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女太太走的时候，依然礼貌得很，只是眼圈红红，颇有些楚楚可怜的感觉。

张二嫂回过头来，看看我，很紧张地说：“萨，你家魔女不会有事吧？下午来了个推销的，进你家已经好几个钟头了，还没出来呢。”

得，说到这儿，当男人的再追究就太没风度了。

您说一个抓蚂蚁的能算大买卖吗？嘿嘿，这就是不了解日本的国情了。日本这地方是地震大国，三天两头的穷晃悠，此处的房子，为了防震，只能向两个方向发展，一个是重若坦克，一个是韧如狗窝（狗窝？何出此言？！且听后面分解）。所谓重若坦克，就是钢筋混凝土变态加固，照“陈明仁防线”的修法，硬扛地震的横波纵波。日本的大部分公用住宅、大型公寓，都是按照这个标准修建的，抗震性能极佳。但是，一般人家要想自己修个宅子啥的，用这个修法成本就太高了，于是干脆反其道而行之，照着狗窝修起来。

“当然，”女白蚁专家略带恳求地看一眼小魔女，“太太也认为这的确是很重要的事情，只是还要听您的意见。”

只是，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一个新的敌人出现了，那就是白蚁。按照日本人的说法，当地本来并无白蚁，是从南美某地跑到日本来的。怎么跑来的？这个，可就不太清楚了，日本在巴西、秘鲁移民很多，也许是他们当宠物带回来的？总之是跑来了，而且迅速地肆虐于日本的木制房屋，造成极大危害。为用户消除白蚁的行业就应运而生，作为建筑业的一个重要分支，称为大买卖也不为过。

“不多啊。”小魔女诚恳地说，顺口问道，“你刚才说，到小松屋买婴儿用品，可以有机会享受20%的优惠，是这样吗？”女白蚁专家感激地看看这位好心没脑子的太太（小魔￥#？？？！~~），道：“是啊，只要你每个月第二个星期天去，就有这个优惠的。”

当然，这样做不好http://www.99lib.net的一面也是有的，那就是一旦起火，危险性很大，而且因为结构单薄，保暖性能不佳。

张二嫂是看过这条新闻的，中国人的免疫力又比较强，所以这个杀白蚁的一上门，不等她开讲就给大扫帚撵了出去。

一下午的辛苦啊。听说日本的公司对推销员都有分配销售任务的，一下午白扔了去陪人讨论购物和美容，不知道该怎么交代。

转回头来就奔了小魔女，用汉语问她：“怎么回事儿？”

萨只好当傻瓜了，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来。那位太太道个打扰后，便做出极诚恳的样子来，对我解释说本地发现了白蚁，甚至已经在你家的厨房里抓了标本出来，已经开始啃咬你家房子的墙柱了，如果不处理的话，基本上三五年就要塌房……

那位太太眼中顿时出现一抹喜色，刚要开口，却现出一种怪异的表情。好歹打过几年球，萨明白，这是抽筋了。这位一咬牙，尴尬道：“对不起，借用一下您家的洗手间可以吗？”

张二嫂上下打量了老萨一下，鄙夷道：“多聪明的女人，要是上来一根筋啊，都有让笨贼骗了的时候……哎，我不是说你啊。”看老萨要竖眉毛，张二嫂赶紧打岔，“那什么，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小魔女这不是怀着呢吗？要说平时的小魔女应该不至于让她给骗了，可这女人怀孕的时候啊，想法和平时不一样，多少有点儿怪怪的，你没觉出来？这个时候啊，可就……”

以为抽了筋总得扶着墙才能走路吧，这位愣一顿一顿地自己走到洗手间那边去了，仪态端整，就是有点儿像木偶。这位祖上大概是武士道出身的，有毅力！萨暗想。

小魔女？早躲得没影了。这丫头平时没这样话痨啊，看来张二嫂说得对，女人啊，怀孕的时候，情绪性格都会反常哦。

“不多，您这个房子，驱除白蚁的话50万日元足够了，我们还可以帮你们做加固，用防白蚁的木料重新构架，那也不过是增加150万日元而已。”

这丫头，前些日子不太开心。毕业以后就怀上了，错过了找工作的时间，只好在家待着（小魔女可是对日本女性结婚就当全职太太嗤之以鼻，一说就是“你爸爸妈妈都工作，经常一起探讨问题，我很羡慕。”咱还能说啥？九九藏书网），加上我这些天也忙，没工夫陪她，难得这样开心的神色。

还真有点儿怀念呢，小魔女私下里一直说这真是一个有信誉的骗子呢，我也同意，至今，我家小小魔女的尿布都是小松屋店里买来的，每次都有20%的优惠呢。

“现在怎么办？”

“我？！……”

“所以，人家才等了这样久啊。”小魔女点头做天真状。

“交给你了，反正你能忽悠……”

“噢，收费多少呢？”萨装模作样地说道。

萨到底还是中国人，真有点儿看不得这个，哎，态度好点儿吧。温声提醒人家：“您那两个白蚁，别忘了带走啊。”

“啊？”女白蚁专家的脸像黄瓜忽然入了秋，颤声道，“怎么，这房子不是你们自己的？”

“哎。”女白蚁专家下意识地回答了一声，忽然，就不只眼圈红红了，连脸颊都红了，接了那两个已经半死的白蚁，飞也似的跑了。

“怀孕，怀孕和推销有关系吗？莫非……”萨不禁有点儿紧张，小魔女当时正怀着小小魔女，黄蓉这个时候还玩不过霍都呢，我是不是有点儿托大了？说起来，伊丹这地方治安可算没得说，民风淳朴，几十年没有过入室抢劫的案件了，我在这儿住了四五年，唯一见到的一个案子是某“大手”企业的经理因为偷盗女性内裤被活捉，从概率来说，我们家不会这样倒霉吧？但事关老婆孩儿，这可不是玩的！

不过，日本女人的跪功极佳，通常两个小时之内不动地方泰然自若。看这位转身施礼的动作，好像半身不遂，看来是腿已经全麻了，估计这几个钟头没动地方。小魔女介绍一下这个是自己的“主人”——就是日语中“丈夫”的意思。那女白蚁专家连忙90度地鞠下躬去，嘴里十二分地客气起来。抬头看，小魔女挤挤眼，眼神中分明带了一点儿俏皮。

“是个女骗子，就是你上次说的那种，说有白蚁呢，要咱们买她们的服务。”

“不是不是，我们非常投缘，所以才谈起了这些事情，不知不觉，就忘掉了时间……”女白蚁专家谦恭地笑着说。看来这位时间可能没有忘掉，疲劳好像倒是忘掉了。不容易，要是我和小魔女侃一下午美发买东西，没三天恢复不过来的，这有事业的人啊，入了戏就是不一样。

“对啊，去你家之前，她到九九藏书我这儿来过，让我给轰出去了。”张二嫂比画了一个轰老母鸡的动作，绘声绘色地描述起这事儿的经过来，萨一听，哎，别说，这人十有八九恐怕还真是个骗子！

对了，就是这种全用木头钉成的房子。

以后，张二嫂家还来过几次推销杀白蚁服务的，萨这儿再也没有来过，莫非，骗子也有连锁通报的？

一瞬间，仿佛什么东西被打破了，我分明看见这位女白蚁专家或者说女骗子的眼睛变得朦胧模糊……

不用说，这位就是那著名的“白蚁骗子集团”中的一位了。你怎么断定人家就是骗子呢？日本的木头房子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就使用防白蚁药物处理过的材料了，我们这个房子是2000年以后盖的，还在我们这儿滴溜乱转地找白蚁，这女的要不是骗子，那就是缺心眼儿……

“嗯，”萨点点头，不能再玩了，再玩就太伤害人家的心灵了，“这个，的确不贵啊，我们会和房东讲一下的……”

当然可以。

看我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张二嫂不高兴了：“萨你还是年轻啊，你忘啦，小魔可是怀着呢。”

说着还从桌上一堆广告下面找出若干资料来，讲述白蚁的可怕，还有她们公司的服务。

“骗子？”萨一愣。

“你真大胆儿，知道是骗子还和她侃好几个钟头，不怕出事儿吗？”

“她是骗子，不是强盗，怕什么？你又不肯和我研究这些的，一个人在家，闷……”

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这白蚁骗子也很可怜，不知道有“被忽悠险”这个附加险没有……

算了，不和张二嫂磨嘴皮子了，赶紧回家救驾是真的。告别了张二嫂，赶紧回家。一进门，迎面就是一张遇见救星一样的面孔。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当然，我是外国人，住不长的，不过，您的意见很有价值，我们一定会提醒房东，他是一个本地有名的建筑师，想来一定会尽快和您联系的。”萨礼貌地说。

“你和我太太讲过这件事儿吗？”萨问，顺便看看那两个张牙舞爪的白蚁标本，这种立竿见影在日本倒是罕见，快赶上国内从眼皮里头挑出小白虫的水平了，有进步。

松口气，“女的，女的我操什么心？您看我家小魔面前哪个推销员讨过好去？兴许就是俩人聊对了头呢。九_九_藏_书_网”有句话我没说，小魔何许人也？在北京一脚把手机大盗从公共汽车上踹下去的主儿，要真是个小贼还不定谁收拾谁呢。

不过，称其为大买卖，更主要的原因是日本有专门利用这个行业行骗的。他们登门入户，无论多新的房子都能给你抓出白蚁来，然后花言巧语地哄骗主人接受他们的服务。更可怕的是，随后他们还会利用你接受服务的机会，进一步指出你的房子有什么潜在问题，比如木头朽了、有雨水渗漏等，巧舌如簧，让你觉得不请他修房很快就要房倒屋塌，同时用带有伪装条款的借款协议诱使一些无知主妇或反应减慢的老人借高利贷，从十万而百万，百万而千万，一步一步地迫使你陷入欲罢不能的境地。电视里已经有系列报道，说好几家人家都因此被白蚁骗子骗得家破人亡了。

张二嫂是天津人，跟着老公来日本做生意，虽然住在日本，骨子里依然是中国北方人那种热情、博爱、好管闲事的性子。今天，我家有什么事儿值得张二嫂这样好奇呢？萨走过去拍拍张二嫂的肩膀，问了声好。

听到这儿，萨倒有了一点儿疑惑。按说小魔女的智力也不会比张二嫂低多少，另外，她平时应付起这类场面来堪称游刃有余，在北京多少条卖仙妮蕾德的下线都断在小魔女手里了，不会上这样明显的圈套吧？

张二嫂一看就知道我担心什么，一把拉住我说：“萨，你别急啊，我看那人倒不像小偷小摸的，刚才外边都能听见她们俩聊得热闹呢，我就担心……我就担心那是个骗子。”

“这位太太是XX房屋白蚁驱除公司的，”小魔女大模大样地介绍道，“劳驾您再把我们这儿的危险给我家夫君讲一遍吧。”

带这个表情的是一个中年妇女，服装整洁，面相干练，就是两眼满是疲惫，我进屋的时候，这位太太正背对着大门笔直地跪在地毯上，站起来的时候明显一个趔趄。小魔女和她相对，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上，别误会这姿势，以为俺们小魔女有啥虐人的癖好。日本的规矩，别管是不是骗子，推销员到人家家里都是背对大门席地而坐，以示对主人的尊重，小魔女怀着小东西，当然坐在沙发上喽。两人中间的一壶茶已经沏得快没了颜色。http://www.99lib.net

要说这种表情，萨也不算陌生，小魔女学了拔罐子找不着人试手，让小小魔女折腾得非老萨做的锅塌子吃不下饭……种种时候，也算是熟悉了这种目光。不过，今天这表情出现在一个陌生人脸上，就让老萨大有想看看太阳从哪边出来的感觉。

那还是两年前的时候，我从公司回来，已经快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走到离家门口不远的地方，就看见邻居张二嫂在那儿探头探脑地张望。

日本是个森林资源丰富的国家，而且大量地从国外进口木材，所以，传统的日本住宅都是用木头木板钉起来的。如果在日本人建新房子的工地转悠，就会发现这些房子干脆就是大型的普路托之家（没有讽刺日本人的意思，萨也住在这种“窝”里），木柱钉成框架，木板钉成主墙，再包上护板和墙皮。这样做的结果是房子的重量极轻，而结构浑然一体，你可以把它震得翻跟头，却绝无可能把它震塌，有效地保护了住宅里的人。

什么样的狗窝呢？《猫和老鼠》的动画片里面大狗的窝看过没有？米老鼠、唐老鸭里面，普路托的窝看过没有？

“那……”

不等我们交换完方案，那位太太已经回来，看得出来，腿利落多了，还补了补妆，精神也好多了，满怀期望地走了过来。

不过，日本的火灾保险事业发达，而日本全境除了北海道以外，大都气候温暖，所以这两个缺点倒也不算什么大事。

原来，这个推销员和一般卖佛经、吸尘器之类的全不相同，做的是大买卖，是帮助人家抓白蚁的。

“嗯？”萨不禁眉头一皱，“推销员？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比我还大一点儿……”

没办法，看来是要我配合演戏了。

“我告诉她非常非常得担心，不过得你回来才能做主，留她聊了三个钟头。这人对哪儿有好东西卖可熟悉了。对了，她还有三个女儿，对养孩子也很有心得的……”

目光一扫茶几，只见上面不是美容美发的广告，就是附近商场打折的通知，还有一本厚厚的《姿村千代育儿大全》，500多页已经翻到了后一半，前面的页码里夹满了密密麻麻的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