰了,她和家人来照看房子。她对土地出售一无所知;没有,没有别人来问过。汤姆还是描述了一下里克曼。没有,她说,她没见过那样的人。在小草坪的另一头,两只爱尔兰塞特犬正冲着他们狂叫。一个男人——一定是这个女人的丈夫——抓着狗的颈圈。狗愈发狂躁,年轻女人显然想要结束谈话了。汤姆驱车离开,才想起应该把他的电话留下,已经太迟了。
“我直说吧,这一带我最爱的只有两条路,这是其中一条。”里克曼说,“你是新住户——嗨,在新英格兰每个没撞上普利茅斯巨石的都是新住户,对吧?我多年前想买下这一块地,农场主不愿意卖。那时钱还值钱,我出了一个价,那人就是不愿卖。现在这几英亩地都归你了?”
“你好。”他对她俩说。他从来没有离这么近看过凯伦·休伊特,她比他想得更黑。不过最大的差别是头发。他以前看到她的时候总是随风飘拂的长发,今天被她用夹子别到后面了。
酒吧侍者走过,抓着啤酒瓶的瓶颈,仿佛那是些他射下来的鸟。汤姆想让他注意到自己,但是他走掉了,专注于酒吧另一头讲的笑话。“我们跳舞吧。”汤姆说,乔步入他的怀抱。他们走到舞池里,和着迪伦的一首老歌慢舞。口琴像派对纸哨,尖锐的声音划破空气,跌宕开来。
“你好。”那个女人说。是凯伦·休伊特。
汤姆买了两瓶喜力,一盒酷牌香烟。收银员显然抽了大麻,他满眼血丝,把一团纸巾塞进袋子,然后把袋子从柜台上向汤姆推过去。
自动点唱机上,多莉·芭顿正在说《我将永远爱你》的独白部分。滚石的绿瓶子散布在吧台上,像错位的保龄球排成奇特的形状。多莉·芭顿的悲伤情真意切。间奏结束,她又唱了起来,感情更加饱满。“我没跟你开玩笑。”一个穿着橙黄色橄榄球衣的男人说,捏着坐在他边上的魁梧男人的二头肌。“我跟他说,‘我不明白你的问题。金枪鱼像什么?它就是金枪鱼啊。’”魁梧男人的脸笑得变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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