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房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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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过四个丈夫。我肯定你知道——这是我会永远为此出名,或遭人耻笑的地方。第一个很年轻的时候就死了。霍奇金淋巴瘤。我相信现在这种病有百分之七十的治愈率。第二个丈夫为了一个女心脏病专家离开了我。哈罗德你是知道的。现在你也知道斯万。”她又把一枚贝壳放在比基尼里,放在乳头上。“其实我只有四分之二的机会。斯万想有一个他能在海滩上抱在眼前的小婴儿,可是我太老了。一个三十岁人的身体,而我太老了。”
“我们喝的是什么酒?”我说,大脚趾在沙子上画出一个心形的图案。
“根本不是你刚才在说的?”她说。
斯万带着相机回来了,正在对焦。猫已经走开了,不过他反正也没照猫,是照合影:芭芭拉穿着她那件小小的白色比基尼,奥利弗穿着牛仔短裤,裤腿边参差不齐的白线垂在他古铜色的腿上,我穿着短裤和肥大的绣花上衣,鼓出的肚子紧紧抵着衣
天黑下来了,我们都在喝汽酒。我喝了太多汽酒,觉得每个人都在看别人的光脚丫。不是双胞胎的双胞胎长着像婴儿一样往里弯曲的脚趾,所以你只能看到四个脚趾上的深红色指甲油。克雷格有着方形的脚指甲,脚后跟长了茧,是打网球打的。奥利弗古铜色的长脚在摩擦着我的腿。他干干的脚底让人觉得很舒服,他的脚上上下下地擦着我小腿肚上的汗,黏黏的汗水已经干了。芭芭拉的长指甲涂成黄铜色。斯万的大脚趾是椭圆的,没什么特定形状,像是你刚开始吹气球的时候气球膨胀的样子。我的脚趾没涂指甲油,因为我几乎弯不下腰。我看着奥利弗的脚和我的脚,试图想象一只综合两人特点的婴儿的小脚。斯万倒酒的时候,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的酒已经没了,而我一直在嚼冰块。
我听着,怀疑他可能在糊弄我。“那是老鼠穿墙的声音。”我说。
他哼了一声。“她苦涩是因为她结婚结个不停。前一个丈夫死的时候,把几乎所有东西都留给了克雷格。她现在又厌倦了斯万,因为他的照片没人买了。”
“我们准备贴墙纸。”奥利弗说,“为什么三十岁的女人要做羊水穿刺?”
“农庄世家白葡萄酒。”她说,“没什么特别。”她捡起一枚贝壳——是一个小小的贻贝,外面黑色,里面乳白色。她把它小心地放进她那件小比基尼的一个罩杯里。她房里有很多蕨类植物,花篮里,地板上,植物周围的花土上搁着一些小小的珍宝:玻璃片,碎首饰,贝壳,金线。其中最美的是一棵文竹,枝叶披垂,盖在插在土里的一大圈裸露的闪光灯泡上;每个夏天我都轻轻地掀起枝条看下面,好像以前我去祖母的避暑别墅,总www.99lib.net要打开她的衣橱,看那些标志她孙辈身高的淡淡的铅笔划痕还在不在。
我踢着沙子,望向大海。我觉得自己太饱满,太肿胀了,可是我又极想走动,想走快一点。
“我不知道。”我说,“最近我发现自己讲话只是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除了身体,没什么感觉是真实的,我的身子又这么重。”
五年来,这还是我们第一次真正的谈话。
“我的冰水杯子刚在床头柜上留下一圈印。”他说。他喝了一小口水。我听到他叹气,然后把杯子放回床头柜。
我真的是在一个人迹罕至的海边别墅,跟一个没娶我的男人在一起,跟一群我不爱的人在一起,在生孩子。
我们几乎走到戴维斯家了。也就是说我们已经走了约三英里,我身子重,有点头晕目眩。我在想:我累了,但那没关系。结了婚也没关系。知道怎么说话才是重要的。我沉沉地坐在沙子上,好像一个新皈依的基督徒。芭芭拉看起来有点担心,后来,带着几分醉意,我看到她的脸色变了。她认定我只是在做出回应,休息一下。一只海鸥俯冲下去,抓到了它想要的。我们面朝海水挨着对方坐着,她平坦的棕色腹部像一面镜子对着大海。
克雷格正在上下抛着一只网球。它消失在黑暗中,又啪的一声打在他的手上。“你知道吗?”他说,“有一个晚上我会在奥登碰到她们的。事情就是这样——没有什么会永远是终点。”
她耸耸肩。“哦……我不想说他们。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想说点女人的私房话。也许我再也不会跟你这么说话了。”
“我没带相机。”他说。
“拍张照。”芭芭拉说,她把手搭在她丈夫斯万的手腕上。他是她第四任丈夫。他们结婚两年了。她跟他说话的方式和跟她第三任丈夫的完全一样。“斯万,给那只舔爪子的小猫拍一张。”
“有空调了。”奥利弗说,“今年夏天他们终于把空调调到一个合适的温度了。”
“你的工作怎么样?”芭芭拉对我说。
“你觉得奥利弗和克雷格哪天会喜欢上对方吗?”我说。
“我第一个丈夫,卡德比,他收集蝴蝶。”她说,“我永远也没法理解。他会站在我们卧室的一扇小窗户旁边——我们在坎布里奇有一个地下一层的公寓,就在战前——他会把画框中的蝴蝶标本对着光看,好像光线射在它们身上的某个角度会告诉他一些即使它们飞过,翅膀也不会显露的信息。”她往远处的海上望去。“倒不是说坎布里奇到处飞着蝴蝶。”她说,“我这才意识到。”
在卧室里,奥利弗把手扣在我硬硬的肚子上,我侧躺着,脸转向另一边。他从头发下面吻着我,沿着我的脊柱慢慢吻下去,嘴唇最终停在我的髋骨上。
“我跟你说实话吧。”他轻轻地说,“我受不了听芭芭拉和斯万做爱。”
她对我微笑。她有红棕色的长发,夹杂着银丝http://www•99lib•net,鬈发四处飞扬,像水涌进泳池时的泡沫。
“笑一笑。”斯万说,“难道我非得说笑一笑吗?”
“为什么不爱?”
芭芭拉坐在躺椅上。游泳池什么地方有点问题——游泳池处处都有问题——所以现在还没有注水。刷了绿漆的池底散落着秋麒麟和天竺葵的花瓣。邻居家的猫坐在一棵小小的合欢树下舔一只爪子,小合欢树栽在泳池一角的花槽里。
“像冰淇淋皇帝?”她放下手中的荷兰侦探小说。“我从来没搞懂过华莱士·史蒂文斯,”她说,“你们有谁懂吗?”
“我一直都有……对事情有预感。圣诞节我说游泳池会裂开的时候斯万笑话我。我两次怀孕的时候都知道会生男孩。我特别不想要第二个孩子,但现在我很高兴我要了他。他比克雷格聪明。我死的时候,克雷格可能带个会偷被子的女人回来。”她弯下腰捡起一枚闪亮的石子,扔进水里。“我不爱我的第一个丈夫。”她说。
“为什么?”我说。
入夜了,我们还在外面,在游泳池旁边。斯万的脸上有种闪烁幽暗的神色,好像一个万圣节的杰克灯。一根香茅油蜡烛在他椅子旁边的白色金属桌上燃烧。
“你的工作怎么样,奥利弗?”芭芭拉问。奥利弗是芭芭拉的儿子,不过她难得见到他。
“你要等下去吗?”芭芭拉对克雷格说,“那你怎么把我们的银器追回来?”
我伸手过去握住奥利弗。第一次见他家人的时候我哭了。我睡在折叠沙发上,喝香槟,看电视上放的《贵妇失踪记》,夜里他偷偷摸摸到楼下来抱我,我正在哭。我那时留短发。我记得他的手拢住我的头发,揉捏着。现在头发长了,稀疏了,他轻轻地把它拂到旁边。我不记得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了。我最初见到芭芭拉的时候,她让我很吃惊,因为她说话如此尖刻。现在我明白了,是乏味的生活让他们开始出语伤人。
我回头看夜里的海滩——沙子被月光洗得洁白,起沫的海浪静静地冲刷着海岸,四围有一种来自风中的空洞的声音,就像把海螺贴紧耳朵时的回声。我脑中的咆哮声全因身体的疼痛。一整天,婴儿一直踢个不停,现在我知道了,早先感觉到的沉重,那种不安,一定是因为阵痛。几乎早了一个月——这是伴随着危险的阵痛。我把双手从肚子上移开,好像它自己能够平息。斯万打开一瓶苏打水,水喷到桌子上高高的玻璃水壶里,桌子就在他和芭芭拉的椅子中间。他开始拧一瓶白葡萄酒的木塞。我身体里的婴儿转了个身,让我的肚子鼓动了一下。我竭力专心盯住看到的第一件东西。藏书网我盯着斯万的手指,数数,好像我的宝贝已经生下来,现在我要寻找完美。我的宝贝有无数被爱的可能,被关怀,长大会变得像这些人里的一个。又一阵宫缩,我伸手去抓奥利弗的手,但又及时停住,轻轻摸着,不去挤捏。
克雷格出人意料地带了两个女人来。她们高个子,金发,不说话,看着像双胞胎,却又不是。她们的衣服上都是大麻味儿。介绍她俩的时候,一个带着索尼随身听,另一个戴了一枚玳瑁发饰,是乌龟形状的。
“你平常总是随身带的。”她说。她点了一支印尼香烟——丁香香烟——划完火柴把它扔到一个满是樱桃核的小绿碟子里。她转向我说:“要是上周五他带了相机,就能拍下那辆撞到那叫什么——就是高速路中间的那水泥东西的汽车了。他们在清洗血迹。”
星期天下午,芭芭拉和我在海滩上散步,吃完野餐午饭后我们都有点醉意。我好奇她会怎么想,如果我告诉她她儿子没有跟我结婚。她给人的印象是没有经历过的她都想象过了。而她说的大部分事情也终会成真。她说泳池会裂开;她警告克雷格那两个女孩靠不住,果然,今天早上她们不见了,拿走了她放柠檬和青柠的那个大银碗,带着盘绕的蛇形把手的银盘,还有四把长柄银汤勺——简直就像是她们要为自己计划一场诡异的茶会。他会在纽约的奥登餐厅里碰到她们的,他说。这就是他的解释。克雷格是我唯一认识的一个早上起床,刷牙,吃一颗蓝色安定的人。现在我们把他留给斯万,让他们在泳池边玩一个叫作“公共援助”的游戏。我十一点钟下楼的时候,奥利弗还在睡。“我会跟你结婚。”我爬下床时他软绵绵地说,“我做了个梦,梦到我们没结婚,后来一直不开心。”
我笑了。
“我讨厌柳条。”我说,“柳条是拿来做复活节篮子的。”
“哦——刷柳条白的漆,或别的颜色。把墙刷成黄色。要是你已经做过羊水穿刺,你就把它们刷成蓝色或粉色。”
“你跟我讲这个故事干吗?”我说。
“任何人都有可能做出不动脑子的事来。那个信使刚一下车,就把领带系好,开始散发他手里的东西。”他又侧过头去,叹着气,“我没法在这个疯狂的房子里讨论婚姻。我们去海滩上散步吧。”“太晚了。”我说,“一定半夜以后了。我累了,坐了一整天,喝酒,无所事事。”
“他的心奄奄一息。在生病和去世以前他的心就奄奄一息了。”她的手按着光肚皮,“你们这个年龄的人不这么说话,对吧?我们吵架,后来我离开了他,那年月年轻女人是不会离开年轻男人的。我在纽约租了一个公寓,多少个星期我一直挺好——我母亲派她认识的所有好心女士来陪我玩,不用应付那些真是轻松。那也是年轻男人不会哭泣的年月,而他会把头伏在我胸前,为一些我不明白的事情哭。看我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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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样子,这个身体。这种讽刺让我觉得尴尬——干的游泳池,没有用的身体。这明显得都不用说。我听起来像T.S.艾略特吧,他那种银行小职员式的自怜,是不是?”她注视着大海。“当我以为一切按部就班的时候——我还有了个新情人呢——我有天早上要挂一幅画:一片灌木的原野上,一只小鹿从中走过。我定好一个合适的位置,然后把它挂在墙上,后退,但我还是不确定,因为我不能后退太多。我没有一个丈夫来帮我把画挂在墙上。画掉在地上,玻璃碎了,我哭了。”她把头发拢到后面,用手腕上戴的皮筋把头发束住。透过她的比基尼我能看到贝壳的轮廓。她的双手垂在两边。“我们走了这么远。”她说,“你不累吗?”
我差点要没头没脑地跟芭芭拉说出这些,告诉她奥利弗的梦让我吃惊。那些梦像是一种情感状态,本身不含任何象征,或者甚至没有到时间所指。他醒过来,他的梦已经做了总结。我想跟她坦白:“我们几年前对你撒谎了。我们说我们结婚了,其实没有。我们吵了一架,轮胎漏了气,又下雨了,我们就找了一个旅馆住下,后来一直没有结婚。”
“嗯,这是我的生日,我希望我们不用讨论什么终点。”芭芭拉穿着她的粉色T恤,似乎洗了以后缩水了。能看到衣服下面她小小的乳房。她穿着白色的紧身运动中裤,踢掉了她的黑色漆皮凉鞋。
两个儿子都是意外,她刚跟我说。“现在我太老了,生平头一回我想再生一个。我嫉妒男人们到了晚年还可以有孩子。你知道那张毕加索和他儿子克劳德的照片吧?罗伯特·卡帕拍的。斯万的暗室里有——是明信片,钉起来的。他们在海滩上,孩子被举到前面,比他爸爸还大,揉着一只眼睛。被毕加索举着,就那么微笑着,揉着一只眼睛。”
“我看你是犀利女皇。”奥利弗对她说。
斯万站起来。他趿着白色人字拖,踢踢踏踏走过石板路去厨房。进去以后关上了门。
斯万把柠檬汁挤进壶里。烟雾似的水滴落进苏打水和酒里。我微笑着,第一个举起我的杯子。痛苦是相对的。
“你在说什么工作,妈妈?”他说。
奥利弗把脸颊贴上我的臀部。“记得第一次你按摩我的背,我舒服得笑起来吗?”奥利弗说,“可你不知道我在干什么,还生气了?还有那次你喝醉了,和着艾迪·费舍尔唱‘希望你在这里’,唱得那么棒,我笑得都咳嗽了。”他翻过身。“我们结了婚的。”他说。他把脸颊移到我后背中间。“我来告诉你上星期跨城巴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下去,“一个信使上了车,二十岁左右,拿着一摞信封。对着他旁边坐在女人腿上的婴儿说起民用电台那套话。那女的跟小孩在麦迪逊下车了,从那儿到第三大道,他开始跟全车人说话。他说:每个人都听说过天上的馅饼。他们说天上的斯摩基。他们把警察叫斯摩基熊。但是你们知道我说什么吗?我说天上的熊。就像‘露西在点缀着钻石的天空’——LSD 。LSD就是酸。他穿着跑鞋和牛仔裤,一件领尖扣着纽扣的白衬衫,脖子上还绕着领带。”九九藏书网
芭芭拉伸了个懒腰。“注意到是怎么回事了吧?”她说,“我就问一个简单的问题,他都要替你回答,好像你怀了孕就一无所用了,这样你就有时间琢磨一个犀利的答案。”
“奥利弗。”我说,吃惊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此无助,“你刚才说话的口气跟你妈一样。起码跟我认真一点吧。”
“生日快乐。”斯万说,握住她的手。
我看看她,又看看奥利弗。
“你爱他吗?”她说。
“他决定不报警。”斯万说,“我也同意。既然那两个年轻女士很明显不缺你的烂银器,她们身上还背满了所谓的海盗宝藏,而我们都知道,海盗船是要沉没的。”
是的,我点头。
这是芭芭拉六十岁生日的周末,奥利弗同母异父的哥哥克雷格也为此回家了。他提前给了她礼物:一件印有“60”字样的粉色T恤。奥利弗和我买了歌帝梵巧克力和一把上面粘有一朵丝绸百合的发梳。斯万会送她一张生日卡,一些从遥远的不可思议的地方运来的兰花,还有一张支票。她看到支票后会表示吃惊,然后不给任何人看上面的数目,但她会把生日卡传递一圈。晚饭的时候,兰花会插在一个花瓶里,斯万会说些他从前在一些遥远的国度打猎的轶事。
“我想结婚。”我对着枕头含混地说,“我不想最后满怀苦涩,像芭芭拉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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