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王有龄仕途遭遇生死劫,胡雪岩巧妙化解
结交鹤翁
目录
第一章 胡雪岩资助王有龄进京捐官
第二章 王有龄打通层层关节,起步官场
第二章 王有龄打通层层关节,起步官场
第三章 王有龄上任即遇大麻烦,胡雪岩谋划完美解决方案
第四章 难倒百官的棘手事,胡雪岩火速办妥
第四章 难倒百官的棘手事,胡雪岩火速办妥
第五章 公款过手做本钱,胡雪岩的融资之道
第六章 靠山王有龄把官做实,胡雪岩把生意做活
第六章 靠山王有龄把官做实,胡雪岩把生意做活
第七章 闲谈在他听来是商机,胡雪岩谋划开丝行
第八章 胡雪岩钱庄开张,向心腹亲授“官商之道”
第八章 胡雪岩钱庄开张,向心腹亲授“官商之道”
第九章 上下打点,在湖州撞上一位最佳合伙人
第十章 时局动乱,押上全部身家的一次商业预判
第十章 时局动乱,押上全部身家的一次商业预判
第十一章 王有龄仕途遭遇生死劫,胡雪岩巧妙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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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的态度和缓了,还了礼拉着胡雪岩的手说:“来,来,我们好好谈一谈。”
“我如何能不介怀?”嵇鹤龄把声音提得高,“你们做这个圈套,硬叫我领这个情,拒之不可,受之不甘。真正是——”他总算把话到口边的“岂有此理”四个字咽了回去。
“有是有这么个想法,先要看王太太的意思。”胡雪岩老实说道,“我看耽误不得了!”
“这身公服,可以不穿了!”胡雪岩看着身上,故意说道,“等我先回家换了衣服再来。”
“嵇老爷还是纪老爷?”姓陈的裁缝问,嵇跟纪念不清楚,听来是一个音。
胡雪岩直接来到王家,王有龄正好送客出门,一见便拉着他的手笑道:“雪岩,你的本事真大,居然能把这么个人降服了,我不能不佩服你。我去拜过他了,封了八两银子的奠仪,不算太菲吧!”
“就是他!”胡雪岩也考虑停当了,“王太太,我要说句老实话,瑞云如果想嫁个做官的,先总只有委屈几年。”接下去他说,“至于嵇鹤龄这个人,你想也可以想到,人品、才干都呱呱叫,将来一定会得意。瑞云嫁了他,一定有的好日子过。”
“老爷!”张贵交代了一句,“本息一共是二百三十二两六钱银子。”
“这是真的。”王太太说,“兄弟我们自己人,你倒替我出个主意看,虽说公事上头,我不能问,也插不进手去,私人的情分上他帮了你哥哥这么一个大忙,我总也要尽点心。如果他太太在世,倒也好了,内眷往来,什么话都好说,偏偏他太太又故世了!”
今昔的不同,让胡雪岩提醒了。做主人家的,宦途得意,扶摇直上,做下人的又如何呢?瑞云帮王家撑过一段苦日子,现在也该有所报答了,再不替她的终身着想,白白耽误了青春,于心何忍呢?因此,这时候的王太太,不仅是不安,甚至于可说有些着急,最好能立刻找到一个年貌相当,有出息的人,把瑞云嫁了出去。
“这好,这好!”王太太大为点头,“这我就没话说了。”
“这都是兄弟你的功劳!”王太太很吃力地说,“真正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瑞云怎会看不出来?顺手取走了王太太的一只茶杯,毫不着痕迹地躲了开去。这时王太太才低声问道:“兄弟,你是不是要替瑞云做媒?”
线索是裘丰言那里来的,知道了嵇家常去求教的那家当铺就好办了。钱庄与当铺素有往来,刘庆生就认识那家当铺的徽州朝奉,一说替嵇老爷赎当,自然万分欢迎。但赎当要有当票,因而作了一个约定,由刘庆生将全部本息付讫,“当头”送到嵇家,凭票收货,否则原货取回。这是万无一失的安排,当铺里自然乐从。
“这话也对!”王太太是想怂恿她好好花些功夫下去,好使得嵇鹤龄倾心,但却不便明言,因而用了个激将法,“不过,我有点担心,他家伢儿多,家也难管,将来说起来,‘管与不管一样’,这句话,就不好听了。”
他住的是租来的房子,式微的巨族,房屋破旧,但格局甚大,里面住着六七户人家,屋主连门房都租了出去,黯旧的粉墙上写着“陈记苏广成衣”六个大字。高升便上去问讯:“陈老板,请问嵇老爷可是住在这里?”
胡雪岩不理他,管自己恭恭敬敬地跪在拜垫上行礼。嵇家的跟班慌了手脚,顺手拉过一个在看热闹的胖胖的小姑娘,把她的头一揿,硬捺着跪下。
话是很客气,却不肯肃客入座,意思是立谈数语便要送客出门。不过他虽崖岸自高,他那跟班却很懂礼数,端了盖碗茶来,说一声:“请坐,用茶!”这一下嵇鹤龄不能不尽主人的道理了。
“多谢,多谢!”高升向胡雪岩使个眼色,接着取根带来的纸煤,在裁缝案板上的烫斗里点燃了,往里就走。
“明天就要动身,今天有好些事要料理,中午赶不回来,晚上有个饭局。”
王太太越发亲热,口口声声“兄弟,兄弟”的,简直把他当做娘家人看待了。
胡雪岩却等不得了,像这样的事,要做得爽利,才能叫人见情,因此他另辟蹊径,从王有龄身上着手。不过要让他硬做主张,王太太也会不高兴,说不定会伤他们夫妻的感情,所以胡雪岩想了一个比较缓和的办法。
经过这短暂的沉默,王太太也有所领悟了,“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嵇老爷?”她率直问说。
他是指高升,胡雪岩先夸奖了他几句,然后让他回去,转告王有龄,事情一定可以成功,请王有龄即刻到嵇家来拜访。
“四十刚刚出头。”胡雪岩说,“人生得后生,看来只有三十多,精神极好。”
这一来,他的谈兴越发好了,谈兴一好酒兴也一定好,又添了两斤竹叶青来。酒店主人也很识趣,从吊在湖水中的竹篓里,捞起一条三斤重的青鱼,别出心裁,舍弃从南宋传下来的“醋溜”成法不用,仿照“老西儿”的吃法,做了碗解酒醒脾的醋椒鱼汤,亲自捧上桌来,说明是不收钱的“敬菜”。于是嵇鹤龄的饭量也好了,三碗“冬舂米”饭下肚,摩着肚皮说:“从内人下世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这么酒醉饭饱。”
“那是以后的事,眼前我要请雪公先跟上头进言,新城县丞,倘或著有劳绩,请上头不必另外派人,就让他升署知县。”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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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龄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话,有时候很用得着。如果上头肯这么答应,我到了新城,可得许多方便。”
“啊!这我又要浮一大白!”嵇鹤龄自己取壶斟满,一饮而尽,向胡雪岩照一照杯又说,“现在能够像你这样急人之难、古道热肠的,不多了。”
“那好极了!”嵇鹤龄已极其兴奋地,“我就想结识几个漕帮中人,烦你引见。”他接着又加了一句,“并无其意,只是向往这些人的行径,想印证一下《游侠列传》,看看今古有何不同?”
“堂上老亲倒没有。底下有六个小鬼!”此是这桩亲事中最大的障碍,胡雪岩特意自己先说破,“不过,王太太,你放心,嵇家的家教极好,六个伢儿都乖得很!”
他还没有听出胡雪岩说的是“姻缘”,不是“因缘”,只接着发挥他的看法:“世俗都道得一个‘缘’字,其实有因才有缘。你我的性情,就是一个因,你晓得我吃软不吃硬,人穷志不穷的脾气,这样才会投缘。所以有人说的无缘,其实是无因,彼此志趣不合,性情不投,哪里会做得成朋友?”
“那么,行李要收拾?”
胡雪岩这才明白,他说的是因果之“因”,不是婚姻之“姻”,心里越发不是味道,但也不必掩饰。“鹤龄兄,”他很诚恳地说,“你跟我谈书上的道理,我不是你的对手。不过你尽管谈,我听听总是有益的。”
“快磕头回礼!”
说话的是王太太的一个心腹丫头,名叫瑞云,生得长身玉立,一张长隆脸,下巴宽了些,但照相法上说,这是所谓主贵的“地角方圆”。看瑞云的气度,倒确是有点大家闺秀的味道,语言从容,神态娴静,没有些儿轻狂。尤其好的是操持家务,井井有条,等于王太太的一条右臂,所以到了花信年华,依然是小姑居处,只为王太太舍不得放她出去。
“好了,这层不去说他。”王太太又问,“嵇老爷堂上有没有老亲?”
“鹤龄兄,你请先走一步,我跟他说几句话。”
因此,她欣欣然把瑞云找了来,将这件事的前后经过,和盘托出,首先也就是强调彼此可以常来常往,接着便许了她一份嫁妆,最后问她的意思如何。
这句话他听懂了,机变极快,应声答道:“至少还有一个,就是仁兄大人阁下。”
“言重,言重!不知足下光降,有何见教?”
“听他的口气,是指你老兄没有话说。如果委员只有你一位,他有什么借重的地方,我想你也不好推辞。现在有这么多人,偏偏一定说要请你去,这话他似乎不便出口。”
“鹤龄兄,”他说,“我是‘空子’,就这年把当中,在水路上交了两个响当当的好朋友,一个在湖州,一个在松江。等你公事完了,我也从上海回来了,那时候我们一起到湖州去玩一趟,自然是扰王太守的,我跟你介绍一个姓郁的朋友。照你的性情,你们一定合得来。”
穿过大厅,沿着夹弄,走到三厅,东面一座院落,门上钉着麻,一看不错,高升便开始唱戏了,拉长了调子喊一声:“胡老爷拜!”
“是啊!”嵇鹤龄说,“我也知道他的难处。”
“不是银票。”胡雪岩爽爽快快地把他心中的疑惑揭破,接下来又加了一句,“几张无用的废纸。”
嵇鹤龄点点头,又去陪客,“仁兄大人,”他略带点气愤地说,“这是哪位的主意?高明之至!”
当胡雪岩和王有龄跟王太太在谈此事时,瑞云早就在“听壁脚”了,终身大事,心里一直在盘算,她觉得这时候自以不表示态度为宜,所以这样答道:“嵇老爷替老爷去办公事,他家没有人,我自然该替他去管几天家。以后的事谁晓得呢?”
嵇鹤龄不知道这番措词雅驯的话,是经王有龄斟酌过的“戏辙儿”,只觉得他谈吐不俗,行事更不俗,像是熟读《战国策》的,倒不可小看了这个“铜钱眼里翻跟斗”的陌生人。
此刻便是走这步棋的时候了,他不慌不忙地往里走去,直入灵堂,一言不发,从高升手里接过已点燃的线香,在灵前肃穆地往上一举,然后亲自去上香。
这一说,益使嵇鹤龄觉得他坦率可爱,不过也因为他这一说,反倒不便再引经据典,谈书上的道理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雪岩兄,你倒也不必忒自谦。”嵇鹤龄说,“我劝你闲下来,倒不妨读几首诗,看看山、看看水,这倒是涵泳性情,于你极有益处的。”
“嵇鹤龄嵇老爷。”
“脾气呢?”
“是这样子,雪岩的意思,一则替嵇鹤龄管几天家,让他可以无后顾之忧;二则让瑞云去看看情形,如果觉得嵇鹤龄为人合得来,他家几个孩子也听话,瑞云认为应付得下,那就再好都没有。否则就作罢,从此大家不谈这件事,一点痕迹不留,岂不甚好?”
“敏上姓胡,特来拜嵇老爷!拜托你递一递帖子。”说着,高升从拜匣里取出一张“教愚弟胡光墉拜”的名帖递了过去。
这句话倒是把王太太说动了。既然是讲感情,为瑞云着想以外,也要为自己想想,不管瑞云嫁人为妻还是为妾,堂客的往来,总先要看“官客”的交情,地位不同,行辈不符,“老爷”们少有交往,内眷们就不容易轧得拢淘。九九藏书自己老爷与嵇老爷,以后定会常在一起,真正成了通家之好,那跟瑞云见面的机会自然就会多了。
“胡老爷请用茶。钱塘县陈大老爷送的狮子山的‘旗枪’还是头一回打开来吃。胡老爷,你是讲究吃茶的,尝尝新!”
这拒人于千里以外的态度,是胡雪岩早就料到了的。他的步骤是:如果投帖而获嵇鹤龄延见,自然最好,否则就还有一步棋。
“雪岩绝顶聪明,他想出来的花样,不会错的。”
这时把嵇家上下都惊动了,等胡雪岩站起身来,只见五六个孩子,有男有女,小到三四岁,大到十四五岁,都围在四周,用好奇的眼光,注视着这位从未见过的客人。
“好了,好了!”嵇鹤龄横一横心,另作处置,挥手说道,“你不用管了。”
“王太太!一年多以前,雪公还不曾进京,那时府上的境况,我也有些晓得。多亏王太太一手调度,熬过这段苦日子,雪公才能交运脱运,当时自然少不了瑞云这样一个得力帮手——”
“哪里,哪里!”胡雪岩用不安的声音说,“无非王太守敬仰老兄,略表敬意,你不必介怀!”
“唉!”被请到一边,悄悄听完经过的嵇鹤龄,微顿着足叹气:“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事。现在怎么办呢?”
张贵不作声,心里在想:有钱,把赎当的本息归还人家,没有钱,那就只好领受人家的好意。不然,难道把东西丢掉?
“是的。”嵇鹤龄深深点头,“雪岩兄,不是我恭维你,阛阓中人,像你这样有春秋战国策士味道的,还真罕见。”这两句话,胡雪岩听不懂,反正只知道是恭维的话,谦逊总不错的,便拱拱手答道:“不敢,不敢!”
嵇鹤龄不肯接,“内中何物呢?”他问。
出了大门,两个人都没有坐轿子。嵇家住在清波门,离“柳浪闻莺”不远,安步当车到了那里,在一家叫做“别有天”的馆子里落座。胡雪岩好整以暇地跟嵇鹤龄研究要什么菜,什么酒,那样子就像多年知好,常常在一起把杯小叙似的。
“本来前天就该走了。想想不能把王太守一个人丢在这里,所以上了船又下船。”
“兄弟!”王太太有些紧张,“你——”
“这倒是实话。”胡雪岩说,“等我来替你动动脑筋!”
“嵇大哥,还有点东西,王太守托我面交,完全是一点点敬意。”说着,他从靴页子里掏出来一个信封,隔着茶几递了过去。
“不是。”胡雪岩想了想,觉得不妨实说,“漕帮中我有人。”
第三天一早,胡雪岩穿起补子的袍褂,戴上水晶顶子的大帽,坐上轿子,由高升“执帖”,径自来拜嵇鹤龄。
当家的钥匙,就好比做官的印信,瑞云当仁不让,把一串沉甸甸的钥匙接了过来。接着,嵇鹤龄又唤了张贵和一个名叫小青的小丫头来,为她引见。交代这一些,他站起身来要出门了。
胡雪岩穿官服,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踱不来方棱折角的四方步,加以高升走得又快,他不能不紧紧跟着,所以顾不得官派,捞起下摆,大踏步赶了上去。
“那何必呢?”嵇鹤龄马上接口,“天气还热得很,随便找件纱衫穿就行了。”接着就叫他的儿子,“大毛,把我挂在门背后的那件长衫拿来。”
瑞云最怕人问她的年纪,提起来有点伤心,但她到底与众不同,这时大大方方地答道:“我今年二十二。”其实是二十五,瞒掉了三岁。
不过不懂他能猜,看样子嵇鹤龄只是想结交这些朋友,江湖上人四海得很,朋友越多越好,介绍他跟郁四和尤五认识,绝不嫌冒昧,所以他一口答应。
“原是!”王太太笑道,“只会在家里打老婆,算什么男子汉?”她紧接着又说,“提起这一层,我倒想起来了,怎么说先要瑞云‘委屈’两年,这话我不大懂。”
“二十二岁倒不像。”胡雪岩有意教她开开心,“我当你二十岁不到。”
知道王有龄的难处又如何呢?胡雪岩心里这样在问,但不愿操之过急,紧盯着问。同时他也真的不急,因为嵇鹤龄的脾气,他几乎已完全摸到,只要能说动他,他比什么人的心还热。
这句话答得很好,使胡雪岩觉得双肩的责任加重,不能不为瑞云设想,因而不即回答,在心里把嵇鹤龄的各方面又考虑了一遍。
果然,嵇鹤龄接着又说:“这件事我当仁不让。不过,王太守得要能听我的话。”
“是的,胡老爷的脑筋真好!”高升笑着说,“我懂了,你请。”
说着,胡雪岩回敬了一杯,嵇鹤龄欣然接受,放下杯子,有着喜不自胜的神情,“雪岩兄,人生遇合,真正是佛家所说的‘因缘’两字,一点都强求不来。”
嵇鹤龄笑笑不答。胡雪岩却真的在替他“动脑筋”,并且很快地想到了一个主意,但眼前先不说破,谈了些别的闲话,看着太阳已落入南北高峰之间,返照湖水,映出万点金鳞,暑气也不如日中之烈,柳下披风,醉意一消,真个“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一到黄昏,城门快要关了,两人恋恋不舍地约了明天再见。
“好极了!”嵇鹤龄欣然引杯,干了酒又问,“你什么时候动身到上海?”
日已将午,对这样一位来“示惠”的客人,嵇鹤龄原就想到,应该留客便饭,只是中馈乏人,孩子又多,家里实在不方便,http://www.99lib.net不想胡雪岩有此提议,恰中下怀,因而欣然表示同意。
门外是指定时间送到的两口皮箱。高升告诉他,本息都已付过,只凭当票就可取回箱子。张贵跟了嵇鹤龄十几年,知道主人的脾气,但也因为跟得太久,不但感情上已泯没了主仆的界限,而且嵇鹤龄的日常家用,都由他调度,等于是个“当家人”,别的都还好办,六个孩子的嘴非喂不可,所以对这两箱子衣服,决定自作主张把它领了下来,至多受主人几句埋怨,实惠总是实惠。
“胡老爷!”高升低声问道,“你跟嵇老爷吃酒去了,我们老爷一来,不是扑个空吗?”
“不错,就是喜欢骂人的那个。他住在三厅东面那个院子。”
“大官!”嵇家的跟班,招呼年龄最大的那个男孩,“来给胡老爷磕头道谢。”
“你的心太热,自告奋勇要到新城走一趟,王太守当然也有借重的意思。不过他的想法跟我一样,总要不生危险才好,如果没有万全之计,还是不去的好。倘或王太守谈到这件事,你有难处,尽管实说。”他加重语气又说,“千万千万不能冒险。这就是我替你着想的地方。”
等嵇家的跟班会过意来,连忙喊道:“真不敢当,真不敢当!”
“兄弟,你说,你要替我们瑞云做媒的是哪家?什么出身?有多大年纪?如果谈得拢,我要相相亲。”
“唉!”嵇鹤龄叹口气,“我何尝不作此打算?不过,你倒想想,五六个儿女需要照料,又是不知哪一年补缺的‘灾官’,请问,略略过得去的人家,哪位小姐肯嫁我?”
于是胡雪岩换了公服,穿上嵇鹤龄的一件实地纱长衫。到了这样可以“共衣”的程度,交情也就显得不同了。两个人都没有穿马褂,一袭轻衫,潇潇洒洒地出了嵇家的院子。
“多谢,多谢!”胡雪岩笑嘻嘻地问道,“瑞云,你今年几岁?”
“太太!”王有龄用商量的语气说,“嵇鹤龄这一趟总算是帮了我们全家一个大忙,刚才在席上已经谈好了,他后天就动身到新城。不过人家帮了我们的忙,我们也要想想人家的难处。”
“不过我倒要劝你。”王有龄又说,“像嵇鹤龄这样的人,平心而论,是个人才,只要脾气稍为变得圆通些,以他的仪表才具,不怕不得意。瑞云嫁了他,眼前或许苦一点,将来一定有福享。再说,彼此结成至好,再连上这门亲,你们可以常来常往,不也蛮热闹有趣的吗?”
“这是从前的话,现在不同了。”
“这我就不晓得了。”高升把一手所持的清香素烛拿给他看,“刚刚死了太太的那位嵇老爷。”
“哪有这个道理?”瑞云浅浅地笑着,把他那个大眼睛的小女儿搂在怀里,眼角扫着那五个大的,正好三男三女,老大是男的,看上去极其忠厚老实。老二是女孩,有十二岁左右,生得很瘦,一双眼睛却特别灵活,话也最多,一望而知,不易对付。她心里在想,要把这个家管好,先得把这个“二小姐”收服。
于是嵇鹤龄急急喊他那跟在箱子后面的跟班:“张贵!怎么回事?”
“怎么呢?”嵇鹤龄问,“你跟水师营很熟?”
这就说到紧要关头上来了,胡雪岩三两句话把话题引到此处,正要开门见山转入正文,不想来了个人,他只好把已到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
这就要用点手腕了!反正王太太对瑞云再关切,也比不上她对丈夫的关切,不妨就从这上面下手。
“‘孔子拜阳货’,就是要扑空。”胡雪岩点破其中的奥妙,“你们老爷来拜了,嵇老爷当然要去回拜,这下有事不就可以长谈了吗?”
就这时候嵇鹤龄出现了,“是哪位?”他一面掀起门帘,一面问。
“我不是说他错。”王太太问,“不过其中到底是什么花样,总也得说出来,我才会明白。”
这句话引起了嵇鹤龄的好奇心,撕开封套一看,里面一叠借据,有向钱庄借的,有裘丰言经手为他代借的,上面或者盖着“注销”的戳子,或者写着“作废”二字。不是“废纸”是什么呢?
瑞云不响,心里冷笑,怎说“管与不管一样”呢?明天管个样子出来看看,你就知道了。
“自告奋勇?”王有龄愁怀尽去,大喜说道,“好极,好极!明天晚上我请个客,把魁参将和新城县的两个绅士约了来,好好谈一谈。你早点来!”
“承情之至。”嵇鹤龄很坦然地说,“这种事没有万全之计的,全在乎事先策划周详,临事随机应变。雪岩兄,你放心,我自保的办法,总是有的。”
“你这几句话是张药方子,”胡雪岩笑道,“可以医我的俗气。”
“这要看人说话。嵇鹤龄是个说一不二的人,除非不答应,答应了一定有信用。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要瑞云真的贤慧能干,嫁过去一定同偕到老。”
他一路在说,王太太一路摇头,“这难了!”她说,“你们男人家哪里晓得操持家务的苦楚?六个伢儿,光是穿鞋子,一年就要做到头,将来瑞云自己再有了儿女,岂不是苦上加苦?”
上当铺的勾当,都归张贵经手,但是他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出戏他不过看到前台的演出,后台的花样他看不见。
“雪岩兄,”嵇鹤龄开门见山地问,“王太守真的认为新城那件案子,非我去不可?”
“草草不恭!九*九*藏*书*网我是奉王太守的委托,专诚来行个礼。”胡雪岩张开两臂,看看自己身上,不好意思地笑道,“不瞒嵇大哥说,从捐了官以来,这套袍褂还是第一次穿。只因为初次拜访,不敢不具公服。”
“对!这也是应该的。危城之中,也靠他撑持,理当有此酬庸。倘或受罪吃辛苦有分,局势平定了,别人来坐享其成,这也太不公平了。”
“不必谢我!就算我出了力,以我跟雪公的情分来说,也是应该的。倒是人家嵇老爷,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一趟去,真正要承他的情。”胡雪岩又说,“刚刚雪公要保他署理新城县,他一定不要,说是这一来事情反倒不好办。王太太你想,候补候补,就是想补个缺,此刻不贪功名富贵,所为何来?无非交情二字。”
“那自然。”王太太问道,“嵇老爷眼前有啥难处,怎么帮法?”
“这无所谓。”胡雪岩答道,“他已经自告奋勇,明天上午一定会来回拜,你就开门见山跟他谈好了。”
《游侠列传》是个什么玩意儿?胡雪岩不知道,片刻之间,倒有两次听不懂他的话,心里不免难过,读的书到底太少了。
听她这关切起劲的语气,可知祈望甚奢,嵇鹤龄不可能明媒正娶把瑞云当“填房”,又有六个未成年的儿女,这些情形一说,王太太立刻会摇头。上手之初就碰个钉子,以后就能够挽回,也很吃力。所以胡雪岩心里在想,第一句话说出去,就要她动心,不能驳回。
“这要麻烦你了!行李不多带。”嵇鹤龄说,“每趟出门,我都带张贵一起走,这一次不必了。要带些什么东西,张贵知道。”
“瑞姑娘,多多费心,多多拜托!”嵇鹤龄不胜感激地说,“有你来帮忙,我可以放心了。这个家从今天起,就算交给你了,孩子们不乖,该打该骂,不必客气。”
王太太脸一红,“我也不瞒你,”她说,“一则来高不成低不就;二则来,我实在也离不开她。”
王太太对此要考虑,考虑的不是眼前是将来,“兄弟,”她说,“你这句话倒也实在。不过,将来嵇老爷另外娶了填房,我们瑞云不是落空了吗?”
“鹤龄兄,”王有龄说,“早晨你来过以后,我一直在盘算,新城县令已为匪僧慧心戕害,现在是县丞护印。我想上院保老兄署理新城,有‘印把子’在手里,办事比较方便。当然,这是权宜之计,新城地瘠民贫,不好一直委屈老兄。将来调补一等大县,我一定帮忙。”
这一说,嵇鹤龄不免诧异,看他吐属不凡,何以连“因缘”的出典都会不知道呢?但他轻视的念头,在心中一闪即没,朋友投缘了,自会有许多忠恕的想法,他在想,胡雪岩虽是生意中人,没有读多少书,但并不俗气,而且在应酬交往中,学到了一口文雅的谈吐,居然在场面上能充得过去,也真个难能可贵了。
于是第二天一早,瑞云带了个衣箱,由高升陪着,一顶小轿,来到嵇家。嵇鹤龄已预先听胡雪岩来说过,深为领情,对瑞云自然也另眼相看,称她“瑞姑娘”,教儿女们叫她“瑞阿姨”。
瑞云笑了,笑得很大方,也很妩媚,只是嘴大了些,好在有雪白整齐的一嘴牙,倒也丝毫不显得难看。
“现在我要请问,你说‘不能不替我着想’,是如何想法?”
“有才干的人,总是有脾气的,不过脾气不会在家里发,在家里像只老虎,在外头像只‘煨灶猫’,这种是最没出息的人。”
“他是父代母职。等一离了家,虽有个老家人,也照顾不了。我想叫瑞云去替他管几天家。”
从这里开始,胡雪岩大费唇舌,他的口才超妙,一向无往不利,只有他这一刻,怎么样也不能把王太太说服。他恭维瑞云能干,繁难的家务,在她手里举重若轻,又说嵇鹤龄不久就会得意,可以多用婢仆分劳。凡此理由都敌不过王太太一句话:“瑞云苦了多年,我不能再叫她去吃苦!”
因此,在胡雪岩跟嵇鹤龄打交道时,作为“配角”的高升也在“唱戏”,他把张贵悄悄拉到一边,先请教了“贵姓”,然后说道:“张老哥,有点东西在门外,请你去看看。”
一路高唱,一路往里直闯,到了灵堂里,吹旺纸煤,先点蜡烛后燃香。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把嵇家弄得莫名其妙,有个跟班模样的老者问道:“老哥,贵上是哪一位?”
嵇鹤龄还了礼,冷冷地问道:“我与足下素昧平生,何劳吊唁?”
他这一说,倒让胡雪岩想起一件事,“鹤龄兄,”他问,“尊夫人故世,留下五六个儿女,中馈不可无人,你也该有续弦的打算!”
一看这情形,胡雪岩自觉嵇鹤龄已入掌握,不过此刻有两种不同的应付办法,如果只要他就范,替王有龄作一趟新城之行,事毕即了,彼此漠不相关,那很好办,就地敷衍他一番就行了。倘或想跟他做个朋友,也是为王有龄在官场中找个得力帮手,还须好好下一番功夫。
胡雪岩也真会做作,“到底怎么回事?我还不十分清楚,这是公事,我最好少说话。鹤龄兄,王太守跟我关系不同,想来你总也听说过。我们虽是初99lib•net交,一见投缘,说句实话,我是高攀,只要你愿意交我这个朋友,我们交下去一定是顶好的朋友。为此,”他停了一下,装出毅然决然的神情,“我也不能不替你着想,交朋友不能‘治一径,损一径’,你说是不是?”
“是的,不同。”
“可惜,新城是在山里,如果是水路码头我就可以保你的驾了。”
于是他说:“王太太,这头亲事,跟雪公也大有关系,我说成了,诸事顺利,说不成难免有麻烦。”
“喔,原来‘姻缘’两字,是佛经上来的?”
“怎么叫没有话说?”
“对了!”嵇鹤龄击节称赏,“你见得到此就不俗。”
接着,他们两人便谈到“先抚后剿”的细节。胡雪岩看没有他的事,也插不进话去,便悄悄退了出来,径到上房来见王太太。
他们在里头打交道,胡雪岩只在院子门口等,过了一会,听见嵇家的跟班在说:“不敢当,不敢当!敝上说,跟胡老爷素昧平生,不敢请见,连帖子亦不敢领。”
他要发脾气,也在胡雪岩意料之中,笑嘻嘻地站起身来又作揖:“老兄,我领罪!是我出的主意,与王太守无干!说句实话,我倒不是为老兄,是为王太守。他深知老兄的耿介,想有所致意而不敢,为此愁眉不展,我蒙王太守不弃,视为患难之交,不能不替他分忧,因而想了这么一条唐突大贤的计策。总之,是我荒唐,我跟老兄请罪!”说到这里又是长揖到地。
胡雪岩深知官场中人的脾气,只许他们亲热,不许别人越礼,所以仍旧按规矩称她:“王太太!”他说,“现在你可以不必再为雪公担心了。嵇鹤龄一则是佩服雪公,再则是跟我一见如故,肯到新城去了。”
“这倒不大清楚。不过前天我听他在埋怨黄抚台。”胡雪岩喝口酒,闲闲地又说,“埋怨上头,派了这么多委员来,用得着的不多,倒不如只派嵇某人一位,那反倒没有话说。”
“瑞姑娘!”嵇鹤龄打断了她的思路,“我把钥匙交给你。”
为他所料的,王太太一听,神态又是一变,不仅关切,还有警惕,“兄弟,你来说,没有说不成的道理。”她这样答道,“你做的事都是不错的!”
“嵇老爷,”瑞云问,“是不是回家吃饭?”
“我不晓得他们的名字。可是喜欢骂人的那位嵇老爷?”
转念之间,就有了抉择,他实在也很欣赏嵇鹤龄这样的人,所以提了个建议,并且改了称呼,不称“老兄”称“鹤龄兄”。
等一坐下来,胡雪岩便是一顿恭维,兼道王有龄是如何仰慕。他的口才本就来得,这时又是刻意敷衍,俗语道得好:“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就怕拍得肉麻,因而几句恰到好处的恭维,胡雪岩就把嵇鹤龄的傲气减消了一半。
“这可以言明在先的。”胡雪岩拍拍胸说,“不然找我媒人说话。”
“这位想来就是嵇大哥了!”胡雪岩兜头一揖。
“这、这、这怎么说呢?”嵇鹤龄的枪法大乱,而尤其令他困惑的是,有人抬进来两只皮箱,他认得那是自己的东西,但不应该在这里,应该在当铺里。
王太太笑了:“这一定是雪岩想出来的花样 。”
王太太说是这样说,其实不过礼貌上的附和,究竟如何不同,她自己并不知道。胡雪岩看出这一点,自恃交情深厚,觉得有为她坦率指出的必要,不然,话就谈不下去了。
多说无益,胡雪岩慢慢自己收篷,所以事虽不成,和气未伤,王太太当然感到万分歉仄,便留了一个尾巴,说是“慢慢再商量”。
“我是说,刚进门没有什么名份。过个两三年,嵇鹤龄自然会把她‘扶正’。”
“多谢雪公栽培!”嵇鹤龄拱拱手说,“不过眼前还是用委员的名义好。何以呢?第一,此去要随机应变,说不定我要深入虎穴,权且与那班乱民‘称兄道弟,杯酒言欢’。如果是父母官的身份,不能不存朝廷的体统,处处拘束,反而不便。其次,现在既是县丞护印,身处危城,能够尽心维持,他总也有所贪图,如果我一署理,他就落空了,即使不是心怀怨望,事事掣肘,也一定鼓不起劲来干,于大事无益。”
“是,是!”王有龄钦佩之忱,溢于词色,“老兄这番剖析,具见卓识。我准定照老兄的吩咐,等这件事完了,老兄补实缺的事,包在我身上。”
“啊!”不等他的话完,王太太便抢着打断,是一脸愧歉不安的神情,“兄弟,你说得不错!真正亏得你提醒!”
胡雪岩重重咳嗽了一声,示意她不要说下去,她要说的一句话他知道,当着瑞云诸多不便,所以阻止。
王太太不响,盘算一会问道:“嵇老爷今年多大?”
“‘满饭好吃,满话难说’!我样样事相信你,只有这上头,说实话,我比你见得多,做媒吃力不讨好的,多得很!不然怎么会有‘舂媒酱’这句话?我们两家的交情,自然不会这样子,到那时候,就只有叫瑞云委屈了!”
第二天下午,胡雪岩依约,在家吃完午饭就到了王家。不久,嵇鹤龄也到了,他在上午已来回拜过王有龄,接受了晚宴的邀请,同时应约早到,好先商量出一个具体办法,等魁参将和新城县的绅士来了,当面谈妥,立即就可以动手办事。
“我看这样,”他说,“鹤龄兄,我奉屈小酌,找个清凉的地方‘摆一碗’,你看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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