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上下打点,在湖州撞上一位最佳合伙人
结交郁四
目录
第一章 胡雪岩资助王有龄进京捐官
第二章 王有龄打通层层关节,起步官场
第二章 王有龄打通层层关节,起步官场
第三章 王有龄上任即遇大麻烦,胡雪岩谋划完美解决方案
第四章 难倒百官的棘手事,胡雪岩火速办妥
第四章 难倒百官的棘手事,胡雪岩火速办妥
第五章 公款过手做本钱,胡雪岩的融资之道
第六章 靠山王有龄把官做实,胡雪岩把生意做活
第六章 靠山王有龄把官做实,胡雪岩把生意做活
第七章 闲谈在他听来是商机,胡雪岩谋划开丝行
第八章 胡雪岩钱庄开张,向心腹亲授“官商之道”
第八章 胡雪岩钱庄开张,向心腹亲授“官商之道”
第九章 上下打点,在湖州撞上一位最佳合伙人
结交郁四
第十章 时局动乱,押上全部身家的一次商业预判
第十章 时局动乱,押上全部身家的一次商业预判
第十一章 王有龄仕途遭遇生死劫,胡雪岩巧妙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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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少说。”胡雪岩说,“要去通知你爹一声,不要教他空等了。”
“好!一言为定。”阿珠很起劲地说,“我好好绣个红肚兜。你看,绣什么花样?”
“不敢当!”胡雪岩朝上作了个揖,顺势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红纸包递了给杨用之,“一点点薄礼,为如夫人添妆!”
“那么,”胡雪岩知道,凡有公事,必有花费,所以很恳切地说,“老夫子,该当多少费用,交到哪里,请吩咐了,我好照办。”
不过,胡雪岩心里感他的情,却不宜说破,“开口洋盘闭口相”17,说破了反难应付,只是神色间摆出来,以有郁四这样的朋友为荣。
“白天不做虚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怕什么?我去开门,你把心定下来。”
“恒利的规模不大,我想分开来做,本地的收支归恒利,汇到省里的款子,另外委托别家。”
“你的肚兜扎得太紧了。只怕气都透不过来!”
“胡老板吃啥酒?”阿七指着郁四说,“他是个没火气的人,六月里都吃‘虎骨木瓜烧’。”
老张一面听,一面点头,脸上慢慢不同了,是那种有了把握的神气,等扒完一碗饭,他拿筷子指一指胡雪岩说:“你慢慢吃!我出去一趟。”
“就是这话。大家帮我来做!再说句实话,帮我就是帮自己。”胡雪岩看着老张说,“县衙门的户书郁四,你总晓得?”
“好极,好极!”胡雪岩要用小和尚,本就是一半为了郁四,乐得听他安排,“我就拜托郁四哥了。”
“我倒是邀他一起进来的。”胡雪岩说,“他在碧浪春有个朋友等着,特地抽工夫来领我的路,领到了还要赶回去陪朋友。”
“不好,不好!”郁四使劲摇着头,“已成之局不必动,将来还是老张‘抓总’,下面的‘做手’我来寻。我想跟老张谈一谈,就是想看他是哪一路人,好寻个脾气相配的人给他。现在你一说我晓得了,这件事等过了明天晚上再说。此刻我们先办你钱庄的事,禀帖我先压下来,随时可办,不必急,第一步你要寻人寻房子。回头我陪你到‘混堂’泡一泡,要找什么人方便得很。”
再想想不至于,阿七胸无城府,不像阎婆惜,郁四更不会像宋江那么能忍,而小和尚似乎也不敢,果有其事,便决不肯坦率自道郁四不准他上阿七的门。不过阿七对小和尚另眼相看,那是毫无可疑的,趁此机会说一说,让郁四有个警觉,也不算是冒昧之事。
湖州的生丝有个大主顾,就是“江南三局”——江宁、苏州、杭州三个织造局,三局规模相仿,各有织机七八百张,每年向湖州采购的生丝,数量相当可观。等洪杨战事一起,库款支绌,交通不便,三局的产量已在减少。江宁一失,织机少了三分之一,苏州临近战区,织造局在半停顿之中,就算杭局不受影响,通扯计算,官方购丝的数量,也不过以前的半数。加以江宁到苏州,以及江北扬州等地,老百姓纷纷逃难,果腹亦不易,如何穿绸着缎?所以生丝滞销,价格大跌,进了货不易脱手,新丝泛黄,越发难卖。
“这样的人,一时倒还想不出。”郁四转脸问阿七,“你倒想想看!”
由这个动作,见得他很认真。胡雪岩心想,钱庄设分号不是一件说开张就开张,像摆个菜摊那么容易的事,既然郁四也是内行,其间的难处,他当然想过,倒要先听听他的再说。
既说到这上面,胡雪岩不能再没有表示,否则就不够意思了。但这个表示也很难,不便明说,唯有暗示,于是他笑一笑说:“开这个丝行,一半也是为了阿珠。”
“那还用说。我与雪公,真正是如鱼得水。”
“那就两天。”胡雪岩很“慷慨”地放宽了限期,但又重重地叮嘱了一句,“后天晚上,我到你们新搬的地方来吃饭。”
“这是小事。”郁四说,“胡老板,你先照你自己的办法去做,有什么办不通的地方,尽管来找我。等明天晚上约了人来谈过,我们再商量我们合伙的事。”
听这番话,郁四已经胸有成竹,为自己打算好了一个办法。这当然要开诚布公来谈,但以牵连着王有龄和杨用之,措词必须慎重,所以这样答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郁四哥。我跟王大老爷有一段特别的交情,杨师爷也相处得不借,不过公事上要让他们交代得过去,决不能教帮忙的朋友受累,这是我在外面混,铁定不移的一个宗旨。郁四哥,你说是不是?”
“咦!”阿珠的娘惊喜地问,“什么时候来的?”
“东翁有兴也请过来。”杨用之又说。
府、县衙门“三班六房”,六房皆有书办,而以“刑房”的书办最神气,“户房”的书办最阔气。户房书办简称“户书”,他之所以阔气,是因为额征钱粮地丁,户部只问总数,不问细节,当地谁有多少田、多少地,坐落何方,等则如何,只有“户书”才一清二楚。他们所凭借的就是祖传的一本秘册,称为“鱼鳞册”,没有这本册子,天大的本事,也征不起钱粮。有了这本册子,不但公事可以顺利,户书本人也可以大发其财,多少年来钱粮地丁的征收,是一盘混账,纳了钱粮的,未见得能收到“粮串”,不纳粮的却握有纳粮的凭证,反正“上头”只要征额够成数,如何张冠李戴,是不必管也无法管的。
“明天晚上吧!”胡雪岩又说,“我想请郁四哥约两位懂‘洋庄’的朋友。”
进门就是客堂。里面说话,大门外的人都听得见,自然不便,阿珠把他领到后面,隔着一个小小的天井,东面两间,看样子是卧室,西面也是两间,一间厨房,炖肉的香味四溢,一间堆着什物。
“我去看了来回报你老人家。”
“来得及,来得及!”阿珠的娘不愿违拗胡雪岩的意思,但只有一点顾虑,叫阿珠去拿皇历来看。
“我跟尤五哥就像跟你郁四哥一样,一见如故。”这表明他是空子,接着又回答郁四的那一问,“尤五哥客气,叫我‘爷叔’,实在不敢当。因为我跟魏老太爷认识在先,尤五哥敬重他老人家,当我是魏老太爷的朋友,自己把自己矮了一辈,其实跟弟兄一样。”
“那么,你呢?你在门口等我?”
“你不要夸奖我,还不知道洋庄动不动,如果动洋庄,丝价跌岂不是一个机会?郁四哥,我们联手来做。”
“噢!”真所谓“光棍玲珑心”,郁四立刻就懂了,“你眼光真不错!”
这完全是托以腹心的表示,胡雪岩倒不便再作泛泛的谦逊之词了,只答了两个字:“我懂!”
“原来如此!”胡雪岩拱拱手说,“劳步,劳步!”等小和尚走远了,他才敲门,应门的是个小姑娘,等他说了来意,立刻引进。刚刚上楼,就闻得鸦片烟的香味,揭开门帘一看,郁四正在吞云吐雾,大红木床的另一面,躺着一个花信年华、极其妖艳的少妇,自然是水晶阿七了。
“丝价大跌,买进倒正是时候,不过,要当心脱不得手。”
等他说到这句话,水晶阿七已经盈盈含笑,起身相让。胡雪岩觉得不必客气,便也含笑点头,撩衣上了烟榻。
这一笑便大有狎昵之意,阿七似乎真的着恼了,“死鬼!”她低声骂道,“什么水晶不水晶,当着客人胡说八道!”
“怎么样?”他催问着,“这个花样好不好?”
“这算得了什么?将来有得你讲究。”
“那不必了。”郁四说道,“你把禀帖给我,其余的你不必管了。明天我把回批送到你那里!”
“是!是!我听胡老板的吩咐。”
“照这样说,大家都是自己人,不过,你老是王大老爷的贵客,我实在高攀了。”
“这就是我要跟你商量的了。”胡雪岩问,“郁四哥,你有没有熟的钱庄?”
“假使换了别人,我马上就可以告诉你,哪一家靠得住。现在是你托我,话当另说,做钱庄你是本行,无须找我,找到我总有说法。自己人,你尽管实说,看我替你想得对不对?”
轿夫不理她,胡雪岩却听出是阿珠的声音,急忙拍拍扶手板,示意停轿。
“你这个分号与众不同。只为两件事,第一件代理公库,第二件是为了买丝方www•99lib•net便,所以样子虽要摆得够气派,人倒用得不必多,你自己有人最好,不然我替你找。这是第一件。”
到沂园来“孵混堂”,主要的就是避开阿七谈小和尚,既有结果,不必再“孵”,胡雪岩穿衣告辞,急着要跟老张去碰头。
一说破,胡雪岩自己也觉得好笑,便不再多问,只跟着他曲曲折折进了一条长巷,将到底时,小和尚站定了脚说:“胡先生,你自己敲门,我不进去了。”
而她记挂着拎在手里的一条活鳜鱼,“桃花流水鳜鱼肥”,春天不稀罕,夏天却难得,而且鳜鱼往往出水就死,这却是一条活的,更为名贵,急于想去“活杀”,偏偏胡雪岩絮絮不休,只好找个空隙,向里大喊:“阿珠啊!”
“为什么?”
“是这样——”胡雪岩说明了来意。
胡雪岩深感安慰,这一家三个人,就这一顿饭的工夫,脑筋都换过来了。如果手下每个人都是这样子勤快,何愁生意不发达?
胡雪岩接过那张纸看,是一张承揽代理公库的“禀帖”,此事他还是初次经手,不由得问了句:“这样子递了进来,就算数了?”
“老实说,我也有家钱庄,我是三股东之一,教我兄弟出面。本地府、县两库,我如果想代理,早就代理了,就怕外头说闲话。所以我这家钱庄,现在也不能跟你做联号,公款汇划我决不能沾手。我在想,你何不在湖州设阜康分号?”
于是他说:“郁四哥,我跟你说实话。小和尚这个人,我倒很中意。不过他说你不准他上门,所以我不能在湖州用他。你我相交的日子长,我不能弄个你讨厌的人在眼前。我带他到杭州就无所谓了。”
而郁四却是知道老张,并且坐过张家的船的,“原来是老张!”他说,“这个人倒是老实的。他有个女儿,长得很出色。”
“哪一瓶?”阿七略显迟疑,“顶好的那一瓶?”
“我发湿气戒酒。”秦寿门说,“今天要开戒了,陪雪岩兄痛饮一番。”
小和尚略有些脸红,“郁四叔不准我跟水晶阿七见面。”他说。
“这是一桩。”胡雪岩想了一下,决计跟他说实话,“再想帮朋友开一家丝行,我自己也想买点丝。”
“原来说过,要到五十岁生日那天打开来。”阿七笑道,“今天叨胡老板的光,我也尝一尝这瓶宝贝酒,不晓得怎么好法。”
“分号是一定要设的。目前托恒利代收。”
“我也不十分内行。不过这方面的朋友倒有几个可以替你找来谈谈。”郁四略停一下又说,“他们不敢欺你外行。”
“你怎么来的?”郁四又问。
绷在场面上,阿七说的又是冠冕堂皇的话,郁四不便峻拒,只好转脸对胡雪岩说,“你先看看人再说。如果你合意就用,不然我另外替你找。”
因此,胡雪岩内心也很兴奋。他把如何帮老张开丝行的事,大致说了一遍,但没有提到其中关键所在的阿珠。
“喔!”胡雪岩说,“隔行如隔山,郁四哥这两句话,我还不懂得其中的道理。”
老张夫妇面面相觑,他们的感想一样,搬家是件大事,要看房子,拣黄道吉日,家具什物虽不多,收拾起来也得两三天。
“礼太菲薄,老夫子暂且不必打开,也不必说起,免得叫人笑话。”
她点点头,又看了他一眼,脉脉含情,令人心醉。他把她抱得更紧,接着,身子往后一倒,一只手又去解她的钮扣。
郁四所提的办法是有伸缩的,也就是提成的办法,如果阜康放款给客户,取息一分,郁四的钱庄就收半分,是八厘,便取四厘。总而言之,两家对分。换句话说,阜康转一转手,便可取得一半的利益。
“我送过了。”王有龄说,“你可以免啦!”
这一下她没有做声,但外面有了声音,“砰砰”然敲了两下,接着便喊:“阿珠,阿珠!”
“一言为定。”胡雪岩站起来说,“我告辞了。”
“懒得动。”
很快地,簇新的一顶轿子抬到,三个年轻力壮的轿夫,态度非常谦恭,这自然是郁四吩咐过了的缘故,胡雪岩说了地址,上轿就走。
“我是为你好。”胡雪岩去解她的钮扣,“我看看你的肚兜,绣的是什么花?”
“哪个要等你?我在等我娘。”
“地方太小了!”阿珠不好意思地说。
“哪有这么快?”阿珠提出抗议,“你只管你自己说得高兴,不想想人家。”
阿珠已经心定神闲,把发鬓梳得整整齐齐地走了出来。她娘便吩咐她去剖鱼,剖好了等她来动手,又问胡雪岩喜欢清蒸,还是红烧呢?
“那么,”赵长生想了想,带些歉意地说,“恒利资本短,我想备两万银子的额子,另外我给宝号备一万两的额子,请胡老板给我个印鉴式样。”
“在后面。”胡雪岩知道阿珠红晕未褪,有心救她一救,便问这样,问那样,绊住了阿珠的娘,容不得她抽身。
“啊,老兄!”杨用之拉着他的手,亲热非凡,“不敢说是‘一日思君十二时’,一静下来就会想到你,倒是一点不假。如何,宝号开张,营业鼎盛?”
“活鳜鱼不容易买到,自然是清蒸。”阿珠替他做了主。胡雪岩还有许多事要办,只待见老张一面,交代几句话就要走,现在看样子,这顿饭是非吃不可了!这就索性在这里,跟老张把事情都商量好了再说。
“这么晚了!”阿珠接口问道,“到哪里去?”
“那他不敢!要做出这种事来,不说三刀六洞,起码湖州这个码头容不得他。”
从这一问中,可知郁四不准小和尚到这里来,阿七并不知道,如果照实回答,西洋镜拆穿,说不定他们俩便有一场饥荒好打。就算郁四驾驭得住阿七,这样不准人上门,也不是什么漂亮的举动,所以胡雪岩决定替郁四隐瞒。
“来,来,坐下来再说。”
“我娘回来了!”阿珠慌忙起身,诸事不做,先照镜子,镜子里一张面泛桃花的脸,鬓边也有些乱,她着急地说:“都是你害人!这样子怎么走得出去?”
“好极了!”王有龄接口问道,“老夫子,你看我们在哪里替雪岩接风?”
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还有许多送来点心,摆满了一桌子。这样子根本无法谈正事,同时郁四觉得为大家介绍这个朋友,到这地步也就够了。所以招手把茶博士喊了过来问道:“后面有地方没有?要清静一点的。”
郁四说了这一句,与胡雪岩相顾而笑,讲到风情话,阿七即使视如常事,也不能表现得无动于衷,白了郁四一眼,嗔道:“狗嘴里长不出象牙!”
“怎么到这时候才来?”一见面就是埋怨的口气,显见得是“一家人”,让左邻右舍发觉了,会引起诧异。阿珠自觉失言,立刻红晕上脸,强笑道:“我们这条巷子里,难得有坐轿来的贵客!请进来,请进来。”
心感之下,郁四反倒觉得有劝阻他的必要:“不错,我有点讨厌小和尚。不过,讨厌归讨厌,管我还是要管。这个人太滑,吃玩嫖赌,无一不精,你把他带了去要受累。”
这怎么不好?阿珠一双俏眼,直勾勾地看着他:“这样子讲究?”
而胡雪岩五点钟就由李成引领着,到了杨用之那里。人逢喜事精神爽,杨用之那番红光满面,春风得意的神情,看来着实令人羡慕。
“真是!”胡雪岩笑道,“我只会在铜钱眼里翻跟斗,丝方面的行情,一窍不通,多亏郁四哥指点,不然冒冒失失下手,‘湿手捏着干燥面’,弄不清楚了。”
说着,阿珠推开房门,只见屋中刚刚裱糊过,四白落地,十分明亮。一张床,一张梳头桌,收拾得很洁净,桌上还有只花瓶,插着几朵荷花。
就这样素昧平生的一席之谈,胡雪岩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合伙人。离了碧浪春,不远就是恒利,那里的档手赵长生,早就接到了张胖子的信,知道胡雪岩的来头,接了进去,奉如上宾。
“第二件呢?”
“好的。我封一百二十两银子好了。”他这样旁敲侧击地说,如果是十两,杨用之当然会纠正他。
“钱庄代理公库的好处,无非拿公款来调度,不过这又不比大户的存款,摆着不动,尽可以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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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利息。公款只有短期调动,倘或一时无法运用,那就变成白当差了。”
“阿七!这是胡老板,贵客!”
“水晶就是水晶。”小和尚笑道,“莫非胡先生连女人身上的这个花样都不知道?”
果然,郁四的威风不小,一坐定,便陆续有人走来,含笑致候,有的叫“四哥”,有的叫“四叔”,极少几个人叫“老四”,那当然不是“同参”,就是交情够得上的平辈。
“我托恒利去找。”
等老张一走,阿珠下逐客令了:“我看你也早点吃完饭走吧,一则你忙;二则,你走了,我们好收拾。不然明天怎么搬?”
于是停杯吃饭,饭罢到一家名叫“沂园”的浴室去洗澡。郁四每日必到,有固定的座位,那一排座都给他留着招待朋友。一到坐定,跟在碧浪春一样,立刻有许多人上来招呼。这一回郁四又不同了,不管来人身份高低,一律替胡雪岩引见,应酬了好一会,才得静下来。
“胡老爷,这个称呼万万不敢当,你叫我郁四好了。”
老张老实,越是他这样说,越觉得不安,生意做得太大,自己才具不胜,所以踌躇着说:“只怕我挑不动这副担子!”
宾主的交情都够了,不妨脱略形迹,锦云的脾气极好,说话总是带着一团甜笑,而且温柔殷勤,所以这一席酒,吃得秦寿门醺醺大醉。王有龄心想,这是个机会,由阜康代理府库的事,他已经跟杨用之提过,此时正好让他们去深谈,因此他起身告辞。
“第二件当然是本钱。”郁四说,“你这个分号本钱要大,一万、两万说要就要。但不做长期放款,总不能备足了头寸空等,所以我替你想,你索性不必再从杭州调头寸过来了,除掉府、县公款,另外要多少,由我那里拨。”
这一交代,郁四完全明白,难得“空子”中有这样“落门落槛”的朋友,真是难得!
胡雪岩倒真沉得住气,把长衫抹一抹,泰然自若地走了出去,开开门来,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干娘!”
“刚来不多一息。”
“不过,这也不必急。”郁四从从容容地说,“这件事等你回省城以前办妥就可以了。等闲一闲,我先把小和尚找来,你跟他好好谈一谈,果真中意了,你不必跟他说什么,你把你的意思告诉我,带到杭州派他啥用场,等我来跟他说好了。”
“这就是所谓‘能者多劳’!”阿珠的娘到底是大小姐出身,这样掉了一句文。
“怎么好法?你到了晚上就知道了!”
原来是个土娼,郁四哥看中的,当然是朵名花,“怎么叫‘水晶阿七’呢?”他又问。
喝了几杯的胡雪岩,回想这两天的经历,也是满心愉悦,得意非凡,因而谈兴大发,“说句实话,我也没有想到,今年脱运交运,会走到这样一步!”他说,“哪个说‘福无双至’?机会来起来,接二连三,推都推不开。我现在最苦的是人手不足,一个人当两个人,一天当两天,都还不够,实实在在要三头六臂才好。”
这两层道理胡雪岩自然都知道,但他实在是缺少帮手,一个人办不了那么多事,打算着先“借地安营”,把阜康招牌挂了出来,看丝行生意是否顺手,再作道理。现在因为郁四不以为然,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说说就没有好话了。”她白了他一眼。
“好好!一定来叨扰。”
“有地方寻找,有地方寻找。”有个姓钱的招呼一个后生,“小和尚!你把胡先生带到‘水晶阿七’那里去!”
“怎么样?”
“我在杭州,少这么一个可以替我在外面跑跑的人。”胡雪岩这样回答。
“吃玩嫖赌,都不要紧。”胡雪岩说,“我只问郁四哥一句话,小和尚可曾有过吃里扒外的行为?”
“咦!”郁四不解,“你怎么想的,要把他带到杭州去?”
“那么我告诉你,郁四要跟我联手做丝生意。老张,你想想看,我在湖州,上有王大老爷,下有郁四,要钱有钱,要路子有路子,如果说不好好做一番市面出来,自己都对不起自己了。”
府、县衙门的师爷,为了怕招摇引起物议,以致妨碍东家的“官声”,无不以在外应酬为大忌。郁四在湖州的手面,赵长生亦是深有所知的,现在听胡雪岩是招之即来的语气,而且对郁四用稔友知交的称呼,便越发又加了几分敬重,于是他的态度也不自觉地不同了。
这句话为他们带来了满怀的兴奋,但都矜持着,只睁大了眼,迷惘地看着这位“娇客”。
“你想托哪一家?”
老张的丝行连招牌都还未定,已经有了一笔大生意,不过胡雪岩也很漂亮,“既然如此,将来我叫老张在盈余当中,另提一笔款子来分。”他说。
“这容易明白——”
“我知道,我知道。”胡雪岩说,“我不怕他调皮。就算我自己驾驭不了,有你在那里,他敢不服帖?”
“年纪轻,脑筋灵活,有一个:小和尚。”
当然是啰!胡雪岩说这段话的用意,一则是为王有龄和杨用之“撇清”,再则也是向眼前一见成为知交的朋友表明,他不会做出什么半吊子的事来。郁四懂得这意思,所以虽未开口,却是不断点头。
“只怕雪岩兄也困了。”杨用之的话,出人意外,竟无留客之意,好在下面还有表示,“明天早晨,奉屈雪岩兄来吃点心,湖州的点心着实讲究,来试试小妾的手段。”
于是他带胡雪岩上街,就在县前有家茶馆,招牌名叫“碧浪春”,规模极大,三开间的门面,前面散座,后面是花木扶疏,另成院落的雅座,郁四不把他带到雅座,却在当檐正中一张竖摆的长桌子上首一坐。
“这件事还有点小小的麻烦,将来说不定还要请郁四哥帮忙,这且不谈。郁四哥,你看这个丝行,我们是合在一起来做,还是另设号子?”
于是他想了想问道:“郁四哥,我跟你打听一个人,想来你一定认识。”
“只有到我房间里坐了!”阿珠有些踌躇,“实在不大方便。”
“小和尚这一刻在哪里?”他就这么随便看着人问,“有人晓得没有?”
“要你管?”
“喔,哪一位?”
赵长生要留他吃午饭,情意甚殷,无奈胡雪岩对恒利的事,临时起了变化,急于要去安排妥帖,所以坚辞不肯,只说相处的日子正长,不必急在一时。然后订下第二天上午再见面的后约,离了恒利。
“不要怕花钱!”胡雪岩取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放在她面前,“先拿这个去用。我在湖州还要开钱庄,另外也还有好些生意要做,只怕事情做不完,不怕没有钱用。你们照我的话做,没有错!”
话虽如此,无论如何还算是胡雪岩占便宜,所以他连连道谢,但也放了两句话下来。
胡雪岩没有防到,郁四会持反对的态度,而且说的话极在理,所以他一时无法回答,不由得愣了一愣。
不用说,锦云就是他的新宠。门帘启处,走出来一个面团团如无锡大阿福,年可二十的姑娘,很腼腆地向客人笑了笑。
“是啊!”
他没有看见,她却发现了,“喂,喂!”她望着抬过门的轿子喊,“你们要抬到哪里去?”
“对,对。是贵客也是好朋友。”
“我也晓得,你一定是因为人手不够。这一点,我可以帮你的忙,不过只能派人替你跑跑腿,档手还是要你自己去寻。”
“东翁关照过了,湖州府库跟乌程县库,都托阜康代理,一句话!”杨用之问道,“老兄在湖州可有联号,或者是将来要设分号?”
于是秦寿门取管笔,撕张纸,背转身去,悄悄写好,王有龄如法炮制,把纸条伸开来一看,一个写着“则行”,一个写着“木易”,两人哈哈大笑。
第二天一早,胡雪岩应邀赴约。锦云的手段真个不坏,有样“千张包子”煮线粉,加上平望的辣油,胡雪岩在张家的船上亦未曾吃过,连尽两器,赞不绝口。吃完了泡上茶来,开始谈判。
一到湖州,胡雪岩就为王有龄接到知府衙门去住,虽只是小别重逢,但以交情太深,彼此都有无法言喻的喜悦,心里各有好些话,却还没有工夫深谈,为了礼貌,也为了切身利害关系,胡雪岩先要去99lib•net拜两位“师大老爷”。
“锦云,这位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胡老爷,见一见!”
“没得这话!”郁四摇摇头,“你真的要他,他不肯也得肯。再说,跟了你这样的‘爷叔辈子’,还有什么话说?我刚才的话,完全是为你着想。”
“总以实惠为主,我想送一副金镯子,趁早去办了来。”
“礼不可废。”胡雪岩说,“而且礼不可轻。”
“不用。说好了的,等不到就回来,也快到家了。”
这是托辞,胡雪岩心里明白,她是怕她爹娘突然闯了进来,诸多不便,因而笑笑答道:“现在你可以放心了。”
这话一出口,郁四未有表示,胡雪岩先就心中一动。双眼不自觉地一抬。郁四是何等角色,马上就发觉了,“怎么!”他问,“你晓得这个人?”
郁四有些轻骨头,阿七越骂他越笑,当然,她也是骂过算数,转脸向胡雪岩和颜悦色地说:“胡老板,你不要笑话我,老头子一天不惹我骂两声,不得过门。”
“咦!”阿七诧异地问,“他为什么不进来呢?”
“晓得!”老张答道,“码头上就凭他一句话。”
“说说也不要紧。”
“松江的尤五哥。”
“你先进去。”胡雪岩心细,看轿子停在门口,妨碍行人会挨骂,所以先关照轿夫,把轿子停在巷口,然后进门。
书办的身份本低,郁四见这位胡老爷的来头不小,要行大礼,但胡雪岩的动作快,刚看他弯膝,便抢上去扶住他说:“郁四哥!幸会,幸会!”
其实胡雪岩对小和尚倒颇为欣赏,他虽不是做档手的材料,跑跑外场,一定是把好手。不过其中有那么一段暧昧的心病在内,他不能不慎重考虑,所以点点头答道:“好的!等我跟他谈一谈再说。”
胡雪岩心思极快,这时已打定了一个于己无损,于恒利有益,而在张胖子的交情方面,足以交代得过去的折中办法,“是这样的,”他从容不迫地答道,“本地府、县两库,王大老爷和杨师爷商量结果,委托阜康代理。不过阜康在湖州还没有设分号,本地的支付,我想让给宝号来办。一则是老张的交情,再则是同行的义气,其中毫无说法。”
胡雪岩道过谢,跟着小和尚出店向西,心里在想,“水晶阿七”不知道是个什么人物呢?先得弄清楚了再说。
幕友照例有自己的小天地,秦寿门和杨用之各占一座院落,办公住家都在一起。王有龄陪着他,先去拜访秦寿门,欢然道故之余,向胡雪岩深深致谢。端午节前,他有一份极丰富的节礼,包括两石白米,一担时新蔬果,还有十吊钱,送到秦家,秦太太已经从杭州写信告诉了秦寿门,所以这时对胡雪岩的态度,比以前更不同了。
“这不一定。”胡雪岩把他用刘庆生的经过,说了一遍,“我喜欢用年纪轻,脑筋灵活的人,钱庄这一行不大懂,倒没有关系,我可以教他。”
不多片刻,茶博士说是有了座位。引进去一看,另有个伙计正在移去僻处一张桌上的茶具。显然的,茶博士是说了好话,要求雅座上的客人腾让了出来的,这是一件小事,胡雪岩的印象却极深刻,郁四的“有办法”,就在这件小事上,表现得清清楚楚。
“阿珠呢?”
“对,对!如鱼得水。”胡雪岩笑道,“听说老夫子另外还有鱼水之欢?”
“恒利信用还不错。”杨用之站起身来说,“请到我书房里来!”
胡雪岩一看他们的脸色就知道他们的心思,数着手指说:“第一,房子明天一大早去看,像个样子就可以,先租下来住了再说,好在自己要买房子,不过一个短局,好歹都无所谓;第二,这些家具将来也用不着,不如送了左邻右舍,做个人情,另外买新的;第三,拣日不如撞日,说搬就搬,明天一天把它都弄舒齐。”
“好的,好的!我请胡老爷吃茶。”
“地是生疏,人倒不然,别的不说,光说有你郁四哥,我还怕什么?现在我跟郁四哥还是同行,我要请教,阜康这个分号,应该如何开法?”
“一家人,我先要说句老实话。”高踞上座的胡雪岩说,“明天一早,第一件事就是搬家!不管什么地方,搬了再说,这里实在太小了。”
“说句老实话,别人来,花上千银子,未见得能如此顺利。老兄的事,没有话好说。不过,我为老兄设想,以后要诸事方便,书办那里不可不点缀点缀。我为你引见一个人,你邀他出去吃个茶,说两句客气话,封一个数给他好了。”说着,伸了一个指头。
“不,你不能照同行拆息。”郁四说,“这一来你就没好处了。我们另外定一个算法。”
郁四当他有何顾忌,便指着阿七说:“她没有别样好处,第一是口紧,听了什么话,从来不在外面说一句。第二是真心真肚肠,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叫做‘水晶’。”说完,斜睨着阿七笑了。
“你当然懂!我这双眼睛看人也是蛮‘毒’的。”
“不必这么费事,我那里现成有一副,你拿去用。不过,”王有龄放低了声音,指指里面,“可不能让他知道!”
“既然如此,我还是带了他去。就怕他自己不肯,人,总是在熟地方好。”
看她峻拒,他便不愿勉强,把手移到别处,“你会绣花,何不绣个肚兜?”他怂恿她说。
“也不必合开丝行,也不必另设号子。老张既是你面上的人,便宜不落外方,将来我们联手做洋庄,就托老张的丝行进货好了。”
“有是有一个,说出来一定不中听,还是不说的好。”
“这话也是,”阿珠的娘也有些惴惴然,“市面太大,他应付不来。再说,郁四手下有的是人,未见得——”
杨用之哈哈大笑,向里喊道:“锦云,锦云,你出来!”
“正要向郁四哥讨教。”
“也未尝不可。不过不是好办法,第一,外面看起来,两家是一家;第二,你迟早要自立门户的,将来分了出去,跑惯的客户会觉得不便。”
这一说杨用之也有数了,把那个红纸包拿在手里,显得为难而感激,“惠我甚厚,真正是受之有愧!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罢,深深一揖,把红纸包塞入衣袋。
“原来你跟尤老五是朋友?”郁四脸有惊异之色,“你们怎么称呼?”
“明天一天怕来不及。”阿珠的娘踌躇着说。
“不可以!”阿珠抓住了他的手,“没有绣花,有什么好看?”
“你做什么去了?”
江湖中人,胸襟有时候很放得开,看胡雪岩这样表示,郁四便想进一步交一交,改口称为:“胡老板,这趟到湖州来,专为办这桩公事?”他指着那张禀帖问。
“是啊!不过你也不是‘光杆儿牡丹’,我们大家齐心合力,帮你来做。”
不方便是因为她父母都不在家,“到哪里去了?”胡雪岩问。
“好的!”郁四欣然答道,“我托你的福。”
“忠厚老成。”胡雪岩说,“做生意的本事恐怕有限。将来我们联手来做,郁四哥,你派个人来‘抓总’。”
“若是嫌菲薄,老夫子就不收。再说,这是送如嫂夫人的,与老夫子无关。”
“他从没有出过湖州府一步,到省城里,两眼漆黑,有啥用处?”
世上真难得有这样的好事!但细想一想,阜康也不是不劳而获,要凭关系手腕,将郁四的款子用出去,否则他的钱再多,大钱不会生小钱,摆在那里也是“烂头寸”。
郁四深深点头,对胡雪岩立即另眼相看,原来的敬重,是因为他是杨师爷和王大老爷的上宾,现在才发觉胡雪岩是极漂亮的外场人物。
“刚才就是他陪我来的。”胡雪岩泰然自若地回答。
王有龄略想了想,懂了他的用意,点点头说:“也好。你打算送什么?”
“我也想寻你这面一个人谈一谈。”郁四突然问道,“老张这个人怎么样?”
“什么不过!”阿七抢着说道,“把小和尚荐给胡老板,再好都没有。人家‘四叔,四叔’,叫得你好亲热,有机会来了,你不挑挑小角色?”
这样痛快,连胡雪岩都不免意外,拱拱手说:“承情不尽。”他接着又说,“杨师爷原有句话交代,叫我备一个红包,意思意思。现在我不敢拿出来藏书网了,拿出来,倒显得我是半吊子。”
“说嘛!”阿七催他,“吃啥酒?”
交情到此,己无须客套。这时水晶阿七已领着人来开饭,靠窗红木桌子上,摆满了一桌子的菜,宾主二人,相向而坐,水晶阿七打横相陪,胡雪岩戏称她为“四嫂”。
“你这两句话倒实惠。”郁四慢吞吞答道,“我也跟你说句老实话,我自己的这班老弟兄,‘小角色’,做什么都行,就是做生意,没有像你老兄这样一等一的能干朋友,就有几个门槛外头的朋友,也算是好角色,比起你来,还差一截,再说,也没有跟你这样投缘。”
由于有此一念,他便不谈正题,而赵长生却提起来了,“胡老板,”他说,“信和来信,说是府、县两库,由胡老板介绍我们代收代付,承情之至。不知道这件事,其中有什么说法,要请教。”
“托福,托福!”胡雪岩特意很仔细地看了他一眼,“老夫子的气色好极了!想来宾主都很对劲?”
于是阿七一面行礼,一面招呼,然后端张小凳子坐在床前替郁四装烟。
“自己人都不必客套了。”郁四有点兴奋,“要做,我们就放开手来做一票。”
郁四因为烟枪正在嘴里,只看着他招手示意,阿七替他捧着烟斗也不能起身,只抛过来一个媚笑。胡雪岩不由得心中一荡,怪不得郁四不准小和尚上门!他在想,这个媚眼勾魂摄魄,有道行的老和尚都不能不动心,何况“小和尚”?
“你好好绣一个。绣好了,我有奖赏。”
这才见得胡雪岩用心之深!特别是当着阿七,不说破他曾有不准小和尚上门的话,郁四认为他为朋友打算,真个无微不至。照此看来,他要带小和尚到杭州,多半也是为了自己,免得阿七见了这个“油头小光棍”,心里七上八落。
“杨老夫子纳宠,该送礼吧?”
“还会在哪里?自然是王家赌场。”有人回答。胡雪岩明白郁四的意思,是要找小和尚来谈,便拦阻他说:“郁四哥,慢一慢!”
等他一问,小和尚调皮地笑了,“是个‘上货’!”他说,“郁四叔的老相好,每天在她那里吃中饭、打中觉。”
“你一个人去,陌陌生生,怎么走法?”郁四把沂园的伙计喊了来说,“你到轿行里去喊顶轿子,说是我要的。”
“未见得什么?”胡雪岩抢过她的话来说,“郁四是怎么样的人,你们总也晓得。光棍做事,只要是朋友,只有拉人家一把,没有踹人家一脚的道理。他也晓得我们的交情不同,怎么好说不要老张?你们老夫妇俩放心,丝行开起来,你们只要把店里管好,坐在那里就有进账。总而言之一句话,要勤、要快,事情只管多做,做错了不要紧!有我在错不到哪里去的。”
“啊,胡老爷!”锦云把双眼睁得滚圆,将胡雪岩从上看到下,然后裣衽为礼。
于是杨用之派人去找了户房一个书办来,五十多岁,衣着相当够气派。书办的官称为“书吏”,大小衙门基层的公务,只有书办才熟悉,这一点就是他们的“本钱”,其中的真实情况,以及关键、诀窍,为不传之秘,所以书办虽无“世袭”的明文,但无形中父子相传,有世袭的惯例。
胡雪岩想了一会问道:“不晓得他肯不肯跟我到杭州去?”
“我去看房子。我想起有个地方,前后两进,好像大了点,不管它,先租下来再说。”
杨用之也觉得他不必如此谦虚,便说:“你也叫他老四好了。”接着又对郁四说,“老四,你请胡老爷去吃碗茶!他有点小事托你。”
“原是要这样子才有趣。”胡雪岩笑着答道,“要是我做了郁四哥,也要你每天骂两句才舒服。”
不管叫郁四什么,对胡雪岩都非常尊敬,郁四一一为来人引见,其中有几个人便介绍给胡雪岩,他心里有数,这都是够分量的人物,也是自己在湖州打天下必不可少的朋友。
说笑过一阵,肃客入厅,尝那瓶名贵的药酒,胡雪岩自然说好,郁四便要把方子抄给他。这样应酬过了,便须重新谈入正题,事情很多,一时有无从谈起之苦,所以胡雪岩举杯沉吟着。
“自己人不必假客气,光棍眼里更是揉不得沙子,我老实跟郁四哥说,钱庄这一行,我有十足的把握。我敢说一句,别人的生意一定没有我做得活。既然郁四哥你挑我,我也一定会替郁四哥挣面子。”
“还不是伺候你胡老爷!”阿珠微带怨怼地答道,“爹到衙门看你去了,娘在河滩上,看有什么新鲜鱼买一条,好等你来吃。”
他一说,郁四便已会意,收了湖州府和乌程县的公款,就地运用,不失为好算盘,“不过,”郁四问道,“丝的行情,你晓不晓得?”
“自然是鸳鸯戏水。”
“今天不吃这个了。”过足了瘾的郁四,从烟榻上一跃而起,伸腿踢脚,仿佛要下场子练武一般,然后把两手的骨节,捏得“咯啦、咯啦”地响,耸耸肩,扭扭腰,是非常舒服的样子。
“我都替老兄预备好了,填上恒利的名字,敲一个保,做个样子,就叫恒利来收款。”
名为书房,闻不出一丝书卷气:当窗一张五斗桌,铺着蓝布,除去笔砚,便是算盘、账簿;旁边一具极厚实的木柜,他打开来取出一只拜盒,从拜盒取出一张纸递给胡雪岩。
一口气把一筒烟抽完,郁四抓起小茶壶喝了口茶,急急起身问道:“你怎么来的?来,来,躺一躺。”
“茶碗阵”胡雪岩也会摆,只是既为“空子”,便无须乎此。但郁四已摆出点子来,再假装不懂,事后发觉便有“装佯吃相”之嫌。他在想,漕帮的规矩,原有“准充不准赖”这一条,这个“赖”字,在此时来说,不是身在门槛中不肯承认,是自己原懂漕帮的规矩,虽为空子,而其实等于一条线上的弟兄,这一点关系,要交代清楚。
说完,将她一把拖住,吻她的脸,她嘴里在说:“不要,不要!”也挣扎了一会,但很快地就驯服了,任他恣意爱抚。
“谢谢!”王有龄当然不肯来,而且也正好有事,“东乡出了命案,我明天一早就要下乡验尸,不来了。”
这是指秦寿门,胡雪岩报以领会的眼色。于是王、胡二人托词换衣服,暂且告别,与秦寿门约好,准六点钟在杨用之那里会面。
“好的!”胡雪岩原不想要他那一万银子的透支额,但谢绝好意,一定会使赵长生在心里难过,所以平静地又说,“至于阜康这方面跟宝号的往来,我们另外订约,都照长生兄的意思好了。”
这番揖让折冲刚刚完毕,王有龄和秦寿门相偕到了。少不得又有一番以锦云作话题的调侃戏谑,然后开席。胡雪岩首先声明,他不算是客,仍奉王有龄首座,而王有龄又要逊两位幕友居上席,谦让了半天,还是王有龄居首,胡雪岩其次,杨用之坐了主位,同时也叫锦云入席。
阿珠一下子脸又红了,低着头不做声。
“先到碧浪春,有个后生领了我来的。”胡雪岩特意不提小和尚的名字。
“想来还不曾吃饭?就在这里将就一顿。阿七,你去看看,添几个中吃的菜!”
在别人,多半会以为郁四的话,不是随口敷衍,就是故意掉枪花,但胡雪岩不是这么想,江湖中人讲究“牙齿当阶沿石”,牙缝中一句话,比有见证的亲笔契约还靠得住。郁四的势力地位,已经表现得很清楚,论他的财力,即使本身并不殷实,至少能够调度得动,这样不就可以做大生意了?这个大生意有两点别人所没有的长处——自己的头脑和郁四的关系,两者配合得法,可以所向无敌。
胡雪岩一看便懂了。这张茶桌,名为“马头桌子”,只有当地漕帮中的老大,才有资格朝外坐。胡雪岩虽是“空子”,却懂这个规矩,而且也明白郁四的用意,是要向大家表明,他有这样一位贵客。
“哪有这话?”胡雪岩答道,“各有各的交情,说句实话,我跟做官的,不大轧得拢淘。”
“当然是恒利请客。胡老板!”他双手放在膝上,俯身向前,用很清楚的声音问道,“我先要请问一声,不晓得府、县两库,有多少收支?”
“我的意思是想在这里买丝,如果行情俏,一99lib•net转手有顶‘帽子’好抢。不过现在看起来不行了,而且既然跟你联手,我的做法要改一改,怎么改,要请教你。”
阿七这才明白,胡雪岩是郁四真正看重的一个好朋友,急忙赔笑:“胡老板,不是我小气,我不知道。”
“把那瓶外国酒瓶子装的药酒拿来。”
他拉着她并坐在床沿,刚要开口说话,阿珠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跳起身来奔了出去。在客堂里打了个转,又回了进来。
“你们谈谈吧!”他说,“我有些困了,先走一步。”
“是啊!衙门里给你个批,就算数了。”
“这我倒还不大清楚。照平常来说,本地的收支虽不多,不过湖州富庶,又是府、县两衙门,我想经常三五万银子的进出总有的。”
“不,不!没有这个规矩。”杨用之极力推辞。
“郁四哥,”胡雪岩纠正他说,“你该说是好朋友!”
所谓“毫无说法”就是不必谈什么条件,这真是白占便宜的帮忙,赵长生既高兴、又感激,不断拱手说道:“多谢,多谢!”
“郁四哥,”胡雪岩问道,“你看,我阜康分号就在聚成挂块牌子如何?”
以常理来说,第一天自然是他自己做东道主,问到这话,秦寿门便知有深意在内,想了想笑道:“东翁莫说出口,我们各自一猜,看看是不是一条路。”
“对啊!”胡雪岩大为高兴,“你请,你请!如果回来得快,我还好在这里等你听回音。”
“干娘!”他说,“吃饭是小事,越简单越好,等老张回来,我有许多话说。市面要弄得很热闹,大家都有得忙,工夫不能白糟蹋!”
这一个指头当然不是代表一千两,那么是十两呢,还是一百两呢?想一想是宁可问清楚为妙。
张家住在城外,就在码头旁边一条小巷子里,轿子一抬进去就塞住了,这条巷子,实在也难得有轿子经过,所以路人不但侧身而让,并且侧目而视,其中一个就是阿珠。
从恒利又回到了碧浪春,俨然常客,立刻便有好些人来招呼,胡雪岩直言问道:“我有要紧事,要看郁四哥,不晓得到哪里去寻找他呢?”
“说到‘能’,那倒不必假客气,我自己晓得我的本事,不过光是我一个人有本事也不行,‘牡丹虽好,绿叶扶持’。干娘,你说是不是?”
“郁四哥!”胡雪岩又改回最早的称呼,“自己人这样叫法,显得生分了。你叫我雪岩好了。”
“胡老爷,你有话请说。”
“我来告诉你。”王有龄说,“杨老夫子有极得意之事,到湖州不多几天,已经纳了宠了。这位如夫人生得宜男之相,而且贤惠能干,我们今天就扰他去。”
“你是怕人地生疏?”郁四转过脸来,看着他问。
“闩门。”她说,“大门不关上,客堂里的东西叫人偷光了都不晓得。”
这原是胡雪岩的希望,但此时脚跟未稳,还谈不到,因而踌躇着不知如何作答。
这一说,杨用之不能不收,捏在手里,才发觉是一副镯子,却不知是金是银,只好再叫锦云道谢。
“自己人说话,我晓得你很忙,请你自己说,什么时候有空?我替你接风,顺便约好了他们来。”
“那么,你有没有保呢?”
“奖你一条金链条。”他用手比着说,“吊肚兜用的。你看好不好?”
阿珠的娘知道他是实话,好在她手下快,等老张从县衙门回家,饭菜都已齐备,四个人团团坐下,边吃边谈。
“好了,好了!”郁四拦着她说,“越描越黑。快拿酒来!”
“小和尚这个人滑得很,”他以忠告的语气说,“你不可信他的话。”光棍“一点就透”,胡雪岩知道郁四已经发觉,小和尚曾有什么话,他没有告诉他。有道是“光棍心多”,这一点误会不解释清楚,后果会很严重。便是解释也很难措词,说不定就是一出“乌龙院”,揭了开来,郁四脸上会挂不住。
“自然是顶好的那一瓶!”郁四狠狠瞪了她一眼。
这是太好了!胡雪岩大喜:“承郁四哥帮忙,还有什么话说?我照同行的拆息照算。”
刚好,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宜于迁居的好日子,那就连最后一点顾虑都消除了,决定吃完晚饭,连夜去找房产经纪觅新居。
“嗯,嗯!”郁四说道,“我的想法跟你差不多。请再说下去。”
口说“扰他”,其实还是王有龄做东,他叫伺候签押房的听差李成,备一桌翅席,抬一坛好酒,送到杨用之那里。胡雪岩却是别有用心,此刻正用得着杨用之的时候,有些结纳示惠的机会,不肯放过,找个空隙,把王有龄拉到一边有话说。
阿七笑了,笑得极甜,加上她那水银流转似的秋波,春意盎然。胡雪岩心中一荡,但立刻就有警觉,江湖道上,最忌这一套,所以赶紧收敛心神,把视线移了开去。
“木易”是杨,“用之则行”这句成语,胡雪岩也知道,就不明白到杨用之那里去喝酒,有何可笑。
做生意最要紧的是,头寸调度得灵活。他心里在想,恒利是脚踏实地的做法,不可能凭自己一句话,或者一张字条,就肯多少多少先付了再说,这样子万一呼应不灵,关系甚重。那么,阜康代理湖州府库、乌程县库,找恒利做汇划往来的联号,是不是合适?倒要重新考虑了。
“有!”郁四一面打烟,一面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久,他才问道,“你的意思要我替你找一家?”
于是他在斟茶时,用茶壶和茶杯摆出一个姿势,这是在询问,胡雪岩是不是“门槛里的”?如果木然不觉,便是“空子”,否则就会照样用手势作答,名为“茶碗阵”。
“奖赏!”阿珠笑道,“奖什么?”
“小的好!两个人一张床,最妙不过。”
“那真正千金难买。”胡雪岩拱手道谢,“就托郁四哥替我约一约。”
谈到本行,胡雪岩可就不如谈丝行那样事事要请教别人,略略问了些营业情况,就已了然,恒利的生意做得很规矩,但规模不大,尚欠开展。照自己做生意锐意进取的宗旨来说,只怕恒利配合不上。
这句话恭维得恰到好处,郁四大为舒服。再想一想,这样子“调虎离山”,而且出于阿七的推荐,轻轻易易地去了自己心中一个“痞块”,岂非一件极痛快的事?
“这倒是老实话。”她娘也这样说。
“没有这个规矩。”郁四又说,“我们先不讲这个过节,你说,有什么事要吩咐?”
“长生兄不妨给我个可以透支的数字,我跟里头一说,事情就算成功了。改一天,我请客,把杨师爷和户书郁老四找来,跟长生兄见见面。”
这番谎编得点水不漏,连郁四都信以为真,看他脸色便知有如释重负之感,“小和尚的脑筋倒是好的,”他说,“不过——”
郁四心一动,“胡老板,你的心思好快!”他由衷地说,“我实在佩服。”
等阿七去照料开饭,胡雪岩和郁四便隔着烟灯,低声交谈,他直道来意,说要抽回禀帖,重新写过。
“怎么写法?”
这瓶酒实在名贵。据郁四自己说,是照大内的秘方,配齐道地药材,用上等的汾酒泡制而成,光是向御医买这张方子,就花了一百两银子,一剂药配成功,也得花到二百多两。已经泡了三年,郁四还舍不得喝,“倒不是铜钿银子上的事,”他说,“有几样药材,有钱没处买。”
“哪里?是我靠你帮忙。”
“不必,不必!一百两够了,统统在里头,你另外不必再花冤枉钱。”
这一愣便露了马脚,郁四的心思也很快,把从阿七提起小和尚以后,胡雪岩所说的话,合在一起想了一下,断定其中必有不尽不实之处,如果不想交这个朋友,可以置诸不问,现在彼此一见,要往深里结交,就不能听其自然了。
“我们先谈钱庄。”郁四迎着他的眼光问道,“我那爿钱庄叫聚成,也在县前,离恒利不远。”
因此,钱谷老夫子必得跟户书打交道。厉害的户书可以控制钱谷老夫子,同样的,厉害的钱谷老夫子,也可以把户书治得服服帖帖。一般而论,总是和睦相处,情如家人,杨用之跟这个名叫郁四的户书就是这样。“老四!”杨用之用这个昵称关照,“这位是王大老爷的,也是我的好朋友,胡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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