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日之完
第三十九章 “官家”
目录
序篇
一、奋起
一、奋起
二、杨靖宇挥戈南满
二、杨靖宇挥戈南满
三、“小小的满洲国,大大的赵尚志”
四、“倒悬不解三千万,田横壮儿五百条”
四、“倒悬不解三千万,田横壮儿五百条”
五、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五、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六、联军
七、中华儿女
七、中华儿女
八、荒原水畔战马鸣
九、萧墙之患
九、萧墙之患
十、他们的名字叫“汉奸”
十一、日之完
十一、日之完
第三十九章 “官家”
十二、绝地南满
十三、生存与战斗
十四、“目前就是中国人上历史考场的时候”
十五、踏破兴安万重山
十六、“过苏联”
十七、尚志悲歌
十七、尚志悲歌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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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写过汤原县太平川伪自卫团长张传福率团起义,这里要说的是东宁县老黑山二道沟的屯长张传福。
岳父说,归屯前,有个挎小枪的便衣队大官,常住在姑姑家,这支队伍不打不骂,顶多让老百姓给遛遛马。这个大官挺喜欢岳父,动员他上队,岳父就动心了。姑姑死活不同意,说“枪子不认人哪”。这回岳父又想当警察,姑姑更是气得哼儿哈儿的:穷死不下道!你若去当“白帽子”,俺就不认你这个弟弟!
老人叹口气:张传福是为了俺们活,他才死的呀。
无论关里人闯关东,还是南满人走北荒,大都是奔熟人的。一个人到了什么地方,捎信说这地场挺好、养人,亲戚朋友就一帮帮奔来了。“山东屯”、“天津班”、“湖南营”这些地名,都是有来历的。天津人嘴巴子厉害,能说会道,糊弄小鬼子。山东人多,仗义,抱团,不听邪,鬼子汉奸就有些发憷。
高粱晒红米了,那天下雨,一家人憋在家里,傍晚时胡子来了。
一部分落后群众(尤其是农民之一部分)之存在,是不可忽视的,尤其是不问政权在谁手里,纳税征租是一样的,只希望迅速安定地方,以便耕作。
“九一八”事变后,农民兼自由职业者“闵大扁担”歇业了。那世道谁还敢挣这钱呀?不要命了?
查阅当年文件资料,有时在最后一行的落款看到“大中华民国×年×月×日”。有抗联老人讲,当年搞政治教育,“大中华”、“小日本”也是时常挂在嘴上的。
带进屋,一个翻译就问“胡子”进屯子几次,有多少人。高元亮说黑灯瞎火的,也不让走动,就知道俺家有两个人。又问谁让你们给“胡子”送粮,都送哪去了,“胡子”的密营在什么地方。高元亮说屯长让送的,想了想又加上个尹洪升,其实这小子哪管得着这事呀?接着说都是送到半道就回来了,“胡子”不让俺们到他们那地界。“胡子”有枪,俺坐家在地,有老有小的,叫送不敢不送。问为什么不报告,高元亮说俺要是报告了,那“胡子”能饶了俺吗?
这是一场殊死抵抗。太爷爷和三个爷爷趴在炕上,四杆老洋炮架在窗台上,咣咣朝外喷着铁砂。太奶奶和三个奶奶,趴在炕沿下给空枪装砂装药。开头难免手脚哆嗦,可谁都明白这是保卫家园和性命,包括保卫像我这样还需要十来年才能来到这个世界的人。装填、射击,屋子里流水作业,外面的胡子就惨了。水天水地的,火药潮了,大都打不响。那杆挺吓人的步枪只响了两枪,可能没子弹了,或者舍不得打,结果火力还没我家的猛。
老爷爷说,看到十来个,有杆快枪,其余都是老洋炮。咱家也有老洋炮,下地干活的人,差不多一人一杆。放蚕,“雀”(那时东北人管“鸟”叫“qiǎo”)吃蚕,用来轰雀的。胡子穿着蓑衣,在咱家“障子”(篱笆)外的树棵子里探头探脑,喊着让今“下晚”(晚上)把1000元钱送到什么地方,不然就要“砸窑”了。你太爷和你爷爷跟他们讲了不少好话。俺寻思呀,那时咱家使大劲能有个百八十元吧,可这帮王八羔子能信吗?两下里就“支巴”(其意一为支撑,二为交手打起来)上了。
恩格斯说过:“伟大的阶级,正如伟大的民族一样,无论从哪方面学习都不如从自己所犯错误的后果学习来得快。”
李为奎在沟里奔楼头种了几亩包米,抗联的人见了,说到时候俺们就收了。
我们必须问个透彻、明白。
那天唠到这里时,一位人称“二黄毛”的岳父儿时的玩伴来了,插话道:长义(岳父的名字)呀,若不是赶上“满洲国”,你可不是现在的你了。
高元亮老人说,俺家原来住在和光,二道沟凑不够20户人不让建屯,张传福去动员俺爹。俺爹说,那地场深山老沟,狼虫虎豹的,一寻思都吓人。张传福说,狼虫虎豹能咋的呀?那地场咱们出来一趟不容易,日本子进去一趟不也一样吗?这不是比什么都好吗?一听这话,俺爹拍拍脑袋,说瞧这臭脑子,想哪去了。
古装戏里,老百姓是有击鼓鸣冤权的。可若是碰上了昏官,或是收了银子的贪官,那就是送上门去了。权力就是法律,就是印钞机,在官家那儿找不到公理、正义,老百姓还要活,怎么办?一个“义”字就大行其道。最普遍的是老乡观念,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有忙就得帮。二道沟人那样齐心抱团,与他们都是山东日照人,不能说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比较普遍的是磕头拜把子,“不能同生,但愿同死”的哥们儿义气,两肋插刀。大户人家,七狼八虎,膀挨膀一帮精壮后生,“警察狗子”和一些恶势力也要畏惧几分。小门小户,势单力薄,就得互相依存,拜把子是最便捷的方式。“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比较典型的是“在家礼”。类似“在家礼”的会道门,旧中国一个县少则十几种,多则几十种,屡禁不止,为什么?原因之一是官家靠不上,只有靠自己,靠天然的老乡关系,及包括磕头拜把子在内的各种各样的哥们儿义气的组织形式。《水浒传》在明清两代成为禁书,并不是因为一些好汉滥杀无辜,而是因为反官家(书中称“官府”、“官军”)。而那一百单八将,除个“义”字,再无其他。连刘备这样的皇叔、国君也难幸免,竟将个“义”字置于蜀国利益之上,那桃园三结义却被视为千古美谈。至于“俺降的是俺大哥,不是你日本子”的徐文海,无论怎样死于日寇之手,那头脑中可曾有丝毫的国家、民族意识?
岳父寻思不能干闲着,还得找活干挣点钱——活来了,归屯了。
岳父给小市日本守备队大院打过井,给“矿山鬼”这山那沟地刨坑挖沟。岳父实在,不会藏奸耍滑,那话说得跟我爹一样:“干活挣钱,就得对得起那钱。”一次累了站那歇会儿,让个“矿山鬼”看见了,上来就是一耳光子。岳父火了,铁锹就举起来了。1.80米以上的个头,年轻力壮,那一锹抡下去,两条命也没了。一个年纪大的“矿山鬼”把岳父拦腰抱住,大声呵斥那个“矿山鬼”,说你看他身上这些汗水,还有那把锹。同时发的铁锹,岳父那把磨损得最厉害。那个“矿山鬼”伸出大拇指,说你的大大的好,当天还给岳父加钱了。
宪兵给于永松灌辣椒水,把人灌死过去再用凉水泼醒,问他给抗联送什么了,送哪儿去了。于永松说送辣椒,天天送,都送他们家炕上了。
我不知道我的祖辈闯关东,是因为天灾,还是源于战祸。但我知道,他们在碾子沟那深山老峪中与狼虫虎豹为伴,除了那儿土地肥沃外,还因为那儿远离尘世,也就远离官家。所以,中学时代学习西汉戴圣的《苛政猛于虎》,就特别容易理解。
有人挖个坑,把历史掩埋起来,谁要动一下,就像被掘了祖坟似的叫起来。
1937年9月5日,周保中“于九军行营军本部”“政治讨论会”上作的报告《关于中国历史问题》中,说:“向来中国的官儿只知贪污,只要肯丢腰包,一切事情都是好办的。”
李为奎说:俺就是给你们种的。
7月16日,5军军部副官方政隆的妻子张静秋,在片底子密营生个女孩。8月,方政隆在宁安县泉眼河战斗中牺牲。树叶开门,快落雪了,密营人员奉命转移。张传福说孩子给俺抱回去吧,陈编的媳妇没“开怀”(生育),两口子心眼儿好使,错不了。
最初看到这些出自西方学者、显然也被我们认可的数据,我曾大吃一惊,又大惑不解。因为我一直以为清朝末年的中国,样样落后,什么也不如人家,结果却是静态的并不比谁差,动起来就败了、弱了。
岳父说,从小市走到本溪,坐火车到哈尔滨,又坐船到富锦,再走到卧虎力,那“证明书”少说让警察看过20次。俺把它纸包纸裹的就怕丢了,结果越精www.99lib.net心越怕丢还真丢了。没这东西你别说回家,在这地场没保人,也会把你当“浮浪”抓起来。什么东西丢了,这东西也不能丢呀。你姑和姑父两口子急得呀,第二天早晨就一嘴泡。
时德正老人说,第二批抓了俺爹时和春,俺是第三批,俺爷俩都让日本子“上大挂”(把人吊起来拷打)了,浑身没块好地方,放回来半个多月没起炕。二道沟家家户户都给抗联送粮,尹洪升那小子并不都知道。像李为奎也没少送,可他在山里伐木头,尹洪升不认识他,就没供出他。反正不管怎么打,就是咬紧牙,不能咬别人。都是山东人,还是一个县的,咬谁谁遭罪,要死大家扛,就可着俺们这些人造去吧。
胡子也瞄住了我家那大粪堆、大柴火垛,认定这家人有钱。
而我知道的,是从读书识字时起,一提到清朝末年,几乎就少不了的“腐败的”三个字的定语。
六十多年后,我的老岳父告诉我,那时不叫“唱歌”,叫“唱唱”,那唱多去了。有个唱,三段,头一句都是“跑腿子,在外头”,唱出门都是苦,难活才走的,家里没人管,在外多么难,父母高堂难尽孝,老婆生个儿子像前街的张货郎。还有个“跑腿子三不归”,一是没挣到钱没脸归,二是下煤窑砸断腿不能归,归去谁养活?三是什么忘了。还唱头一年往南望,两眼泪汪汪,第二年往南望,看见家里人烧香,第三年就不望了,客死他乡了。不知道什么人编的,也不知道歌名,也没人教,反正“跑腿子”听上几遍就会唱。
于占元最小,十五岁。鬼子给他拿个板凳,让他坐下,拍拍肩膀,说你的小孩子的,好好的说话,皇军大大的有赏。于占元也是一套话,小鬼子一脚踢翻凳子就打。
不知道我的不识字的太爷爷,是什么年代把这10个字交代给我的爷爷的。倘是那个“满洲国”,牛头马嘴对得上碴口吗?可谁又能说我的祖辈的期盼,不是真诚的呢?
岳父的父亲,即我的岳祖父,民间叫爷丈人,人称“闵大扁担”。春天种完地了,上山挖药材,夏天到太子河上放排。待到秋天庄稼上场了,挑着一副装满瓦盆的挑筐,喊着“瓦盆换猪毛换皮子啦”走了。本溪、桓仁、通化、柳河、清原、抚顺等地一路吆喝,扁担每天颤悠百八十里。瓦罐换光了,用钱收购。那兽是几月份打的,住在阳坡,还是阴坡,从毛皮上一眼就能看出来。主要还是换(收)猪毛。上冻了,庄稼院陆续杀年猪,猪毛多。晚上在小店或人家住下,用热水把猪毛洗了,把根部带出的那点白肉和毛上的虮子撸掉,猪毛、猪鬃分开,根对根,梢对梢,擀面杖粗细一把把捆好,放到炕席下烘干。第二天早晨起来,再10把一捆捆成大捆。觉得分量差不多了,抄近道吆喝到奉天城卖了,再到周边各县吆喝转悠。通常是正月快了时卖出最后一批货,在奉天城顺便买些小百货,到家差不多都卖完了。
敌人始终未发现片底子密营,那里一直是1路军、2路军的活动据点。抗联过界去苏联后,派回来搞侦察的小部队,常在那里脚、养伤。二道沟人一如既往地给他们送粮,通风报信。
在挨了第一烟袋锅子后,老爷爷就瞄准了门口靠墙倚着的一副犁杖。头天晚上想了不少法子,一串四个人也没坐到那儿,第二天晚上机会来了。约莫半夜时分,窗台上的野猪油灯不时发出嗞啦声,老爷爷把反绑着双手的比筷子粗点的几圈绳子,不动声色地在那铧子上磨断了,几截断绳和两个绳头紧紧攥在手里,就说:“俺要‘拉’(大便)。”
都说北大荒到哪儿都能刨出几垧地,叔伯姐姐说这年头谁还有这心思呀,“扛年头”(当长工、扛大活)挣俩现钱吧。
日伪觉得二道沟不适合建“集团部落”,抗联看中二道沟也就顺理成章了。
我不知道在那东边道的碾子沟大山里,我的祖辈种了多少地,放了多少蚕,伐了多少树,又栽了多少树,却知道三个挺漂亮的奶奶是怎么嫁到我们家的。如今农村姑娘再丑再穷,也不愁找不到婆家,那时就更不成问题了,因为那时东北女人特别少。太爷爷再三跟媒人解释,说别看俺家的粪堆和柴火垛大,“眼时”(眼下、现在)实实在在是没几个钱。媒人几乎异口同声:你们这家人这么能干,那粪堆、柴火垛明个就是金山、银山。
不让睡觉,就想家、想事。用老爷爷的话讲,是翻来覆去把下辈子的事都想了个遍。
还唱“跑腿子没有‘证明书’,没有‘证明书’就成‘黑人’了,没钱想回家活个命也活不成了”,还让“各位听者听仔细,下辈子当牛做马也别闯关东”。
让我们看看《红安县志》的记载:
“秧子”要撒尿,胡子嫌麻烦,有时就让你往裤裆里撒,这大便就不能不理了。
秋收大忙干活的多了,200来人。伙食更好了,一天四顿饭,三顿地里吃,月亮地里也干。令岳父惊异又释然的,是东家每天派20多个炮手,荷枪实弹,四周警戒。东家养了50多看家护院的,另一半留在家里了,那边更得防胡子呀。
岳父问我:警察署不给我和那些“跑腿子”办证,是不是小鬼子知道这些人回去就不回来了,明年这地场的地就没人种了?你写抗联,研究“满洲国”,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岳父和当地人管包括抗联在内的各种抗日武装叫“便衣队”,说有的便衣队不祸害老百姓,有的就像胡子,就是胡子。今天便衣队走了,明天鬼子、伪军、警察来了,后来还有被当地人称做“蒙古马队”的兴安军。岳父说警察队进屋就让烙饼炖小鸡,“蒙古马队”最能糟蹋娘儿们,听说有的叫胡子抓去了,把卵子割了。
岳父说,正是铲头遍地的时候,日头还没露脸就下地了。咱这地方那地一疙瘩一块,一块地转个“迷溜”(圈子)就铲完了。那地场那垄长呀,短的也有2里。几十号人排开,打头的站当间,大人“拿”(铲)4条垄,“半拉子”拿两条。干这活俺服过谁呀?可头几天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也只能抢到前20来名。那打头的铲到地头,坐那儿一袋烟抽完了,有的才铲了一半。日头一竿子多高时,胶皮轱辘大马车送饭来了。白花花、暄腾腾的大馒头,用茓子茓了好几圈,像座银山。菜是豆腐炖海带,每人都能捞着几块肉,还有咸鸭蛋,管够。送晌午饭时,管账的也来了,拿着钱匣子。干活的都是“跑腿子”,初来乍到没干过的,那是越慢越累,常有人受不了,不干了,就给发半天工钱。一天一结账,晚饭后发钱。新来的几个人,俺挣得最多,1元2角。那时在小市堡子,一天有1元钱,那日子就美上天了。
没等高元亮说完,那翻译上来就是一耳光子。一个留撮“鼻涕胡”、拖双木屐的鬼子,抓起炉盖上的炉钩子就打。第一下打上了,第二下躲过了,第三下打在炉筒子上,稀里哗啦一阵响,几节炉筒子掉下来,差点儿把烧得通红的炉子带翻了,屋里烟呀灰的。一节炉筒子滚在“鼻涕胡”的脚面上,烫得这小子蹦着高儿嗷嗷叫。
打记事起,从我爹和爷爷辈人口中听到的那些话,后来常会让我想到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中的“痛说革命家史”,只是毫无“革命”可言,而是“正经”、“本分”、“老实”这样的主题词。“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咱老张家是正经人家”,那论据是从山东到东北,从没有人犯过什么事。如果爷爷辈中有人活到今天,还会说从你太爷爷到俺的重孙子,六代人中没有叫公安局、派出所找去的。他们评价一个人,也往往是“人家是正经人家”,“这人不是正经人”。正经的标准,不仅是勤劳,还得有规矩。笑不露齿,是专对女人的。坐在炕上要“盘腿四坐”,坐在哪儿也不能跷二郎腿,不能挓挲腿,男人如此,女人加个“更”字。吃饭不能说话,吃菜要夹自己这边的,不能可盘www•99lib•net子扒拉,男人要狼吞虎咽,女人要细嚼慢咽。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言。来客人了,是长辈要向之鞠躬(叫“施个礼”),再根据大人的介绍称呼一声。这种教育贯穿于日常生活的所有言行,是“正经人家”“正经人”的重要内容。我的三个奶奶、我妈和十几个婶婶、姑父,太爷爷和爷爷们的选择标准,某种意义上不是看其人,而是看其家,是不是“正经人家”。而“正经人家”就是懂规矩,没有非分之想,凭力气干活过日子的人家。实际上,在老爷爷被绑票时,那个有着方圆几十里少见的大粪堆、大柴火垛的家,已经眼看着就要发家了。
敌人早就怀疑二道沟“通匪”,这回不知怎么听说陈编家收养个孩子,派特务来探风摸底。张传福早有交代,大家都说是去老黑山的路上捡的。特务张世恩原是救国军,与“木帮”的管账先生尹洪升挺好,说要给他在县城找个工作。两个人走到万宝湾一片柳树棵子,张世恩把枪掏出来了。这时尹洪升嘴还挺硬,弄到老黑山日本宪兵队一顿打,就全招了。
老爷爷跟我说过,胡子是想把咱家当家的绑走,你太爷是当家的,俺们哥三个急了,都说自己是当家的。有儿子,就不能让老子遭这份罪。你爷爷是庄稼院的全把势,千儿八百的也难找出第二个,就是死倔死倔的,爱“拔犟眼子”(认死理,不会变通),那不是干吃亏吗?你二爷爷一辈子烂眼咕瞎的,照镜子看不清自己个眉眼,身板也不行,让胡子折腾几天,再着急上火,小命都没了。要说心眼儿活,能说会道,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咱们老张家还得数俺。
二道沟距老黑山不到10公里,一条二道沟河沿沟底咆哮而下,不算多么偏远,却是山大沟深,进出极不方便,也就显得远离尘世。这里林木参天,之前没有人家,只在沟里片底子有个“木帮”(林场、伐木队)。几个季节性“跑腿子”,与狍子、野猪、老虎、黑瞎子为伴,在沟里伐木、放排。那时二道沟河水大,木排顺流而下,可一直放到今天的绥芬河市。
岳父动了当警察的念头,是缘于对那张名片和那上面总共不到30个字的不信任。这天大地大、千难万难的事儿,你弄这么张小纸片写上两行字,就行了?在交给姓顾的警察一个星期后,就拿到了“证明书”,实实在在尝到了它的神奇功力时,仍难相信这是真的。活了八十五岁的我的农民岳父,对官场中的明道暗道机关诀窍,无论有多少耳闻,都是难以思议的。
东家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戴礼帽,拄文明棍,站在那个四角有炮楼的大院里,给扛活的讲话。他说,不是俺不乐意留你们,是这世道逼的。每个人加一个月工钱,昨天来的也一个子儿不少,你们投亲靠友自讨方便吧,俺们一家子也要进城去了。俺要有回来那天,大家伙儿不嫌弃俺,还来找俺,俺不会亏了老少爷们儿。

“大中华”与“小日本”

如果那次去我家抢劫的不是胡子,而是被称做“屯匪”的开拓团,我的祖辈会照样殊死抗击。如果我的祖辈不是住在碾子沟,而是二道沟,或者仙人洞,主动或被动地,他们会知道些闻所未闻的做人、做中国人的道理,成为那红地盘的成员,为抗战做些他们力所能及的事。他们缺乏国家意识,厌恶、畏惧那些并未授权让他们管理国家的官家人,唯恐避之不及。但是,“九一八”事变后不同了,他们从未有过的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个中国人。而我想说的,则是我的祖辈的潜意识中可能多少有点儿的,也可能一点儿也没有的,及无论官家怎样腐败,对像我的祖辈这样的蚁民怎样没有尽到责任、义务,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不必为这个国家承担责任、义务,特别是在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听到“起床号”,幔子里动作起来。待到拉开幔子,下地出院,一行人身后就升起第一缕炊烟。
走了几天,来到了我们这一代的出生地——安奉铁路的中点站、本溪县草河口镇。
金永学是小市人,比岳父大几岁,从小就认识,到北大荒有些年头了,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更没想到他正是小饭店主人要找的那个磕过头的警尉补。
是“官家”,而不是“国家”——就是说,这个国家是官们的,而不是老百姓的。
李甲长的磕头大哥四十多岁,山东人,个子比岳父还高,挺爽快,说这事差不离,有个警尉补是俺的磕头弟兄,俺这就去找他。
甲长姓李,跟姑姑家有点儿什么偏亲,人也实在,说现在恨不能抓人干活,还能把你个现成的大活人放走了?等归完屯消停了,“证明书”就能下来了。结果还是没影儿,去警察署问几次,都说现在是非常时期,得严格审查。李甲长也糊涂了。论行情,办个证50元足够了,用不着再“勒大脖子”(揩油、索贿)了,那还有什么理由呀?
落后就要挨打,这话肯定没错,我们肯定落后了。可我们为什么落后,到底落后在哪儿?
一天晚上快收工时,枪响了。岳父愣了一下,拔脚跟着大伙往附近高粱地跑。乒乒乓乓打了一袋烟工夫,胡子撤了,第二天干活的就少了一半左右。
已经搬到老黑山的时德正老人说,开头把粮食送到马鹿窑子“木帮”,“木帮”的马老两、王老两和王希文是抗联,再由他们送去密营,后来俺们也能去密营了。一次在马鹿窑子见到金日成,都落雪了,还穿双露脚指头的胶鞋。俺就把俺那双八成新的胶鞋跟他换了,穿上试试,还挺合适。
太爷爷两夜没合眼,也不巡视、搓麻绳了,就坐在窗外台阶上吧嗒吧嗒抽烟。可能是心灵感应,听到沟口传来的渐近的脚步声,起身道“老邦子”(老疙瘩、小儿子)回来了,大步迎了上去。
2001年八十五岁去世的我的老丈人,一辈子庄稼人,说他这辈子就是书没念够。当时小市是个百来户人家的堡子,有所小学校,他考试没有第二的时候,从来都是第一。念到第四年时,“九一八”事变了,世道乱了,学校黄了,就回家种地了。
谁都知道,“九一八”事变时,国民党30万大军正在江西“围剿”中央苏区。类似规模的“围剿”已是第三次了。而像红安那样尸填沟谷、血染山岭的大屠杀,在鄂豫皖,在江西竞相发生时,抚顺平顶山刚经历了一场“机关枪照相”。
日本的政治结构是封建的,可它的官僚统治,无论廉洁程度,还是效率,都是高水平的。这就使这个基本为单一民族的国家的国民,更具强烈的一致性和献身精神,虽然表现出来的经常是一种与人类的良知和正义为敌的邪劲。
试想,如果这个岛国的大小官员只知道巧取豪夺,无情地挥霍国家资源和人民血汗,会有那一波又一波的“神风特攻队”吗?
第三批第一个受审的是高元亮。
好多“秧子”的手都让绳子磨烂了,有几个还少只耳朵,老爷爷明白那是让胡子割掉,给肉票家里送去了。怎么也搞不懂的,鸡蛋或鸡蛋黄大小的,那“秧子”头上怎么都是些包呀?这样想着,困了,倚着墙根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脑袋疼得像炸开了似的,泪水一下子就出来了。睁开眼睛,那个看押他们的矮壮的胡子,拎着一杆两尺多长的烟袋,走到对面一个正打瞌睡的小孩跟前,小榔头似的烟袋锅子,照脑袋又是一下子。
笔者无意探讨“三光”政策的版权、专利属于谁的问题,这里要说的是中国人打杀中国人,与小鬼子打杀中国人之间,有没有一种因果关系,谁是因,谁是果?
老人说,俺们家归屯到二道沟后,俺就到沟里“木帮”干活了,在“木帮”挣钱多。年根底了,一天晚上回家,走到马鹿窑子南沟,月亮地里站着几个人,招手让俺过去。都穿着日本子衣裳,家什挺硬两大件,三八大盖和匣子枪。日本子没有匣子枪呀?他们说你别害怕,俺们是抗联,打日本子的,给俺讲了一气。问屯子里有没有日本子、“满”军,屯长叫什么名字,这人怎么样,俺都说了。一个大胡子、挎小枪的官,后来知道他是5军军长柴世荣,让俺去报告屯长。张传九_九_藏_书_网福连宿大夜就上来了,以后就是他跟抗联联系了。买东西,送情报,送粮食,二道沟家家户户都给抗联送粮食。冬天送得少,树叶关门就多起来,柴军长、季(青)书记、金日成常带人在沟里活动。
具体时间说不准了,反正是在把那“矿山鬼”的日本汽车当做“妖物”打了一顿之后。
从纽伦堡到东京,自杀的希特勒和自杀未遂的东条英机等等,已经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我们没有这方面的耻辱,我们的耻辱是被强盗“进入”。我们为什么被“进入”?因为我们落后。我们为什么落后?有的国家太小,老天爷也不公平,没什么资源,那是实实在在难以先进、强大的。而我们与“小”字从不挨边儿,是个东方大国,还曾是“中央之国”,为人类创造了那么辉煌的文明,没有任何理由不能先进、强大,为什么却成了挨打受辱的角色?
天色还暗,太爷爷会披衣出去,先给两头牛添点草料,然后就在那辽东大山里亲手开创的那个庄稼院里巡视。这是他一天中难得的闲暇,一颗心也进入遐想,就像那热炕头上的梦一样令人陶醉。天色还早,会被那个梦牵着,坐在房檐下滴水的石阶上,摸黑搓一阵麻绳。天色差不多了,烟袋锅子在窗台上发出的声响,就把一屋子的鼾声打息了。
雪后初霁,大地两尺来厚的积雪又加高了半尺左右,路边的房屋就愈加显得低矮。如今富锦属佳木斯地区,当年则是“小小的佳木斯,大大的富锦县”,为周边各县的粮食集散地,又是哈尔滨工业品的转售中心。岳父春天走北荒路过这里时,还算热闹。小商贩、摊床、饭馆、估衣铺的伙计,可着嗓子叫喊“热乎切糕”、“喷香的大子粥”、“老豆腐热乎啦”。吹糖人的,卖棉花糖的,拉洋片的,点痦子的,剃头的,算卦的,随处可见的是“缝穷”的女人,针线笸箩放在身边,缝补衣服、袜子什么的,没揽到活的在纳鞋底。如今叫做“劳动力市场”的“工夫市”,拿着锛刨斧锯的木匠,拿着瓦刀的瓦匠,还有拄根扁担,或是拿着别的什么家什的打零工的。大量的拿着锄头等农具的“跑腿子”,大都被人雇走了。这工夫工夫市是不会有人的。可快过小年了,正常世道应该满街筒子挤挤匝匝都是置办年货的人,鞭炮也早送来年味了,那大小商铺进进出出的也没几个人影了。
满族人进关,让汉人男不男女不女地拖了条辫子,结果满族人差点儿把自己的老祖宗都忘了。那是文明的力量。可清朝末年,面对列强,还有这种力量吗?
一夜没合眼,店主看着岳父那兔子似的眼睛,叹口气,给他几元钱,让去集上挑膘厚的肉割一块。
这年10月初,张传福从片底子密营抱回个孩子。
太爷爷当机立断,像个将军发布命令:房子、土地、蚕场和正待收获的庄稼、柞蚕都不要了,只带点能够随身带的东西,每人再揣上两个大饼子,马上走人。
时德正老人说,开头给抗联送粮,有个挺大的官,劝俺上队。不少人都被劝过。一听这话,俺就为难。老黑山宪兵队抓人,头两批是绑着押去的,后两批不绑,也没警察押着,都是自己个去的。有像你一样采访的人,说你们怎么那么听话,怎么不跑不反抗呀?俺们可以豁出去,爹妈和老婆孩子呢?去趟老黑山买把锄头得“行路证”,出屯子种地、割柴火都有钟点,一家老少几口人,多大年纪,都在人家本上记着。二道沟多个抗联小孩,让日本子折腾个底朝天。不用多,上队两个,十家连坐,一屯子人还剩几个?后来那个大官也明白了,说你们要都上队了,大家伙儿喝西北风去呀,这样子对抗联帮助、贡献更大。
“满洲国”十四年,“正经人家”的我的祖辈中,没一个人挺身抗战打鬼子,这是不能不使我感到羞愧、悲哀,甚至耻辱的。可再想想,又该怎样责备他们呢?

张传福和他的乡亲们

鸡叫头遍,我的太爷爷就醒了。穿戴整齐,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抽袋烟,然后把那只乒乓球大小的黄铜烟袋锅子,在脚侧的门墩上吧吧吧敲几下——这就是俺家的“起床号”。
从我的爷爷辈起,往上数没有读过书的,他们不识字,但你不能说他们没文化。“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穷死不下道”,“老实人长长在”,这类打造“正经人家”的最普遍的哲理名言,今天也没错。可拿到那“满洲国”的时空中,是不是就是顺民了?而这是不是也正是千百年来的愚民政策的结果?
这天下午,姑姑颠着一双裹过又放了的半大脚跑回来,拿着一张去富锦县城的“行路证”。说是李甲长有个磕头大哥在县城开饭店,看看他是不是认识什么“接洽”(有能耐)的人,能够帮上忙。
归到永安屯,那儿原来有几十户,两家挤一家,等来年春天再建房。挖壕、架铁丝网、修围墙、建炮楼,这些安保设施都得在大雪封地前建完。起五更、爬半夜地白干,有时直直腰,警察那马棒就没头没脑地打上了。
高元亮老人说,后来于永松说他是被灌糊涂了,可灌糊涂了也没说真话。
有时队伍中会少个人,太爷爷就回头去找。那人困哪,迷迷糊糊绊个跟头,或是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倒下了,呼呼大睡。太爷爷照屁股踢几脚,说没出息的货,睡到啥时是个头?人这辈子觉还有睡够的时候吗?
老人说,都说“鬼子”、“鬼子”,要俺说小鬼子最鬼的一招,就是会利用中国人替他们干事。没有那么多汉奸、叛徒,日本子能那么快就占了东三省,占了十四年吗?没中国人替他“拉道”(当向导),他敢进山打抗联?深山老林,进去就得麻达山。可他在俺二道沟就没辙!他人生地不熟,那几个中国警察看俺们抱团,也不敢真心帮他。俺们屯子男女老少百多口人,齐心抱团,糊弄个小鬼子还不容易吗?
去马鹿窑子有段200来米的小道,一人来宽,一边紧贴悬崖,一边是100来米的深涧,下边是二道沟河。送过粮的老人都说,日本子进山“讨伐”,豁上绕远,白天也不敢走。要不是给抗联送粮,屯子里许多人也不敢走,瞅着都眼晕。翻墙时大气儿不敢出,到这儿唱歌自己都听不见,那河水像有几十头老牛在吼,人像在水面上漂。黑灯瞎火,一手抓牢树枝子,一步步小心翼翼往上挪。背上粮袋子50来斤,有时风大,一个劲儿往下坠。一脚踏空,或是一把没抓住,那人下去了,连水泡都溅不出来。
年底,张传福再次被老黑山宪兵队抓去,被押到牡丹江铁岭河“模范监狱”,1941年3月25日被杀害。
老爷爷说,最受不了的是“熬鹰”。
一年来有密切关系之二道沟屯子及红石砬子、满天星各处散种地的农户,征发约近三十石给养,我们决定此地作最后的根据地,征发完毕向中东路北试探活动。
如今仍住在二道沟的高元亮老人说,谁去送,送多少,送到哪,谁带队,都是张传福通知、组织,都是晚上送。开头走卡子门,看门的是自卫团,就是俺们这些人。后来有警察队了,就翻围墙。围墙两丈来高,归屯时修的,外边还挖的沟,先过去几个人,再把粮食递过去。马鹿窑子密营10多里远,片底子密营40来里,都是山路,又是夜道,还要过几趟河。冬天好走,顺河道就上去了。河边结冰碴时最遭罪,河水“扎”(音zhá,意同“砭”)骨头,上岸走出几里地,身上出汗了,那腿脚还像两根木头似的。
关于我的岳父的文字,是像正式采访一样,边听边问边记的。我的父亲是1979年去世的,那时距接受采写本书的任务,整整还有10年时间。我的祖辈闯关东后及其在“满洲国”的生存状态,大都是从1974年去世的我的很会“讲古”的老爷爷的口中,不经意间断断续续获知的。就无从问询,也有些迷惑,果真就蒙昧到不晓得那时的灾难和罪恶,都是弄出了“满洲国”的侵略者弄出来的吗?
我接触到的我的爷爷辈的那代人,因为没文化,没有“贪污”、“受贿”、“腐败”这样带点文化的词儿,而是前面已经说道过的“刮地皮”、“勒九-九-藏-书-网大脖子”。20世纪50年代末去世的我的爷爷,和他那些庄稼人的老哥们儿一样,生前一直称“国家”、“政府”为“官家”,把今天称做“公务员”的国家干部叫“官家人”。笔者采访本书时,在那些八十多岁的乡间老人口中,仍能听到这类好似已经老得发霉了的词句。
跑出十多里了,还听到后面有追喊声。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错觉。明晃晃的月亮地里,路边突然蹿出一只大黄狗。老爷爷说,俺吓得头发梢子都竖起来了,那若是把俺扑倒了,或是叫起来,不就完了吗?那狗没扑,也没叫,还冲俺摆摆尾巴。老天爷保佑呀!见到个山神庙,俺趴那儿就磕头呀。又见个土地庙,咣咣咣又是三个响头,再跑,恨不能把脚后跟都跑到前边去。
紫云区大屠杀:红四方面军第四次反“围剿”失败后,蒋介石下令对革命根据地实行壮丁杀光、房屋烧光、粮食抢光的“三光”政策。1932年10月下旬,国民党军第八十九师进攻紫云区,提出“变紫云区为死人区”的口号,将桂家洼躲入山中的群众赶到山沟里,用机关枪进行扫射,一次屠杀300多人;在沙洼屠杀200多人,并将尸体抛进闵家河做桥墩,上面铺木板,让人马通过。黄龙冲附近的一条山沟,近1000名被害群众的尸体几乎将沟填平,被人们称做“死人沟”。
1940年12月,由5军政委兼道南特委书记季青写的《抗联第五(应为“第二”——笔者)路军南部活动记录》中说:
到碾子沟老张家“砸窑”,叫人家打跑了。这话传出去,还怎么在江湖上混呀?都知道这回惹祸了,这帮胡子非得纠合更多的胡子来报复不可,却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三个爷爷每天晚上轮流值班放哨,白天去沟口堡子打探消息,堡子里也常来人问询、联络,约定放枪为号,互相支援。这样过了半个来月,弥漫在沟里沟外那刺鼻的火药味儿,逐渐就觉得淡了,况且大忙季节也到了。
所以,我的祖辈都认定是胡子毁了我们的家,毁了我们家的发家梦。
20世纪50年代,高玉宝的小说《半夜鸡叫》差不多家喻户晓时,被踢得最多的我的老爷爷,说你太爷爷除了没学鸡叫外,跟“周扒皮”也差不多少。
老爷爷说,枪一响,俺寻思完了,可还知道“完了”,不就是还没完吗?俺就“挣命地抓山挠岗”(挣命即拼命,抓山即爬山,挠岗即奔山梁)了。不能顺沟里堡子跑,胡子大队在那儿。对面山就是咱家的方向,钻山里枪打不着,也不好抓俺。临离家时,你老奶奶给换双新鞋,不知什么时候跑丢一只,石子、树茬子扎得血渍糊拉的,也不觉疼。鸡没叫头遍就跑回去了。若是再有40里还能跑,可一看到家就熊了,跑不动了。
1939年集甲并村,小乌蛇沟和几个屯子,被指定到二道沟建“集团部落”。头一批小乌蛇沟十来户刚搬到这里,敌人又变卦了,说二道沟不适于建“集团部落”,又让搬家。张传福觉得这个地方挺好,跑去老黑山村公所,说当官的放个屁,老百姓跑来跑去,这不是熊人、折腾人吗?俺们不走了,就在那里住了。村公所自知理亏,就说反正十来户不行,至少得二十户才能建部落。村公所已通知别的屯不许往二道沟搬了,认为张传福根本凑不够二十户,没想到张传福很快动员了十多户,而且都是日照人。
“秧子房”(关押人质的地方——编者注)设在山脚下一家独门独院的仓房里,算我的老爷爷共是十六个“秧子”(人质),年纪大的六十来岁,小的十多岁,四个人反绑成一串,坐在地上。吃饭时解开绑绳,几个胡子端枪看着,吃完了再绑上。两瓦盆高粱米饭,或是大子,上面放几个咸萝卜疙瘩。饭大都是馊的,苍蝇哄哄的,有时连咸萝卜疙瘩也没有。人家也说得明白:就这玩意儿,爱吃不歹。想吃香的、喝辣的,趁早拿钱赎票。
胡子绑走了老爷爷,扔下一句话:拿一万元去赎票,差一个子儿也不行。
两间房子大小的店面,中间摆放四张桌子,周围各自一圈长条凳,高粱米饭,酸菜、土豆炖粉条是主菜,喝酒的有碟煮盐豆,是那种最普通的大众饭店。桌旁差不多都坐满了人,吵儿巴火的,都是山东腔,一看就是“跑腿子”。有几个喝多了,唱起来,大家都跟着唱。
现居老黑山镇的李为奎老人,是最早见到抗联的二道沟人。
我的父辈的名字中,都有个“国”字,民间叫泛“国”字。我们这一辈泛“正”字,下一辈为“天”字。我爹去世前特意交代他的三个儿子:“国正天兴顺,官清民自安。”记住了,一辈辈往下排。又道:“这是你们的太爷爷留下的。”
唱的都是“跑腿子”歌。
每月农历十五前后,特别是“三春不如一秋忙”的季节,我的祖辈几乎就跟着太阳、月亮连轴转了。
别打了,胡子跑了。从沟口赶来救援的乡亲们不知喊了多少遍,第一次据枪向人射击的庄稼人,才停止了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装填、射击的动作。
如果有外星人,而且高度文明得没有战争,或者让地球人不可思议地从一开始就相亲相爱,不知战争为何物,看到地球人把地球村打得血飞火腾,万紫千红,特别是日本人在东北打杀中国人,中国人也在江西、鄂豫皖打杀中国人,肯定会大惊失色,说这地球人是怎么了?中国人是不是疯啦?
挣到钱吃饱饭,没活干就没指望了。岳父一咬牙,奔北满富锦县卧虎力小河沿一个叔伯姐姐家了。
就不能不想到张传福和他的乡亲们,想起时德正老人的话:俺们屯子男女老少百多口人,齐心抱团,糊弄个小鬼子还不容易吗?
抗日战争,中国拖住了日本陆军主力,为二战胜利作出重大贡献。可是,如果不是美军在太平洋战场反攻,苏联不出兵东北,中国的抗战会是14年吗?
1935年11月22日,胡风为萧红的《生死场》写的《读后记》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光急也没用,再办个证吧。岳父写个《“证明书”丢失说明和请求书》,姑姑又找了两家人作保,按了指印,交给甲长,再由甲长送到警察署。都知道警察署是干什么的,岳父身上共是50多元,把个整数都交给甲长送上去了。
一串四个人,连拖带拽地出了院子。那个矮壮的胡子拎支土造手枪,骂骂咧咧地上来要给老爷爷解裤带,老爷爷一撒手就跑了。胡子喊着“滑(跑)了”,“滑了”,那支破手枪没拎起来就响了,正打在自己的脚面上。
1932年7月13日,《中共珠河特支给省委的报告》中说:
在那辽东大山的碾子沟,我的祖辈知道自己来自莱州府,还知道那碾子沟北边不知多远的地方有座奉天城。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们不知道碾子沟属凤城县,就像不知道奉天城被日寇占了一样。从山东家到东边道,一辈辈不知道生而为人该享有什么样的权利和义务,只知道自己生来就是被官家管着的。他们怕官、躲官,蹲在那大山里,没有村屯(街道)门牌户口。只有见到哪儿升起缕炊烟,又来了一户人家,跑去唠上一阵子,才能知道点外面的信息。但是,说他们“糊糊涂涂地生殖,乱七八糟地死亡”,他们会反感,不同意。因为闯关东本身,就是对命运的一种抗争,是子民对父母官的一种挣脱。他们是揣着一个梦奔来黑土地的。提到农民,千百年来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而我的三个奶奶还要脚底朝天。开荒、种地、栽树,那“三寸金莲”支撑不住身子,是跪着爬着忙碌着的。无论我的祖辈怎样老老实实地当了14年亡国奴,他们的勤劳都是足可以代表中国的劳动人民的。这样的家族如果不能富裕起来,这个世界肯定是出了问题。
蚊子似的生活着,糊糊涂涂地生殖,乱七八糟地死亡,用自己的血汗自己的生命肥沃了大地,种出食粮,养出畜类,勤勤苦苦地蠕动在自然界的暴君和两只脚的暴君的威力下面。
平头岭大血案:1932年10月,红军主力西移,国民党当局对鄂豫皖根据地实行“三光”政策藏书网。国民党第八十九师进占七里坪后,于1933年2月6日“追剿”中共鄂东北道委武装进入天台山。时逢大雪,国民党军遍山搜查,将避入深山的2000余群众逼至平头岭,除叶宗才等3人逃脱外,其余全部被杀,造成骇人听闻的“平头岭大血案”。
老人说,最受不了的是往手指中间夹筷子,两个人拽,好在一会儿就昏死过去了。
我们有太多的耻辱和痛苦。我们无法选择历史,但是可以选择未来。为了光荣、光明的未来,我们必须诚实地痛苦地面对历史,并以同样的态度解剖、反省自己。
无论地头,还是蚕场,到了那儿,刚巧就是能看得见干活的时光。
一个秋天尾巴,加上多半个冬天,能挣300多元,顶个好长工扛一年大活。
老爷爷说,当晚向东走出20来里地,第二天又奔出20多里,到个叫黄家滴台的堡子。十几户人家,胡子大队在那儿,一百来号人,闹闹哄哄的,杀猪炖鸡,还搂人家娘儿们。
鸦片战争开始了中华民族挨打受辱的历史。不知其时中国的GDP占世界的比例,1870年是17.3%,比美国(0.9%)、英国(9.1%)、日本(2.3%)的总和还多。甲午战争前,中国军队100多万,日本8.4万,海军战舰吨位,中国7.8万吨,日本4.4万吨。1894年爆发甲午战争,1900年中国的经济实力(GDP占11%)依然高居日本(2.6%)之上,堪称亚洲头号强国。
一个20世纪发生两次世界大战,人类肯定出了问题,而且不是一般的问题。那我们呢?我说的是我们中国,我要说的是中国的问题大着了。
“真命天子”的皇帝,朝朝代代承包了这个国家,再把它承包给各级官员。从七品到一品的承包官们,自然要为自己的官帽负责,也就是为比自己大的官负责,最终都为皇帝负责。“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无论老祖宗留下多少至理名言,也无论出了多少明君清官,有多少盛世,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大体就是这样一种状态。至于老百姓能够排得上号的,就是没完没了地缴纳赋税,供官员们挥霍。“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既然国是官们的家,那在自己家里取用什么,还能有什么问题吗?
我的祖辈认定碾子沟的那个家,和那个眼看就要实现的发家梦,是毁于胡子。而我能认定的是,如果岳父参加了极可能是抗联的便衣队,或是当了伪警察,或是那一锹抡向了那个“矿山鬼”,我的妻子儿女就不会是今天的样子了。
更不用说到了“九一八”那个悲惨的时候,本来最该与这片黑土地共存亡的官们,也就是这片黑土地的真正主人,有的跑了,有的打一阵子降了,有的干脆就一头投进了能继续给他们乌纱帽的侵略者怀里。
据说人类的发明,约一半左右源自中国。今天踢得挺臭的足球,无论什么颜色的眼睛的外国人,还不知道世上有此物时,我们的老祖宗已经玩得很溜了。中华民族创造的灿烂文化,自会在人类文明的历史长河中流光溢彩。而中国的综合国力,则曾引领世界千年,其经济总量经常占到整个世界的50%以上。
老爷爷说,胡子不让“秧子”睡觉,看谁打盹了,就用烟袋锅子凿你,叫“熬鹰”。那人都熬得没骨头、没魂儿了,成一堆肉了。俺让他们生生熬了两天半,要再熬上两天,叫俺跑也跑不动了。
店主人回来了,说他的磕头弟兄到南边去招警察了,明个头半晌能回来。见岳父那眼巴巴的样子,又道:老弟,别上火,李甲长托俺的事,俺头拱地也得办。他要不给办,俺“削”(打、揍)他。
这天晚上,一帮人黑灯瞎火收工回来,刚进院子就被枪口对上了。值班做饭的二奶奶和一帮孩子,被绑在炕上,嘴里堵着棉花套子。

正经人家

高元亮老人说,张传福关单间,俺们这些人都是一屋子几个。那墙半尺多厚,手指头粗的棍子夹两层,糊上黄泥。张传福用筷子抠个缝,告诉俺们不要乱咬,就说是屯长让干的,不干不行,都往他身上推。一屋传一屋,一批传一批,用现在的话讲叫“统一口径”。
20世纪末,笔者到中国著名的将军县湖北红安采访,红安人讲的国民党屠杀当地百姓的情景,让我毛骨悚然。
干了几天后,就在东家和打头的都觉得岳父是个打头的料,岳父到处托人捎信让一家人都过来时,形势变了。用岳父的话讲,是“起便衣队了”。
老人说,老黑山宪兵队有个李翻译、王巡官,借审讯机会,把尹洪升踢死了。这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俺们庄稼人说不明白。有人说是张传福让他俩干的。反正叛徒死了,再没口供了,俺们这些人翻来覆去就是一套话。当时说要把俺们都杀了,把“胡子窝”二道沟的人都灭了。说是报到牡丹江宪兵队,一个大官没同意,让把张传福和俺们都放了。这个主意更歹毒,是想放长线钓大鱼,通过俺们了解抗联线索打抗联。这时二道沟已经设了警察所,几个“白帽子”,还有个“黑帽子”。可张传福领着乡亲们,就在小鬼子的眼皮底下,照样给抗联通风报信送粮食。
清知府3年,雪花银10万,那贪知府呢?干几年再升官了呢?封建专制造就了一代代大小贪官,把国家弄成了“官家”。腐败是瘟疫,是摧毁民心士气的原子弹。而当没了皇帝,一方天地一方诸侯,军阀混战,都想争个老大。家不和,外人欺,大而散,大而弱,弱大的中国就割地赔款,成了列强的盘中餐。
宪兵队先抓走张传福,之后又分三批抓走20多人,二道沟的青壮年男人被抓走一多半。
学生时代,老师和教科书上都说,中华民族是勤劳、智慧、勇敢的民族。这话没错的,问题却也来了。自1840年(大约是我的太爷爷的太爷爷那一辈,或者再大一辈)鸦片战争始,就不勤劳、智慧、勇敢了吗?没有呀?那么,勤劳却贫穷,智慧而蒙昧,勇敢又挨打、受辱,这是怎么了?是洋枪洋炮太厉害,洋人太强大?“强大”的反义词是“弱小”,没错,中国是弱,可从人口到领土面积,中国小吗?自有了方块汉字后,什么时候曾把“弱”与“大”两个字连在一起呀?
抗联领导明了张传福的处境,几次要他带家人上队。张传福说不行,俺拍拍屁股走了,乡亲们就得遭殃了。
岳父也要回本溪老家了,这才发现“证明书”没了。
张传福老家山东省日照县,1916年十五岁随父闯关东,在东宁县三岔口镇当脚夫,父子俩春来秋去成了“跑腿子”。1928年全家人都来了,在小乌蛇沟定居,开荒种地。
听岳父讲罢,金永学掏出张名片,把冻得不下水的钢笔放嘴里哈了好大一气,在上面写了两行字,让岳父交给永安屯一个姓顾的警察。又说,小市那个样子,你回去怎么活呀?富锦正在招警察,警察待遇高,咱不伤天害理,跟着混碗饭还不行吗?
不是岳祖父不爱土地,而是土地不钟情于他。一家20多口,只有十几亩地,光凭土里刨食养得活吗?待到归屯后,山边沟里的地不让种了,就剩几亩地了。
南北大炕,中间各有个挺大的长条柜隔断。南面炕头是太爷爷、太奶奶,领着一帮利手利脚的孙子、孙女,隔着长条柜是爷爷、奶奶的“房间”,北炕则由二爷爷和二奶奶、老爷爷和老奶奶各占一半。没有天棚的棚顶上,稍探出炕沿搭着四根杆子,通常是染成红色的宽大的家织粗布,像窗帘、幕布似的从杆子上垂落到炕沿下。东北人叫“幔子”,结婚了就要“挂幔子”。白天拉开,晚上拉上,把各个“房间”封闭起来。
本溪县城小市镇有个闵家街,我的岳父家就住在那里。他说是他太爷爷那辈的三个人,从山东济南府一个叫“小云南”的地方挑担过来的,还背着两个骨灰匣子,把爹妈爷奶的骨灰也带来了,慢慢地就有了一条闵家街。
拎块肉往回走,迎面过来辆胶皮轱辘马车,车上坐着个“白帽子”。岳父有心,怕警察,又不能不看,就觉得有些眼熟。雪光,阳光,逆光刺眼,怕认错了,手打眼帘再看,没错,就仗着胆子叫了一声:是金永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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