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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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德·马雷尔夫人并不怎么看戏,而只是注意在她背后走来走去的女人。她不断地转过身去看她们,想碰一碰她们,摸摸她们的衬衣、脸颊和头发,想知道这些娘儿们到底是用什么材料做的。
“咱们回家吧。”他说道。
“你原谅我了吗?跟我说,你已经原谅我了。”
杜洛华觉得自己的脸刷地红了:“我……我住的地方……可是简陋得很。”
这天晚上,他们度过了他们爱情史上最美满的一夜。
杜洛华又问:“那么我该把钱还给你了?”
“好极了,小姐,能够有一刻钟和您在一起,我感到非常高兴。但是,我要预先告诉您,我是个一点也不老实的人,我整天就喜欢玩。所以,我提议,咱们来玩一次猫捉老鼠的游戏。”
克洛蒂尔德华丽的衣着一进来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那两对男女不再窃窃私语,三个马车夫停止了交谈,抽烟斗的那个家伙也从嘴里拔出了烟斗,朝面前吐了口唾沫,稍稍掉过头来瞧着。
她找不到别的词,只好连声地骂:“猪……猪……”
“当然。我自己连家门都找不着了。”
杜洛华转过身来。德·马雷尔夫人动也没动,似乎在等待着。杜洛华趋前一步,讷讷地说:“我真爱您!我真爱您!”她张开双臂,一下扑在杜洛华胸前,然后抬头向他,两个人吻了好久。
这时门开了,走进来两位年轻的妇女。一个侍者跟在后面。两个女人都戴着面纱,小心翼翼地把脸遮住,走路的姿态,美妙中带着神秘感,因为在这种地方,周围可能会遇见不三不四的人,所以她们不得不防范。
杜洛华回答道:
“妈妈要我请您等她一会儿,她过一刻钟就来,因为她没有穿好衣服。我先陪您坐。”
她把一大包东西往圆桌上一放,把它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块香皂、一瓶香水、一块海绵、一盒发卡、一个扣钮钩,还有一个小小的烫发夹子,因为每次她都把额上的短发弄乱,这个夹子就是用来卷头发的。
下楼的时候,她心情非常紧张,觉得两腿发软,使劲把身子靠在情人的胳臂上。
“我必须加倍小心。这个月刚觉得好些,但几天前又不行了。大概是星期二从剧院出来的时候着了凉。”
有时,她颤抖着问杜洛华:“如果在这种场合有人侮辱我,你怎么办?”

孩子出现了。看见杜洛华,她先是一愣,然后喜出望外地拍着小手,向他奔过去,嘴里喊道:“噢,漂亮朋友!”
“要不要我送您回去?”
她没有吭声,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不答应,并且避开杜洛华的吻,挣扎着要走。
杜洛华心想:“这比我预料的容易多了,一切顺利。”两个人的嘴唇分开以后,他微笑着,一句话也不说,竭力装出无限深情的样子看着德·马雷尔夫人。
眼下他的生活非常困难,比他当诺尔铁路局职员的时候拮据多了,因为在他做新闻记者的头几个月,他大肆挥霍,总以为很快就能赚一大笔钱,结果把全部积蓄花得一干二净,简直是罗掘皆空了。
杜洛华装作没看见她。就这样,两个人在见面以前先在镜子里彼此观察和窥探了好几秒钟。
杜洛华问道:
她猛地挣脱杜洛华的怀抱,走到门口。杜洛华赶紧奔过去,用双臂把她搂住。
她回答:“噢,不,那儿太讲究了。我想到有趣一点、普通一点的地方,像职员和工人常去的饭馆。我喜欢到小咖啡馆!啊,咱们能到乡下就好了!”
过道里挤得水泄不通,他们好容易才穿过一大群熙熙攘攘的男人和东游西荡的妓女,来到包厢坐下。他们的位置正好在安静肃穆的乐队和走廊上汹涌的人潮之间。
刚才穿过人群的时候,杜洛华和她擦肩而过。她低声对杜洛华说了句:“你好。”一面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说:“我明白。”但是,杜洛华担心被他情妇发现,没有回答拉歇尔这种友好的表示,反而高视阔步,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态,冷冷地走了过去。那女人由于嫉妒,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见了这种情形,便转了回来,再次擦着他的身子走过去,把声音更提高一些:“你好,乔治。”
他拿着钱币,翻来覆去地看,心里纳闷,背心口袋里居然有钱,岂不是奇迹。当然,这块钱币不可能从天上掉到他的口袋里。
他刚把门关上,便有人来敲门。他赶紧打开,德·马雷尔夫人面无人色地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怎么样,孩子们,如果你们继续这样,那你们最后非干出蠢事来不可。”
她一再问他:“你愿意带我到‘白皇后’去吗?咱们在那儿一定可以玩个痛快。”

等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德·马雷尔夫人低声说:
他径直向壁炉走去,对着镜子检查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身上的打扮。他正在整理领带时,忽然在镜子里瞥见了德·马雷尔夫人。她站在卧室门口,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
德·马雷尔夫人突然张开双臂,热情奔放地搂住他的脖子,断断续续地说:
“今晚我不醉不离席,咱们要开怀畅饮,喝个痛快。”
杜洛华高兴地长长透了一口气。接着,他们几乎是心平气和地谈了起来,样子十分亲热,仿佛是已经认识了二十年的老朋友。
他非常庄严地回答:“你真好,亲爱的,不过,我们别谈这个了,我求求你。那会伤我的自尊心的。”
“您就是杜洛华先生吗?”
第二天,他起得很晚。当送电报的邮差把德·马雷尔夫人答应他的那个“小蓝条儿”送来的时候,他还在床上。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像惯常那样谈笑风生,仿佛一个掌握了熟练技术的工人,正在干一件大家公认难度很大的活儿,使周围的人惊讶不已。杜洛华一面听,一面心里想:“能把这些话都记住就好了。听她把每日发生的事情谈论一遍,就可以写出一篇篇动人的巴黎新闻。”
“没关系,关上好了。”
虽然他怒气冲冲地对德·马雷尔夫人说:“你要明白,别再开那几个晚上的玩笑了,我会生气的。”但德·马雷尔夫人仍然想办法在下次会面的时候,往他裤子口袋里又塞进二十个法郎。
杜洛华觉得很奇怪,问道:“谁带你到那里去过?”
德·马雷尔夫人喃喃地说:“一定是洛琳。”
他觉得德·马雷尔夫人穿着这件鲜艳而柔软的晨衣,真是诱人极了。虽然没有那位穿白晨衣的那样苗条,那样柔媚和娇娆,但体态更加风流,使人心旌摇荡,不能自已。
他们午夜分手,约好星期三才相会,因为德·马雷尔夫人在城里一连好几个晚上有宴会。
他发现这二十个法郎,嘴里骂了一声:“他妈的!”然后把这二十个法郎放到背心口袋里,好随时掏出来,因为他身边连一个生丁也没有了。
接着,他们又谈论爱情。杜洛华虽然认为爱情不能永恒,但却相信爱情可以持久,可以建立一种联系、一种温情脉脉的友谊和相互的信任。感官的结合不过是心灵结合的印记。但他反对往往随着感情破裂而产生的种种令人难堪的现象,如没完没了的争风吃醋、夫妻反目、大吵大闹等等。
一天晚上,她对杜洛华说:“我从来没去过‘风流牧女娱乐场’,你信不信?你带我去好吗?”他有点犹豫,担心会碰见拉歇尔,接着又想:“怕什么,不管怎么说,我又没结婚。万一碰上了,她也会明白我的处境,不会和我说话的。我们坐的又是包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像是憋了一肚子气。德·马雷尔夫人感到很不是味儿。杜洛华的话伤了她的自尊心。她问道:“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这样?我只不过想去转转。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可以惹你生气的。”
“猫儿上树了!”
这时正好是月初,虽然杜洛华的工资一般都是预支,而且靠东筹西措过日子,但那天碰巧口袋里还有钱。他觉得有机会花钱请她一次,心里也很高兴,所以就回答道:
她要杜洛华马上下楼去和他们拼命,把他们都杀掉。
“当然好。”
于是,福雷斯蒂埃把还半开着的那扇窗关上,然后又回来坐下。这回他放心了,心情也变得开朗了。
杜洛华在一张很矮的长沙发上坐下。这张沙发像墙上的布幔一样,也是红的。旧了的弹簧已经失去了弹性,一坐下去,就仿佛掉进了窟窿,身子直往下陷。整座房子充满了嗡嗡的嘈杂声,那是大饭店所特有的声响:杯盘和银质器皿的碰击声,侍者在走廊柔软的地毯上快步走动的声音,还有门打开的一刹那,从各个小客厅里传出来的客人们谈话的声音。福雷斯蒂埃走进来,和他亲切握手。在《法兰西生活报》的编辑室里,他对杜洛华的态度可从来没有这样热烈。
于是,他在一家啤酒店,花两个半法郎吃了一顿午饭。到了报馆又把三个法郎还给了听差。
他停了一下,微笑着继续说:“难道不是这样吗?如果她们不必担心短暂的欢乐会使她们付出身败名裂的代价,流下痛苦的眼泪,那么,她们中间该有多少人会顺从一时的冲动,不顾一切地去纵情享受那片刻欢愉,强烈、突然而带有梦幻色彩的爱情啊!”
乔治也想跟着跳下来,但她大喊一声:“我不许你下来!”这一声非常响,引得行人都围过来观看。杜洛华怕事情闹大,一动也不敢动。
她要杜洛华坐下,自己坐在他的腿上。然后,搂着他的脖子,不住地吻他,吻他的胡子,他的嘴,他的眼睛,一定要他讲,他是怎样落到这般田地的。
一张方桌摆着四份刀叉,桌布白得发亮,像涂上了一层白色的釉彩。两只高高的烛台上点着十二支蜡烛。玻璃杯、银制器皿和火锅,在烛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他按照以前常用的办法,不吃午饭,整个下午都在报馆,憋着满肚子火,专心一意地埋头苦干。
她每次来与杜洛华幽会,都穿一件粗布连衣裙,头上戴一顶滑稽剧中侍女常戴的那种便帽,尽管衣着朴素,淡雅大方,她还是戴着戒指、手镯和镶钻石的耳环。杜洛华要求她把这些东西摘掉时,她就这样解释:“没关系,人家会以为这些不过是莱茵河里的小石头。”
德·马雷尔夫人轻轻叫了一声,想直起身来,挣扎着要推开杜洛华。但不久就屈服了,似乎已经没有力量再抗拒。
杜洛华连头发根也红了:“我说,我身无分文,你明白吗?别说一个法郎,连半个法郎也没有。如果咱们进咖啡馆,我甚至连一杯黑莓果子露的钱都付不起。这样的事真丢人,但你逼着我非说不可。我不能和你出去,不能等坐下来要了两杯饮料以后,才不慌不忙地告诉你我没钱付账……”九九藏书
杜洛华大吃一惊,赶紧后退,因为他已经听见从下面一层楼梯传来了裙裾的窸窣声和急促的脚步声。
他一把搂住她,隔着面纱,热烈地吻着从她帽子下露出来、披在额上的秀发。
下午两点半,他来到马雷尔夫人门口,伸手揿了揿门铃。
“屋里可不是做游戏的地方。”
“给,福卡尔,把你昨晚借给我坐马车的钱还给你。”
年轻妇人嫣然一笑,仿佛回答:“好吧。”然后转身进去了。
“是啊……是啊……被人爱的确是件开心的事……”
杜洛华不时抓住机会发表一两篇短文。由于经常写社会新闻,他的写作能力提高了,文笔也变得流畅起来,不像写第二篇阿尔及利亚纪事时那样笨拙了。现在,再也不必担心自己写的新闻稿会被退回来。但是,这样做和随心所欲地去写文章,或者对政治问题进行法官式的论述根本不同。好比同样在布洛涅森林的林荫大道上驾驶马车,车夫的心情和主人的心情就有很大的区别。最使他感到奇耻大辱的就是总觉得上流社会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挤不进去,再说,他没有任何与他平等相待的朋友,也没有异性的知交,尽管不少有名的女演员偶尔也不无目的地愿意与他来往。
她又转起另一个念头:“现在咱们怎么办?我是不能到这里来了。”
“我求求你了,乔治,我高兴这样做,高兴极了,因为这样一来,这房子就是我的了,是咱们的窝,只属于我一个人。你总不会为这个生气吧。干吗生气呢?我只不过想在我们的爱情里增加这么点东西。你说你同意了,我的小乔乔,你就说你同意了,好吗?”
“真奇怪,和您在一起我觉得好像认识您已经十年了似的。我们将来一定会成为好朋友,您愿意吗?”
拉歇尔看见他们逃走,便得意地高喊:“抓住她!抓住她!她偷了我的情人!”
他们温柔地亲吻,然后便分手了。
几天以后,他又去拜访德·马雷尔夫人。
他们面对面地坐下来吃饭,不断地相视微笑,旁若无人,沉浸在两情初洽的醉人的气氛里。他们虽然在咀嚼,但却不知道吃的是什么。杜洛华觉得有一只脚,一只纤小的脚在桌子下来回晃动,便用自己的双脚捉住它,不让它跑,并使劲把它夹住。
小姑娘一声不吭地噙着眼泪走了。
说着,门房打开楼下的一套小公寓。一共两间,正对着门房的住处。
杜洛华心里很不高兴。他想:“这套房子一定很贵,将来我还得借钱。她办的这件事可真蠢。”
起初他以为前一天别人找钱给他的时候不小心找错了。后来才恍然大悟,心怦怦直跳。总受人周济,简直是耻辱。
“如果我们能够相信,大家彼此为对方保守绝对秘密的话,那么,生活里会增添多少风流韵事啊。使人,而且几乎总是使女人、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往往是害怕秘密会被揭露。”
“他们是谁?”
她又问:“怎么啦?星期四以后,你就变成聋子了?”
两点四十分,他起身告辞,准备到报馆去。走到楼梯上,他还回头朝着半掩的门低声说:“明天,五点。”
德·马雷尔夫人按铃叫侍者结账。账单几乎立刻递了过来。她想看看多少钱,但上面的数字在她眼前直打转,她只好把账单递给杜洛华:
德·马雷尔夫人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就着路灯寻找零钱。她拿出两个半法郎,交给车夫,用颤抖的声音对他说:“给……这是你的车钱……由我来付……替我把这个坏蛋送回到巴蒂尼奥尔区布尔索街。”
一天早上,他又接到了一封电报,上面写着几个字:
德·马雷尔夫人像吃饭前宣布过的那样,喝醉了。她快活而娇媚地承认自己已经不胜酒力,但一面还说个不停。为了使在座的人高兴,她故意把三分醉意装成了十分。
“瞧吧……现在……你满意了?”
一个半小时以后,他把德·马雷尔夫人送到罗马大街的出租马车站。等德·马雷尔夫人坐进马车,杜洛华悄声对她说:“星期二,还是这个时间。”
“我真想您啊!”杜洛华说道。
德·马雷尔夫人一脸瞧不起的神态,慢慢地耸了耸肩膀,然后一字一句地说:
德·马雷尔夫人请他坐下,然后从头到脚地端详他,说道:
“您知道吗,我刚才还没起来哩。您真好,想到来看我,我真以为您已经把我忘了。”
杜洛华勃然大怒,霍地站起来说:“我不是生气,而是觉得烦透了。就这个原因。”
德·马雷尔夫人绝口不提外出,对杜洛华百般温存。
听了这句话,她停下来,盯着杜洛华的脸说:“你撒谎……什么原因?”
既然杜洛华目前还不能够满足德·马雷尔夫人的某些欲望,那么她出点钱使自己如愿以偿,总比全部放弃来得好,这难道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对杜洛华这种固执的态度,她只好用下列的解释来安慰自己:“人家会以为我是一个普通侍女,运气好,遇上了一位上流社会的年轻人。”她觉得这样的喜剧很有意思。
“谁允许你这样说话的?滚开!否则,我叫人把你抓起来。”
“不,你听着,我有办法了。让我来,你什么也不用管。明天早上,我叫人捎个小蓝条儿给你。”
杜洛华看了目瞪口呆。说真的,他已经忘了这个女人是有夫之妇。现在,他真想见见她的丈夫,哪怕只瞧一眼,看他是什么样子。
福雷斯蒂埃夫人一面摆弄手里的刀,一面插话说:
最后,她终于同意了:“好。明天。五点。”
小女孩愣了一下,然后像大人那样笑了,因为这个建议使她感到既突然又惊讶。她低声说:
她摆这摆那,兴高采烈地把东西一一放好。
杜洛华接着说道:
“还是原来的时间?”
“太太在家,但不知她起来了没有。”
于是,大家从崇高的理论谈到具体的爱情。谈话百花齐放,猥亵而放荡,但还不算粗野。
第二天,他很早就回家,从食品店买回一袋点心和一瓶马德拉葡萄酒。接着,又去买了两只碟子和两只酒杯。他将点心放在梳妆台上,用大毛巾把肮脏的台面蒙住,脸盆和盛水的罐子一股脑儿都塞到台子下面。
第一道菜还没上来,他们只好不时地喝香槟,啃点从小圆面包上撕下来的脆皮。随着清醇的香槟一滴滴灌进喉咙,他们的血液沸腾了,脑子感到飘飘然,于是爱情的念头油然而生,使他们如醉如痴。
女用人在隔壁房间里摆弄盘子的声音,清楚地传了过来。
于是,杜洛华开始猜想这个女人过去的生活经历,关于这方面,直到目前为止,他一无所知。他想她一定有过情人。是哪种人呢?哪个阶层的人呢?他心里顿时产生一种模模糊糊的嫉妒情绪。这个女人的心灵和生活中凡是他不知道的、不曾属于他的一切都使他感到不快。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女人,对深藏在这个美丽的面孔后面、不愿告人的秘密感到愤怒。也许此时她正惆怅地怀念着以前那个或那几个情人哩。他多想看透她的情思,在她的回忆里仔细搜索,了解她内心所想的一切啊!……
每星期他们总要去逛两三次。但渐渐地杜洛华感到厌烦了,尤其是因为最近连付马车费和酒费的那半个路易也不好弄了。
她被心上人欺骗,怒火填膺,愤恨使她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她突然把手从脸上挪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声音断断续续,又快又不连贯:“啊!……你这个混蛋……混蛋……真是个无赖!……这难道是可能的吗?……真丢人!啊,我的上帝!……真太丢人了!……”
杜洛华站在屋里,拼命翻着口袋,粗声粗气说:“你瞧,福卡尔,我把钱包忘在家里了。我还要到卢森堡宫出席宴会。你借给我五十个苏做车费吧。”
她对身上的衣衫,一切直接与她的肌肤相接触的穿戴,都务求精美而雅致,但对周围的陈设却毫不放在心上。
德·马雷尔夫人微微一笑:“没关系,我去看的是你,又不是你的房子。”
第二天,杜洛华吃完午饭要付账的时候,伸手去掏剩下的那四个硬币,突然发现钱币一下子变成了五个,其中一个还是金的。
他任她一再哀求,只是不答应,装出恼怒的样子。最后才让步,觉得这样做,归根结底是合理的。
她连帽子也不摘,接着说:“你知道吗,今晚月光好极了。去散步简直是一种享受。”
杜洛华怒不可遏,愤愤地说道:
客厅墙上裱着带花枝图案的糊壁纸,还相当新,有一张桃花心木的桌子,上面铺着带黄色图案的绿底棱纹台布。还有一条花地毯,很薄,脚踩上去可以感觉到下面的木板。
“没什么,只不过因为工作忙。我真希望过几天能在他们家再见到您。”
福雷斯蒂埃像没有听懂似的问了她一句:
“五点见。——克洛。”
“您变多了!比以前更有气派了。巴黎对您真是非常合适。好吧,给我讲讲新闻吧。”
杜洛华知道事情严重,赶紧跑过去,握着她的双手,一面吻,一面喃喃地说:
侍者出去之后,她激动地大笑着宣布:
德·马雷尔夫人终于踉踉跄跄,一声不吭地从车上下来了。杜洛华揿了揿门铃。门打开的时候,他战战兢兢地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您呢?”
“嗬,漂亮朋友!洛琳给您起名了!这是对您表示友谊的爱称,我以后也叫您漂亮朋友!”
几天以后,他又接到了一个小蓝条儿,上面写道:
他还没有足够的钱买一套夜礼服,所以只好再去租一件黑色燕尾服。这一天,他到得最早,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好几分钟。
但是,杜洛华连头也不回。
他嘟囔着回答道:“为什么要出去?在这里就挺好。”
“啊,洛琳……洛琳居然肯玩了……先生,您真是一位魔法师。”
经他再三哀求,报馆出纳员终于同意每天给他五个法郎。这些钱刚刚够他吃饭,而不够还六十个法郎。
七点钟左右,他们离开了公寓,来到了环城大街。德·马雷尔夫人紧紧靠着杜洛华,凑到他耳边说:“你知道吗?我多么喜欢挽着你的胳臂和你一道出来啊!感到你就在我身旁,我真高兴!”
“别说话!”
“你知道他们是怎样骂我的?”
他装出不高兴的样子:“噢,那不行,我可不答应。”
从窗口往外看,可以看见一大片浅绿色的暗影,那是从各个雅座里射出来的强烈灯光照着树上的叶子。
“没听见,到底是怎么回事,快告诉我!”
吃过饭后甜点,接着是喝咖啡。甜烧酒一下肚,本来已经兴奋的头脑就更加发热,更加昏乱了。
第二天,当他走上德·马雷尔夫人住宅的楼梯时,心情不免有点激动99lib•net。她会怎样接待他呢?会不会不接待他?会不会预先吩咐仆人不让他进来?会不会说……不,只要她一张嘴,不管说什么话,别人马上就会猜出全部真情。因此,杜洛华心里有恃无恐。
他总想拜访福雷斯蒂埃夫人。但一想起上次见面的情形,念头就打消了。上次见面使他非常难堪,再说,他还等待着有那么一天福雷斯蒂埃夫人的丈夫会主动约他去。后来,他突然想起了德·马雷尔夫人,想起她曾经邀请自己到家里做客。于是,他趁着一天下午没事可干,登门拜访马雷尔夫人。
拉歇尔两眼冒火,胸脯一起一伏。她破口大骂:
围观的人顿时发出了一阵快活的笑声。一个男的说:“小妞儿,好样的!”另一个小流氓跑到马车的两个车轮中间,把头伸进开着的车窗,尖着嗓子喊道:“晚安,乖乖。”
我丈夫在外面视察了六个星期,今晚回来。所以咱们得暂停一个星期。真是苦差事。亲爱的。
但杜洛华对区里这些地方都不熟悉,他们只好在大街上瞎逛,最后走进一家小酒馆,酒馆旁边单有一个餐厅供应饭菜。德·马雷尔夫人透过玻璃门看见两个没戴帽子的女郎陪着两个军人面对面地坐着吃饭。
说完,他看了看桌子,叫人把墙上长明的煤气灯弄灭,自己走过去关上一扇窗子,因为他怕穿堂风,然后挑一个没风的位置坐下,一面说:
“住在下面的那帮混蛋。”
“再见了,亲爱的。”
她用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和她整个身子哀求他。
她真想一直骂下去,但是德·马雷尔夫人已经一把推开了包厢的门,在人群中夺路而逃,慌慌张张地寻找剧场的出口。
他心想:“如果我真敢,她会有什么反应呢?”他回想起席间大家低声谈论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话,陡然又产生了勇气。但还是不敢孟浪,生怕会闹出事来。
首先谈的是一件马路新闻:据说一位上流社会的夫人在饭店一个单间里和一位外国的王子吃晚饭,不巧被她丈夫的一个朋友闯见,引起轩然大波。
正在这个时候,门上响起了剥啄声,有人轻轻地在她刚才进来的门上敲了几下。德·马雷尔夫人喊了声:“你可以进来,小宝贝。”小姑娘一进来便径直向杜洛华走去,并把手伸给他。
壁上的挂钟敲了三下,杜洛华起身告辞。
杜洛华把那几个白花花的钱币一把抓了过来,接着飞步跑下楼梯,到一家小饭馆里胡乱吃了一顿。没钱的日子他经常到这里来。
他还是不回答。于是,那女人把心一横,非要他认出自己并和自己打招呼不可。她在他们包厢后面转来转去,伺机而动。
“这样说来,您不怨我?”
福雷斯蒂埃先生此刻完全躺卧在靠垫上,不停地笑着、喝着、吃着。偶尔说一句非常露骨的话。两位夫人听见了,表面上装出吃惊的样子,但她们不好意思的神态,只能持续两三秒钟。每当说了一句过分淫秽的话,福雷斯蒂埃先生便赶紧再加一句:
一直到七点也想不出名堂来。这时,他已经饥肠辘辘了。绝望之余,他只好拿出最后一招。等同事们一个个都走了,屋里只剩下他一人的时候,他猛地按了一下电铃。留下来看办公室的那个老板的听差赶紧跑了过来。
杜洛华很快地把裤子、背心和夹克上衣的口袋,所有的口袋都翻过来,一面嘟囔:
她把当时巴黎城里很流行的密封电报称做“小蓝条儿”。
有时,他也反躬自问,怎么搞的,既没有过分挥霍,又没有花天酒地,居然平均一个月开支一千法郎!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后来,他发现每顿午饭八个法郎,到外面的大馆子吃一顿晚饭十二个法郎,加起来就是一个路易,连同莫名其妙就花掉的零用钱十几个法郎,一共三十法郎。每天三十法郎,到月底就是九百法郎。衣服鞋袜、床单被褥和浆洗费用尚未包括在内。
听了这句话,大家的眼睛一亮,顿时哄笑起来,表示同意。
不一会儿,他那个大小仅能坐卧的房间就变成了彩纸灯笼的内壁。他感到很满意,花了足足一个晚上用剩下的彩纸剪了许多鸟雀,贴在天花板上。
说完,她毫不拘束地在漆木桌前坐下。桌上油腻腻的,满是饭菜和泼洒的饮料留下的污迹,堂倌只是随随便便一擦,根本没擦干净。但这一切丝毫也没引起她的反感。杜洛华倒有点不自在,觉得不太好意思。他想找个衣钩挂他的礼帽,但是找不到,只好放在椅子上。
杜洛华把小姑娘抱起来放在腿上,和她玩上次教会她的游戏。
为了节省打电报的钱,他叫一个听差把条子送去。然后,他开始想办法解决晚饭的问题。
至于福雷斯蒂埃,他几乎躺在沙发上,一条腿蜷缩在身体下面,他把餐巾塞在背心里,免得弄脏了燕尾服。这时,他突然像一个地道的怀疑论者那样大笑起来,说道:
餐厅又窄又长,最里面有三个马车夫在吃饭,另外还有一个不知道干什么职业的家伙在抽烟斗,他两手插在裤袋里,伸着两条腿,身子几乎躺在椅子上,头仰靠在椅背上。穿的那件夹克污渍斑斑。口袋鼓得像个大圆肚子,从里面露出一个酒瓶,一截面包,一个用报纸卷着的包裹,还垂着一根小绳子。一头又厚又乱的鬈发,因为太脏而成了灰色。鸭舌帽扔在椅子下面的地板上。
忽然,他觉得德·马雷尔夫人的脚动了一下。这动作突然而带点神经质,也许是表示心里烦躁,也许是一种召唤。这几乎感觉不出来的姿态使杜洛华浑身上下的皮肤剧烈地颤动。他猛地转过身来,一下子扑到德·马雷尔夫人身上,用唇去吻她的嘴,两手伸到她衣服下面乱摸。
“你听我说,我的小美人,我一点也没想伤你,我的话是信口说的,欠考虑。”
门房大概已经习惯了这种微妙的局面,知道必须谨慎从事。他定睛看了看杜洛华,然后掏出一长串钥匙,找出其中一把。问道:
“你听我说,克洛,我的小克洛,你听我说,答应我吧……”
把灯点着以后,他抓起那块硬币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块相当于二十法郎的路易!
杜洛华叹了口气,一面吻着她的手腕,一面说:“谢谢,我真爱您。”
德·马雷尔夫人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句:“明天到我家吃午饭。”说完,走进黑暗的前厅,砰的一声把沉重的大门关上了。
拉歇尔先是生气,接着大笑起来,说道:
“杜洛华夫人在这里租了一套房间,是吗?”
他还说:“今后起码有六个月我要挨饿,因为我已经山穷水尽了。但没关系,生活里总免不了有困难的时刻。说到底,为钱苦恼实在太不值得。”
观众哄然大笑。有两位先生开玩笑地一把抓住正在逃跑的德·马雷尔夫人的肩膀,要把她拖走,一面竭力想吻她。但杜洛华已经赶到,奋力把她解救出来,拉着她往大街奔去。
然后,他便脱衣上床,在火车的尖啸声中沉沉睡去。
她钻进了一辆停在剧场门口的空马车。杜洛华跟着也跳了上来。车夫问:“先生,上哪儿去?”他说:“随你的便。”
他一直工作到七点然后去吃晚饭。从那笔钱里再拿出三个法郎。晚上又喝了两大杯啤酒。这一天他一共花了九法郎零三十生丁。
这是非常可怕的阵咳。他喉咙像撕裂了一样,咳得满脸通红,额头冒汗,只好用毛巾捂着嘴,几乎喘不过气来。阵咳过去以后,他恼怒地嘟囔道:“这样的娱乐对我有什么好处?太愚蠢了。”他想起自己这种可怕的病,刚才兴高采烈的心情霎时间烟消云散。
在回去的道上,杜洛华一面迈着大步,一面心里盘算,第二天该想个什么办法渡过难关呢?当他推开房门,伸手到背心口袋里找火柴的时候,突然指头碰到了一块硬币,他不禁怔住了。
“这两位先生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好了。至于我们,我们要冰镇香槟,要最好的上等纯香槟,其他什么都不要。”
“嗬,好东西!”福雷斯蒂埃喊了一声。接着大家便吃了起来。他们细嚼慢咽,尽情享受那鲜美的羊肉和滑腻如脂的配菜。
杜洛华感到德·马雷尔夫人紧紧地靠着他,车里只有他们两人,周围一片漆黑,只有人行道上的灯光照进来的时候,才突然亮一下。他隔着衣袖感到德·马雷尔夫人的肩膀暖乎乎的。他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好,简直无话可说,脑子里只有一种急不可待的欲望,就是把她搂在怀里。
他们吃了一个羊肉杂烩汤、一块羊腿和一盘沙拉。克洛蒂尔德说了好几次:“我呀,我就喜欢这些,我是下等人的口味。我觉得在这里比在英国式的咖啡馆舒服。”
他怀着被侮辱而异常愤怒的心情,上床睡觉去了。
接着,她又说:“如果你真的想要我高兴,就带我到小舞厅去。我知道这里附近有一个挺有意思的舞厅,叫做‘白皇后’。”
“德·马雷尔先生对此毫无看法。他永远是……弃权。”
德·马雷尔夫人喃喃地说:“是啊,不过时间太长。”接着,她突然想出一个计策,心情顿时平静下来:
他马上答复她:“去吃晚饭不行。”接着,他转念一想,放弃和这个女人在一起的欢乐时刻,未免太傻了。于是,他加了一句:“但是,九点我在咱们那个小屋里等你。”
走进舞厅时,她紧紧地靠着杜洛华,心里又惊又喜,两眼高兴地盯着那些妓女和那些拉皮条的男人。有时,她仿佛担心会发生什么危险,故意安慰自己,看见一个保安警察庄严肃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就说:“瞧,这个警察长得真结实。”一刻钟之后,她就看腻了。于是杜洛华便把她送回家。
“此言有理,如果保证秘密不会泄露,那又何乐而不为呢?哎呀呀,做丈夫的真可怜!”
而且,他根据经验,知道这些女人,不管是上流社会的还是演戏的,对他的感情只不过是出于一时的冲动,短暂的钟情。至于能使他飞黄腾达的女人,他一个也没碰到。他像一匹被绊索拴住的马,心里烦躁极了。
说完他就告辞走了,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充满了希望。
她自以为伪装得很巧妙,实际上只不过像鸵鸟把头藏在沙堆里一样自欺欺人。就这样,她经常到名声最坏的下等酒馆里去。
他们默默地坐在那里,四目相视,彼此紧握着对方炽热的手指。
“这跟我毫无关系,但你心情不好,把气撒在我身上可不行。”
杜洛华逐渐往她身上靠,想搂抱她。但她冷静地把他推开了:“当心有人进来。”
这件桃色案件使福雷斯蒂埃大笑不已。两位女士认为那个不小心走漏风声的人,只不过九*九*藏*书*网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懦夫。杜洛华同意她们的看法并高声发表自己的意见,说在这类事情中,一个男人,不管他是当事人、知情者还是普通的目击者,都有责任守口如瓶。他还说:
他胡思乱想,希望成为大人物,风云际遇,声名烜赫,金钱美女,应有尽有。于是种种幻觉纷至沓来,他忽然看见天上的玉阁琼楼之中,出现了一队千娇百媚、有钱有势的贵夫人和花团锦簇的仙女,一个个微笑着飘然而过,消失在金色的梦幻里。
“一共只有我们四个人,正好一桌。这种小型的寻欢作乐,我们女人平时没什么机会参加,觉得特别有意思。”
然后,他等着。
“随您的便,我不知道。”
“我把窗子关上您觉得怎样?这几天我胸部有点不太舒服。”
他把电报拆开,看见上面写着:
“给,您替我付吧,我醉得太厉害了,看不清了。”
杜洛华完全相信她的话,说:“噢,那当然喽。”
他令人信服地侃侃而谈,仿佛在为自己辩护,又似乎在说:“和我在一起,不必担心会发生这样的危险。不信你们就试试看。”
两位女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从她们的眼神可以看出,她们完全同意他的观点,觉得他言之有理。她们的默不作声,说明了如果保证秘密不会泄露,她们那种巴黎女人的坚强的道德观念是支持不了多久的。
但他自己对这次拜访却一连好几天不能忘怀。不仅如此,那个女人的影子隐隐约约始终在他脑海里出现。他仿佛获得了她身上的某些东西,她的音容笑貌不断在他眼前出现,在他心灵上萦回。闭眼就看见她的形象。当你和一个人愉快地相处了几个小时之后,往往会出现这种扑朔迷离、亲切而奇怪的感觉,使你心神不宁却又感到无比甜蜜,因为这是一种神秘的感觉。
然后,她小声说:“咱们走吧。”于是,他们就走了。她低着头,迈着女演员下场时的碎步,在喝酒的客人中间匆匆走过,大家都用怀疑、不满的眼光看着她。迈出门槛,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逃过了一场大祸。
“可能,不过,我不打算去散步。”
“杜洛华先生,这不够吧?”
“我可没那么多柏拉图式的想法。”

“您不知道,我有一个了不起的计划,正想到了您。我的计划是这样的:因为我每星期都到福雷斯蒂埃夫妇家吃晚饭,所以,有时我就在一家饭店回请他们。我不愿意家里有许多客人。我也不会招待人家,再说,我对家里的事一点也不懂,不会做菜,什么也不会。我喜欢生活随便一些。因此,我经常在饭店回请他们。但光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没什么意思,我的朋友和他们又合不来。我告诉您这个,只是想给您解释一下我这次请客有点不合常规。您明白吗,我想请您星期六晚上七点半到里什咖啡馆来和我们吃顿便饭。您知道这个地方吗?”
杜洛华不住地劝她:“他们都是工人,大老粗。你想想,如果和他们打架,就要上法院,你就会被人认出来,被拘留,弄个身败名裂。和这种人计较会连累自己,犯不上。”
他醒得很晚,觉得肚子饿,想再睡一会儿,到两点再起来。但是,转念一想:“这样做也无济于事,我终究还是要弄到点钱才行。”于是,他走出家门,希望在大街上能想出个办法。
两个月过去了,转眼又是九月,但杜洛华所期望的飞黄腾达却姗姗来迟。尤其使他感到苦恼的是自己职位低下,不知道通过哪条道路才能爬上顶峰,才能有钱有势,既有名誉又有地位。从事外勤记者这种卑微的职业,使他感到仿佛四面都是高墙,无法脱颖而出,别人尽管欣赏他,但对他尊敬的程度却取决于他的身份。甚至连福雷斯蒂埃也是如此。虽然福雷斯蒂埃帮过他许多忙,但现在已经再也不请他吃饭了。口头上虽然还像老朋友那样称呼他,但总的来说,却是上司对待下属的态度。
两个人都提前赴约。德·马雷尔夫人情不自禁地扑到他的怀里,热烈地捧着他的脸吻了个够。然后对他说:
你的克洛
“是呀,爱情是生活中唯一美好的东西,但却往往因为我们对它提出过分的要求而被破坏了。”
她冷冷地低声说道:
但他还是耐心地等她丈夫离开。在这期间,他到风流牧女娱乐场消磨了两个晚上,两次都在拉歇尔家过夜。
五点一刻左右,德·马雷尔夫人来了。看见周围色彩缤纷的图画,她高兴地嚷道:“嗬,你住的这个地方真不错,就是楼梯上人多了点。”
杜洛华走进客厅。客厅相当大,但家具不多,也不太整齐。沿墙摆着一列残旧的扶手椅,是女用人随便摆的,丝毫看不出房子的女主人因热爱自己的家而讲究摆设的任何迹象。四面护墙板上悬挂着四幅蹩脚的油画。由于使用的绳子长短不一,所以都挂歪了。第一幅画着一条河,河上有一条船;第二幅是大海,海上也有一条船;第三幅是平原,有一个磨房;第四幅是树林,林里有一个樵夫。可以看出,这些画歪歪斜斜地挂在那里已经很久了,房子的女主人对它们从来就没有认真注意过。
他说完以后,德·马雷尔夫人叹了一口气说:
德·马雷尔夫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胳臂搂住他,喃喃地说道:
“她在想什么呢?”他认为不应该说话,因为只消一句话就会打破车里的沉默,而沉默一打破,他的机会也就完了。但他又没有胆量,没有采取粗暴行动的胆量。
于是他们两人和福雷斯蒂埃夫妇握手道别。杜洛华一个人陪着德·马雷尔夫人登上出租马车走了。
福雷斯蒂埃夫人脸上总带着不动声色的微笑,仪态大方,若即若离,仿佛在说:“我喜欢你。”但同时又似乎提醒你:“当心,别放肆。”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杜洛华只想躺在她的脚下,或者轻轻地亲吻她衬衣上的花边,慢慢地吸着大概从她的两乳间散逸出来的温热的香气。和德·马雷尔夫人在一起,他的欲念更加强烈,也更加明显,看到她的娇躯在丝质衣服下呈现出玲珑起伏的曲线,他不禁激动得双手发抖。
由于克洛蒂尔德又故态复萌,热中于夜里到巴黎各个乱七八糟的地方游逛,杜洛华对她所给予的施舍,逐渐也不觉得过分反感了。每次这种具有冒险性质的夜游之后,他都在口袋里发现一枚黄澄澄的金币。有一天在靴子里,又有一天,甚至在表盒里发现金币。
她听罢心里乐滋滋的,紧紧挽着杜洛华的胳臂,隐隐约约希望真的有人来侮辱她,又有人来保护她,希望看到男人们为她大打出手,甚至希望这帮人和她的心上人打起来。
他记得德·马雷尔夫人以前说过:“三点以前我总在家。”
杜洛华则心里想:“一会儿就该谈这个问题了。我得找个机会。”
杜洛华讷讷地说:“克洛,我的小克洛,我是有原因的。”
“你难道变哑巴了?是不是这位夫人把你的舌头咬掉了?”
她浑身发颤,又惊又喜,小口地喝着红色的果汁,亮晶晶的两眼不安地打量着周围。每吞下一颗樱桃,她都觉得犯了一个过失,每喝下一滴辛辣灼喉的烧酒,她都感到苦中有乐,仿佛在偷尝禁果,虽犯天条,但其味无穷。
马车开动了,车后传来阵阵笑声。
一天下午,他正在等待德·马雷尔夫人,突然,楼梯上传来一阵喧闹声。他开门去看。一个孩子正在哇哇大哭,一个男人气冲冲地大嚷:“这个小兔崽子怎么又哭了?”一个女人愤怒地尖叫着回答:“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来找楼上的新闻记者,在楼梯口把尼古拉撞倒了。这种上楼梯都不注意小孩的臭婊子,难道还应该让她进来!”
听差从背心口袋里掏着三个法郎,问他:
“还是原来的时间。”
于是,他微笑着回答道:“当然,亲爱的。”
随着神志逐渐清醒,她的话变得有条有理,但她的火气也越来越大了:“你拿我的钱去供养她是不是?我的钱倒给了她……给了这个女人……唉,你这个混账东西!……”
她一看见德·马雷尔夫人注意她,便用指尖轻轻地碰了碰杜洛华的肩膀:“你好,最近怎么样?”
“告诉我什么时候付房租。”
“噢,我可怜的宝贝……我可怜的宝贝……我要是早知道该多好!你怎么会弄成这个地步?”
说完,他绕着桌子转了起来,逗小姑娘来追。小姑娘顺从地笑着跟在他身后,有时伸出手想去碰他,但总不敢放胆跑起来。
福雷斯蒂埃躺在沙发上,双臂支着靠垫,很严肃地说:
女用人出出进进,无精打采地把菜端上来,又把盘子撤走,似乎什么也没发现。
就这样,他们经常出入老百姓常去的小酒店,坐在四壁被烟熏得黑黑的下等咖啡馆的角落里。破旧的木桌,四脚不齐的椅子。周围烟雾弥漫,夹杂着一股炸鱼的腥味。几个穿工作服的男人一面喝着烧酒,一面高声谈笑。吃惊的侍者打量着这对奇怪的男女,在他们面前放下两杯樱桃露酒。
她曾经要求杜洛华打扮成工人,但杜洛华不肯,仍然像在林荫道上散步的绅士那样,穿得整整齐齐,甚至不肯把他的大礼帽换成软呢帽。
她又重复刚才那一句:“别说话!”
“原谅我吧,亲爱的,原谅我吧。今晚,我情绪不好,容易生气。因为我遇到了不顺心的事,遇到了麻烦,你知道,都是工作上的事。”
马车在石头路上一颠一簸地走了。克洛蒂尔德神经受到了巨大刺激,她双手掩面,觉得胸中发闷,透不过气来。杜洛华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后来,他听见她在哭,便讷讷地说:“你听我说,克洛,我的小克洛,让我给你解释!这不是我的错……这个女人是我很早以前的时候……认识的……”
走到街上,她用倾诉知心话时那种神秘的声调,悄悄地对他说:“我一直不敢对你提出这样的要求,不过,你一定想象不到我多么喜欢看看单身汉们在女人一般不去的地方是怎样胡闹的。到了狂欢节,我一定要化妆成男学生。我装男学生像极了。”
杜洛华跟在她身后跑,拼命想追上她。
这时,门突然开了,克洛蒂尔德裙裾窸窣,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她张开双臂,高兴地说:“这房子好吗?你说,这房子好吗?不用上楼,又临街,就在楼下!你可以从窗口出入,看门的看不见你。咱们在里面可以尽情欢乐。”
他心想:“算了!以前的事有什么关系?为此而烦恼太不值得了。”
德·马雷尔夫人把嘴凑到他的耳边,悄九_九_藏_书_网声说:“一两天内,我到你住的地方去看你。”
四点左右,他接到了情妇寄来的小蓝条儿,上面写着:“咱们一起去吃晚饭好吗?吃完饭咱们去逛一次。”
他让克洛蒂尔德坐在车里,自己先去取票,免得她看见票是剧场送的。取完票,他返回来接她,然后两个人一起入场。检票员对他们鞠躬行礼。
她非常生气,一脸瞧不起的样子,冷冷地对他说:
奥斯唐德牡蛎端上来了,又嫩又肥,在蚝壳里仿佛一只只小耳朵。一进嘴,像带咸味的酥糖一样,顺着上腭和舌头就融化了。
她回答得很干脆:“亲爱的,房租已经付过了!”
德·马雷尔夫人走到他面前,两手搭着他的肩膀,恳求道:
福雷斯蒂埃夫人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喃喃地说:
福雷斯蒂埃夫人现在一句话也不说,也许是为了谨慎起见。杜洛华觉得自己过分兴奋会有失言的危险,所以也乖乖的,不敢放肆。
杜洛华觉得小女孩彬彬有礼的举动非常有趣,便回答道:
“现在,咱们去转转吧。”
母亲很惊讶,喃喃地说:“您简直把她征服了,我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年轻人吻了吻小女孩,让她坐在自己身旁,一本正经地轻声问她上次见面以后,她干了些什么。小姑娘用笛子般的小细嗓子回答他,神态严肃得像个大人。
突然间,就在她以为要捉住对方的一刹那,杜洛华猛地把她抱在怀里。接着,把她一直举到天花板,嘴里喊道:
女用人把他引进客厅,洛琳立刻跑出来。这回她不再把手伸给杜洛华,而是把前额送过去,一面说:
克洛
小姑娘高兴得两腿乱动,想挣脱杜洛华的双手,一面纵声大笑起来。
大家点着了香烟。福雷斯蒂埃突然咳嗽起来。
杜洛华想找一个巧妙而有吸引力的话题开个头,但是找不到,只好讷讷地说:
杜洛华跪着不肯起来,用手搂着她的双腿,喃喃地说:“我求求你,咱们就留在这里吧,我求求你,答应我吧。今晚,我多么想把你留在身边,你只属于我一个人,咱们一起坐在炉旁共度良宵。说,你同意了,我求你说,你同意了。”
所以,到了十二月十四日,他口袋里已经不名一文,脑子也是空空的,想不出任何弄钱的办法。
德·马雷尔夫人住在维纳伊大街一座楼房的第五层。
说完,她推开客厅的门,门是虚掩着的。
德·马雷尔夫人见他这样苦苦哀求,觉得很有趣,便不时地稍作让步,提前一天。但杜洛华一再要求:“明天……你快说……明天。”
杜洛华给了马车夫五个法郎,然后得意洋洋地迈开大步,兴冲冲地朝前走。
德·马雷尔夫人赶紧用手捂住他的嘴:
她兴冲冲地把双手伸向杜洛华。杜洛华看见房子的摆设非常简陋,早已放了心。他接住伸过来的两只纤手,像诺尔贝·德·瓦兰纳那样,吻了其中一只。
杜洛华还是一个劲儿地说:“我求求你了,我是有原因的,而且是重要的原因……”
在这以前,他一直认为,要接近和征服一位令人垂涎三尺的女人,一定要无限地殷勤和等待,一定要小心翼翼地围着她转,甜言蜜语地向她诉说衷情,不时地叹息几句,送上一些礼物。可现在,稍作进攻,碰见的第一个女人便马上委身于他,速度之快,使他惊讶不已。
他定睛看着她。德·马雷尔夫人的脸忽地红了,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仿佛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在她内心里勾起了一段十分微妙的回忆。可是女人的这种犹豫只是一刹那,不去猜是发现不了的。德·马雷尔夫人稍为踌躇了一下,回答道:“是一个朋友……”她沉默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他已经死了。”说着,垂下了眼睛,一脸悲伤的样子,装得非常自然。
“如果你同意,我们先出去转转,十一点回到这里。这样的天气,去散步多好。”
吃完饭,两人回到客厅,又肩并肩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说完,大家就座。侍者把酒牌子递给福雷斯蒂埃。德·马雷尔夫人高声说:
这时候,大家彼此会意,心照不宣。话语掀开了人们的面纱,仿佛撩起了裙裾,词句巧妙大胆,但隐而不露。语涉淫秽,但又假惺惺故作姿态。分明谈的是赤裸裸一丝不挂,但用的却是含蓄的字眼,刹那间使人的眼帘上和脑海中闪现出难以言传的幻象,上流人听了心里不禁产生神秘而微妙的情爱,联想到两性的接触,像拥抱那样,使人心摇意荡,欲火如炽,联想到种种隐秘难言而销魂蚀骨的事情。这时,侍者陆续端上了烤小竹鸡和鹌鹑,然后是豌豆、一钵肥鹅肝,还有一道沙拉,上面覆盖着苔藓般碧绿的花叶生菜,满满地盛在一个脸盆状的沙拉盘里。他们只顾谈话,陶醉在爱情的气氛之中,端上来的这些菜肴,他们连味也不尝,不假思索地吞了下去。
“原来您不喜欢我而喜欢德·马雷尔夫人,您倒有时间和她在一起。”
他按着她坐下来,然后跪在她的面前:
杜洛华勇敢地回答:“我当然保护你!”
分手的时候,德·马雷尔夫人问道:“咱们后天再见,你说好吗?”
德·马雷尔夫人的气消了点儿,但还没有平静下来:
杜洛华满脸通红,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德·马雷尔夫人气极了,她说:“你心里也明白你在撒谎……不要脸的东西……”说完,她含着眼泪把身子一挣,甩开了杜洛华。
“如果两个人彼此握着对方的手,一个问:‘你爱我吗?’另一个回答:‘是的,我爱你。’那世界上没有比这个更幸福的了。”
她冒着大街上的寒气来了,兴致勃勃地对他说:
她来了,既温顺又体贴,但心里却忐忑不安。杜洛华会怎样对待她呢?她一个劲儿地吻着杜洛华,以避免一见面就来一番解释。
“您非常坦白,很好,这说明您是讲究实际的女人。但请问德·马雷尔先生对此有何看法?”
“我不习惯别人对我这样讲话,我一个人去好了,再见!”
一连四天,他多方设法,想弄到五个路易,但是都失败了。只好把克洛蒂尔德施舍的第二个路易也吃掉。
他妻子什么也没说,似乎正在想什么事情,眼睛看着桌子上的酒杯,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微笑。
德·马雷尔夫人哈哈大笑:
他用这个理由来安慰自己:“将来我统统还给她。现在就算是她暂时借钱给我好了。”
门打开了,传来女用人的声音:
“好吧,不过下次别这样了。”接着,她站起来,又说了一句:
后来,他突然猜到了。不禁勃然大怒。是呀,他情妇刚才谈到过,一个人在穷困的时候会在衣衬里找到以前不经心滑进去的钱币。原来是她的施舍,真丢人!
白天的工作一结束,杜洛华便开始考虑怎样布置房间,好接待他的情妇,并尽量掩盖自己住处的穷酸相。他在墙上钉一些日本的小玩意儿,又花五个法郎买了一整套日本版画,还有小扇子和小彩屏,盖住糊墙纸上太显眼的污点。又在窗玻璃上贴几张透明的画片,上面画的无非是河上扁舟、落霞归鸟、阳台上花枝招展的贵夫人、雪原上一队队黑色的小人等等。
但是机会总找不到,他只好闭口不谈这个棘手的问题,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突然,一声铃响,把他们吓了一跳,两个人霍地分开了。
德·马雷尔夫人一声不吭,动也不动地靠在角落里。如果不是每当路灯照进来时都看见她闪亮的目光的话,杜洛华几乎以为她睡着了。
“喂!处在你目前这样的境地,如果突然发现以前忘记在口袋里的钱,或者不知什么时候滑进衣服衬里的一块硬币,那该多开心呀!”
杜洛华把小姑娘放下,吻了吻她母亲的手,然后都坐了下来。小姑娘坐在中间。两个大人正想说话,但是,平时根本不爱说话的洛琳,现在却兴高采烈,说个不停。只好把她送回房间里去。
从这次开始,他们陆续逛了所有下层人常去寻欢作乐的不三不四的地方。杜洛华发现自己的情妇有一种非常强烈的爱好,就是喜欢像喝醉了酒的大学生那样闲逛。
“不,不,够了,谢谢你。”
突然,她探出身子抓住车夫的衣袖,对他说:“停下!”说完,推开车门,跳到大街上。
他真后悔当时没有说话!如果他说得硬一些,这种事情一定不会发生。
现在,两位女士的谈话,越来越直率了。德·马雷尔夫人天生大胆,字字句句似乎都带有挑逗的性质;福雷斯蒂埃夫人则比较含蓄。她的声音和语调,甚至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表面看来,减轻了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那种大胆的程度,但实际上,更强调其中的内容,只是不那么赤裸裸罢了。
她一面打开抽屉,一面说:“我应该带点衣服来,需要的时候好替换。这样方便多了。如果我上街买东西遇上大雨,可以到这里来换件干衣服。咱们每人有把钥匙,另外留一把给门房,否则万一咱们都忘带就进不来了。这套房子我租了三个月,当然是用你的名义,因为我不能把我的名字说出来。”
矮小的女用人走来开门。杜洛华本来以为她见到自己一定会惊惶失措,但现在看见她的脸色还是和平常一样,便放下心来。
杜洛华编了一个感人的故事,说他父亲有困难,他不得不帮助。他不仅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给了父亲,而且因此负债累累。
德·马雷尔夫人低声说道:“好极了!咱们在这里一定很舒服,下次我一定穿上工人的服装。”
他被引到饭馆三楼一个小客厅里。客厅四面挂着红色的布幔,临街有一个窗子。
德·马雷尔夫人走进来,看到这种情形,吃了一惊:
他问道:“到拉杜伊老头那个饭馆怎么样?”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心里充满了自信而且情绪激动,仿佛在津津有味地吃喝的同时,也尝到了爱情的滋味。
德·马雷尔夫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如此说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啰?”
德·马雷尔夫人听了一怔,目光紧紧盯住杜洛华,想从他眼睛深处探索他说的是否真情:“你说什么?”
“好啊,亲爱的,你要上哪儿都行。”
他没有把这次访问告诉福雷斯蒂埃。
于是,德·马雷尔夫人像对待丈夫那样,挽起他的胳臂,走到长沙发前面,和他肩并肩地坐了下来。
杜洛华在碟子里放了五个法郎,然后把钱包还给德·马雷尔夫人,问她:
“咱们先乐个痛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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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你带我去找个地方吃晚饭,好吗?我终于脱身了。”
德·马雷尔夫人凑到他耳边说:“我借点钱给你怎样?”
她斩钉截铁地回答:“不,我一定要出去,你说怎样就怎样,我可不干。”
办法始终没想出来。可是,每经过一个饭馆,强烈的要吃饭的欲望使他馋涎欲滴。到了中午,他还是一筹莫展。突然,他下了决心:“算了!我先拿克洛蒂尔德那二十个法郎吃饭,明天我把二十法郎还给她。”
杜洛华微笑着,意味深长地回答道:
杜洛华把她搂在怀里,拥着她往长沙发走去。
“两位夫人马上就来,”他说道,“这样的晚饭真是有意思极了!”
“夫人,饭准备好了。”
他做了许许多多的梦。
他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杜洛华满心欢喜地答应了。德·马雷尔夫人又说:
她停了几秒钟,想找一个更强烈的字眼,但是没有找到。忽然,她作势啐了一口,吐出了下面这番话:“啊!……简直是猪……猪……猪……你用我的钱去养她……猪……猪!……”
“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是多么爱你。”
现在,她笑了,很高兴自己发明了一个新办法。这办法,她暂时不宣布。接着,便疯了似的和杜洛华胡闹起来。
临走,德·马雷尔夫人微笑着说:
杜洛华一本正经地向德·马雷尔夫人伸出胳臂,挽着她走进饭厅。
他脾气暴躁得像条疯狗,下决心立刻把事情说个一清二楚。他准备对他的情妇说:“你知道,我在口袋里发现了你那天放进去的二十个法郎。这二十个法郎我今天不能还给你,因为我的境况还没什么变化,也没有时间考虑钱的问题。不过,下次见面,我一定还给你。”
他没办法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想出什么生财之道,也没有地方再去赊欠告贷。第二天,只好又从晚上该还的二十法郎中再借六个半法郎。这样一来,到了预定赴约的时候,他口袋里只剩下四个法郎零二十生丁了。
她似乎想得更远,想到了一些她不敢明言的事情。
他冷冷地吻了吻她,不敢把到了嘴边的问题提出来。
听见铃声,一个女用人出来开门。她身材矮小,头发蓬松,一面系头巾一面回答:
德·马雷尔夫人又说:“不,如果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出去,那我自己走。再见。”
杜洛华不回答,装出一副瞧不起的神态,仿佛和这个女人哪怕说一句话也会有损自己身份。
圣波坦虽然点子多,但当杜洛华问他有什么办法再弄一百法郎的时候,他也束手无策。杜洛华对自己手头拮据感到非常恼火,现在他比以前更穷了,因为他的需要越来越多。他怒火中烧,恨所有人。而且这种火气越来越大,随时随地,遇见一点点小事便爆发出来。
再说,他把用这种方式收到的钱都一一记在账上,准备有朝一日全部还给她。
杜洛华再一次抱着她的肩膀。为了避免决裂,他万般无奈,准备把一切都告诉她,声音充满了绝望:“因为我身无分文……就是这个原因。”
杜洛华只好替她把帽子摘下来,解开胸衣的带子,把她扶到床上躺下,用湿布轻轻地拍她的太阳穴。她仍然泣不成声。过了一会儿,她激动的情绪稍稍平静以后,满腔的怒火便一下子爆发出来。
德·马雷尔夫人也微笑着。那是女人芳心默许并决意委身相就的表示。她低声说:“家里只有咱们两人,我把洛琳打发到一个朋友家吃饭去了。”
车子很快在德·马雷尔夫人的住宅前停下。杜洛华吃了一惊,来不及说几句热情的话来谢谢她,祝福她,向她表示自己的爱情与感激。但德·马雷尔夫人没有站起来,一动也不动,似乎尚未从刚才发生的事情中清醒过来。杜洛华怕引起车夫的疑心,便先跳下车去,然后伸手扶德·马雷尔夫人下来。
他低声问:“什么时候我才能单独和您在一起,向您倾诉我对您的爱慕之情呢?”
“好啊,原来这样,去你的吧,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和一个女人睡过觉,起码见面也该和她打个招呼吧。今天你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就翻脸不认识我了,真是岂有此理。刚才我经过你身边的时候,你只要稍微有点表示,我就不会和你闹了。可你倒摆起来了,你等着吧!看我来伺候你!好啊!我碰见你,你连个招呼都不打……”
九点钟,他坐在小客厅里,一面伸着腿烤火,一面等待他的情妇。
她突然说:“有一个棕色头发的胖女人一直在看着我们。刚才我真以为她要和我们说话哩。你看见了吗?”
他这样决定还有另一个理由。就是乐得趁这个机会请德·马雷尔夫人坐一次包厢,就算是报答她吧,再说,又不用自己花钱。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向出纳科借钱,但这个办法很快就不灵了,因为他已经向报馆预支了四个月的薪水和六百法郎的稿费。此外,他还欠福雷斯蒂埃一百法郎。雅克·里瓦尔出手大方,杜洛华也欠他三百法郎。还有许多小笔借款,五法郎、二十法郎不等,说也说不清。
卧室很窄,一张床就占了房间三分之二的地方。床放在房间的尽里,头尾都顶着墙,是带家具出租的公寓房间里常见的那种大床。沉甸甸的蓝色帷帐也是棱纹布的,床上铺着一条厚厚的红色绸鸭绒被,被上有一些可疑的污渍。
“你听见了没有?”
“不,我的小猫咪,这跟你没关系,是我故意这么做的。”
说着,她把钱包扔到杜洛华手里。
她借口月光很好,要走着回去。她看着皎洁的月色,不禁悠然神往。
“正是。”
五点钟到君士坦丁堡街一二七号,叫门房给你打开杜洛华夫人租的那套房间。吻你。
“没有,怎么啦?”
德·马雷尔夫人放声大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杜洛华坐下来等候。过了好久,终于一扇门打开了。德·马雷尔夫人一阵风似的跑进来。她穿着一件日本的粉红色丝质晨衣,上面绣着金黄色的风景、蓝色的花和白色的鸟。她大声说道:
“当然。”
喝过汤以后,上来了一道鲟鱼,粉红色的肉,像少女的皮肤。大家开始谈了起来。
他恨恨地说道:“好啊!后天,她还要来,我要叫她好看!”
这是一个初冬的寒夜,天气晴朗,路上结着薄霜。行人和车马冒着寒气匆匆走过,人行道上响起橐橐的脚步声。
“先生,很好,和平时一样。”女用人回答,说着,她把杜洛华引进了客厅。
一连三个星期,杜洛华都这样每隔两三天接待德·马雷尔夫人一次。有时在上午,有时在晚上。
侍者端来了羊排骨,又嫩又脆,下面铺着厚厚一层切成小块的芦笋尖。
“夫人好吗?”他问道。
德·马雷尔夫人刚刚一口气喝完了一杯香槟。她放下酒杯,快活地说:
杜洛华说道:“我呀,如果爱上一个女人,我就一心向她。除了她,世界上其他一切都不放在心上。”
她穿着一件深栗色连衣裙。衣服紧贴着她的腰身、大腿、胸脯和双臂,显得又妩媚又撩人。杜洛华模模糊糊地感到有点惊讶,甚至不知为什么有点别扭。德·马雷尔夫人这身漂亮而讲究的打扮和她对自己住宅那种明显的不关心简直太不相称了。
五点整,他走进一座连家具出租的公寓大楼,找到了门房,问道:
“我不在乎,我在哪里都能玩。来吧,来抓我吧。”
杜洛华回答道:“没看见。你一定弄错了。”但事实上他早就瞥见那个女人了。她就是拉歇尔。她眼含怒火,嘴里骂骂咧咧地在他们身边转来转去。
“请领我去看看。”
他回答道:“简单得很,我搬家好了。”
杜洛华站起身来说道:“我不能离您那么近,否则我会神魂颠倒的。”
突然,德·马雷尔夫人打断了自己的话,非常惊讶地说:
“她喝醉了,”他心里想,“明天准会变卦,大概该掉眼泪了。”想到这里,他感到很不是滋味,但不久又想道:“老天爷,不管怎样,现在我既然已经把她弄到手,就一定有办法不让她跑掉。”
他们没遇见任何人。
杜洛华辞别了德·马雷尔夫人。但是,像上次一样,她的身影有如幻觉,始终在他脑际萦回,似乎触之可及。他等待着举行晚宴的那一天,心情越来越焦急了。
一共花了一百三十法郎。杜洛华仔细看了看账单,掏出两张票子。找回零钱的时候,他低声问:“该给多少小费?”
德·马雷尔夫人走后,杜洛华搓着两手喃喃地说:“不管怎样,她还是不错的。”并没有仔细去想为什么这天突然会产生这种想法。
于是两个人便立刻像老朋友似的谈了起来。仿佛一刹那间他们彼此已经非常熟悉。一股信任、亲密和爱慕的暖流使这对趣味相投、性格相仿的男女,在短短五分钟内成了莫逆之交。
德·马雷尔夫人是这样一种女人,你违抗她,她就恼火,你对她不礼貌,她就怒不可遏。
杜洛华追问她什么时候来。她定了下星期的一天,时间比较远。杜洛华死乞白赖地恳求她把日子提前一些。他目光灼灼地一面说,一面摆弄着、捏着她的手,满脸通红,火辣辣的,一副欲火难熬迫不及待的样子。大凡男女幽会,酒足饭饱之后总会出现这种现象。
“您常来啊,”德·马雷尔夫人对他说,“我们可以像今天这样聊聊,非常欢迎您来。对了,为什么在福雷斯蒂埃夫妇家总见不到您呢?”
“是的,先生。”
她回答:“还是这个时间,星期二。”她趁当时已经天黑,把杜洛华的头拉进车窗,吻他的双唇。车夫扬鞭策马时,她喊道:“再见!漂亮朋友!”于是疲倦的白马拖着破旧的马车慢慢地走了。
他终于弄到一个女人了。而且是一个有夫之妇,一个上流社会的夫人!一个真正的巴黎上层社会的夫人!事情太容易了,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杜洛华停住脚步,俯下身子。等她迟迟疑疑地走过来的时候,便像关在盒子里的魔鬼那样一下子蹦起老高,然后一步跨到客厅的另一头。小女孩觉得这样很好玩,终于吃吃地笑了。她越玩越高兴,开始跟在他身后小步跑了起来。当她觉得快要抓住杜洛华时,便忍不住发出轻轻的又快乐又胆怯的笑声。杜洛华搬椅子堵她,逗她绕着椅子转上一分钟,然后放弃这把椅子,跑向另一把椅子。现在,洛琳跑起来了,她完全被这种新奇好玩的游戏吸引住了。她脸上泛起了红晕,每当杜洛华假装差点被捉住,然后一闪身,又狡猾地躲开的时候,她便以小孩子那种高兴的劲头向前一冲,追了过去。
杜洛华向福雷斯蒂埃夫人施礼,后者狠狠地责备了他一番,怪他那么久没去看她。然后又向她的女伴笑了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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