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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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动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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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看着他们,企图以此抵挡考奇愈演愈烈的歇斯底里,这时我看到一个大约十岁的孩子,他费劲地爬上来,好让自己越过围墙看到隔壁的花园。他扔了一个东西——石头或是瓶盖——尖叫道:“哪儿来回哪儿去吧,死基佬!”然后落了地,向他家后门跑去。接着,我听到一辆冰淇淋车开上大街,放着旋转木马的音乐。正像我的祖母最近给我写的信(用一支自来水笔,完美无瑕的帕尔默书法):“桑迪亲爱的,纽约城里每个人都总是激动不已。”
“镶钻的黄水晶。我们的祖母留下的。阿奇带她去急诊室的时候,她填完表,说她吞了一根骨头。”
“好吧,我按你的方法来。”我回到卧室坐在床上的时候,考奇说。她听起来像某个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电影里勇敢的女演员,颤抖的下唇更加深了这种印象。
现在回想起来,我能意识到杰森喜欢操纵我的生活。他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总以自己是南部的男孩为由。他把自己想买的那栋房子说成是我们“过种植园生活”的机会。还在我们去看加里森那栋房子之前,他就计划好我们那个下午要在那里打槌球。他说,我们会打槌球,喝冰镇薄荷酒。杰森真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他会把它变成某种幻想——越夸张越离谱越好。他说这样比较容易应付后面产生的任何问题。我们在纽约同住了一年多,他很焦虑,想在乡下买一处房子。于是他买下加里森哈德逊河上游的黄色大房子,请了假,那个秋天花了一个月时间把它漆成白色。我擦亮玻璃,帮他打磨地板,到房子开始像样的时候,我比他还要喜欢。早晨,我喝咖啡,看厨房外面挂的鸟食筒上麻雀和松鼠在抢夺谷粒。傍晚,我开始等待,等待天空的颜色变得暗淡,太阳下山。杰森变得喜欢晚睡,看杂志和夜间新闻。他回到纽约他工作的律师事务所去上班,我留下来。怀亚特来做客。杰森打电话说他有几个周末不能回来,因为手头有太多文件要处理。之后一个周末,考奇和我哥哥开车来了,就在他们离开之前,她在车道上拉住我的胳膊,把我带到他们的车后面。“我要说,要是你想留住杰森,你就该回到城里去。”她说。但是那个时候,我仍愿意相信杰森说的他买下房子时的想法:纽约城是一场战斗,能逃回一个你不必时刻防备的地方有多么重要,能记得那是一个绿色的天地有多么重要。十一月晚些时候,我终于离开那所房子,坐火车回到纽约。我走进我们的公寓,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他人还在办公室。我走了一圈,有些惊讶,我的东西还在那儿——我的一双凉鞋在卧室的椅子下面,我一向在那里踢掉鞋子。在卧室里走了走,验证了我在加里森不愿意承认的事:我们之间真的完了。看到我的东西在那儿没让我觉得是在家里,而是让我意识到,那儿一直是杰森的公寓。他把他父母圣诞节送的奥杜邦的画挂起来了——我从来没喜欢过——它们像是某个乡村酒吧墙上的挂画——而现在就在这里,堂而皇之地挂着。它们挂在北墙上,以前他总坚持空着那面墙,因为画会破坏砖石的美。杰森下班回来的时候,我们倒了酒,上到屋顶去聊。显然我们不会在一起了,但是他表现得好像这是个意料之中的结果。我走到他站着的栏杆边,惊讶地看到他眼里有泪。九_九_藏_书_网
我涂掉最后一句话,又写下:“这难道不奇妙吗?一棵巨大的紫藤萝就在这里,在纽约城里茁壮生长。”
“它万一把殿下您引到了海里,或者把殿下引到可怕的悬崖峰顶……”
“再来!”花园远处那一头的演员喊道。
凌晨两点,除了我的老友怀亚特,考奇和我是饭馆里最后两个客人。他刚刚在锅里炒了一些蔬菜,把它端上桌来,外加一瓶胡椒味伏特加。一辆卡车喀嚓喀嚓开过。考奇和我分食了最后一片柠檬蛋白派。怀亚特的钥匙链放在桌上:四把饭馆的钥匙,这样他走以前可以设置警报器。
我们出门的时候,怀亚特把车钥匙递给考奇。我打开后门,嘟囔着这主意有多不靠谱,因为她至今为止只上过三次驾驶课。她刚从路边把车开走,一辆警车就跟了上来,跟我们并排停在路口等待红灯变绿。我看到一个警察的眼睛,就移开视线。我们的车以奇怪的角度停在两条车道之间。我们身后和周围都没有车。然后,一九九藏书网个警察跟考奇打了个照面;“你知道吗?”他冲我们叫道,“如果你们是一辆有六个人的红色丰田,那我们就找到要找的车了。”驾驶座上的警察也凑过来叫道:“现在他会告诉你们,如果你们眨眼睛,你们就是北极星,我们就能跟着你们不迷路了。”
“你觉得你当时会跟杰森结婚吗?”考奇说。
我到客厅里去,长窗外的景致是下一条街上的住宅。在下面,后边,是高墙隔开的花园。隔壁一家,两个男演员各站在他们花园的一头,两人大声朗诵着同一本书。
“嗯,好的。‘它还在招手。走吧,我就跟你去。’”
“我一直以为他爱的是别人。很多年前我们深谈过一次,他说我错了。但是,他一直也没提过多莉·维斯科,直到今天晚上。”
人人都想恋爱,这合情合理。于是,有那么一段时光,生活不再充斥着思考一切,谈论一切的乏味。能够注意到小小的细节或是微妙的时刻,将它们指出来,让人热切声称它们外表之下隐藏更多含义,这很美妙。杰森擅长此道——擅长说服我,只因我们在一起,因此不知怎么的,我们的所见都具有超出其本身的价值。去年秋天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一个下午开车去了冷泉村。我们开到铁轨较远的一边,开过凉亭,开到铺砌路面的边缘,那里汽车可以停在哈德逊河边。他后来怎么可能试图让我相信他没爱过我?我们那时是年轻的情侣,走下车去,给河里的黑鸭子扔陈面包。我们坐在长椅上,望着河对面的高崖,一边想象着要抵达那里、攀到峰顶的旅程,这是我猜的,一边将彼此抱得更紧。或者我们抱得更紧是因为我们在这个地方更安全些:没有船,也不可能游泳,反正没有理由如此费力。那是十月,风那么大,差点把我们从长椅上刮跑;我眼里有泪,早在杰森跟我低语之前:看,这么大的风——让河水看起来好像是被刮到下游去的,而不是流过去。
这个周末,考奇在卧室里跟我说,自从杰森和我分手以后,我就把自己跟所有人隔绝开来——她说她想要帮我,我却连自己的愤怒或是悲伤都不愿提及。我告诉她我想了很多——人们不在恋爱的时候,有很多时间思考;这就是为什么不会有太多惊喜,或者说那些惊喜不如你在恋爱时感觉那么强烈。比如说前一天我一直等她来我家的时候发生的事:一只蜜蜂飞进卧室,撞到天窗上,嗡嗡地叫。我立刻摈弃了其他两种选择:一整天躲在被子里面;把《时代周刊》卷成筒打死它。我决定什么也不做。它飞得低了,从天窗下来,后做了一件我本该料到的事——它呈一条直线从纱窗的一条一英寸宽的缝里飞出去,那条缝几乎被覆盖了楼面的浓密藤条填满了。然后它消失在枝叶间。我等着看它一反常态再飞回来,但它没有。后来我起来把纱窗外的枝叶扯掉,在纱窗和窗框之间的缝上贴上遮蔽胶带。九-九-藏-书-网
“我们差点就结了。”我说,“我跟你说过的,他在加里森买房的那个夏天。我们跟所有要分手的人一样蠢。我们一直在找两个人都感兴趣的事做,好装作对彼此还感兴趣。”
“我们后面还是没车。”怀亚特说着拍拍考奇的腿,“开车的第一条原则:有很多危险的人跟你同时在开车,你开的时候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那一晚之后我又见过杰森一次——我搬走以后,在二月的一个星期天下午去他那儿。我还想跟他做朋友。我爬到四楼,心里第一百万次地确信,那个古老的楼梯将会坍塌。我坐在一把帆布扶手椅里,让他为我从美乐家咖啡壶里倒了一杯咖啡。那是我的壶,我忘了把它装箱。杰森也没有主动提出归还。他跟我提到加里森的那栋房子,他已经登出吉屋出售的广告了,一个电视制片人和他的妻子开了个价。他们正在谈价钱。我们说话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到那本桃红色书脊的菲尔班克放在房间那头书架的最高一层。也许他正暗自心怀不满。可能我也曾不小心把他的东西带回家。他拿了所有的凯斯·杰瑞的唱片。我的羽绒背心。菲尔班克。我搬走前,他帮我把我们俩的书和唱片分开,把我的放进纸箱。我好几个星期都没拆箱,所以过了一阵子才意识到有多少东西不见了。如果他是故意为之,他做的另外一件事真把我搞糊涂了:在一箱书的底部,他放进了他那件灰色的灯芯绒衬衫,以前我在寒冷的冬日早晨常把它披在我的睡衣外面。
“你是爱过我的。”我说。
我上大学时没有住过宿舍,但考奇住过。对她来说,熄灯依然是开始聊天的信号。
我在床上躺着,给我的祖母用印刷体写信。我祖母无法辨认我的笔迹,但是如果我打字她就会觉得没有受到尊重。她把我打印的信称为“商务信函”。我在信纸下面垫了一张有横格的纸,这样就会记得把字写得够大。信越写越长,那些字看起来好像被挤入了一个漏斗。我重读最后一句:“紫99lib•net藤一开花,上千只小蚂蚁就爬上来,从纱窗里爬进来。”用这样的大字体写出来,让人不仅忧心,还觉得惊悚。
我们在杰森过去最喜欢的这家饭馆。我以前跟杰森一起生活,现在分手了。不过怀亚特在这里做了服务员以后,杰森就不来了。“宝贝,这感觉太怪了。”杰森有晚对我说,“我觉得不舒服,以前我对撇号的正确用法一有疑问就打电话问的那个家伙,跟现在给我们服务的是同一个人。”
“它万一把殿下您……”
“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随随便便对待一切?”他说,“好像你无所谓似的。你是我认识的最好的人,可你却做了一个很糟糕的选择,很久以前,你选了我。我很内疚,我跟你生活在一起,让你以为我爱你。”
我哥哥的妻子,考奇,坐在我卧室里的藤椅上用镊子拔眉毛,我的放大镜离她的鼻尖有一英寸远。我最初见到考奇的时候,她还是亨特的一名学生;穿着印第安式长裙,高跟鞋,留长发。现在她穿跑鞋和宽松的裤子,留一种碗式短发,名字由夏洛特变成了她的昵称。拔眉毛和怀孕是她两项自我提升的新计划,外加上驾驶课。她从莫里斯敦到纽约来过周末,阿奇——她的新丈夫,我的哥哥——出差去了。她现在坐在电话机旁,等着产科医生给她回电话。阿奇昨晚在电话里坚持让考奇去问医生,她是否应该继续上有氧舞蹈班的课。谈话的结尾是她一长串的抗议,抗议他因为怀孕而把她搞得神经过敏。她把电话给我,叫我跟他讲道理,但我没有跟着掺和。他和我说起紫藤的长势。后花园里的紫藤新叶萌发,爬上四层楼到了我的屋顶,枝叶如瀑布般垂下盖过一处低矮的砖石栏杆,藤条一直爬过天窗。早上,我发现枯皱的叶子和紫色小花洒落在我的被子上。
“你跟怀亚特是怎么回事?”
我离开他,走到饭馆,坐在吧台边上,等着怀亚特下班。那些星期六的晚上杰森不愿出门,只想待在家里听着凯斯·杰瑞的《一颗星的哀悼》做爱时,他不爱我?我给他读菲尔班克的《脚下的花朵》时他笑得用手捂住脸,用手掌擦掉眼泪时,他不爱我?感恩节我们一起洗碗,他一直用胳膊环住我的腰,把我沾满皂液的手从水里拿开,带我跳着华尔兹一路跳出厨房时,他不爱我?www.99lib.net
“你知道后来的故事了,对吧?”我说,“第二天,他买了一本训练小狗的书。他把书带回家,给她看如果小狗吞了石子,除非噎住,否则不必担心。一个玩笑而已,但是后来他们去做情感关系咨询的时候,她一直提到那本狗的书。”
“萨莉。”
“阿奇在我们举行婚礼的一星期前,告诉我他以前订过两次婚。”她点燃一根香烟,“把他的信用卡冲下马桶的是哪个?”
电话响了,考奇一把抓起来。
“桑德拉是那个吞戒指的?”
“宝贝,我在跟你说真话。”他悲哀地说,“别忘了我有南方人的礼貌。你过去总拿这个开玩笑。我想要爱你。我表现得好像我爱你。”
灯变了,警车扬长而去,没响警报,一小时六十英里左右的速度。
“这地方真够要命的。”他说着夹起一片荷兰豆。“我以为没有什么比教五年级语法更糟糕的。可是记得自动电唱机放的每一首歌恐怕比教语法还糟。”他从衬衣口袋里拿出一根大麻烟。“你们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吗?我父亲的会计跟一个家伙来这儿了。他们穿的T恤上有粉色、蓝色和绿色的旋涡——倒是适合给一篮复活节彩蛋染颜色。那个会计看到我的时候差点没死过去。然后,星期二晚上,我以前在哈肯萨克的老情人,多莉·维斯科进来了,我看到她坐在吧台旁边。她全身系满了带子。她穿一件那种前面系很多带子的衬衫,还有那种鞋带缠在脚踝上的鞋子。跟她一起的那个男人真够傻的。多莉·维斯科和我同时认出了对方,我拥抱她的时候那个男的说:‘这是安排好的吗?’”他大笑起来。“怀亚特和猫。”他说着拿脚按一按刚蹿到桌子下面的一只橘黄色猫。“她在这儿的时间比我还久。比所有人都久。猫不会设置警报,怀亚特会。”
“她有多傻呀,跟急诊室的人还不说实话。”考奇说。
“我觉得说这个很傻,但是我丈夫……哦,那个护士……但是我一点血也没流!……因为你觉得我年龄大了吗?”
“你为什么难过?”我说,“不是你的错。我们俩都有这种感觉。”
我翻过身,在半黑的屋里看考奇的脸。她在卧室地板上把蒲团沙发打开,变成一个床垫,今晚她就睡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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