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甲斐，请多多指教。”甲斐很有礼貌地点头致意。

“不过，如果他是那种一无是处的男人，我早就丢下他不管了。如名望所说，他的确还算是个不错的演员。”

他用带点鼻音的娇嗲声，吐出这句非常没有礼貌的台词。斜肩的纤细身体套着有点松垮的鲜红色毛衣。蓄着稍长的褐色头发，白皙的巴掌脸上，有粗粗的眉毛、大大的眼睛。不过，这个毫无疑问可以列入美男子行列的容貌，却只会让人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偶像明星。

“这……”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位白须贺先生，没有妻子小孩吗？”枪中打断了医生滔滔不绝的话。

他低声回应道“啊”，稍稍转过头来：“我刚才一直在想一件事，这张桌子……”

“啊？”枪中好像正在想别的事，一时会意不过来，但是，随即恢复了正常，回答说：“啊，是啊、是啊。”

我只能说她是非常漂亮的女孩，至少，对我而言，是个美得无懈可击的女孩。如果要用楚楚可人等其他形容词来形容她，恐怕会是一堆赞美词的大串联。然而，有某种东西，不断从这些赞美词纵横交织而成的网孔中飘落，令我不由得坐立难安。

“不好意思，”枪中很没面子地对忍冬医生说，“他就是这么没礼貌。”

“不知道，我连这栋房子到底住了几个人都不清楚。”老医生抚摸着全白的下颚胡须，“我虽然年近60，却还是有很强烈的好奇心。今天正好去山后某个村庄办事，回来时遇到大雪，幸运的是，车子正好开往这个家的方向。

“对了，忍冬医生，我一直想问您，这里到底是怎么样一个家呢？这栋房子真的是非常富丽堂皇呢。”

“原来如此。”

芦野深月，25岁，本姓香取，名字一样是深月。身高跟我差不多，在女性当中算是蛮高的。

医生瞥了走廊一眼，说：“你们都知道这栋房子的背面是湖吧？这个湖面积不大，名叫‘雾越湖’，就是超越雾气的雾越。”

说完，立刻离开餐桌，走向隔壁房间。希美崎兰露出毫不在意的神情，瞥过餐桌旁的每一个人，立刻随后跟上。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门的另一九_九_藏_书_网端。

“不过，也难怪啦，人家是闻名天下的李家产业的公子嘛。”

“椅子？”

“我知道了，希美崎(kimisaki)是取自公子(kimiko)的发音吧？不用告诉我他们的本名，不然我会搞地更乱，不知道怎么记才好。坐在铃藤先生的隔壁的是……”

听到枪中这么说，医生猛摇头，晃动着下颚的肥肉说：“怎么可能，有的只是一般常见的现实而已。”

“对了，枪中先生，”大家快吃完时，忍冬医生对坐在隔壁的枪中说：“难得有缘相识，可不可以把大家介绍给我认识？”

“可是，枪中先生，你刚才说他姓‘榊’……啊，我知道了，那是大家的艺名。”忍冬医生把短短的脖子探出桌面，看着我，“那么，铃藤先生这个名字，就是笔名啰？”看我点了头，忍冬医生立刻把视线转回枪中，“枪中先生也是艺名吗？”

“当然，其他两位也非常漂亮，嗯……接着这位是‘名望奈志’先生吧？然后是……”老医生看着对面最后一个人。

热腾腾的大杂烩与蔬菜浓汤，是现在最好的食物。装饰架上的大时钟，指着下午6点过后的时刻。太阳已经下山了。因为寒冷和疲惫而遗忘的饥饿感顿时涌上来，我们一句话也不说，像刚从冬眠中醒来的熊，两三下就吃光了所有的菜肴。

没错，围绕在桌边的椅子只有九张。我环视室内，果然如枪中所说，到处都看不到那张多余的椅子。

“对啦，您说得也没错。”

“桌子怎么了？”

“他是现任社长的么子，也是所谓的浪荡子，是李家家族的异类。”枪中微微皱起眉头，“今年23岁，大学只读到二年级就休学了，好像也不打算毕业。因为喜欢演戏，就进了大学戏剧社，可是，一进去就跟人家吵架。正好他姊姊是我大学同学，就问我可不可以让他参加我的剧团，还拜托我照顾他。”

壁炉在正前方，也就是跟隔壁房间相反的位置，已经点上了火。刻有精致浮雕的混色大理石壁炉上，悬挂着一个非常漂亮的时钟，装饰着精致七宝手艺与纤细珐琅画。时钟两侧有小船形状的群九*九*藏*书*网青色玻璃杯，以及几个紫色玻璃配上莳绘的细颈瓶。这些既鲜艳又充满思古幽情的色调，让玻璃不再是玻璃，而是VIDR0(葡萄牙语，玻璃艺术)。

“您是指处在人的生死边缘吗？”甲斐幸比古颇感兴趣地推敲起来。

“大概是拿出去了吧。”我说。

忍冬医生搔着光秃秃的头，张大嘴“哈哈哈”笑着。

“您说得对，真抱歉，我疏忽了。”他拉动椅子，稍微离开桌子，向我们望过来，“从我旁边开始介绍，这位是刚才介绍过的铃藤棱一，他的旁边依次是甲斐幸比古、芦野深月，对面是榊由高、希美崎兰、名望奈志、乃本彩夏，他们都是上个月公演的固定演员。对了，你们轮流介绍吧，谈谈自己的年龄、出身地、兴趣、专长……”

“没错，那又怎么样呢？”

甲斐幸比古，26岁，本名英田照夫。身材非常魁梧，是我们之中最高大的一个，性格也最保守、最老实。微抿的嘴巴看起来不大，总是微微往下看的眼睛又细又长，总之，整个五官都跟他魁梧的身材成反比，非常纤细。如果再戴上一副深度眼镜，就像穿着白衣观察显微镜的学者。

“好美的女孩。”老医生看得直眨眼睛。

“唷，您的孩子都很优秀呢。”甲斐摸摸脸颊，一副很佩服的样子，“我以前也想考医学院，可是，成绩不好，很早就死心了。”

“特地拿出去？”枪中扬起了眉梢，“因为我们加上忍冬医生只有九个人，所以，特地把多的一张椅子搬出室外吗？”

“我叫乃本彩夏，请多多指教，医生。”乃本彩夏的语气亲昵，还对医生眨了一下银杏般的大眼睛。

“说真的，如果是一般人，可能会勉强将车子开下山去。可是，我从很早以前就一直想参观一下这栋豪宅的内部，甚至妄想，如果幸运的话，说不定还可以跟白须贺先生交个朋友。结果，情况完全超出我的想像。他们竟然要赶我走，我找了很多借口，例如车子没加防滑链啦，在大雪中很难开车等等，他们才勉强答应让我借住一宿。而且，不但没见到主人，还是一个表情冷酷的管家把我带进那个房间的。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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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进来之前，他们就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

“怎么了？”我问他。

“她叫希美崎兰，本名是永纳公子。”

“他身边的小姐是‘芦野’小姐吧？”

枪中跟我是十多年的朋友，他今年33岁，比我整整大三岁，可是，跟我一样，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据说，是大正初年某个豪族所盖的隐居处。可以在这种深山中盖这么富丽堂皇的豪宅，一定不是个普通有钱的人吧。我听说，那个人有点怪异，在这里隐居了一段时间。他去世后，这里成了几十年没有人居住的空屋。也可能是因为这些过去，所以这里的人把湖的名称加上‘邸’字，称呼这栋房子为‘雾越邸’，而不是以房子主人的名字来命名。

“饶了我们吧；枪中，”榊由高夸张地摊开双手，从椅子上站起来，“我们已经很疲惫了，请不要再叫我们做那么累人的事。”

“那里。”枪中指着对面最左边的坐位，也就是刚才榊所坐的位子隔壁，那里没有铺餐垫。“那个空位没有椅子，可是，我观察过整个餐厅，都没看到本来该放在那里的那张椅子。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那么，有个演员女儿怎么样？”乃本彩夏把上半身探出桌面，故意跟他抬杠，“您收我当养女吧，这样您就有一个当演员的女儿了。”

“所以，大家都称这栋房子为‘雾越屋’或‘雾越邸’。”

“我是芦野深月。”她静静微笑着。

战后，李家产业以生产电机产品为主，交出了颇令人瞩目的成绩单，成为日本数一数二的大企业。难怪忍冬医生会这么诧异了。

黑漆餐桌摆在房间的正中央，细长桌子的左右两侧各摆着四张与五张椅子，铺在桌上的枣红色餐垫的张数，刚好跟我们的人数一致，上面排列着盛好食物的全套餐具。

“三年前，这里突然开始大整顿，已经破旧不堪的地方也全部重新整修过。隔年春天，就恢复了人可以居住的景观。主人姓白须贺——全名应该是白须贺秀一郎吧，这个白须贺秀一郎，带着家仆一起搬到这里来。

“您是第一次进来这里吗？”

“我先走了，兰，到那边去吧。”

“那个管家九*九*藏*书*网吗？”枪中放低声音说，“那个人真的是太冷淡了。”

枪中仍继续思考这个问题，但是，不一会儿就喃喃说了一句“哎呀，算了”，毅然把视线转向老医生。

“我叫忍冬准之介，是在相野开业的医生。”老医生重新叙述了自己的名字，“不过，我真的很羡慕你们，怎么说呢，我觉得演戏是一件很浪漫的事。”

“你自己也许这么认为，可是，在我看来，你真是太纵容他了。”

“我并没有特别纵容他，该说的我还是会说清楚。”

“唷，真丰盛呢。”忍冬医生用高亢的声音欢呼着，第一个走向餐桌。我们各自从餐桌旁的手推餐车上拿起一条毛巾，边擦着未干的头发，边陆续就位。排放在桌子两侧的椅子非常漂亮，一样是黑漆边框，铺上蓝色的缎布。

“这个嘛，老实说，我也不清楚。”忍冬医生回答说。

“你看，这应该是一张十人坐的餐桌。”枪中卷起枣红色餐垫的一角。“每个坐位前面，都有一个银箔围起来的框框，总共有十个，所以，应该是十人坐的桌子。”

“问题是椅子的数量。”

看到老医生的模样，我觉得好得意。只可惜，我根本毫无资格拥有这样的心情。

两个小时前，在暴风雪中看到的淡灰色天鹅绒，清晰浮现在我脑海中。

进门左手边的墙壁，跟隔壁一样，是带点蓝色的玻璃墙，右手边有一个通往走廊的门。

“雾越邸……”

这个房间的结构跟隔壁房间一样，大小也差不多。

“医生也有属于医生的浪漫啊。”

“但是最奇怪的是，这群人完全不与外界接触。家仆当中，有一个是医生，所以，这附近的医生也完全无缘接近他们。家仆会到市内去买东西，可是，态度非常冷淡。刚开始，大家甚至传说，那一群人一定是做了什么坏事，被警察通缉，才逃到这里来。”

“我小时候很会画画，本来想读美术学校，可是，我是独子，只能选择医学院。所以，我一直希望我的孩子可以成为艺术家，从小就不断培养他们。可是，小孩子根本不会照父母的期望成长。长男继承我的衣钵也就 算了，连次男都说要当医生。这种地方根本不需要两个医生，他说http://www.99lib.net要去某个没有医生的村庄，现在待在冲绳的某个小岛上。本来还期望最小的女儿，结果她今年也考进了医药学院。”

“是吗？”

乃本彩夏，今年刚满19岁，本名山根夏美，是剧团中最年轻的一个。去年春天，高中毕业后，立刻离开她生长的伊豆大岛，来到东京，四处去剧团应征。长得娇小玲珑又可爱，可是剪了一头短发的稚气脸庞，却抹上了一层没有什么技巧的厚妆，所以显得很不协调，说得过分一点，甚至给人点滑稽的感觉。

“没错，”忍冬医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来医院的患者都会仔细盘算，应该来看医生，还是忍住病痛继续工作。留住一条命的患者，要担心医药费；病逝着的遗族，为丧葬费、遗产而阋墙。就是这样，除了现实之外还是现实。”

“抱歉，让我复习一遍好么？我从以前就不太会记人名。”忍冬医生说，“在那边的是李家产业的榊先生，嗯，的确长得不错，应该很受年轻女孩欢迎。那个跟他走的女孩，是兰吧？”

“唷唷，”忍冬医生发出惊讶声，“原来是这样啊。”

“不，我是本名。”回答后，枪中摘下眼镜，在镜片上哈了一口气。大概是觉得眼镜脏了，从口袋中掏出棉纸，仔细地擦着。

听枪中和医生说起管家，让我不禁又想起刚进这栋房子的情形……

“没错，我是第一次进来。我告诉你们，不过，这种事不能说得太大声，”医生放低声音说，“住在这里的，全都是一群怪人，完全不跟村里的人来往。”

“那家伙什么也不怕。”名望奈志的嘴唇间，露出栗鼠般的牙齿，“他有钱、长得帅，受女人欢迎。所以现在是我们剧团的灵魂人物。最近女观众暴增，都要归功于他那张俊美的脸蛋，而且，他的演技也还不错。所以，枪中当然不敢对他太凶啦。”

“没错啦，一般父母可能会觉得很骄傲。可是，对我来说，却只是希望落空，因为我本来希望两个儿子成为画家或小说家，女儿成为钢琴家。”

“很早以前就不跟村里的人来往吗？”枪中这么问。

突然，我发现枪中好像在想什么事，他用指尖摩擦着稍大的鹰钩鼻鼻端，目光固定在桌面上的某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