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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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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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蜷起身体,膝盖触到了下巴。他用胳膊抱住膝头,肘部的结痂颜色惨白。
眼泪出来了。讽刺的眼泪,这里已经有这么多水。今天她愤怒而孤单,我漂在他们俩之间,完全明白每个人的感受。像丹举过头顶的那个小女孩艾丽森,我明白有一种欲望有时比爱情还要强烈——一种哪怕只有一会儿,也要脱离地球的欲望。
跟我第一个丈夫关系破裂的时候,我没有一点怀疑。我们知道事情出了问题,我们准备去看心理咨询师,两个人不是一声不吭,就是因为喝多了无所顾忌地吵个不停,假装我不能生孩子这事关系不大。早春的一个周末,丹和我去萨拉托加看朋友。到处光影斑驳。太有《美丽家居》的风格了,清晨的光线透过蕾丝窗帘照进来,在墙上投下圆点光影。石砌的露台上那张红木野餐桌在阳光下如此明亮,好像打了蜡。我们在喝冰茶,四个人清晨早早地坐在外面院子里,惊艳于如此美好的一天,花园里植物长势如此旺盛,牡丹花个头那么大。后来有一家人来了,带着他们的小女孩——初到萨拉托加,他们还没有什么朋友。小女孩叫艾丽森,她喜欢上了丹——毫不迟疑地向他走去,像一只被严厉责备的小狗会马上选择屋里的一个人在他身边趴下,或是一只蜜蜂会瞄准一群人中的某一个。她天真地走过去,一个孩子会有的那种天真,好像被什么吸引着——他的鬈发?阳光在他杯子边缘反射出的效果?他把胳膊搁在野餐桌上,露出手上戴的婚戒?后来我们其他人聊着天,他们在玩一种尖叫游戏,孩子从地上突然爬上他的大腿,有人低声说着什么,有人在笑。然后孩子被揽住腰,举过他的头顶,和地面平行。游戏持续下去,伴随着“还要九-九-藏-书-网”和“高点”的叫声,直到孩子发出尖叫,他抱怨胳膊麻了。有一秒我从和其他人的谈话中转头看去,我看到她被举到他脸的上方,冲着下面微笑,丹皱着眉头,又忍不住发笑——他嘴角的那一丝笑容——孩子的嘴角高兴地咧开,金色的长发甩在前面。他一直高高地举着她,而她希望游戏永不结束,那一秒钟我明白丹和我没戏了。
是的,他点头。“你注意到我总是那个会拆开垃圾邮件的人对吧?”他说。
“你过于自尊所以不回信,还是吐露任何事情都太冒险?”

这周快过完的时候杰罗姆变得闷闷不乐,他躺在“捕鲸船”里让船随水漂浮。

安妮把一封信交给她爸爸。他们一起站在平台上,平台横跨过草地,草地的斜坡一直延伸到湖边。他读信,而她望着湖水那边。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会站在一个被推到平台前部的铁桌上,给她爸爸大声读信。要是他坐下了,她也坐下。后来,她越过他的肩头读信。现在她十六岁了,她把信给他,自己望着树、湖水,或是平台一端起伏的船。也许她从来都没有想到,他读信的时候,她不一定非得在旁边。
“你是说心灵感应?”他说。他的皮肤晒成了好看的古铜色,肘部有一块结痂。不知怎么把自己弄伤了。他的湿头发一绺一绺地拳曲着。我们到这房子避暑以来他还没理过发。
“就好奇那么一会儿?”
“我知不知道不重要。”她说,像一个孩子那样愤怒又任性。“你怎么不喂我鸟食呢?”她说,“你怎么不喂信鸽?”
杰罗姆默默地注视了她很久。
她还是瞪着我。“女的亲女的多傻啊。”她说,“好像全世界都是从甜石南学院毕业的愚蠢主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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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贝。”他说着压低声音,“我没什么可说的。”
“说你爱过她但现在不爱了?”她说,“那不值得说一说吗?”
“我好奇。”
我们在游泳,慢慢游回“捕鲸船”的甲板边缘:六只手,指节颜色发白,抓着船舷边。我滑过去,一只手按在另一只上,然后移动身子,让身体从后面接触到杰罗姆。我用双臂环住他的前胸,吻他的脖子。他转过身来微笑,吻我。然后我蹬水游开,游到安妮抓住船舷的地方,她用手抵住脸,盯着她爸爸看。我游到跟前,把她的湿刘海拨到一边,吻她的额头。她有些恼火,把头转开,马上又转过来。“我打扰你们俩在这儿亲热了吗?”她说。
他沉默着,直到他明白了她的意思。“那些信只是单方面的。”他说。
“你们两人我都吻了。”我说,又到了他们中间,抓住船舷,感到自己晃动的双腿毫无重量。
我们带了一大束牡丹花回城里,花插在一个玻璃瓶里,瓶底放了点水。我把瓶子夹在两脚之间。我穿了条裙子,车子开过颠簸的路段时,花儿晃动着,腿上的感觉令人吃惊——不是痒痒,而是疼痛。他停车加油的时候,我进了洗手间,哭了,然后洗脸,用那种香气比任何香水味道都浓的棕色纸巾擦干脸。我梳好头,确定自己样子正常了,就回到车里坐下,把两只脚各放在瓶子的一侧。他把车开出加油站,然后慢慢停下。阳光依然灿烂,已是傍晚。我们坐在车里,太阳炙烤着我们,其他车从我们车边绕开。他说:“你简直没治了,太感情用事。这么完美的一天,你到底是在哭什么?”我又流了眼泪,但什么也没说,他最终又接着开车了:并线,上高速,一路疾驰开回纽约,沉默不语。已经结束了。那天我唯一记得的一件事,是在三十四街我们看到同一个男人,他上星期在那儿卖玫瑰花,保证花儿芳香,且持久不九九藏书败。他还在那儿,同一个地方,玫瑰花在他身后的摊子上。
我坐在平台上,试着跟安妮解释,女人应该团结起来,但是当你寻求一种共同的联系时,你其实是在找一些共同特点,跟女人你却偏偏不能这样做。安妮放下《我的母亲/我的自我》,转头望向湖水。
“那时我当然爱她。”他说,“你不知道吗?”
亲爱的杰罗姆,
据杰罗姆说,他和安妮塔是渐渐疏离了对方。或者,有时他也责备自己,说是因为他娶她的时候还是个孩子。他在他二十岁生日的那一周跟她成婚。他说他的童年创伤还未愈合;安妮塔像个母亲,在她面前他始终觉得要向她证明自己——任何心理医生会替你总结的那一番说词,现在他边说边用手在水里划出波纹。“就像人生中有一段时间你相信糨糊。”他说,“想想今天你要是去买糨糊得有多窘吧。现在都是橡胶胶水了,最起码也是牛头牌万能胶。我年轻那会儿不大明白。”
他把信递给我,然后给安妮在一个高脚玻璃杯里倒了苏打水和夏布利,给自己的杯里只倒了酒。我读信的时候他有点犹豫,我知道他是担心信的内容会让我心烦——也不确定我是想喝苏打水还是酒。“苏打。”我说。杰罗姆和安妮塔已经离婚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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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你妈妈不大表露情感。”他说。
“我不想她。”他说。
杰罗姆和我跟往常一样过着我们的日子,只是好奇她什么时候会想去游泳。她跟他一起骑车,看来是没有敌意。杰罗姆晚上洗澡的时候,她总是坐在床尾,跟我说些废话,一边搓着她的发梢,她还在这么做。她这个年龄,没谈恋爱倒不重要,她以前反正也谈过一次。她给自己倒酒,白葡萄酒和苏打水六四开。安妮——那曾坐在秋千里被人推着的婴儿。鸟屋的底板掉了。安妮塔真会暗箭伤人。
“你有没有想过安妮塔在想你?”我问。
安妮来家里的头几天,事情有点不顺。我的朋友们认为那差不多是每个人的暑假故事。雷切尔的夏天都是跟她的前夫一起过的,还有他二婚后生的女儿,女儿的男朋友,再加那男孩的好友。今年夏天金毛猎犬不在了,因为去年夏天他淹死了,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琼让她的验光师——以前她跟他好过一阵子——周末住她在汉普敦的房子。而她自己留在城里,因为她爱上了一个厨师。黑兹尔是个例外。她教暑期班,结课以后跟她丈夫儿子去布洛克岛待两周,住在他们一直租的那座房子里。她丈夫参加了匿名酗酒者互诫协会,一年后重新找到工作。我仔细审视她的生活,不明白她是怎么做到的。在我这三个最好的朋友里,她最容易脸红,最不会打扮,最不了解时事,喜欢AM电台的摇滚乐胜过FM的古典乐。我们的共同点是:没有一个人是在教堂结的婚,领结婚证以前我们都担心血检结果。但也有很多不同之处。提到她们的名字,我最先想到的是雷切尔听迪伦的专辑《自画像》时哭了,因藏书网为对她而言那意味着一切都已结束;琼在一个超市的停车场跟一个男人扭打,他要强暴她,她现在还做关于芝麻菜的噩梦,她那天本来要去超市买芝麻菜的;黑兹尔会背叶芝的《马戏团动物的大逃亡》,让你听了流泪。
“你读安妮每年带过来的信。”
爱你们的,
“不是。你会不会好奇她有时可能会想你?”
“那你有吗?”她说,“你们生下我的时候你爱安妮塔吗?”
上个星期,安妮三岁那年你挂在树上的鸟屋的底板掉下来了。也许是被什么东西咬的,底板松了,我也不知道。我把木板放在一个插满三色堇的大陶罐下面,就算做个纪念吧。(我不再用自来水笔了,而是换成毡尖笔。我真的不是个浪漫的人。)我把咱们的女儿送过去待一个月。她还留着刘海,为了遮住她从秋千上摔下来那次额头上留下的小疤。秋千一直都在,直到去年夏天——我可能去年写信告诉过你了——玛西·史密斯和她的“朋友”汉密尔顿来玩的时候,看到秋千喜欢得不得了,所以我给了他们,剩下绳子在原地晃悠。我是说我把那个绿色的旧秋千座给了他们,那上面的贴花玫瑰简直比咱们种的杂乱的玫瑰树还丑。叫她把刘海往后梳,让大家都看看她漂亮的美人尖。她现在喝汽酒了。她走后头两个星期我跟扎克会在奥甘奎特,他比你岁数小些,不过不会有人能够复制你那种舒缓的微笑。你们一起好好过个夏天。我会在出乎意料的时候想起你们(当然,是出乎我的意料)。
“好吧,那些都是胡扯。”她说。她看着我,“我看你也是胡扯。你才不关心女人之间的联系。你只想缠着他。你亲我的时候,一副施舍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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