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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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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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找了一家窗子正对码头的旅馆住下,胡乱吃了点晚饭便上床了。第二天,刚过八点,女仆就把他们唤醒。
黑夜愁苦的气氛,从窗口漫进车厢,感染了这对年轻夫妇。刚才他们还那样快乐,现在却默默无语了。
杜洛华喃喃地说:“啊,别哭,克洛,别哭,我求求你。你使我心都碎了。”
杜洛华回答道:
“您看吧,这个名字一定很容易得到大家的承认。但是要抓紧时机,否则就太晚了。从明天起,您的专栏文章就署名D.德·康泰尔,而本地新闻则只简单地签上杜洛华。这是报纸上常见的事,谁也不会因您使用笔名而感到惊讶。结婚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再做一点小小的改动,告诉朋友们说,您当初放弃姓氏中的‘杜’字,完全是由于谦虚,或者干脆什么也不说。您父亲的名字叫什么?”
她突然严肃起来,把手放在杜洛华的胳臂上,轻轻地说:“我们还是别谈这个吧。”
儿子回答道:“当然可以。”
他妻子低声说:
大伙儿重又上路,马车载着新婚夫妇的箱子在前面走,其他人跟在后面。
列车驶上阿斯尼埃桥,他们看见河上船如蚁聚,船上有撒网的渔夫和荡桨的游客。两人不禁心花怒放。五月的骄阳斜照着船只和波平浪静的水面。塞纳河没有一丝涟漪,半点急流,连漩涡也不见一个。温暖灿烂的余晖下,河水一动不动,仿佛凝住了。河中央一条小船迎着微风,张开舷旁两片巨大的三角形白帆,活像一只振翅欲飞的巨鸟。
杜洛华垂下眼睛,考虑该如何开头。接着,他慢声慢调地开始说了:
他把手放在膝盖上,装出一副乖孩子的样子。
他们喝完放在床前小桌上那杯茶以后,杜洛华看了看他的妻子,突然像发现了什么珍宝似的,喜出望外地把妻子搂在怀里,喃喃地说:“我亲爱的玛德,我觉得我非常……非常……非常爱你。”
“我的名字是杜·洛华·德·康泰尔。”
“咱们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口气似乎在暗示:“应该牺牲舒适的生活去做有益的事情。”
“好的,五月十日。”
这一点她知道吗?难道女人所希望的往往是脱离现实的东西?未见以前,她是否把他们想象得更有诗意一些呢?不是。也许把他们想象得更文雅一些,更高贵一些,更温情一些,也更有风度一些。可是,她丝毫不要求他们像小说中的人物那样与众不同。那么,为什么他们种种难以察觉的细微末节,无从捉摸的粗野心理,甚至他们的乡土气,他们的谈吐,他们的举止,他们快活的性格等等,都使她如此反感呢?
这温柔的话语使玛德莱娜大受感动,一阵战栗迅速传遍全身。这时,杜洛华已经把脸颊靠在她温柔的胸脯上,她俯下身子,把双唇凑了上去。
他们紧紧地靠在一起,眼看这五月风和日丽的白昼气息奄奄,逐渐暗淡下去。
“亲爱的,你看见了,现在我心绪很乱,很发愁,也很为难,因为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非常爱你,打心眼里爱你,所以,想到要告诉你这个消息,我就很难受。想到这个消息会给你带来的痛苦,我心里就不是滋味。”
说着,她往后一缩,挣脱身子走了。杜洛华没有企图再挽留她。
“我的天,不管是好是歹,总算完事了……没有大吵大闹。我就喜欢这样。”
玛德莱娜快活地回答道:“好极了,咱们走吧。”
那边,在工业区背后,有一片枞树林。塞纳河在两个城区之间穿过,继续向前流去。沿岸山峦起伏,峰顶树木葱茏,偶尔露出白色的岩石。接着,河水拐了一个长长的圆形大弯,在天边消失了。河上,驳船穿梭来往,拖曳它们的汽艇,小得像苍蝇,突突地喷吐着浓烟。水上的岛屿有的首尾相连,有的彼此相隔很远,仿佛一串碧绿的、大小不等的念珠。
后来发现他的拥抱并不热烈,便仔细端详他,问道:
玛德莱娜在他脸上轻轻地拍了下:“您说得对,我错了。”说罢笑了起来。
父亲羡慕地轻轻吹了声口哨,低声说了句:“好家伙!”便再也不言语了。这笔款子数目之大把他吓了一跳。接着他又一本正经地说:“说真的,这媳妇真漂亮。”因为他觉得玛德莱娜很合他的口味,想当年,他在这方面还是个行家哩。
杜洛华时松时紧地握着她这只纤手,但她毫无反应。他说道:
他收到一个简短的便条,知道决定性的时刻来了。
“我的意思是说,您有经验,可以消除我的无知,您有结婚的实践,可以开导我这个一窍不通的单身汉。这就是我的意思!”
玛德莱娜俏皮而略带挑逗地回了他一句:
“你不用说,我看出来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咱们明天就回去。”
杜洛华轻声说道:“我最爱巴黎的郊区。我记得在那儿吃过炸鱼,真是人生一乐呀。”
年轻人回答道:“是啊,是我,杜洛华妈妈!”说着,向老妇人走去,在她脸颊上使劲吻了两下。然后,用鬓角蹭了蹭父亲的鬓角。父亲已经把头上那顶卢昂式的便帽摘下来。这顶丝质帽子高高的,像牛贩子戴的帽子一样。
有时,玛德莱娜想起某件心事,便停下来,然后又接着说:
老头子是乐天派,加上喝了苹果酒和烧酒,心里很快活。他鼓起勇气,挤眉弄眼地问道:
想到这里,她脸上泛起了红晕。说道:
“你瞧,”他说道,“我早预料到了。真不该让你认识我父母杜·洛华·德·康泰尔先生和夫人。”
天刚麻麻亮,她便起来,准备走了。
“你坐下,”杜洛华说道,“咱们好好谈谈。”
“是的。”
老头儿挽着儿子的胳膊,故意让其他人先走。他关心地问道:
杜洛华妈妈不停地来回走动,一脸愁苦的样子,伺候着客人,一面收钱,一面用蓝围裙的一角揩拭桌子。
“你好,玛德。见到两位老人,我很高兴。在巴黎并不想他们,但见了面,心里还是挺快活的。”
老妈妈嘟囔道:
“森林大吗?”
落款他写了:D.德·康泰尔。
杜洛华问道:“什么事?”
他们慢慢地信步走去。那天晚上,天气不冷也不热。柔和而深沉的夜色里,仿佛充满各种细微的声音,窸窸窣窣;又像有人在轻轻地呼吸。他们走进一条狭窄的林中小径。头上是挺拔的大树,两旁是漆黑的灌木丛。
这番话,杜洛华说得抑扬顿挫,像个演员,加上面部滑稽的表情,使这位看惯了风流文人那种装腔作势、谈笑风生的少妇十分开心。
“阿历山大·杜·洛华·德·康泰尔先生暨夫人之子乔治·德·康泰尔与玛德莱娜·福雷斯蒂埃夫人结为终身伴侣,谨此敬告。”
现在,他搬进了君士坦丁堡街楼下那套小小的公寓,规规矩矩的,准备另起炉灶,重新生活,甚至连他和德·马雷尔夫人的爱情也披上了夫妇关系的色彩,仿佛他正在提前练习,好应付即将发生的事情。他的情妇常常对他俩在一起的时候那种过分循规蹈矩的气氛感到惊讶,多次大笑说:“你比我丈夫还没意思,当初真没必要换一个。”
“好吧www.99lib.net,我告诉您,亲爱的。像所有女人一样,我也有我的弱点和庸俗的一面,我喜欢荣华富贵。我希望有个贵族称号。难道您不能在我们结婚的时候……弄个贵族头衔吗?”
“她是谁?”
说到这里,他暂时停住,希望她有所表示,以为她会勃然大怒,暴跳如雷,或者破口大骂。
父亲只简单地问了一句:“你不久还要回来吧?”
“您这是什么意思?”
两位老人猛地停了下来,先是一愣,接着惊讶得不知所措。还是老妇人首先明白过来,没有往前走,嘴里喃喃地说:“儿子,真的是你?”
她低声一连重复了两三次:“阿历山大,阿历山大。”并仔细听着这个字的每一个音节。然后在一张雪白的纸上写道:
杜洛华脸一红,回答道:
福雷斯蒂埃夫人站了起来,杜洛华跟着也站起来。他发现夫人的脸色异常苍白。于是,他明白了,也许很久以前她就已经爱上他了。这时,他们面对面站着,杜洛华突然拥抱她,并且温柔而严肃地在她前额上吻了很久。
他如释重负,感到突然自由了,解放了,可以无拘无束地过新的生活了。他舞动双拳,猛击墙壁,为自己的成功和力量而感到陶醉,仿佛刚刚和命运之神打了一仗。
杜洛华跳下床,一面穿袜子,一面说:
一天晚上,玛德莱娜紧盯着他的眼睛,问他:“您还没有把我们的计划通知德·马雷尔夫人吧?”
杜洛华努力工作,节约开支,准备省下点钱,好在结婚的时候不致两手空空。过去,他挥金若土,现在却非常吝啬。
“我的小学生,请相信我的经验,我这过来人的经验。在车厢里接吻毫无意思,会倒胃口的。”
杜洛华发誓一定遵守诺言,然后,满心欢喜地走了。
不知怎地,她心里突然一阵战栗,接着全身皮肤也战栗起来。胸臆间涌起了一股默默的哀愁。为什么?她不知道。但她似乎觉得自己迷了路,掉进了大海,周遭危机四伏,身旁一个人也没有,孤零零地站在这微微颤动着的绿叶的拱顶之下。
“你想象不到,我在做出这个决定以前经受过多大的痛苦!我既没有钱,也没有地位,在巴黎孤零零的,无依无靠。我需要身边有个人给我出主意,安慰我,支持我。我一直在寻找伙伴和盟友,现在总算找到了!”
“但愿你将来对自己做过的事情不感到后悔。”
“您如果愿意,我们可以五月初结婚,这个时间很合适。”

“我求求你,别这样就走。”
“您这样,真像个傻孩子。”玛德莱娜说道。
“亲爱的朋友,他们是乡下人,是开酒吧的,终年胼手胝足,供我上学。我并不为他们感到脸红,可是,他们……头脑简单……谈吐粗鲁,可能会使您不舒服。”
杜洛华回答道:“你好,玛德。”一面伸手搂住她的腰。
“不,不行。这种做法太简单、太普遍了,谁都知道。我倒想过用我家乡的名字,先作为文学上的化名,然后逐渐加到我的名字里。过些时候,再像您刚才建议的那样,把我的姓一分为二。”
而且,在他们结合以前,她已经像实业家一样,精确地算好了将来家里财务的详细账目。
玛德莱娜露出惊讶的神情:“为什么?”
“我要结婚了。”
然后,福雷斯蒂埃夫人轻轻地说:“您在那样可怕的情况下到我们那里去,您真好。”
杜洛华不由分说,把她一把搂住,用贪婪而颤抖的嘴唇拼命吻她,想把她按倒在车厢的垫子上。
杜洛华回答说:“您命令我做什么我都会做的。”
“好吧,我等着,”他高高兴兴地说道,“不过,我已经没有心思,恐怕在到达以前,再也说不上二十句话了。您想想,咱们现在才经过普瓦西。”
“您听着,我的朋友,我还没作出任何决定。但我很可能同意。不过您要答应我绝对保守秘密,一直到解除您履行诺言的义务为止。”
等屋里没有旁人的时候,杜洛华吻了吻玛德莱娜,对她说:
说完,两人都沉默下来,似乎不敢继续提起过去的生活。他们一言不发,也许正在回味令人惆怅而销魂的往事。
现在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以前,他们几乎没有说上二十句话。当他们感到列车已经开动的时候,他们便相视而笑,以掩盖他们不愿让别人觉察的窘态。
从车里举目远眺,只见峡谷深处,大河在朝阳的映照下,像一条银色的丝带,伸向远方,工厂的烟囱向天空喷吐着团团煤烟,旧城尖尖的钟楼巍然耸立,直插云天。
杜洛华大为犹豫,显得很窘:
杜洛华高兴地回答道:“对,是我,布律兰妈妈!”
德·马雷尔夫人纵身投进他的怀抱:
他把妻子领进右面那扇门,来到一个铺着方砖的冷飕飕的房间,四壁用石灰刷过,雪白雪白,床上挂着棉布幔帐。有一个圣水缸,缸上挂着一个十字架。另外还有两幅彩画。其中一幅画的是保尔和维吉妮,站在一棵蓝色的棕榈树下。另一幅画的是骑在一匹黄骠马上的拿破仑。这就是屋里的全部陈设。总的来说,房间虽然很干净,但气氛却并不使人感到愉快。
她正从开着的车窗往外看的时候,杜洛华俯下身,像情人一样,久久地吻着她颈部的头发。

终于,他打定了主意,因为他天性玩世不恭,对生活中不如意的事情并不放在心上。接着,他异想天开地写了一篇文章,建议征收新税以维持预算平衡。
她站起身子。杜洛华知道,她要走了。她不会和他说任何话,既不责备,也不原谅。杜洛华的自尊心受到了损害和屈辱。他想挽留她,用双臂抱住她的裙子,隔着衣服紧紧搂着她圆圆的双腿。他感到这双腿绷得直直的,毫不退让。
杜洛华的回答很简单:“这件事我也经常考虑。但看来不容易办到。”
“我想念这一切,非常想念。”她说,“我在思想上已经变成了新闻记者。有什么办法呢?我喜欢这种职业。”
当福雷斯蒂埃夫人问他:“您通知德·马雷尔夫人了吗?”他平静地回答说:“通知了……”
从她樱唇里吐出来的这些暗示,使杜洛华怦然心动。他憨笑着,用手画了个十字,嘴里念念有词,像在祈祷。然后宣称:“我刚刚求得反诱惑的天神圣安东尼的庇护。我已经心如铁石了。”
“您成了我的妻子,我觉得很奇怪。”
杜洛华始终握着她的手,心里焦灼地盘算,怎样进一步去爱抚她。即使在天真未凿的少女面前,他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困惑。他觉得玛德莱娜聪明、机敏而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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狡黠,因此不知如何是好。他担心在她眼里显得幼稚,不是太腼腆就是太鲁莽,不是太迟钝便是太急躁。
玛德莱娜也笑了。并且反驳道:“我现在非常高兴。他们都是好人,我开始喜欢他们了。将来我寄些巴黎小点心给他们。”
杜洛华妈妈一声不响,闷闷不乐地耷拉着脸。她斜眼看着儿媳妇,憎恨之情油然而生。她,一个终年劳累、胼手胝足的农村老太婆,对城里来的这个女人自然非常反感,甚至深恶痛绝,认为这女人生来就是游手好闲,专做坏事,不干不净的骚货。她不住地站起来,端盘端菜,把玻璃瓶里黄色发酸的饮料,或者酒瓶里赭红色带沫的甜苹果酒倒进各人的杯子里。酒瓶的塞子像柠檬汽水的瓶塞那样,一下子就能蹦掉。
但杜洛华猜出她是同意的,便双膝跪倒,拼命吻她的手,一面结结巴巴地说:“谢谢,谢谢,我是多么爱您啊!”
然后,他又说:“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您知道,就在福雷斯蒂埃请我吃晚饭的那一次,我就想:‘唉,如果我能找到这样一位女性就好了。’得,现在成了,找到了。”
“那好!只要您在这方面相信我!……”
“我非常高兴,愿意服从您的一切安排。”
杜洛华跪倒在她面前,但是不敢碰她。她的沉默比大发雷霆更使杜洛华感到难受。他结结巴巴地说:“克洛,我的小克洛,你要明白我的处境,我目前的地位。唉!如果我能娶你为妻,那该多么幸福!但你已经是有夫之妇,我有什么办法?你想一想,请你想一想!我要立足于社会,而这样做非有个内助不成,你不知道……有时,我真想杀死你丈夫……”
“阿历山大。”
一小时以后,他们又动身了,因为几天前通知了老人,要到他们那里吃午饭。他们登上一辆敞篷马车。车已经生了锈,走动起来,声音像铜壶铁锅般丁当乱响。他们先是沿着一条又长又难看的大路走。接着,穿过一片草原,草原上有一条河。然后开始爬坡了。
玛德莱娜吃了一惊:
“我没有……没有什么可说的……我没有……任何办法……你说得对……你……你选择得很好,应该如此。”
玛德莱娜也下了车,看见走过来的这两个可怜人,不由得心里一阵难过,这种悲伤的情绪是她所没有料到的。两位老人一定也认不出这位漂亮的绅士原来就是自己的儿子,怎么也猜不出这位穿浅绿色衣裙的漂亮夫人就是他们的儿媳妇。
现在,杜洛华写专栏文章时,用D.德·康泰尔这个名字,写本地新闻则署名杜洛华。他偶尔也写些政治文章,落款是杜·洛华。他每天都在未婚妻那里消磨半日,未婚妻待他情同手足,但亲密之中隐藏着一股真正的感情,像掩盖弱点那样掩盖着一种内心的欲望。她决定婚礼秘密举行,只邀请几位证人参加,当晚就动身去卢昂,第二天去看杜洛华年迈的双亲,在老人身边住上几天。
“我真蠢。您把我吓糊涂了。”
她听了似乎高兴极了:“太好了。在你……在你身旁……睡不着,早上还有公鸡打鸣把人叫醒,多有意思。”
他们坐了下来。她打听各种消息,询问瓦尔特一家和报馆同人的情况。
列车缓缓穿过长长的巴蒂尼奥车站,接着驰过巴黎旧城墙的遗址和塞纳河之间的疮痍满目的平原。
她喃喃地说:
“不出三四年,您每年就能挣三万到四万法郎。如果查理不死的话,笔钱本来应该是他挣的。”
“你瞧。”
为了平息他们的不满,杜洛华给他们留下了二百法郎做礼物。一个小孩去找马车,十点左右,马车来了。于是新婚夫妇吻别了两位老人,动身回去了。
屋里只剩下杜洛华一个人。他站起来,迷迷糊糊的,像头上挨了一棒。接着,他定了定神,喃喃地说:
她从侧面看着杜洛华,觉得他实在迷人,就像看见树上的果子,恨不得立刻啃一口,但她还是有所克制,因为理智告诉她,应该等到饭后吃果点的时候再吃。
“你怎么了?”
在这所有的烟囱之中,最高的要数富德尔工厂那个巨大的烟囱了。它与人工建造的第二大高峰,凯奥波斯的金字塔不相上下,几乎可与大教堂傲然屹立的尖顶比美。在整天喷吐黑烟的工厂群中,它是至高无上的君主,而河对岸那位芳邻则是尖顶的宗教建筑中唯我独尊的皇帝。
车下坡的时候,杜洛华笑了起来:
烛影摇摇,灰色的墙上出现了一个个头影。鼻子显得很大,动作也古怪得出奇。偶尔,某个人微微转过去,侧身对着摇曳不定的黄色火焰,这时便可以看见一只巨手拿起一把干草杈大小的叉子,往一个张开的血盆大口里送。
“对,明天。”
玛德莱娜讷讷地说:
这就是信的全部内容。杜洛华上午九时收到便条,当天下午三时,便登门拜访福雷斯蒂埃夫人。她妩媚地微笑着,向杜洛华伸出双手。两人四目相视,彼此看了好一会儿。
这次轮到她脸红了,仿佛建议杜洛华去弄虚作假似的。
“你好,漂亮朋友。”
夜幕逐渐降临,透明的暮色像一袭轻纱,笼罩着右面广阔的平原。列车沿着塞纳河飞驰。河水像一条光滑宽阔的金属带子在铁路旁边延伸。车里的两个年轻人凝视着水面红色的闪光,那是被夕阳染成火赤色的天空洒下来的点点光雨。闪光渐渐模糊、暗淡,终于凄凉地熄灭了。原野上一片黑暗。大地照例在苍茫的暮色中凄惶地发出一阵死亡的战栗。
玛德莱娜没怎么吃,也不大说话。待在那里,闷闷不乐。尽管唇上还带着平常那种微笑,但显得没精打采,无可奈何。她感到失望,苦恼。为什么?是她自己要来的,她明明知道她来看的是乡下人,而且是贫苦的乡下人。她向来并不喜欢幻想,这一次,她是如何想象这些乡下人的呢?
他们来到村里。村子很小,坐落在公路旁。路两边各有十来幢房屋。除了一般市镇的老房子,就是破旧的农舍,有砖砌的,也有土垒的。至于屋顶,有的用茅草盖成,有的则是石板瓦。杜洛华老头那爿小酒店名叫“美景酒店”,十分简陋,只有一层,外带一个阁楼,在村口左侧,门上挂着一根松枝,用古老的方式告诉来往行人,谁渴了可以进去喝一杯。
玛德莱娜和婆婆并肩走着,一句话也没说。两个男人从后面赶了上来。
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菜上完一道又一道,搭配得很蹩脚,先是羊腿,接着是大香肠,然后是摊鸡蛋。杜洛华老爹喝了几杯苹果酒和葡萄酒,心里非常快活,像打开了的水龙头,滔滔不绝地讲他感到最得意,只有喜庆场合才说的笑话,一些低级下流的故事。据他说,是朋友们亲身经历的事情。乔治虽然全都知道,但还是哈哈大笑,陶醉在家乡的气氛里。故里旧宅以及孩提时熟藏书网悉的地方,各种感觉和回忆,纷至沓来,当年景物,哪怕是最微小的东西,像门上的刀痕,四腿不齐、闹过笑话的椅子,泥土的气息,从邻近森林里吹来的一阵阵松脂和树木浓烈的芳香,房舍,溪流和粪肥的气味,一股脑儿又涌进了他的脑海。
她乐不可支地说:
“好,非常好。”
不一会儿,乔治来找她,对她说:
玛德莱娜又谈起福雷斯蒂埃,举他做例子,说他是非常勤劳、节俭,生活也非常规矩的小伙子,如果不死的话,很快就会发迹。
到了五月十日这一天,新婚夫妇认为既然没有邀请任何客人,就不必举行宗教仪式了。他们在市政府只做了短暂的停留,便回家收拾行装,到圣拉萨车站,登上了晚上六时开往诺曼底的列车,匆匆走了。
“我有点害怕,我想回去了。”
饭还没有吃完。杜洛华老爹有点不高兴。玛德莱娜站起来,拿了把椅子走到门前,对着大路坐下,等她的公公和丈夫把咖啡和烧酒喝完。
在文章里他建议:姓氏中有贵族标记的,每年征税一百法郎,另外,从男爵到亲王,凡是有爵位的,课税五百到五千法郎不等。
“你已经烦了。”
傍晚,他们回到了山上。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奇怪。我想吻您,但我惊讶的是我居然有这种权利。”
他们动也不动地待在那里,脸贴着脸,眼睛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中偶尔有几家灯火在窗前闪过。他们沉浸在梦幻之中,感到对方就在身旁而心满意足。他们越来越迫切地期待着一次更亲昵、更自由的拥抱。
杜洛华心情激动,思绪翻腾,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这样征服过他的心。
“唔,很好。”
她犹豫起来:“不。我不喜欢这个词的结尾。嗳,咱们难道不能把康特勒这个词……稍微改一下吗?”
夏天过去了,转眼又是秋天。由于他们很少见面,见面时态度又非常自然,所以没有引起别人丝毫的怀疑。
“等咱们回来以后,”他说道,“可以经常到沙图吃晚饭。”
“到了森林了。”
马车载着他们已经走完了斜坡的三分之二路程,刚刚停了下来,这里风景秀丽,是游人常到的地方。
另外几个不那么熟的顾客坐到桌子旁,喊道:“来一升!”“一杯啤酒!”“两杯白兰地!”“一杯拉斯拜葡萄酒!”接着便开始玩多米诺骨牌,把黑色和白色的方形骨牌甩得乒乓乱响。
“喂,混得怎么样?”
“咱们到了哪儿啦?”
她问道:
福雷斯蒂埃夫人用明亮的眼睛询问他:
第二天,他收到他情妇寄来的小蓝条,说她一点钟来。
“不,一点也不,相反,她觉得好极了。”
玛德莱娜累了,靠在这辆旧马车的后座上。暖烘烘的太阳轻抚着她,使她感到异常舒服,仿佛沐浴在温煦的阳光和原野的熏风中,慢慢地睡着了。
“很大,是法国最大的森林之一。”
小径上弥漫着泥土、树木和苔藓的气息。这是茂密的树林中经常能够闻到的清新而又陈腐的香气。在芽苞浆液的芬芳中混和着矮树丛里枯枝败叶的霉味。玛德莱娜抬头仰望,只见树梢间繁星点点。虽然没有风,树枝纹丝不动,但她感到,周围无数的树叶正在微微地颤抖。
她终于挣脱了身子,连声说:
陶制的烟斗和只值一个苏的廉价雪茄把屋子弄得烟雾腾腾。玛德莱娜呛得直咳嗽,问道:“咱们出去好吗?我受不了啦。”
她挣扎着想把他推开,脱离他的怀抱。
她用手按着心,仿佛想制止它剧烈跳动。呼吸断断续续,非常困难,胸脯一起一伏,头也跟着抖动起来。
突然,她丈夫把她唤醒,对她说:
“当然,夏天吧。”
说着,她把纸递给杜洛华,只见上面写着:“杜洛华·德·康泰尔夫人”。
她穿上晨衣。这件衣服很宽大,是用白色法兰绒缝制的,杜洛华立刻就认出来了,看见她穿这件衣服,心里有点不高兴。为什么?因为他知道,他妻子足足有一打这样的晨衣。难道不能把这些统统扔掉,另外买一件新的?算了。杜洛华真希望她把和前夫在一起时用过的晨衣、睡衣、内衣全都换成新的,因为他觉得那些柔软、温暖的衣服,仿佛还保留着福雷斯蒂埃的体温。
福雷斯蒂埃夫人问道:“您老家是康特勒吗?”
“情况就是这样。我不了解女人,对吗?而您,您却了解男人,因为您是寡妇,对吗?所以今晚……就由您来教我,对吗?……如果您愿意,甚至现在就可以开始,对吗?”
福雷斯蒂埃夫人一直留在戛纳,迟迟不归。杜洛华收到过她一封信,说她要到四月中旬才能回来,至于他们离别的事,信里一句也没有提。他耐心地等着。现在,他已下定决心,如果发现她犹豫,就使出一切手段,说什么也要把她弄到手。他相信自己运气好,相信自己有诱惑力,有一种任何女人都难以抗拒的、潜在的魅力。
从坡上俯瞰,下面是巨大的峡谷,又长又宽,一条大河流贯其间。河水清澈,波涛起伏,从远处奔腾而来,河上小岛,点点可辨。在抵达卢昂以前,大河轻轻一拐,然后穿城而过。城在河的右岸,笼罩在晨雾之中。灿烂的阳光照射在屋顶上。千百个钟楼,或尖或圆,或粗或细,玲珑精巧,像一件件巨大的珍宝。方形和圆形的角楼,仿佛戴着饰满纹章的王冠。还有小钟楼和尖塔,一大片哥特式教堂的屋顶。而矗立在这一切之上的是大教堂的青铜尖顶,形象古怪,又大又难看,大概是世界上最高的尖顶了。
这时,老头子用拳头捶着墙板喊道:
“既然你已经用你来称呼我,我就马上学习你的榜样。我要告诉你,亲爱的,我对你的爱,每秒钟都在增加,我觉得卢昂实在太远了!”
“没有,我的朋友。我答应过您保守秘密,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唔,那就好。”
但尽管如此,他紧张的情绪仍然平静不下来。门铃一响,心就突突直跳。
玛德莱娜闻声跑了过来,双手搭着丈夫的肩膀,整个身子靠着他,心情既愉快又激动,不住地说:“啊,太好看了!真没想到有那么多的船!”
他看见他情妇目光呆滞,眼里涌出了两颗泪珠,越来越大,流到脸颊上。接着又是两颗。
“为什么?”
她满怀信心地继续说:
德·马雷尔夫人拼命克制着,想保持自己的尊严和矜持。她用颤抖的、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问道:
一吃完晚饭,玛德莱娜便把丈夫拉到外面,不愿继续留在这个阴暗的屋子里,因为那里烟雾弥漫,到处是倾洒的饮料,气味实在呛人。
到了外面,杜洛华说:
玛德莱娜·福雷斯蒂埃
“还有……咱们明天就回巴黎?”
玛德莱娜用指头轻轻理着太阳穴上蓬乱的秀发,说道:
他脸一红,说道:“好,明天就通知。”
乔治·杜洛华又恢复了以前的全部生活习惯。
“你知道,他99lib.net们是农民,是乡下的农民,而不是喜剧中的农民。”
杜洛华坐在妻子面前。他拿起妻子的手。
“这回可不得了,”他心里想,“我非被她臭骂一顿不可。”
她坐了下来,没脱帽子,只是把面纱撩到额前,等待着。
她扭了扭身子说:“别闹了。”
玛德莱娜问道:
玛德莱娜悄声说道:“真好。”一面用她那永远含笑的目光,妩媚地凝视着他。
杜洛华心不在焉地听着。
杜洛华把右手伸到她背后,把她的头扳过来。接着就像老鹰搏兔一样,扑到她的嘴上。
杜洛华拿起她搭在椅子扶手上的那只手,但她猛地把手抽了回去,像突然变成痴呆似的,嘴里喃喃地说:“啊!……我的上帝……”
她听了非常高兴:“我?不可能吧?何以见得?”
她失声叫了起来:
于是玛德莱娜很不好意思地把脸颊伸过去,让乡下人亲了两下响吻。吻完之后,老头儿用手背擦了擦嘴。
杜洛华见她不吭声,便继续说下去:
福雷斯蒂埃夫人很高兴,一再说:
杜洛华来到她身旁,紧挨着她坐下。她忽然叫了一声:“噢!一只鹿!”
他心里有些紧张,决心单刀直入,把事情全盘告诉她。等最初那阵激动过去以后,再好好地对她讲明道理,让她知道,他不能永远是单身汉。既然德·马雷尔先生老也不死,他只好另找一个女人作为合法的伴侣。
他们回到家里的时候,两位老人已经睡了。玛德莱娜一夜没有睡好,不断被各种声音吵醒,乡下这些声音都是她从来没听见过的。猫头鹰不断地叫唤,墙外猪圈里的猪一直在哼哼,午夜刚过,一只公鸡便开始打鸣了。
“是吗?我真想认识认识他们。”
她想起了母亲。她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谈起过自己的母亲。这个女人在圣德尼寄宿学校里长大,当上了中学教师,后来被人引诱失身。当她在贫困和悲哀中死去的时候,玛德莱娜只有十二岁。一个陌生人把她养大。难道就是她的父亲?这个人到底是谁?玛德莱娜模模糊糊地猜到一点,但是毫无把握。
但杜洛华对这次探亲一直担着心事。他已经多次提醒他的妻子,要她做好思想准备,并且告诫过她。现在,他认为有必要再说一次。
“只要略施小计,想做什么都能成功。”
杜洛华对她这番说教开始感到不耐烦了,便回了她一句:
她定睛看着杜洛华,上下打量他,湿润而绝望的眼睛是那样美丽,那样忧郁,流露出一个女人内心的全部痛苦。她断断续续地说:
“是的,住在卢昂附近的康特勒。”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您不以……不以杜洛华的名字……来重操旧业呢?”
她悄声说:“麦子未熟,割之可惜。”说着,脸变得越发红了。
“我认为,咱们这次去卢昂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谈论他。”
福雷斯蒂埃夫人把目光稍稍偏到一旁,似乎为了避免看他的窘态,接着又说:
杜洛华犹豫了一下,知道必须告诉她,只好说道:
车夫重又策马前进的时候,杜洛华突然看见数百米外有两个老人向这边走来。他立刻从车上跳下,一面高喊:“他们来了。我认得出他们。”
杜洛华狂热地频频吻着她的双手,吻了这只又吻那只,一面回答道:“我爱你,我的小玛德。”
车过芒特,车厢里点起了小小的油灯。颤悠悠的黄光,洒落在长椅垫灰色的罩布上。
“好,我同意。”
她历数回来后他们该做的事情。他们要保留她和前夫住过的那套公寓,杜洛华要继承福雷斯蒂埃在《法兰西生活报》中的职务和待遇。
他立刻像刚才亲吻父母那样,吻了这位老大娘。
乔治告诉父母说要走,老两口听罢一怔,接着便明白了他们要走的原因。
“咱们从这里下去,一直到塞纳河边好吗?”
“那好,现在该告诉她了。我呢,我负责通知瓦尔特夫妇。这个星期把事办完,好吗?”
杜洛华搂着妻子的腰,使她紧紧挨着自己。刚才那种强烈的欲火,现在变成了脉脉柔情。他心里产生了一种隐隐约约的希望,希望得到爱抚,得到哄孩子入睡时那种温柔的爱抚。
杜洛华心想:“我太冷淡了。我真笨。我应该比现在更进一步。”于是,他问道:“您是怎样认识福雷斯蒂埃的?”
“杜洛华·德·康泰尔夫人,杜洛华·德·康泰尔夫人,杜洛华·德·康泰尔夫人。妙,真是妙极了!”
玛德莱娜一声不响地把脸颊伸给他,他像吻自己的妹妹那样吻她。
“他们是……他们靠微少的利息过活。”
她轻轻一闪,挣脱了杜洛华的拥抱,一本正经地说:
两颗晶莹的泪珠从她眼睛里涌出,然后又是两颗,不断簌簌地往下掉。
“那好,咱们回去吧。”
说着,她凑到杜洛华身边,轻轻地吻了吻他的胡子尖说道:“你好,乔!”
接着,杜洛华介绍说:“这就是你们的儿媳。”两个乡下人看着玛德莱娜,就像在打量一件稀罕玩意儿,心里又惊又疑。除此以外,父亲的神情还掺杂着赞许和满意,而母亲则带着明显的嫉妒和敌意。
“明天早上,如果你愿意的话。”
她半晌没动,然后,抬起头来说:“您把我弄得怪痒的,别闹了。”
“她不觉得意外?”
“不,我会喜欢他们的。咱们一起去看望他们,我一定要去。这件事以后再谈。我也是小户人家的女儿……但我已经父母双亡,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亲人……”说到这里,她把手伸给杜洛华,紧跟着又加了一句,“除了您。”
店里,刀叉已经摆好。两张桌子并在一起,上面铺两条大毛巾,餐具就放在上面。特地来帮忙的那位邻居老大娘,看见这么漂亮的夫人,赶紧深深施礼,接着,她认出了乔治,便喊了起来:“耶稣基督,是你呀,小子!”
然后,他转过身去对妻子说:“到咱们房间里,把帽子摘了吧。”
她哀叹了一声,几乎昏厥过去,这是女人发自肺腑的悲啼。她喉咙里像塞了什么东西,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喘着。
车夫耐心地等着,让这些乘客饱览这美丽的风光。他根据经验,知道每一类游客需要欣赏多少时间。
德·马雷尔夫人浑身一震,一句话也没说,凝神思索着,似乎已经忘记杜洛华还跪在她脚下。
杜洛华回答:
他大笑起来:“因为我担心会闹笑话。”
“咱们到卢昂,难道就为了谈他的事?”
消息很快传开了。有人惊讶,有人说早已料到,有人微笑不语,意思说,这个消息并没有使他们感到意外。
“绝对不会,绝对不会。谁都能这样做,没有人会笑话。把您的姓一分为二:杜·洛华,完全没问题。”
“我吻她一下可以吗?”
“为什么?”
杜洛华和妻子不时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然后转过头去观看窗外的景色。
她笑了起来:“我知道www•99lib.net了,你告诉过我多少遍了。好,现在你起来吧,让我也起来。”
但杜洛华并不走开,继续热烈地吻她,把鬈曲的唇髭,不停地在她白嫩的肌肤上蹭来蹭去。
“啊,得了,乔治,别闹了。咱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等到了卢昂也不晚。”
他点了一支烟,向窗口走去。
回到家里,他猛地想起德·马雷尔夫人,心里感到一阵不安,便立刻给她写了个条子,约她第二天见面。
杜洛华竭力想使她打消这个计划,但是没有成功,最后,只好依她。
福雷斯蒂埃夫人耸了耸肩膀说:
接着,他打定主意,勇敢地说出来:
杜洛华仍然坐着,满脸通红。这些合情合理的话给他浇了一盆凉水。他冷静下来了。
“您父母住在卢昂附近,是吗?这是您告诉我的。”
她猛一使劲,终于挣脱了。接着,霍地站了起来。
她高兴得大叫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你快说呀!”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温柔而低沉,充满魅力,像音乐一样动听。
“太不像话了!”
现在轮到老妇人了。她带着含蓄的敌意,亲了亲她的儿媳。不,这决不是她想象中的媳妇:一个粗壮结实、精神饱满、红得像苹果、圆得像传种母马那样的农家姑娘。这位夫人不像良家妇女,浓妆艳抹,身上还有麝香的味道,因为,老妇人把所有的香味都当成是麝香。
他们一言不发,匆匆向前赶路,去迎接盼望已久的儿子,没有注意这几位后面有马车跟着的城里人。
他看见了港口。宽宽的河面上帆樯如林,起重机隆隆作响,挥动铁臂,从庞大的轮船上往码头卸货。尽管这一切他早已见过,但今天却仍然打动了他的心。他失声喊了起来:
“咱们在家里一定会感到很不舒服,非常不舒服。我房间里只有一张带草垫的旧床。康特勒的人不懂什么叫弹簧床。”
他立即用内行人的口吻回答道:
杜洛华考虑了几秒钟,然后,郑重宣布:
“咱们真笨,像爱闹的孩子一样。”
他们正要擦肩而过的时候,杜洛华笑着喊了一声:“你好,杜洛华爹爹。”
“你真笨。”
烛光下的这顿晚饭,对玛德莱娜来说,比早上那顿饭更叫人难受。杜洛华老爹余醉未消,一言不发,而老妈妈则仍然是满脸不高兴。
杜洛华反驳道:“这是您刚才提醒我要扮演的角色。我就这样扮演下去好了。”
“天哪!这太好看了!”
他悄声说道:“我真爱你,我的小玛德。”
“明天早上。”
“我喜欢五月十日,那是个星期六,正好是我的生日。”
“这就成,好极了!告诉我,你媳妇儿有钱吗?”
玛德莱娜正想否认,杜洛华止住了她:
当一个人要宣布一项令人痛苦的幸福消息,表面总是装作心情沉重。杜洛华此刻正是如此。他用伤心而坚决的语调说:
“我考虑过一件事,”她说道,“不过很难说得清楚。”
杜洛华像中学生背书那样,结结巴巴地说:“当然,我相信……我甚至相信,您一定会扎扎实实地教我……一共分二十课……前十课教基础知识……阅读和语法……后十课是提高和修辞……我什么也不懂,真的。”
“不过……因为,他们……”
她又轻声说:“杜·洛华·德·康泰尔……你看吧,将来谁收到咱们的结婚通知书都不会感到奇怪的。咱们可以说在你父母的庄园里住了一个星期。”
从此以后,他去看福雷斯蒂埃夫人时,非常小心谨慎,不要求她明确地表示同意,因为,她事事都提到将来,老说“以后”怎样怎样,而且在订各种计划的时候,总把他们两个人连在一起。这种做法常常比正式表示接受显得更好,也更加巧妙。
“那由我来说好了。”说着,她温柔地坐到杜洛华身边。
这顿饭还没有吃完,已经陆续进来了几位顾客。他们和杜洛华老爹握手,看见他们的儿子便不住口地称赞,一面斜眼注视着年轻的妇人,狡猾地递着眼色,意思在说:“好家伙!乔治·杜洛华的媳妇儿真不错!”
来的是两个农民,一男一女,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走着,有时彼此碰着对方的肩膀。男的五短身材,面色红润,有点发福,尽管年纪大,身子却很结实。女的又瘦又高,背有些驼,神情忧郁,是一个从小就干活的地道的农村妇女,她从来没笑过,而丈夫则与顾客说说笑笑,饮酒聊天。
写好以后,她把纸放到远一点的地方,仔细端详,觉得效果不错,满心欢喜地说道:
我已抵巴黎。请来一聚。
他妻子跟着说:“还有那些小艇!在斜阳里,驾着一叶扁舟轻轻滑过水面,真是太有意思了。”
列车正穿过圣热尔森林。她看见一只受惊的小鹿,蹦跳着,跃过了一条小路。
“喂,喂,饭做好了。”
“他们是做什么的?”
他们一言不发地吻了很久。忽然全身一震,疯狂地拥抱起来。接着是一阵短暂而气喘吁吁的搏斗。就这样,他们粗暴而笨拙地交合了。事毕,两人还互相搂抱,心里都有点失望,既感到疲乏,却又余情未已,一直到汽笛长鸣,宣布列车即将抵达下面一站。
“因为当家做主的是您,甚至我本身也要听您指挥。的确,您是寡妇,您有这个责任!”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杜洛华从她的微笑,她的声调,和她所说的话本身,似乎意识到和感觉到某种暗示。虽然他下过决心,不要操之过急,但他还是嗫嗫嚅嚅地说:
“玛德莱娜·福雷斯蒂埃。”
他们虽然合了伙,但是采取财产分开的做法,对将来可能发生的任何情况,全都估计到了,例如死亡,离婚,生一个或者好几个孩子等等。男方声称带来四千法郎,但其中一千五百法郎是借的,余下那部分则是花了一年的时间为结婚节省下来的积蓄。女方也带来四千法郎,据她本人说,是福雷斯蒂埃留给她的遗产。
烟囱的数目比它们的钟楼兄弟多得多,这些高高的砖砌圆柱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原野,把黑色的煤烟喷向蓝天。
杜洛华告辞出来,走到大街上,他决心今后就用杜·洛华,甚至杜·洛华·德·康泰尔这个名字。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已经身价十倍,于是骄傲地翘着胡子,昂首阔步,俨然一位贵族绅士的模样。他心里高兴极了,真想告诉每一个过路的人说:
他们走下山去,在克瓦塞租了条船,沿着一个小岛慢慢地划。暖洋洋的春风轻轻吹拂,河里微波荡漾,两人不禁睡意蒙眬。就这样,他们在岛边柳荫下,度过了午后的时光。
德·马雷尔夫人听罢脸色发白,不觉颤抖起来。她吃力地说:
“别闹了。”
玛德莱娜信任而满足地笑了。她一面回吻杜洛华,一面低声说:“也许……我也是。”
该去吃饭了。
福雷斯蒂埃夫人妩媚地微微一笑,脸上闪耀出温柔而善良的光辉。
乔治回答道:“有四万法郎。”
河对面是圣塞韦尔广阔的郊区,烟囱林立,又细又高,像一根根顶部隆起的圆柱。
他哀求道:
她拿起桌上的一支笔,写了好几个名字,一面仔细端详。突然叫了起来:“有了,有了,瞧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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