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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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受不了了。”尼克说。
我夹克的左半边叠在右半边上,双臂在胸前紧紧交叉,把夹克拉上。尼克注意到了,说了句“没那么冷”,便把一只胳膊搭在我肩膀上。
他的右手伸过来,手指触到我乳房之间的骨头。我低头看了一下,像一个外科医生会有的那么一刻的怀疑,或者片刻的自信,看着半透明的、紧贴皮肤的橡胶手套:他的手,又不是他的手,将要做出重要的事,或无关紧要的事。
1979年的秋天。人行道上,我们看到一对情侣在亲吻,三个人在遛狗,一对夫妇在吵嘴,一个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药店前,脱下牛仔夹克换上黑色皮衣。他戴上一顶皮帽,把夹克扔到后座,驱车离开,在公园大道掉头,往城里开去。一个男人看着我,好像他刚发现我站在接吻亭的柜台后面。一个女人抛给尼克一个如此挑逗的眼神,还没等她走出听力所及的范围他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别拿我撒气。”他说,带我拐进九十六街。
他没错。是不冷。上周五下午,医生告诉我周三,就是后天,需要去医院做一个检查,看看是不是输卵管阻塞引起左边身体的疼痛,而我是个胆小鬼。我从来没相信过《钟形罩》里的东西,除了埃斯特·格林伍德的多疑症观点:你觉得痛的时候是无意识的,之后就会忘了你曾经觉得痛。
“同时拥有这一切吗?”
“什么意思?”
芭芭拉在楼上等着,尼克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也不知道。最后为了打破沉默,他把我拉到身边。他告诉我早先我要他手的时候,说的是“手”。
一个女士走过我们身边,她戴着一顶插九九藏书网满羽毛的蓝帽子,上面的羽毛看起来像疯狂的印第安人射在帽檐上的箭。她笑得很甜。“蛇从地狱里爬出来了。”她说。
蜗牛被人摸的时候并没有收缩。但也没有继续爬动。
去年我们在贾斯汀家过圣诞。贾斯汀想把我们仨当一家人来看——尼克、贾斯汀和我。他真正的家人是一个姨妈,住在新西兰。他还是小孩的时候,她给他做厚厚的曲奇饼,从来没烤熟过。贾斯汀的想法比我要浪漫,他认为尼克应该忘掉芭芭拉,然后跟我一起搬进隔壁那幢待售的房子。贾斯汀穿着保暖拖鞋、白色睡袍和及膝的条纹长袜,在厨房里煮睡前茶,跟我说:“举出一个比着了凉的基佬更惨的例子。”
我心爱的这件夹克来自L.L.Bean 专卖店。它从缅因州到了亚特兰大,我的一个前男友在那儿的一家二手店发现了,便买下来给我作生日礼物。他穿有一点紧,不过他见到我的时候就穿在身上。他说要是我没夸他穿这件夹克好看,他就自己留下了。我在口袋里发现了一颗亚硝酸戊脂,还有一块好时之吻巧克力。巧克力是故意放进去的。
“我小时候有一个雪茄盒,里面装满了弹子。很棒吧?我有弹子、邮票、硬币,还有《花花公子》的剪报。”
他吻了我以后,用钥匙打开门,99lib•net有那么一分钟我们被夹在上锁的门之间。我称之为监狱。一口棺材。两个宇航员被带子绑着,去往月球的路上。我曾站在那儿,不止一次地感到一个人未被重力定在原地时的失重感,但是我的失重是因为悲伤和恐惧。
尼克,现在我正与他同行的这个男人,一点穿进这件夹克的可能也没有。他巴不得我也穿不进去。他讨厌这件夹克。当我告诉他我想买条冬天的围巾时,他提议说秃马尾可能跟夹克比较搭。他总是在商店橱窗前停下,提出给我买一件毛衣或是大衣。没一件我看中的。
尼克就此大做文章。他认为我迷失在自己的人生中。“好吧。”他用肘轻推让我走快点,我说,“一切都是象征。”
“任何人都会说‘你的手’,”尼克说,“而你那么说的时候,听起来好像我的手脱离了身体。”他轻抚我的夹克,“你已经有了你的安全毯,让我也把各个部分归拢起来吧,至少从外表上。”
“邮票不是在《花花公子》剪报之前出现的?”
基本情况:她的名字叫芭芭拉。她是博尔德水坝。她个子小,很美。因为她先出现,她一直能左右他,虽然他们从未结婚。她是博尔德水坝。
“是同时。我用放大镜看图片,不看邮票。”
芭芭拉打来电话,我们尽量不去注意。贾斯汀和我吃圣诞晚餐后的冷橙子。贾斯汀倒了香槟。尼克在电话上跟芭芭拉聊天。贾斯汀吹灭蜡烛,我们俩坐在黑暗中,尼克站在电话机旁,回头看着突然变暗的角落,疑惑地皱起眉头。
“我要疯了。”尼克对我说,“你就因为丢了扣子不开http://www.99lib.net心。”我们继续走。他从一边戳我。“扣子也可以作弹子。”他说。
其他的扣子好像还没看到它们松动就掉了。去年冬天掉的。那个时候我刚刚爱上尼克,其他什么事情都不重要了。那会儿我还想到了夏天缝上新扣子。现在是十月,冷了。我们走上第五大道,离我要做检查的医院只有几个街区。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就会拐进一条小街。
“不是。我记得有一种游戏是用弹子来的。”
“贾斯汀不要知道你在哭什么。贾斯汀不该知道。”尼克低声说。
贾斯汀又在煮茶,让自己清醒点。他的手在炉灶上方,往下贴近一寸,又贴近半寸……
公园大道中间种的菊花在黑暗中只是模糊一片。我想到黑姆的花:贴近他的一幅画,你能看到蜷在枝条上的蜗牛,叶子边缘爬着的小虫。有时是这样,你把花园里摘的花拿进来——看到一只蜗牛在茎上爬,看起来、摸起来像一团脓。
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有一次在树林里迷路了。我手里有一朵蒲公英,我徒劳地把它用作手电筒,黄色的花心是我想象中的光柱。本应该来救我的父母,在一个后院派对上喝醉了,我一再走错路,离我原本可能看到的房子越来越远。我害怕了,越走越慢。
“你不会死的。”他说。
他不是在说纽约的疯狂。
今天晚上没有星星,所以尼克在说星星。他问我有没九-九-藏-书-网有想象过,当第一个宇航员把高倍望远镜移向土星,看到的不仅是星球本身,还有光环——青烟般的光环,那时他心里在想什么。尼克停下脚步点烟。
“你玩过弹子吗?”
独自一人,我在哪里都知道会这样。
在我穿它的八年里,扣子掉得只剩下一个——我永远不会扣的那个,因为没人会扣领子下面那个纽扣。四个扣子都掉了,可是我只记得倒数第二个是怎么消失的:我看到它在晃荡,却还是觉得它掉不了。后来,蹲在中央咖啡馆的地上,我说着“正是因为我一直没挪动这个吧凳,它肯定就在这个地方”,醉眼矇眬地瞪着我坐的吧凳下的地板。
上周五尼克说:“你不会死的。”他下了床,把我从花瓶前面挪开。是我去看医生的那天,后来我们去贾斯汀那里过周末。(十年前尼克跟芭芭拉开始同居,贾斯汀是他们在西十六街上的邻居。)一切都很美妙,贾斯汀在乡间的房子一向如此。卧室里有个花瓶插满了夹竹桃和雏菊,我过去闻花,看到了蜗牛,说它看起来像团脓。我不是觉得它恶心——只是不喜欢它在那儿,我还好奇地摸了一下。
“我明白。”我说,“只要不会死,为任何情况忧虑都很傻,是不是?”
在莱克星顿大道的一家酒吧,尼克说:“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爱我。”未作停顿,他又说:“别打比方。”
“我没有。”我说,“你讲话的样子让我想突出自己的指节给人打。你像老师一样苛责。”
躺在医生那铺着冰冷白纸的体检台上,我尽量不去注意他做的事,而是仔细看天花板上的一个螺钉,它固定住扁平的白色顶灯四角中的一角。
他把胳膊抽回去了。我用一只手抓紧夹克,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这样他就得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
“玩弹子?”他说,“那不是只能看的吗?”
“把手给我。”我说。我们一路这样走着。
99lib•net走到头了。他甚至做了我想让他做的:走三十个街区去她的公寓,而不是坐出租车去,如果她很着急,从窗口往下看,他就和我直接走到门口,然后她就能看到一切——包括接吻。
他惊讶于在同一段时间,芭芭拉身上发生的事会换个版本发生在我身上。她剪了头发的那一天,我把头发修齐了。我去看牙医,他说我的牙龈略微萎缩,我希望她能长出尖牙来超过我。但实际情况是我身体的一侧开始疼,她的疼痛更剧烈。现在她做完脊柱融合的手术回到家里,正慢慢好起来,而他又跟她在一起了。
脱离了躯体,那只手就像马格里特画上的一个象征:岩石上的一座城堡在海上漂浮;一只从树枝上脱落的青苹果。
那晚迟些时候,尼克站在厨房里,说:“贾斯汀,告诉她实话。告诉她你到了圣诞就抑郁,所以你要喝醉。告诉她这并不是因为一个你从没喜欢过的女人打来一个短短的电话。”
“你凡事都做比喻,这样怎么能挖苦我呢?”
当他迷失的时候——当他迷路的时候——他有一半是迷失在她那里。像是他在森林里愈行愈深,而我却冒着危险——他可能会停下来闻一朵令人迷醉的花,或是发现一个池塘,像那喀索斯一样为之着迷。从他告诉我的有关芭芭拉的事,我知道她深邃而冰凉。
“跟他比胆量。”他轻声对我说,“你可别做那个会烧伤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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