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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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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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才给我女儿伊丽莎讲了这些故事,她六岁。她以前喜欢那种以寓意结尾的故事,就像童话,但是现在她觉得那是小孩听的。她还是想知道故事有什么含义,但是现在她想让我来告诉她。这两个故事的含义——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总是这么说。他弄碎了玻璃是过失,而木塞打破玻璃是个奇迹。意思就是:玻璃破了就是玻璃破了。
每周一次有几个小时,我给一个名叫诺曼的男人读书,他失明了。我给他读书的这一年,我们差不多成了朋友。他打招呼时,总是说“你有什么新鲜事吗?”这一类的话。他坐在桌子后面,我坐在桌子旁边的一把椅子上,这是老师跟学生应该就座的方式,而我慢慢养成了让他提问的习惯。
我累得无法思考,就避而不谈,然后讲了故事的下半段来分散她的注意力:丹叔叔和凯伦姨告诉楼房管理员,那个洞一定是被上面掉下来的东西砸的。他知道他们在说谎——空中什么也没有——但他能说什么呢?他问他们是不是以为,可能有一颗陨星缩成汽车顶灯那么大,从纽约污染的空气中掉下来。他厌恶这些房客,厌恶整座城市。
另一件事发生在我们以往的美好岁月,当时我们去看我姐姐凯伦,她住在二十三街。那是我们第一次遇到丹,那个跟她订婚的男人,我们还带了一瓶香槟。我们先喝她的葡萄酒,吃她的奶酪,讲故事,听故事,还抽了一支大麻。午夜后的某个时间www.99lib.net,我丈夫从冰箱里拿出我们的酒——西班牙香槟,一个黑色酒瓶。他把瓶口对着别处,我们都眯起眼睛,无声地看着。就在木塞弹出来的那一刻,我们当时正欢呼着“好哇!”或是“干得漂亮!”,或什么别的话——我们听到玻璃哗哗地落下来,保罗突然蹲下去,这时我们才去看他头上,天窗上有一个洞,洞外是黑色的天空。
我有什么新鲜事?我离婚已成定局。
一天下午——是二月十三号,情人节的前一天——我喝了几杯酒,穿上我那件有个大风帽的绿色长大衣,看上去像个修士。我走到窗边,看到人行道上的雪已经融化了:这样我穿一双厚毛袜和那双舒适的胶底凉鞋也能凑合了。于是我出门,在谢里丹广场稍作停留,买了一本《哈姆雷特》,翻书找到自己想要的部分。然后我去了我们的老房子,按拉里家的门铃。他住地下室——所谓的花园公寓。他打开家门,又打开高高的黑铁大门。我丈夫以前总说拉里的样子和动作像洛丽泰·扬。他一向精力充沛,头发蓬松,眼角有不少皱纹,看起来好像不属于任何一种性别。拉里看到我很吃惊。我愿意的时候也可以风九九藏书网情十足,于是我动作稍显笨拙,语带歉意,微笑,让他知道我的请求很荒唐:我能在他的花园里站一下,对我丈夫大声念一首诗吗?我注意到拉里在看我的手,我的手在大衣口袋里蠕动。从《哈姆雷特》书中撕下的那页纸在一个口袋,书在另一个口袋。拉里笑了。我丈夫怎么可能听到呢,他问。现在是二月份,房子装了防风外窗。但他让我进去了,我走过长而狭窄的过道,穿过他用作书房的里屋,走到通往后花园的门口。我推开门,他那条灰色的贵宾犬跑过来冲着我脚踝狂叫。它看起来像一个外衣上插着几片枫叶的仙人掌。
“当然不对劲。”他说着,使劲捏我的手,都快捏断了。然后他甩掉我的手,走上楼梯,进去以后把门使劲碰上。我看着一道头发丝那么细的裂纹在大门的四块玻璃镶板上蔓延开去。
“你疯了吗?”保罗对我大叫道。那真是一声大喊,可是他的声音在风中减弱了。话音飘下来。
我丈夫记得拍那张照片时的情景。我说那不可能——他还是个婴儿。不,拍照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孩子了,他说。他看着很小是因为他缩在椅子里。他记得非常清楚。鲁弗斯那只狗在那儿,还有他父亲。他微微抬头,因为那是他母亲所在的位置,她举着相机。我惊讶于自己竟把一个这么简单的答案变成了一个谜题。那是一张一个婴儿望着母亲的照片。他第一百万次问我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痛苦,为什么藏书网在半夜打电话。
伊丽莎睡了。我坐在她的床边。半黑的屋里,我摆弄着一个里面红光闪烁的玻璃镇纸,把它抛向空中,试探命运。动作稍有闪失,她就会醒来。犯一个错,玻璃就会碎掉。我喜欢它的光滑,它一下一下掉在我手里的沉重。
风吹过来,我能闻到茉莉花香。我擦了太多香水。即使他真的接受我,也会继而退缩;他决不会再让我做他的圣瓦伦丁情人。当他下楼来把我带出花园,几秒钟后他注意到的,当然是我呼出的威士忌酒气。
我对婚后发生的很多事都记得很清楚,但是近来我一直在回想两件相似的事,尽管它们没什么共同点。我们住在一幢褐砂石大楼的顶层。决定分居以后,我搬了出去,保罗换了门锁。后来我回去拿我的东西,却没法拿到。我离开那里,一直想着这事,直到自己不再生气。那时已经是冬天了,寒气从窗户里渗进来。我有女儿,还有其他的事情要牵挂。然而在寒冷中,穿着一件大多数人觉得厚得可以外穿的毛衣在屋里走,或是蜷在沙发上盖着一件旧的阿富汗羊皮袄,我又开始对我丈夫心生爱意。
“完全不对劲。”我说。他正抓住我的手走过拉里,他抱着那只狂叫的贵宾犬站在过道上。“我只喝了两杯威士忌。”我说,“刮风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闻起来像个花园。”
今天我去诺曼那儿的时候,他坐在窗台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他那天早上去城北开一个会,一个男的走过来99lib•net对他说:“感激你的手杖吧,其他没有抓住什么东西的人都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诺曼告诉我这个,我们俩都沉默着。他想让我对他讲我的想法吗?就像伊丽莎想让我总结故事的寓意。而诺曼和我都是成人,我用另一个问题回复了我那沉默的问题:你怎么处置悲伤的碎片?
我捡起一颗小石子——拉里给走道镶了一圈小石子,一个挨着一个,好像一条锁链。我把石子扔向四楼我丈夫的卧室窗户,打中了——咣!——第一下就中了。我隐约看到拉里脸上迷惑的表情。我真正关心的是我丈夫的脸,他出现在窗边,满脸怒气,迷惑不解。我看着撕下来的那页书,抑扬顿挫地朗诵起奥菲丽亚的歌:“明朝是圣瓦伦丁节日/大家要早起身,/看我啊到你的窗口,/做你的意中人……”
那只柯利犬死了。那个棕色鬈发大背头,肩膀宽阔、有点溜肩的男人,上次我听到他的消息时,还活着。婴儿长大了,后来成了我的丈夫,现在跟我不是夫妻了。我试图在照片里追随他的视线。很显然,那天他对他父亲或那只狗关注得够多了。那是一张一个婴儿望着远方的照片。
“那是笑话结尾。”她说,“真傻。”她皱起眉头。
照片上,只有那个男人在看镜头。婴九_九_藏_书_网儿坐在椅子里,在户外的草坪,正往另一个方向看,没有看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拽着一只柯利牧羊犬——毫无疑问,他是想让狗转过来看镜头。狗看着别处,他的鼻子和白色的边框之间没有相隔的空隙。我那时候总不明白,为什么照片的边框像是被锯齿状的剪刀剪过。
“是我干的。”拉里说。他出来了,打着冷战,畏缩着往四楼上看。“我让她进来的。”
他站起来关窗。他的小办公室总是很热。他的动作有些夸张,像一只鸟:飞快挪移的头,无聊时抓着桌边的样子。他手抓着桌边,松开,又抓住,好像横木上更迭双脚的鹦鹉。诺曼从来没有见过鸟。他有一个八岁大的女儿,喜欢为他描述各种东西,不过他告诉我,她会恶作剧,有时故意说谎。他办公室所在的那条街拐角有个卖搞笑玩具的店,他从那儿买东西给她。他带回家的有让饮料冒泡的小药片,能藏在手心里的蜂鸣器,可以冻在冰块里的塑料小黑苍蝇,粘着一个大鼻子和一丛浓密胡须的橡皮眼镜框。“爸爸,现在我戴着我的大鼻子。”她说。“爸爸,我把一只黑苍蝇冻在你的冰块里了,你要是喝酒喝到了就吐出来,好吗?”我女儿跟我去他们家吃过两次晚饭。我女儿觉得他女儿有一点古怪。上次我们做客的时候,两个女孩在玩,诺曼在洗碗,他妻子给我看她刚贴好墙纸的过道。我们站在那里,印着闪光的银色树木图案的墙纸衬得我们好渺小,她丈夫永远不能看到那些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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