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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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嘛,我是一个没有希望的人。我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姊妹,没有妻子儿女,也没有上帝。”
“这一切你要好好地想想,年轻人,想它几天、几个月,甚至几年,那时你对生活的看法就不一样了。要设法摆脱一切束缚,要使出非凡的力量,趁活着的时候,从你自己的躯体、你的利益、你的思想,从整个人类中解放出来,看看别的地方。那你就会明白,浪漫主义者和自然主义者之间的争吵和财政预算的讨论简直是无足轻重。”
拉歇尔一面把身子转过去,一面说:“我不和靠女人吃饭的人来往。”
说话间,来到了协和大桥。他们默默地过了桥,沿着波旁宫走去。诺尔贝·德·瓦兰纳又说话了:“结婚吧,我的朋友,你不知道,到了我这样的年纪,独身是什么滋味。现在,孤独使我无比忧伤。晚上,我对着炉火,独守空房,似乎大地上只有我一个人,孑然一身,周围隐隐约约充满难以捉摸的危险和可怕的、见所未见的东西。我不认识我的邻居,我们之间只有一墙之隔,但此刻我感到他离我之远,仿佛窗外天际的繁星。我浑身发热,既痛苦又害怕。四壁没有任何声响,更增加我恐惧的心理。这种寂静,这种独身者房中所特有的寂静,既深沉又凄凉。不仅肉体周围一片死寂,灵魂周围也是一片死寂。每当一件家具发出轻微的干裂声,你的身心便会一阵颤抖,因为在这死一样沉寂的空房里,谁也意料不到会发出任何声音。”
“你们知道吗?这个诗剧今年冬天要在奥代翁剧院上演。”
他们没再说什么就分手了。
她低声说:“谢谢,我不会忘记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目光也在向他表示感谢,不过显得更深沉,更温柔。
“也是一路货?”
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问道:“我可以随便说吗?”
“你还追求什么?荣誉吗?如果不能以爱情的形式获得荣誉,那荣誉又有何用?
“怎么,你愿意陪我走一段路吗?”他问道。
佩尔斯缪子爵夫人坐在瓦尔特先生右侧,举止态度像个公主。杜洛华看着好笑,便低声问德·马雷尔夫人:
歌剧院的萝丝·马克婷。
他们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们的话不多,但每当他们四目相视的时候,他们的嘴唇就微微发抖。
“完全可以。”
杜洛华毫不犹豫地回答:“夫人,在这个问题上,我绝不从候选人的优点去考虑,因为对于优点,各有各的看法。我考虑的是他们的年龄和健康。我不问他们的头衔,而只问他们有什么疾病。我并不去研究他们是否用韵文翻译过洛卜·德·维加的作品,而只注意了解他们的心、肝、肾和脊髓的现状。据我看,得了心脏肥大症,蛋白尿症,特别是初期脊髓痨,都比写四十部论述柏柏尔人诗歌中有关祖国概念的离题万里的著作要好上百倍。”
“什么都是他妻子干的。这女人什么都知道,表面看,她谁都不见,但实际上谁都认识。她要什么就有什么,不管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啊,这个女人比谁都聪明,比谁都能干,比谁主意都多!对一个想飞黄腾达的男人来说,她真是个宝贝。”
福雷斯蒂埃大笑起来:“在无中生有大街,是吗?我认识这位先生,亲爱的。如果你需要二十法郎,我倒可以借给你,再多就没有了。”
“你要明白,总有一天,而对许多人来说,这一天会来得很早,那时候,用句俗话说,笑也笑不起来了,因为你会看到,在眼前一切的后面,只有死亡。
杜洛华吻了吻她的手,然后抬起头,说道:“唉,如果我早遇见一个像您这样的女人,并且娶了她,那该多么幸福啊!”
他觉得刚才恭维的话起了作用,便故意再加一句:
“因为我爱上了您……噢!有一点儿,只是一点点……而且我不愿完完全全地爱上您……”
“你这样早起来干什么?”
她安详而快活,对一切似乎都已司空见惯。她从天生的狡黠心理出发,认为这次会见是件自然而又简单的事。这时,洛琳也出来了,她比平时更乖巧,走到杜洛华面前,把额头伸给他,因为父亲在场,她显得有点胆怯。她母亲对她说:“怎么,今天你不叫他漂亮朋友了?”孩子的脸一下子红了。好像别人说漏了嘴,透露了一件不该说的事情,揭发了她不该有的隐私似的。
所有这些人态度都十分傲慢,嘴角流露出骄矜,目光更是飞扬跋扈。有的留着络腮胡子,有的则蓄着髭须。
冷月孤悬,长天辽阔而暗淡,
他像挨了一记耳光,问道:“您为什么这样称呼我?”
“什么?为什么?”
这时,一个男仆来到门口报告:
现在,他给客人看一幅莫里斯·勒鲁瓦的水彩画《障碍》。画的是一乘轿子停在马路中央,因为有两个巨人般的平民大汉正在打架,把路堵住了。从轿里探出一张美人的脸,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那两个莽汉厮打,既不着急,也不害怕,还带有一定程度的欣赏。
第二天,他去拜访福雷斯蒂埃夫妇。他们正在准备行装。查理躺在长沙发上,做出呼吸很困难的样子,不住地说:“我一个月以前就该走了。”接着,他就报馆的工作给了杜洛华一连串的嘱咐。其实,一切他都和瓦尔特先生商量和安排好了。
大家开始谈论林内先生进入法兰西学院的可能性。新来的那位夫人坚信他一定竞争不过那位把《堂吉诃德》改编成法语诗剧的作家卡巴农·勒巴先生。
瓦尔特先生指着旁边另一面墙,像典礼的司仪那样严肃地宣布:“名家杰作”一共有四幅油画。热尔韦斯的《医院探视》,巴斯蒂安·勒巴热的《收割的农妇》,布格罗的《寡妇》,和让-保尔·洛朗的《行刑》。这最后一幅画上画的是一个旺代的教士背靠着他教堂的墙,被一队穿蓝军装的共和军执行枪决。
杜洛华微笑着对她说:“谢谢,您真是个天使……我的保护神。”接着,他们又说了点别的事情。
杜洛华差点给他一个耳光,但终于忍住了。他一面走开,一面悻悻地嘟囔:“将来一定给你点厉害看看。”说到这里,他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于是,又加了一句:“老兄,我非让你戴绿帽子不可。”他对自己这个计划感到非常满意,便搓着双手走了。
“这我知道,可是不能因为这个理由就把您的朋友都忘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一直注视着杜洛华。杜洛华发现她的目光里除了善意并无其他。
“为什么?”
所有客厅都灯火辉煌。瓦尔特夫人在第二个,也是最大那个客厅接待来宾。她笑容可掬地欢迎杜洛华。杜洛华接着和比他先到的两位先生一一握手,这两个人是菲尔曼先生和拉罗舍-马蒂厄先生,两位众议员,同时也是《法兰西生活报》的匿名编辑。拉罗舍-马蒂厄先生在众议院有很大影响,所以在报馆里有特殊的威望。谁也不怀疑,他总有一天会当部长。
他满心欢喜地入睡了。第二天,他很早起床,步行到布洛涅森林大道转了一圈,然后赴约会去了。
天气很冷。路旁的污水冻了厚厚一层冰。在昏暗的路灯下,人行道灰蒙蒙的,一片萧索。
第二个星期,他遇到了两件大喜事。首先,他被任命为社会新闻栏主编;其次,瓦尔特夫人邀请他到家里吃晚饭。他一眼就看出这两件事的内在联系。
九九藏书网德·马雷尔先生往壁炉里添了块木柴,问道:
年轻人吃了一惊,有点犹豫:“是的。而且大家公认他是众议院最有能力的议员之一。”
“今晨收到诺曼底寄来水果若干,特奉上,祈瓦尔特夫人哂纳。”
瓦尔特先生住在马勒泽布大街,那儿有两座楼房,彼此相连,都是他的产业,其中一座租给别人,这是讲求实惠的人的经济做法。两家合用一个门房,住在两座大门之间,如有客人来访就拉铃通知房主或者房客。这个门房穿着教堂侍卫的漂亮装束,白色长袜裹着粗粗的小腿,制服上缀着金色纽扣,加上大红衬里,使两所房子看上去俨然是有钱人家富丽堂皇的宅第。
接着,他又悄悄地说:“现在买画正是时候。画家们都饿着肚子,因为他们身无分文,身无分文。”
“今晚我送您回去好吗?”
杜洛华回答道:“乐意奉陪,亲爱的老师。”
滑稽歌舞剧院的路易丝·米绍
门轻轻地响了一下,杜洛华把头转过去。透过两层没有镀汞的玻璃,看见来了一位胖胖的夫人。这位夫人刚在小客厅里出现,就有一位女客站起来,和其他人握了握手走了。年轻人目送她走过其他客厅,看见她黑色的后背上闪耀着一颗颗墨玉的珠子。
他满怀信心地走进被高高的青铜烛台照得通明的前厅,把手杖和大衣交给迎上来的仆人,态度非常自然。
说到这里,他又走了起来,脚步稍微加快了一些。
“一切宗教都是愚蠢的。它们宣传的道德观念非常幼稚,它们所许的诺言不仅自私,而且极端无聊。
福雷斯蒂埃夫妇到了。大家看见查理的样子,不禁大吃一惊。刚刚一个星期,他就瘦了许多,脸色苍白得吓人,而且还不住地咳嗽。他宣布,遵照医生的嘱咐,下星期四,他们夫妇到戛纳去疗养。
看见福雷斯蒂埃夫人态度和蔼,杜洛华才放了心。再说,他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驾驶着《法兰西生活报》这艘航船在金融大海与礁石浅滩中前进的,就是这样一些形形色色的人。
经他再三恳求,出纳终于同意预支给他四百法郎。他起初想先把欠德·马雷尔夫人的二百八十法郎还掉,但马上又考虑到,这样一来,手里就只剩下一百二十法郎了。这点钱用来搞好他刚担负的工作,是绝对不够的。因此,他决定过些时候再还。
杜洛华做这工作是最合适不过了。他可以大大加强编辑部的阵容。这份报纸,根据诺尔贝·德·瓦兰纳的说法,好比是一条船,航行在国家的金融大海之中,经常会遇到政治的暗礁和浅滩。
最后,杜洛华站起来,作出结论:
图尔-昂格朗亲王,
福雷斯蒂埃夫人转过身来,对他说:“亲爱的朋友,对我来说,一个男子如果钟情于一个女子,他就和死人没什么两样。因为他会变得又傻又笨,不仅又傻又笨,而且十分危险。凡是出于爱情而爱我,或者想这样做的人,我都和他们断绝来往,因为首先,我讨厌他们;其次,我认为他们不可靠,就像染上了狂犬病随时都会发病的疯狗。于是,我对他们实行思想隔离,直到他们病好为止。这一点,您可千万别忘了。我知道,你们男人的爱情只不过是一种欲望,而我则相反。对我来说,爱情是心灵的结合,这是男人所不能理解的。你们只了解爱情的表面,而我则参透它的实质。可是……请您正面看着我。”
政治编辑福雷斯蒂埃不过是这些实业家的傀儡,他们意图的执行人。他们授意他写最重要的文章而他总是把文章带回家去写,据他说,家里安静。
他讷讷地说道:“夫人,我非常冒昧……”一面用目光寻找屋子的女主人。
社会新闻栏的负责人,一般都有个人的专门预算。外勤记者的工资和他们送来的新闻稿的酬金,都从预算中支付。新闻稿的质量就像果农卖给鲜果商人的水果一样,有的是上品,有的却平平。
接着,他仰望苍穹,对着中天的皓月高声朗诵:
他还想:“将来不管怎样我也要回去看看他们。”他装束停当,便把灯吹灭,下楼去了。
“现在,我看见死神离我已经很近了,所以我常常想伸手把它推开。死亡充塞天地,无所不在。公路上被辗死的虫豸,树下的枯叶,从朋友胡子里发现的一根白须,都使我心碎,都在向我高喊:‘死亡就在这里!’
瓦尔特夫人回答得非常得体。她态度安详,不动声色,一切都胸有成竹,所以对该说的话从来不犹豫。
那天晚上,他又与拉歇尔和好了。

去拜访瓦尔特夫人这件事,使杜洛华有点为难,因为他从来没有到她家去的机会。他不愿贸然从事,怕闹笑话。老板对他倒挺好,很欣赏他的工作,有困难的任务,总是首先找他。为什么不利用这个好机会打进去呢?
“您干新闻工作已经很久了吗?”
杜洛华告辞走了。他心里很乱,脑子里充满模模糊糊还没定型的打算。
“如果万一您成了寡妇,我愿报名候补。”
墙上的画看完了。老板把灯放下,和最后到的那位女客打招呼。只有杜洛华一个人又去看画,装作还没有看够。
突然,他觉得自己几乎要疯了,因为德·马雷尔夫人竟高声对他说:“您好,漂亮朋友,您不认识我了?”
“但同时,你会感到绝望者那种可怕的苦恼。你惊惶失措,六神无主,茫然地挣扎。你向四面八方高喊‘救命’,但没有人回答。你伸出双手,恳求别人援助你、爱你、安慰你、拯救你,但谁也不会来。
杜洛华走进自己的房间,心里想:“我必须换个住处。这间房现在已经不够用了。”他觉得又兴奋,又快活,恨不得跳上房顶乱跑一阵。他离开床向窗口走去,不断高声说道:“难道时来运转了?真的运气来了?我要写信告诉爸爸。”
杜洛华回答:“只不过几个月。”
而是低声念叨:属于莱斯博斯的有:
他战战兢兢地握着她的手,担心她会耍什么把戏来捉弄他。但德·马雷尔夫人坦然地说:“您怎么了?最近总看不见您。”
“唉,要找到一个思想开阔的人真不容易!这种人的思想使你有这样的感觉,好像站在海边上,呼吸到远洋吹来的阵阵海风。我认识过几个这样的人,但他们都死了。”
《法兰西生活报》,首先是一份营利的报纸,老板是一个见钱眼开的人。办报和当众议院议员是他的生财之道。表面假装仁慈,经常笑容满面,但骨子里另有心计。不管什么事情,他都只交给他亲自了解过、考验过和观察过,证明是足智多谋、胆大心细的人去做。他认为杜洛华是不可多得的青年,便任命他做社会新闻栏的主编。
“这些是风景画。”他说道。
福雷斯蒂埃夫人正躺在长沙发上看书。
“五百法郎!”
杜洛华迎上前去,竭力装出非常诚恳的样子,使劲握着主人伸给他的手。但坐下来以后,却找不出话说。
接着,老板又指给大家看一幅德达伊的画:《上课》。上面画的是军营里的一个士兵,正在教一只卷毛狗敲鼓。他说:“构思得多好!”
“那好!您去看瓦尔特夫人,她很欣赏您,您要博得她的欢心。虽然她很正经,您明白吗,她是个正经的女人,但您也完全可以施展您的恭维手段。可是,别指望从她那里捞到点什么。您如果表现得好,将来获得的东西会更多。我知道,您在报馆的地位还很低。不过,别担心,他们对所有编辑人员都是很和气的。去吧,相信我好了。”
杜洛华的心怦怦直跳。他把膝盖又往前推了推,感到对方轻轻的压力。于是,他明白,他们马上就要旧情复续了。
诗人缓缓地走着,稍稍有点气喘。他完全进入了梦幻世界,几乎忘记了身旁有人在洗耳恭听。
“看看那些庸碌之辈吧。除非大难临头,祸从天降,否则他们总是十分满足,对世上的不幸没有任何痛苦之感。飞禽走兽也是这样。”
“是的,这个无赖把我零切细剐。它不放过一分一秒,终于缓慢而可怕地完成了毁坏我的躯体这项长期的工作。现在,无论做什么事情,我都感到我正在死亡。走一步就离它近一步。我每一个动作,每一口气都在加速它那可恨的工作。呼吸、睡眠、吃喝、工作、梦想等等,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意味着死亡。总之,活着就是死亡!
“您认识另外那位吗?就是笔名叫‘红衣女’的那位。”
布瓦斯勒纳先生虽然从事报业多年,但不够冷静,点子也不多,尤其是天生缺心眼,不会察言观色,猜出老板内心的想法。
到了星期六,杜洛华便登门拜访。
接着,福雷斯蒂埃夫妇来了。女的穿一身粉红色的衣服,十分迷人。杜洛华看见她和那两位全国代表态度亲密,心里不禁吃惊。她和拉罗舍-马蒂厄先生在壁炉旁低声谈了五分多钟。福雷斯蒂埃样子很疲乏,一个多月来,他又瘦了许多。他不停地咳嗽,一个劲儿地说:“今年,我非下决心到南方去过冬不可了。”
诺尔贝·德·瓦兰纳和雅克·里瓦尔同时出现。然后,客厅尽头的一扇门打开了,瓦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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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先生走了进来。和他在一起的是两位十六到十八岁、高身材的少女,一个长得丑,另一个却很漂亮。
她虽然有点胖,但仍然漂亮,不过,离人老珠黄的年纪已经不远了,现在全靠保养和调理,注意卫生,以及使用各种润滑皮肤的香脂来维持。她处理一切事情似乎都很得体,有理有节。这种女人的思想就像一个整整齐齐的法国花园。这种花园无任何惊人之处,但却有某种魅力。她不擅空想,很有理智,聪明、谨慎,而且稳重,心地善良,待人热诚,对人对事都宽宏大量。
杜洛华问道:“他妻子帮了他不少忙吧?”
另外一些人很有名,但完全靠妻子的年金过活,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还有一些人,据说靠情妇供养。许多人把欠债还清了(这是值得称道的事),但谁也猜不出还债所必需的钱他们是从哪里弄来的(这倒是值得怀疑的秘密)。他还看见一些金融界的人物,他们拥有巨大的财富,但都是偷盗所得。他们到处受人款待,最高贵的家庭也把他们待如上宾。还有一些人非常受人尊敬,看见他们经过,小市民们便纷纷脱帽行礼,但他们在国营大企业中无耻的舞弊行为,对知道内情的人来说,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他犹豫了一下,承认说:“是赌债。”
第二天,乔治·杜洛华醒来的时候,心情非常沮丧。

“是吗?他住在什么地方?”
“佩尔斯缪子爵夫人,笔名叫‘素手夫人’。”
杜洛华接不上原来的话题,她便把一个指头放在杜洛华的胳臂上,柔声对他说:
乔治走时,使劲握住朋友的手,对他说:“好了,老朋友,希望很快就能再看到你!”
看到大家仍然有点错愕不解,他又继续说下去:“老实说,我也和你们一样,很喜欢在巴黎本地新闻中看到院士去世的消息。我心里立刻就想:‘谁来补这个缺呢?’于是,我就排名单。这是一种游戏,每当一个永垂不朽的人物去世的时候,巴黎各个沙龙里就玩起这种有趣的小游戏,人们称之为:‘死神与四十个老叟的游戏’。”
德·马雷尔夫人突然走了进来,用笑眯眯而又令人捉摸不透的目光瞥了他们一眼,径直向杜洛华走去。杜洛华当着她丈夫的面,不敢像往常那样吻她的手。
杜洛华听了一怔,差点没笑出来:“素手夫人!素手夫人!我心目中还以为是一位像您那样的年轻女子哩!素手夫人难道就是这样?哎呀呀,真是妙极了!太妙了!”
看见大家对这位胖女人很殷勤,杜洛华问福雷斯蒂埃夫人:
他微笑着向她走去,并把手伸给她。但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您找我有什么事?”
“爱儿,今去信非为别事,乃是告诉你,你母和我身体健康。家乡一切如旧,无大变化。但我还要告诉你……”
杜洛华又问:“她大概很快又会结婚的吧?”
他一切顺利,生活张开慈爱的臂膀欢迎他。多好呀,希望已经变成了现实!
星期一以前那段时间,杜洛华并没把这次会见放在心上。但当他踏上楼梯,往德·马雷尔夫人家里走的时候,心里突然翻腾起来。并不是因为他厌恶和这位丈夫握手,喝他的酒,吃他的面包,而是由于胆怯,究竟害怕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没有其他原因?”
杜洛华慢慢地走着,尽情吮吸着像春天糖果般香甜的空气。他穿过星形广场的凯旋门,踏上林荫大道,在骑马散步的人对面走着。看见那些男女骑士,有的策马小跑,有的纵辔奔驰。他们都是上流社会的有钱人,但现在,杜洛华却并不十分羡慕他们。他几乎知道他们所有人的名字、他们财产的数目和他们生活的秘史,因为他所担任的职务使他对巴黎的名人和巴黎社会的丑闻了如指掌。
“住在……住在……”
客厅在二楼,前面有候见室,室内有门帘,四壁有挂毯。两个听差坐在椅子上打盹儿。其中一个接过杜洛华的大衣,另一个接过他的手杖,接着,推开一道门,急行几步,然后把身子一闪,把客人让进去,一面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高声通报客人的名字。
接着,他又说:“既然到头来万事皆空,聪明智慧多一点或者少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人来人去乱了一阵。等安静下来以后,大家突然自动谈起摩洛哥和东方的战争问题,也谈到英国在非洲南部遇到的麻烦。
他刚走,一位夫人就问:“这个年轻人真有意思,他是谁呀?”
她发现杜洛华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别人也不和他交谈,坐在那里有点发窘,而在座的女士们还在大谈法兰西学院,因为那是她们津津乐道的问题,一谈就没个完。于是,瓦尔特夫人故意问他:“杜洛华先生,您一定比任何人都了解情况,您赞成谁当选呢?”
“一言为定。”
“我们为什么这样痛苦呢?毫无疑问,因为我们生来本应根据物质的条件,而不是按照精神的条件去生活,但是,由于我们不断思索,我们日益增长的聪明才智和我们生活的一成不变的条件之间就出现失调的现象。
杜洛华觉得宴会太单调,不想久留。下楼的时候,他赶上了诺尔贝·德·瓦兰纳。他也刚刚出来。老诗人挽起杜洛华的胳臂。由于已经不必担心报馆里有人会和他竞争,他和杜洛华的工作又各有不同,所以,现在他对这个年轻人像对小孩子那样慈祥。
她特意找出这种最损人的叫法来称呼杜洛华。杜洛华顿时热血上涌,面颊绯红,只好怏怏地回家去了。
于是,他高喊了一句:“一帮伪君子!”
杜洛华踏着轻快的步子,心情舒畅地沿着马勒泽布大街走去,对刚才这样退场感到很得意,自言自语道:“首战告捷。”
杜洛华没事可做,抬起眼睛看了看墙。瓦尔特先生显然想卖弄自己的财产,隔着很远便对他说:“您在看‘我的’油画吗?我给您看。”“我的”这两个字说得很响。接着,他拿起一盏灯,让大家看个仔细。
说着,他用目光在骑马的绅士中寻找丑闻最多的那几位。
“我不会碰见她的。”他心里想。
他很早就离开编辑室,回家换衣服。他沿着伦敦路往前走,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身材矮小的女人,迈着碎步,行色匆匆,姿态很像德·马雷尔夫人。他顿时感到脸上发热,心也怦怦直跳。赶紧穿过马路,想从侧面仔细看看。正好那个女人也停下脚步准备横过马路。原来是看错了人,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因为拉罗舍-马蒂厄先生住在我隔壁,每次我在这里吃晚饭,都是他把我送到门口。”
诺尔贝·德·瓦兰纳说这番话的时候,声调铿锵,但颇有节制,否则,他的声音一定会响彻寂静的夜空。他显得异常激动和忧悒,这种忧悒常常降临到人类的心灵上。于是,人类的心灵便像冰雪覆盖下的大地,发出微微的战栗。
福雷斯蒂埃夫人微笑着回答道:“上星期我见到了德·马雷尔夫人。所以我知道您这个外号是怎样得来的。”
大家都不说话。突然,一位夫人开口了。她谈到天气越来越冷,但还未冷到制止伤寒病蔓延和能够溜冰的程度。于是,大家就巴黎开始霜冻这个问题纷纷发表意见。后来,又谈到自己喜欢什么季节,举出的理由都是些老生常谈,像屋子里的灰尘一样索然寡味。
他常常问自己,万一和她狭路相逢,该采取什么态度?是和她打招呼,还是装作没看见?
“你欠谁五百法郎?”
第二天,他便想开始执行这个计划,到福雷斯蒂埃夫人那里拜访一次,摸摸情况。
他想:“且拖过这一阵再说。”他心情非常紧张,甚至产生过这样的念头,想假装突然感到不舒服,借故溜掉。
然后,他挨家挨户地到所有他认识的人家里串门。到了下午五点,终于凑了八十法郎。
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当一个人老了,有几个孩子总是好的。”
到瓦尔特夫人家里赴宴的那天,他正好第一次一口气连得二十分。他心想:“今天是个好日子,万事顺利。”因为,在《法兰西生活报》各个办公室里,如果你木球玩得好,说老实话,你的地位就能高人一等。
德·马雷尔夫人非常惊讶地站在他面前,睁着一双天真的眼睛,一再坚持道:

她发现天渐渐黑了,便按铃叫人掌灯,一面倾听大家滔滔不绝的谈话。她想起忘了到刻字店去印下一次晚宴的请帖。
“你还期待什么?金钱吗?要钱做什么?为了供养女人?真是艳福不浅!为了大吃大喝变成个大胖子,被风湿症折磨得整夜叫唤?
说完,不容她来得及生气,便赶紧逃掉了。
他用了两天的时间来安排布置,因为他在编辑室公用的大房间里接管了一张专门供他使用的办公桌和好几个放信的格子。他占了房间的一头,而年纪虽大,头发仍然乌黑,整天伏案工作的布瓦斯勒纳则占据另一头。
“……嗯,欠……欠……欠一位从卡勒维尔来的先生。”
她又说道:“为了装得自然,我请福雷斯蒂埃夫妇也来。其实,我并不喜欢在家里招待客人。”
老板表情严肃的脸上掠过了一丝微笑,他指着下面一块护墙板说:“这些是想象派的作品。”大家先是看见让·贝罗的一幅小油画,名叫《上面和下面》,画的是一个漂亮的巴黎女人正走上行进中的有轨电车的扶梯。她的头刚刚在顶层出现,坐在长凳上的先生们用贪婪而满足的目光看着这张向他们迎面走来的年轻女人的脸,而站在下面一层的男人则表情截然不同,他们恼恨而又垂涎三尺地盯着这位少妇的双腿。九-九-藏-书-网
杜洛华在她身旁坐下,好奇地重新打量她,就像鉴赏家在细看一件古玩。她长得很迷人,一头金发温馨细软,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让人爱抚似的。杜洛华心里想:“她肯定比那位更有意思。”他认为,毫无疑问,自己一定能成功,一伸手臂就能像摘果子一样,把她弄到手。
杜洛华明白大局已定,任何企图都是白费,便当机立断,心里非常高兴在生活里能结识这样一位异性知己。他向她伸出双手,说:
“啊,您升得真快!”

“是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不知道从哪一方面,人们会一下子明白过来。于是,生活中的一切全都变了样。十五年前我就已经感觉到,死亡在折磨着我,就像我怀里揣着的一只老鼠,不断地啃啮着我。我觉得,它一个月又一个月地、每时每刻,都在毁坏我的躯体。我成了一座逐渐坍塌的房子。它使我面目全非,连我自己也难以辨认。三十岁的时候,我是一个神采奕奕、身强力壮的人,可现在,这一切都无影无踪了。我眼看着它逐渐把我满头的黑发变成一堆银丝。多么巧妙,多么恶毒!它夺去了我结实的皮肤、我的肌肉、我的牙齿,我以前的整个身体,留下给我的只是一个绝望的灵魂,就连这个灵魂也很快就会被它抢走。
接着,老板和那两位议员,以及诺尔贝·德·瓦兰纳和雅克·里瓦尔之间,发生了一场政治辩论,一直延续到吃饭后甜点的时候才算告一段落。
杜洛华也经常收到来信。蓝色的信封上用粗笨而颤抖的字体写着他的地址。父亲的信开头千篇一律,总是这几行:
福雷斯蒂埃的病每况愈下。他最近买了一副用安的列斯群岛出产的优质木料制造的木球,虽然漂亮,可是他嫌它太重,便送给了杜洛华。杜洛华甩开有力的臂膀,耍动那个系在绳端的大黑球,一面低声数着:“一——二——三——四——五——六。”
他装出想笑的样子说:“得了,别装蒜了。”
杜洛华对村里的事情、邻居的景况、田地和收成,都很关心。
他们说话间来到了勃艮第大街中间的地段。诗人在一幢高大的楼房前面停下,揿了揿门铃,然后和杜洛华握手,对他说:
他果断地说道:“我不来看您,因为我觉得这样做更好一些。”
“明天到我家吃午饭吧。”
“唉,你甚至不知道死亡这个词到底意味着什么。在你这样的年纪,‘死亡’这两个字,毫无意义。但到了我的年纪,那就太可怕了。
“一言为定,我们是朋友了,对吗?”
德·马雷尔夫人回答说:“当然。她心目中已经有了人选……一个议员……这一点我并不觉得奇怪……除非这位议员不愿意……因为……因为……也许会遇到很大的障碍,道德方面的……就是这样,我也不知道。”
这时候,德·马雷尔夫人就站在他身旁,他不敢转身走开。
福雷斯蒂埃不大相信,问道:
晚饭平淡无奇,但大家都很快活,说东道西。杜洛华的座位被安排在老板丑陋的大女儿萝丝小姐和德·马雷尔夫人之间。虽然德·马雷尔夫人态度非常自然,谈吐也和平时一样有风趣,但坐在这位邻座身旁,杜洛华感到有点不舒服。最初觉得惶惑、拘束和犹豫,像弹走了调的乐师,但后来,逐渐恢复了镇静。两人的目光不断相互接触,彼此询问,和从前一样眉来眼去,非常亲密,几乎到了色眯眯的程度。
一位小巧玲珑的金发夫人走了进来。她一到,在座的一位瘦高身材的中年女客便告辞了。
壁板中央是一幅基耶梅的油画——《暴风雨中的诺曼底海滩》。下面是一幅阿尔毕尼的《森林》,然后是基约梅的《阿尔及利亚平原》,画的是天边一匹骆驼,身高腿长,像一座奇怪的古代建筑。
“因为这是白费心机。而且我马上就会教他明白这一点。如果您把您的担心早点告诉我,那我一定会使您放心,并且相反,会要您尽量多来。”
福雷斯蒂埃正伸着腿在炉旁烤火。他在书房里接待了杜洛华。
瓦尔特高举着灯,一面淫猥地笑着,一面不住地说:“怎么样?有意思吗?有意思吗?”然后,他继续解说:“这一幅是朗贝尔《救援》。”
杜洛华虽然知道老板有儿女,但这时却也不禁吃了一惊。因为,对他来说,老板的女儿好比那些一辈子也不可能见到的遥远国度,所以很少想到她们。再说,在他想象中一直以为她们是小姑娘,可现在一看却是大人。眼前的变化使他颇有点迷惘感。
“不,但是也一样滑稽。又瘦又高,六十岁,假鬈发,一口英国式的牙齿,复辟时代的思想,连装束也是那个时代的。”
这一回,她感动了。所有女性听见激动人心的恭维话心里都是美滋滋的。她也一样,听了杜洛华的话,觉得很舒服,迅速地向他投去一瞥感激的目光,简直叫人无法抗拒。
一张已经撤去杯盘的桌子中央,蹲着一只小猫,惊讶而困惑地注视着一只掉在水杯里的苍蝇。它抬起一只爪子,想一下子把苍蝇捞起来,但又没有决心,正在犹豫。该怎么办呢?
他没有再说下去。这天晚上,杜洛华心里觉得很快活,他微笑着说:“今天,您有点悲观。亲爱的老师。”
杜洛华大笑起来,表示同意。他非常兴奋地说:“画得真好,画得真好,画得……”说到这里,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了德·马雷尔夫人的声音,便马上把话止住了。德·马雷尔夫人刚刚走进客厅。
突然,他觉得桌子下有什么东西把他的脚蹭了一下。他轻轻地把腿伸过去,碰到了邻座女客的腿,可对方并没有把腿缩回去。这时,他们两人没有说话,都把身子转向旁边的客人。
夫人们虽然还有些困惑,但脸上已经开始露出笑容,因为杜洛华的话很有道理。
“我妻子经常在我面前谈起您。能认识您,我很高兴。”
“荣誉之后,又有什么?到头来还不是一死了事?
“有何依凭?向谁呼救?我们能相信什么?
现在,他一面对着小镜子系白领带,一面暗自思忖:“明天一定要写信告诉爸爸。如果他今晚在我去赴宴的那所房子里看见我,老头子准会大吃一惊!哼,我一会儿要吃的那顿晚饭,他一辈子也做不出来。”想到这里,他仿佛突然又看见咖啡店空空的店堂后面那个黑魆魆的厨房。挂在墙上的平底锅发着惨淡的黄光。一只猫蹲在壁炉前,头冲着火,像传说中狮头羊身的怪兽。木桌上布满倾洒的饮料留下的痕迹,黏糊糊的,桌子当中有一个冒着汽的汤盆,两个盘子中间点着一支蜡烛。杜洛华看见两个动作迟钝的农民,一男一女——他的父亲和母亲——在小口小口地喝汤。他们苍老的脸上的每一道皱纹,他们的头,他们胳臂的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他都非常熟悉,甚至还知道每天晚上他们面对面喝汤时所说的话。
正在此时,一辆低矮而漂亮的敞篷马车,由两匹苗条的白马拉着,飞驰而来。马鬃和马尾迎风飘荡。驾车人是一位金发少妇,当时的名妓,身后还坐着两个青年马夫。杜洛华停下脚步,真想对这个爱情的暴发户致敬、喝彩,因为她敢于在这个贵族伪君子们散步的地点和时间,把自己在枕席之上获得的奢侈、豪华大胆地展现出来。也许杜洛华觉得他和这位金发少妇之间有某些共同之处,有一种天然的联系,是同一类人,有着共同的灵魂。他未来的成功大概也会采取同样的大胆手段。
他停下脚步,抓住杜洛华大衣领子的两端,慢声慢调地对他说:
杜洛华一时回答不上来。
年轻人想对老板的女儿献点殷勤,偶尔也和她说一两句话。她回答了,像她母亲一样,该说什么就说什么,从不犹豫。
“可能。在瞎子的国度里,独眼龙就是国王。所有这些人,你知道吗?都是碌碌庸才,因为他们的头脑被夹在金钱和政治这两堵墙中间。他们都是些学究。亲爱的,和他们什么也谈不来,凡是我们喜欢的东西都没法和他们谈。他们的聪明才智都在污泥下面,或者在化粪池底,就像阿斯尼埃那段塞纳河的浊水一样。99lib.net
瓦尔特先生虽然很赏识他,但还是想另找一个人来负责社会新闻。根据他的说法,社会新闻是报纸的精髓,通过它,可以发布消息,传播谣言,对公众和金融施加影响。在报道社交界举行的晚会时,必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暗示而不明言,把重要的新闻塞进去。必须用含蓄的方法,让人猜出你的弦外之音,借辟谣的机会肯定谣言或者鼓其如簧之舌,使人不相信已经宣布的事实。必须使所有的人每天都在社会新闻这一栏里,至少能看到几行自己感兴趣的消息。这样大家才愿意看。必须考虑到所有事情,所有的人,各个阶层和各行各业。从巴黎到外省、从军队到画家、从教会到大学、从法官到妓女,要面面俱到。
杜洛华犹豫不决,觉得有点为难,因为占有一个人的妻子而又要和这个人见面相处,这种情形,他还从来没有经历过,担心哪怕一点点的拘束,一个不慎重的眼神,或者其他什么动作,会使自己露出马脚。他讷讷地说:
“为什么?难道您猜不出来吗?”
“是的,一点也猜不出来。”
他坐了好久,想对她表明自己非常愿意和她在一起。临走,又再次问她:
后来,他想到非弄点钱不可,便打起精神,先去找福雷斯蒂埃。
“是的,相当快。”接着,他便天南海北地谈了起来,对谈话的内容并没有多加思索,无非是一些彼此不了解的人在一起常谈的无关重要的琐事。现在,他已经定下心来,开始觉得这种场合十分有趣。看着德·马雷尔先生那张严肃而可敬的脸,真想开怀大笑,心想:“你呀,我让你戴上绿帽子了,老兄,我让你戴上绿帽子了。”他感到一种恶意的满足,像一个成功地偷到了东西,又没有被人怀疑的小偷那样满心欢喜。骗子得了手,心里总是感到美滋滋的。他忽然产生一种欲望,想成为这个人的朋友,取得他的信任,要他推心置腹,把生活的秘密全部吐露出来。
她说话的声调比她的话本身更使杜洛华感到奇怪。
老板继续照着墙上的画,一面继续解释。
诗人轻轻说了一句:“你是这样认为?”
“那位拉罗舍-马蒂厄先生看样子很聪明,很有学问。”
杜洛华回答说:“因为,在任何事情上,我从来只注意它是否给女士们带来欢乐。可是,夫人,只有当一个院士死了的时候,法兰西学院才真的引起你们的兴趣,院士死得越多,你们大概就越高兴。但为了使他们死得快一些,就必须选举一些年老有病的人当院士。”
说完,杜洛华非常潇洒地转身走了。
他又慢步踱了回来,心里暖乎乎的,非常高兴。他比约定的时间提前到达他旧日情妇的门口。
于是,他们沿着马勒泽布大街缓步而行。
“唉,这些你将来会明白的。只要你好好思索一刻钟,你就会完全了解。
他觉得这种游戏很有趣,仿佛看到了在人类的岸然道貌之下,不过是永恒而丑恶的男盗女娼。发现这一点,他心里感到快乐、兴奋,甚至安慰。
这时候,一个浑身洒满香水的女人从马车上下来,正往家里走。他停住脚步,让这个女人走过去,一面贪婪地使劲呼吸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马鞭草和蝴蝶花的香水味。他的心脏和肺叶突然颤动起来,充满希望和欢欣,对德·马雷尔夫人的想念不禁油然而生。明天又可以见到她了。
第二天,他在报馆自己的信箱里,发现了一个信封,内有瓦尔特夫人的回帖:“感谢乔治·杜洛华先生的馈赠,瓦尔特夫人每星期六都在家,欢迎大驾光临。”
德·马雷尔夫人泰然地表示同意:“噢,他完了!他总算运气好,讨到一个像他妻子那样的女人。”
“为什么?有什么好奇怪的?这样的事天天都有!真没想到你会那么傻!”
他沿着环城大街往前走。几个妓女过来和他搭讪,他一面把胳臂挣脱出来,一面对她们说:“滚开!”他的声音带着强烈的蔑视,仿佛她们侮辱了他,看不起他似的……她们把他当成什么人了?这些骚货难道连人也分不清?他身穿黑礼服,到声名显赫、有钱有势的人家里赴宴,觉得自己与以前大不相同,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上流社会的人、地地道道的上流社会的绅士了。
体弱有病而整天咳嗽的福雷斯蒂埃,在报馆里也不让他安生,总挖空心思,找一些烦人的累活叫他干。有一天,福雷斯蒂埃心情烦躁,咳了好长时间。因为杜洛华没有把他需要的消息带来,他就骂:“真是活见鬼,你比我原来想象的还要笨。”
尽管杜洛华在巴黎生活了很久,外勤记者这门职业又使他经常能和有名的人物接触,遇事已比较镇定,但这次看见进门时那种排场和刚才穿过的那几间没有人的客厅,不禁也有点胆怯。
“不。”
风向变了,夜里,天气稍稍暖和了一点,现在空气湿润,阳光普照,好像已经到了四月。晴朗明媚的天空召唤着森林的常客。这天早晨,他们全都出来了。
星期四晚上,福雷斯蒂埃夫妇动身走了。
听了这番议论,大家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说罢,便在黑暗的走廊里消失了。
福雷斯蒂埃夫人送他到门口,他热诚地对她说:“您没忘记咱们的誓约吧,咱们既是朋友,又是伙伴,对吗?所以,不管在哪方面,如果您需要我的话,可千万别犹豫啊。一个电报,或者一封信,我就唯命是从。”
“啊,真的?我一定要去欣赏一下这种很有文学价值的尝试。”
瓦尔特夫人把手伸给他。他弯腰行了一个吻手礼。夫人对他说:“先生,您来看我,真是太好了。”接着,指给他一把椅子。杜洛华往上一坐,差点摔倒,因他本以为椅子还要高得多。
杜洛华受不了,只好说:“那好吧,我星期一来吃晚饭。”
“噢!您还是可以来。谁爱我也爱不长。”
他一下子恢复不了镇静,只好支支吾吾地说:“因为最近事情多,夫人,最近事情多。瓦尔特先生给我一个新差事。把我忙得不亦乐乎。”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我只有诗的韵律。”
“完全可以?”
他慢慢穿上衣服,坐在窗前沉思。他觉得浑身酸痛,仿佛前一天挨了一顿棍子。
福雷斯蒂埃夫人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的确是一片赤诚,便把纤手伸给他。
于是,他找一天,大清早就起床,趁市场刚开门的时候,花十几个法郎,买了二十多个上等的好梨,放在筐里用绳子捆好,使人以为是从远处运来的。然后,拿着梨来见老板的门房,递上一张名片,上面写着:
“唯一可信的,只有死亡。”
这个职务一直由编辑部秘书布瓦斯勒纳先生担任。这是一个规规矩矩、办事认真、像普通职员那样谨小慎微的老报人。三十年来,在十一家报馆的编辑部当过秘书,但思想方法和办事方式一成不变。他从一个报馆转到另一个报馆,仿佛从一家餐厅来到另一家餐厅,饭菜的味道已经不大一样,但他几乎觉察不出。什么政治主张,宗教见解,他一概不管。无论在哪个报馆,他都忠心耿耿,既内行又有经验。工作起来就像一个看不见的瞎子,听不见的聋子,那种不哼不哈,埋头苦干的劲头,简直像头骡子。可是,他有强烈的职业责任感,从他的职业这个特殊角度来看,凡是他认为不正当、不诚实和不正确的事情,他绝对不做。
他们很早就告辞了。杜洛华摇摇头,说道:
对方也很客气地还了礼,但态度却有点傲慢。
还缺二百法郎。他一横心,把筹来的款子留着,嘟囔说:“得了,我犯不着为这个婊子着急。什么时候能还再还给她好了。”
于是,一天晚上,他又来到了“风流牧女娱乐场”,希望能碰见拉歇尔。果然一进去就瞥见了她,因为拉歇尔很少离开此地。
“不,我想还是不认识你丈夫的好。”
但是,为了使报纸具有文学气息和巴黎风味,又聘请了两位以不同形式创作的著名作家,一位是雅克·里瓦尔,时事专栏编辑,另一位是诺尔贝·德·瓦兰纳,诗人兼文艺编辑,或者用新派的说法,是短篇小说家。

“这位是谁?”
诺尔贝·德·瓦兰纳接着又说:“不,你现在并不了解我,但以后你会想起我今天这番话的。
中间那张长桌留给不坐班的编辑。平时做条凳使用,大家垂着腿往上一坐,或者干脆盘腿坐在中央。有时五六个人一起,像中国的瓷娃娃那样盘坐在上面,一个劲儿地玩接木球的游戏。
“贵族的残渣余孽总会被资产阶级暴发户收留的。”
正当杜洛华为自己任命为社会新闻栏主编而兴高采烈的时候,突然又接到一张刻字的名片,上面写着:“瓦尔特先生暨夫人于一月二十日星期四在家中谨备薄酌,敬请乔治·杜洛华先生光临。”
他经常给父亲写信。他父亲在山间公路旁开一家小酒店,从高高的山坡上可以俯瞰卢昂和宽阔的塞纳河谷。儿子的信总是给这个小小的诺曼底酒店带来极大的欢乐。
新闻记者想表现自己的绅士风度,便殷勤地向他施礼。
福雷斯蒂埃夫人又说:“您把她惯坏了,至于我,想到来看我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难道不是吗?”
“这些文坛怪物,他们是从哪里挖来的?”
“数目大吗?”
福雷斯蒂埃夫人听了既不惊讶,也不感到唐突,更没有沾沾自喜,显得很不在乎。她安详地回答道:
经过介九九藏书网绍,她们逐个向他伸出手,然后走到大概是专门留给她们的一张小桌子旁边坐下,开始摆弄放在柳条筐里的大堆丝线轴。
“愿听您的吩咐,夫人,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但杜洛华这时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德·马雷尔夫人正站在他背后。他该怎么办呢?如果和她打招呼,她会不会把身子转过去,或者给他一句难堪的话呢?如果不走过去,别人又会怎么想呢?
德·马雷尔夫人殷勤地接待他,向他献上自己的双唇,好像他们之间从来不曾出现过裂痕。有一阵子,她甚至对他们之间的温柔爱抚忘记了采取明智的谨慎态度。她一面亲吻着杜洛华卷曲的胡子尖,一面对他说:“亲爱的,你不知道我现在心里有多烦。我本来打算好好度一个蜜月,不料我丈夫请假回来,我不得不辛辛苦苦陪他六个星期。但我不愿意六个星期见不着你,尤其是那次吵过之后。所以我作了这样的安排,星期一,我们请你来吃晚饭。我已经在他面前谈到过你。我把你介绍给他。”

“没有。”
他继续说道:“人死不能复生,永远不能复生……塑像会留下模子,万物会留下痕迹,根据这些模子和痕迹,可以重新塑造出同样的东西。但我的躯体、我的面孔、我的思想、我的欲望永远不能再现,天地间会有亿万人类诞生,他们在几平方厘米的脸上,都长着一个鼻子、一双眼睛、一个额头、两片面颊和一张嘴,也像我一样有一个灵魂。但我,我却不能复生了。在这无数表面几乎相同,实际上并不一样,完全不一样的生物身上,连一丁点可以辨认出是属于我的东西也看不见。
杜洛华心情沉重地踏上归途。仿佛刚才别人指给他看了一个白骨累累的深坑,他自己总有一天难免也要掉进这个坑里去。他低声自语道:“活见鬼,在他家里一定也高兴不了。即使让我舒舒服服地坐在剧场包厢的扶手椅上,看他谈的这一幕幕景象,我也不干,去他的吧!”
“是赌债?”
那天夜里,巴黎几乎没有行人。寒夜漫漫,似乎比以往更辽阔,更荒凉,星星显得更高。风仿佛从比星星更远的地方吹来一股股冰冷的寒气。
“你总让人东猜西猜,去想一大堆我不喜欢的事。我们还是少管闲事的好。我们自己的事就已经够我们操心的了。这对任何人来说,都应该是一个原则。”
杜洛华失声悲叹起来:“如果一个人能这样控制自己的感情就好了!”
“夫人们,任命院士的是你们,而你们之所以任命他们,只不过是为了能眼看着他们死去。那么,你们就选一些老的,非常老的人当院士吧,而且越老越好。其他的事你们就不必管了。”
负责社会新闻栏和指挥外勤记者组的人应该头脑清醒,处处小心,不轻信、有远见、狡黠、机敏、灵活、诡计多端、嗅觉灵敏,能一眼辨别消息的真伪,判断出哪些事情该说,哪些不该说,哪些能对公众产生影响,还应该知道如何报道才能产生事半功倍的效果。
杜洛华终于也迷上了这种娱乐,而且,在圣波坦的指导下,玩得越来越好。
他霍地转过身来。德·马雷尔夫人正满脸堆笑地站在他面前,用快活而含情脉脉的目光注视着他,并向他伸出手来。
杜洛华收下了借给他的那枚金币。
“夫人,饭准备好了。”
德·马雷尔先生渐渐不耐烦了,嘴里嘟囔着:
还有客人要来,大家默默地等着,显然有点拘束。这是晚宴前经常出现的现象,因为每个人白天的工作都不一样,所以,此刻的思想情绪也各有不同。
德·唐克莱男爵,
《法兰西生活报》的幕后操纵者和真正的编辑是半打左右的议员。他们和报馆老板所策划或者支持的所有投机事业都有关系。在众议院,人们称他们为“瓦尔特帮”。大家都羡慕他们,因为他们可以和瓦尔特合伙,或者通过瓦尔特来赚钱。
杜洛华下楼时,遇见了慢步走上来的沃德雷克先生。他在她家里已经见过这位伯爵一面。但今天这位伯爵满面愁容,难道是因为福雷斯蒂埃夫妇要走的缘故?
几位夫人根据记忆讨论这些问题,仿佛在背诵她们经常排演的社交界文明喜剧的台词。
瓦尔特夫人微笑着问道:“那为什么呢?”
“你期待什么?爱情吗?再接几次吻,你就精疲力尽了。
开始时,每月拨给他一千二百法郎。这笔款,他打算自己留下一大部分。
杜洛华一面笑,一面不住地说:“真卑鄙!好一群酒色之徒!一伙强盗!”
她已经收起了笑容,面色安详而冷漠,一字一顿地说:“我永远,永远也不会成为您的情妇,您明白了吗?如果您还这样想,那只不过是白费劲,对您决没有什么好处……好,现在话已经谈开了……您愿意不愿意我们成为朋友,好朋友,真正的、没有私心杂念的朋友呢?”
他又停下来,想了一会儿,然后带着厌倦和听天由命的神情,说道:
瓦尔特不停地说:“我还有另外一些画,在别的房间,不过都是些不太出名,水平也不太高的画家的作品。这间是我的展览厅。我目前正购买一些年轻的、十分年轻的画家的作品,存放在内室,等以后他们出了名的时候再展出。”
福雷斯蒂埃夫人不明白他的意思,问道:
年轻人感到有点尴尬。他朝四面看了看,突然在一面镜子里发现远处有几个人坐着。最初,他认错了方向,镜子把他弄糊涂了。接着,又穿过两个空无一人的客厅,来到了一个颇有贵族气派的小客厅。房间周围挂着蓝色丝绒,上面缀着金色的小花。四位夫人正围坐在一张圆桌旁低声谈话,桌上摆着几杯茶。
女骑手们过来了。她们身材苗条,穿着绿色紧身的呢料服装,面部带着许多妇女在骑马时常有的那种高傲和难以接近的神态,杜洛华像在教堂里默诵祈祷文那样,津津有味地默数着她们过去的情人或者现在传闻中情人的名字、头衔和职务。有时,他并不这样数:
他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他听见大家的声音,知道大家在谈什么。福雷斯蒂埃夫人喊他:“杜洛华先生,请您过来。”他赶紧跑过去。原来福雷斯蒂埃夫人想介绍他认识自己的一位女友。这位女友要举行宴会,想在《法兰西生活报》的社会新闻栏里登一条消息。
他被引进客厅,像从前那样等着。不久,房间的门开了,一位身材高大、胸前挂着勋章、态度严肃、衣着整齐的白胡子男人,彬彬有礼地朝他走来:
起初,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后来,杜洛华为了找点话说,先开了腔:
看见杜洛华,她身子动也没动,只是转过头来,把手伸给他,说:“您好,漂亮朋友。”
杜洛华问道:“为什么?”
“年轻人,忘掉老年人这些啰嗦的废话,按照你的年龄去生活吧。再见!”
“我看他情况不妙,活不了多久。”
老板在恩宠之上又加恩宠,杜洛华喜出望外,像收到情书似的,拿着请帖吻了又吻。然后,去找出纳商谈有关经费的重大问题。
杜洛华大笑起来:“天啊!听了您的话,我的心都凉了。”
“死亡破坏我所作的一切。我的所见所闻,我的饮食,以及我所爱的一切,像皎洁的月色,灿烂的朝霞,浩瀚的大海,美丽的河川,还有仲夏夜沁人心脾的晚风,统统都被它破坏了!”
瓦尔特夫人回答道:“他是我们的一个编辑,目前在报馆只干点小差事,但我相信,他很快就会青云直上。”
我上穷碧落,寻找这道难题的答案。
“有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我欠人家一笔债,这关系到我的名誉。”
杜洛华讷讷地说:“当然可以,夫人,当然可以……”
诗人回答道:“我总是悲观的,孩子,若干年后,你也会和我一样悲观。生活就像一个山坡。眼望着坡顶往上爬,心里会觉得很高兴,但一旦登上峰顶,马上会发现,下坡路就在眼前,路走完了,死亡也就来了。上坡很慢,但下坡却很快。人在你这样的年纪都是快活的,有很多希望,但这些希望永远不能实现。到了我的年纪,除了死……就再也没盼头了。”
“可以。”
这时,一个肥胖的女人进来了,他们只好分开。这个胖女人袒胸露肩,红胳臂、红脸颊、衣着和发型都十分讲究,走起路来步子很重,看她走路的样子,几乎可以感觉到她那又肥又粗、沉甸甸的大腿。
“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您呢?”
一连两个星期,他省吃俭用,生活很有规律,也没去找女人胡闹,满脑子是坚定不移的决心。但不久,他又动了邪念,打熬不住,像已经有好几年没接近女人似的,一看见女人的裙子就像水手重见陆地,激动得直发抖。
“好,现在我作为您的朋友,要向您指出一点。亲爱的,您太不灵活了……”
他看见许多在赌博中有作弊嫌疑的人。对他们来说,不管怎样,俱乐部是重要的收入来源,唯一的生财之道,当然是不正当的生财之道。
此外,还低价雇了一些艺术、绘画、音乐和戏剧方面的评论家,一位刑法学编辑和一位负责赛马专栏的编辑。其他还有一大群花钱雇的各种各样的作者。两位绰号“红衣女”和“素手夫人”的上流社会妇女经常寄来一些有关社交界的花边文章,论述时装、高雅生活、礼貌和处世之道等方面的问题,并报道一些闺秀名媛的秘闻轶事。
大家回到客厅。杜洛华又走到德·马雷尔夫人身旁,紧盯着她的眼睛问她:
“当然认识,您说的是里瓦尔男爵夫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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