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跋 我们中国人不讲究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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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熟悉而陌生的东方神韵
第一章 熟悉而陌生的东方神韵
第一章 熟悉而陌生的东方神韵
第二章 日本会越远还是越近
第二章 日本会越远还是越近
第二章 日本会越远还是越近
第三章 会心之处 中日一家
第三章 会心之处 中日一家
第三章 会心之处 中日一家
第四章 日本原来在西方的西方
第四章 日本原来在西方的西方
第四章 日本原来在西方的西方
第五章 用日本的镜子照照中国
第五章 用日本的镜子照照中国
第五章 用日本的镜子照照中国
代跋 我们中国人不讲究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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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决断,祖母多谋善断,幼时相依为命,感情不同,故此前去找老太太一诉衷肠。老太太详细问过前后,乃徐徐道来:日本人也没有什么不好。然后举她在沈阳时代的日本邻居,就提到了木鲁木老太太和土井的事。土井还有后续,他一去南洋不返,不知道死于哪个荒岛。战争结束后,遣返日本人,他的妻子儿女就到了营口,我祖父特意去看望,今是昨非,只有一怀清泪。妇道人家全无主意,我祖父帮助她安排抵挡了不少事情,而土井夫人则以祖传的一只瓷瓶相报。那时国民党军警对日本人也十分不客气,土井夫人把瓷瓶藏在一团乱草里,临上船时交给我祖父,作为永远的留念。我祖父回忆当时临到上船,盟军方面宣布每个日本人只允许携带20公斤物品。日本遣返人员多思东洋三岛弹丸之地,回去断无生计,日夜彷徨,内有人在东北经营多年,多有细软,经此最后一击,多有精神崩溃者,一时港口哭声震地,大批日本人在营口投海自尽,在船上,我祖父亲眼见一四十余岁之人,将金戒指吞入口中,从船上跳入大海,救之不及。
但是这一次,目睹井下同胞的惨状,对我祖父刺激很深。井下面那些同胞面目黢黑,难辨老少,只有一双双眼睛都睁得很大,只盼望我祖父要救的是他。我祖父后来说他看着那些眼睛从充满希望到无助的绝望,又看我祖母哥哥留下的血书,几日几夜地难过。他是个硬汉子,不干则已,干就敢担风险,他对我祖母说:“救不了死的,我还救不了活的吗?”
我祖父当年回忆,说张作霖时代东北并不是吃不上饭,“锅伙”里面的老乡们把肉冻了,用刨子刨着刷,那是最好吃的东西。当时的东北风情足够另外写一篇,这里就不多说了。
他是14岁坐火车顶上闯的关东,受苦一言难尽,我曾祖父早年到达沈阳,在那里开有一片产业,老家饥荒,我祖父便去投靠。哪料想到了那里我曾祖父已破产死去,他只得在“锅伙”混一口饭吃。
我祖父一生颇有传奇色彩,而我对此,直到他去世那年,才稍稍知道。
那段时光,我祖母每天都无法入睡,日夜焦虑,晚上一听到风吹门响,就想是我祖叔逃出来了来敲门,一夜几次地去看,次次失望。最后总算贿赂到了本溪煤矿的管事人头上,他让我祖父到本溪矿里去认人,认到了就带走。我祖父去了,但是遍寻各处,也找不到他。我祖母的叔叔最后埋骨何处,至今人知道。九九藏书
老人家说过:“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是紧密相连的。”和尚也不例外。七七事变,抗战军兴,河北沦陷,接着就是“闹八路”。老辈人讲,这八路可不是游而不击,它确实把鬼子揍了几次。鬼子汉奸吃了亏,就到处抓八路。用老乡的说法,那八路都是受过训练的,那么好捉?结果鬼子们就往往把老百姓捉了充数。
“我们中国人不讲究报复。”听了我祖母这句话,我方体会老人家的苦心,不禁泪如泉涌。
逃跑的人中有一个在奉天(沈阳)有亲戚,就带着他们跑去投靠。那个人很仗义,咬着牙在警察鼻子底下藏了他们几天,又把他们带到我祖父的木场子里,他知道我祖父帮着逃出来的人往关内跑。
后来听我祖母说此人当年真的是个和尚,我祖父于他有恩。我们河北老家的乡下,民风还是一如当年的淳朴,一如当年的情义深厚。
“和尚”他们就是这样到的我祖父的木场子。我祖父掩护的,基本都是河北老乡,外地的人,一来不知道有这个藏身的地方,二来也不敢信任。因为风声紧,他们在那里藏了一个月,我祖父才送他们上火车,回老家去。
而后即告我已调北京,更得接近。一同骑车出榆关,畅游北戴河,夜走津门,我以为得红颜知己也。唯一日,娘不放心,儿子约会时做Peeking◎Tom(喜欢偷窥的人),回来讲这女孩子长相有点儿古怪,眉宇间宽阔不似我国人。这才空山大索,诈出真情。果一东瀛扶桑也。两人情愫已生,而种族家国之隔阂油然而生,委决不下。
有朋友知道我的立场,便问我,所谓国恨家仇,您怎么又找了个日本人呢?你家里人没意见吗?她对这些又怎么看呢?其实早年我祖母对旧事语焉不详,“和尚”来,提到当年我祖父藏匿劳工的事情,另有晋梦奇司令的夫人,我们称为二姑的,是我祖母好友,有时来访,从而得知当年河北军民抗战的一些旧闻,多只言片语,而我祖母对家人死难于斯之事,始终讳莫如深,我不知道。
那时候我祖父在沈阳汇丰银行对面,有个相当大的木场子(1994年我去看过,还照了相,已经是一片地基,人声鼎沸,不久要兴建高楼的样子),里面有个地窖,经常藏逃出来的劳工。
这个时候我祖父有个日本朋友土井,他太太知道了这个消息就冒着风险通知了我祖父。土井是铁路的职员,已经40多岁了,有三个孩子,因为兵不够,给征到了南洋去,走的时候给日本兵送行http://www.99lib•net有规定,家属只许在路边挥旗欢呼,都不许哭,有敢哭的,军官过来就用大耳光打。这个女的心地善良,告诉我祖父赶紧跑。
日本人把他们都送到东北抚顺和本溪矿里做苦工,这种矿的苦工,吃的是掺锯末的窝头,喝的是掌子面渗出的脏水,一天到晚没命地干活,所以天天有人死。日本的苦工矿,只有进没有出,死了人就横一层,竖一层,垒着埋在废矿坑里。
这就是我们中国的老百姓,我们最普通的中国人的胸怀。
那时日本人到处抓人,受晋梦奇司令的影响,把我祖母的哥哥和叔叔都抓了去,也要送到本溪做苦力。这些苦力的行踪本来无人知道,一旦被抓就生死无踪。我祖母的哥哥人很聪明,被捕的时候身上有些钱,被日本人抓到,人人要洗澡,其实就是剥夺一切私人物品,他把钱含在口里,没有被搜去。他们被拖着走,每天都有人被打死。关在一个庙里的时候,他把钱塞在墙缝里,裹上一张血书,写明白家乡、根据日本人说话猜测的去向和途中的悲惨。他们走了以后,当地有人发现了钱和血书,河北乡下就是古代的燕赵之地,人都仗义,看了这个就把血书送到我祖母家里,我的曾祖母看了信,一边哭,一边去追,一直赶到石家庄,总算赶上了苦力的队伍,看见了我祖母的叔叔,苦力都是双手背剪着被拉着走,一步也不能停,老太太只能哭着把带来的煮鸡蛋给他往口里塞了吃,就是绑着、走着吃一口。押送的汉奸来了,就用枪把她赶开,到底没有见到我祖母的哥哥。
“锅伙”把我祖父介绍给一个叫木鲁木的日本老太太,在她的木场子干活。我祖父虽然年龄小,在那里干活踏实卖力气,加上他读过书,能算账,不久就转到“柜上”工作。那老太太的丈夫死了,她本人惦记着回日本,过了几年,看我祖父能干诚恳,就委托他看场子,自己回国了,在我祖父这是个难得的机遇。再过几年,老太太不想回来,就让我祖父按个价钱把木场子卖了。我祖父是干事业的人,东挪西凑,借到一笔钱要自己买下。木鲁木老太太人很好,在价钱上大大地打了折扣。我祖父后来苦心经营,把木场子渐渐做大,从他心里,对日本人未必没有好感,而所谓家国之恨大抵是比较淡薄的。
我祖父对日本人,本来应该并没有不好的印象。
“锅伙”是当时闯关东的老乡合伙做饭的地方,也像个同乡会。有穷苦的家乡人来了,“锅伙”总仗义地给个吃饭的地方,还帮着找工作。发迹了,也不忘给“锅伙”凑点儿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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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我祖母的说法,那时候因为那个地窖活命的人多了,都是我们的河北老乡。后来就有了破绽。这些人都是够仗义,无论是“锅伙”的老乡,还是逃跑的人,没有人出卖我祖父。可是这些人感念我祖父的恩德,很多人回乡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车票钱、住的时候花的钱折算了给我祖父寄回来,还常常加了很多。收的信多了,引起日本警察的怀疑,就要捉我祖父去审问。
但是我所受的教育和周围的环境使我成为一个相当偏激的反日分子。说起来好笑,我们高中班上有个日本学生关东,1986年闹抵制日货,我们就毫不客气地“出卖”了这个家伙,让他被市民痛打一顿,险些酿成国际事件。1995年到嘉定讲课,结识我太太,那时她是我们公司医疗部的客户,我讲课时宣称:课程不难,大家必可通过,盖因世界上最聪明的莫过中国人、犹太人,其次欧美人、非洲人,然后大猩猩,然后日本人也。众人哄堂大笑,而不知下面有一小日本也。下课即来找我,遂天南地北地聊起来,她自己讲普通话说得不太好,用的中国名字,我还以为邂逅江南佳丽,入围中而不知也。
他的改变,和我祖母有很大关系。我祖母在河北老家算是才女,我祖父有了自己的产业,按照传统回乡娶亲,就带着她回到沈阳。因为读书的时候先生的影响,我祖母是对日本人很反感的(我祖母的表兄晋梦奇送她去的沈阳,晋后来在邯郸地区领导抗战,人称“晋司令”。他后来被汉奸出卖,在平乡县西河村被包围,自戗殉国。代替晋的张子荣也是我祖母的亲戚,自称“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物,后来做河北高检院长,枪毙刘青山、张子善,他是经手人)。
对一般日本人的情况,我祖母也多有正面描述,比如日本警察比国民党的尽心敬业。当时街角上都有小亭子,里面有个铁盒,日本警察夜间按时巡逻,到那里就打开铁盒,签字盖章,说明自己巡逻到了。而国民党“光复”以后,警察人少,胆子也小,缩在局里,绝不出来巡逻,即便是报警,也要耗到天亮来。还有木鲁木老太太的丈夫病死沈阳,送葬的时候肃穆而安静,全无中国传统大出殡找几百叫花子来哭的喧闹。我当时哪知道老太太的心思呢?后来她告诉我对我太太印象很好,哪国人无所谓,人好最重要,试图力促这门婚事,所以不对我讲当年的事情。
细细询问,她祖父是交通专家,奉调来华,生我岳父于大连,故我岳父虽为日本人,每每以中国人自居,后来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汉语,“我是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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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呢”,而两个女儿都留学中国,一个回大阪读博士,一个就在中国工作了,即我后来的太太。因为这种特殊的情况,她对中国和日本的感情,恐怕难说哪个更重。而此人对此十分模糊,对于种族家国一无概念。她的态度相当简单,我知道你反日,我也不反对你这个,要是两个人结了婚,用中国姓,以后和你一块儿反也行。当然中国结婚是不需要换姓的。
“和尚”也在被抓之列。
再后来才知道我祖母的哥哥因为有文化,日本人怀疑他组织逃跑,没到石家庄就把他打死了。曾祖母为了给他收尸,又给管事的汉奸贿赂了一笔钱,才告诉埋葬的地方,天气热,尸体都脱了骨,惨不忍睹。我的曾祖母就写信给我祖父祖母,让他们在沈阳想法把叔叔救出来。我祖父为人仗义,当下不计代价,层层托人,到本溪煤矿去救人。
老人关了电视,想了想,说:他不一样,他做的事情没那么大,也没那么感人。你爷爷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他最大的理想是发了财,和几个老朋友回乡里办一所中学校。她絮絮叨叨地念叨起在沈阳时代的日本邻居,提到了木鲁木老太太和土井的事。但我的妻子却是一个日籍的女孩子。
“和尚”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这样拖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他还有六个孩子,还有老婆呢,怎么甘心死在矿里?他联合了几个老乡,偷了一点儿吃的,顺着废矿坑往外爬,外边有电网,他们用原木顶开电网,终于逃了出来。
就这样,他对“锅伙”上的人秘密地说了,知道有逃跑的人就到我家的木场子去。以后,就有人真的逃来,我祖父把他们藏在木场子的地窖里。然后想办法为他们买车票入关回乡。日本人抓得很厉害,做这种事情是要杀头的,在东北日本人杀人很多,经常把“犯人”就在沈阳旁边的浑河边捆上,凿一个冰窟窿扔进去,其实很多“犯人”不过是小偷小摸,连抗日的影子也沾不上。所谓草菅人命,莫过于此。所以我祖父每天出门,都把账簿、钥匙等交给我祖母,意思是一旦被捕,家里的事情要有人清楚。这些人进来的时候很多都瘦得像骷髅一样。有的吓坏了,回到家乡没几天就生病死去。
抗战胜利后我祖父移居北京,我小的时候过年过节常常有人从老家来看他,我那时候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祖母后来告诉我,这都是那时候救下来的人。知道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有一年我看电影《辛德勒名单》,非常激动,借了录像带直奔我祖母处。看完,我急切地问她,我的祖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人。
我祖父祖母都是河北省平乡县人,两家所在的村子相邻99lib.net不过几里地。1994年我祖父去世前夕,河北老家有两位老人来看,带了厚礼,要求将我祖父运回老家去,将来“老了”可以土葬,“到时候再唱两台戏”。我祖母和他们极是亲热,把一位白发如雪的老者称做“和尚”,让我感到十分奇怪。这个当然不可以,我祖父的病情也不适合移动。两个老人后来终到我祖父床前磕了头才走。
这叫做“和尚”的,幼年家贫,父母双亡,到庙里当了和尚。穷人,又做了和尚,大约一生只能无所作为了,但此人脑子非常聪明,善于经营,靠着做和尚居然慢慢发迹起来。他发家的办法并不靠装神弄鬼,而是利用和尚庙的优势。和尚庙有什么优势?和尚不吃荤腥,但也是人啊,一天到晚的萝卜豆腐、豆腐萝卜,一年到头出家人也要造反的。因此和尚庙里素菜都做得特别好,比如木耳、黄花、蘑菇、面筋,都比一般市场上做得出色。“和尚”当了五年和尚,经书读了多少并不知道,一手素菜却是出神入化。每到过年,他便做好了素菜,以感谢施主的名义给各个大户人家送。年节下,大户人家都吃得油腻,“和尚”的素菜吃来别有风味,以后不用他送,人家就到庙里来买了。那时没有素菜馆,“和尚”的素菜出了名,他又勤勉而善于周旋,把有权有势的人维持得很好,不知不觉地竟成了当地的一个名物。“和尚”挣了钱索性还俗,娶的媳妇据说相当漂亮,给他生了六个孩子。现在来讲,计划生育严重超标。
我祖父很镇静,箭不容发之间安排我祖母等人先走,他自己在火车站送,日本警察在站上查他,他却从容自若,行若无事。应该往关内跑,我祖母他们也是进关,他自己却先坐了当时的快车“亚细亚号”去哈尔滨,谈了一笔生意,然后从哈尔滨南下进关。日本人没想到他一个生意人这么冷静,竟然没有抓住他。
结果,我和我太太在相识六个月后于北京结婚。按老太太的安排,我们没办婚礼,后来到南方旅游了一次。我的婚姻很幸福,到今天我也很快乐。真正知道这些详情,是在我要到日本的时候。因为我太太要到神户大学续学业,我决定支持她一同前往。那时,我祖母叫了我去,才长谈一番,把当年和日本人的这些恩怨一一道来。说到那夜夜听风吹门响的时光,我的老祖母依然饮泣不禁。末了,对我说,说这些不是为了我恨他们,就是为了我到那边不要吃日本人的亏,他们中间有的人心里狠啊。至于叔兄之仇,两国的恩怨,我祖母倒比我看得开,说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日本人后来受的罪也不少,也挺可怜的。我们中国人不讲究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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