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洋两岸
第一节
目录
第一章 失意的恺撒
第二章 反攻
第二章 反攻
第三章 地狱之口
第三章 地狱之口
第三章 地狱之口
第四章 徘徊
第四章 徘徊
第五章 塔拉瓦环礁
第五章 塔拉瓦环礁
第五章 塔拉瓦环礁
第五章 塔拉瓦环礁
第六章 大洋两岸
第一节
第六章 大洋两岸
第七章 沿着密克罗尼西亚推进
第七章 沿着密克罗尼西亚推进
第八章 横扫塞班
第八章 横扫塞班
第八章 横扫塞班
第九章 “我回来了”
第九章 “我回来了”
第九章 “我回来了”
第十章 燃烧的冲绳
第十章 燃烧的冲绳
第十章 燃烧的冲绳
第十章 燃烧的冲绳
第十章 燃烧的冲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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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早上九点钟的样子,美奈子推开纸拉门,走到院子思。树坑和屋角还积着肮脏的旧雪。天空中,象用旧了的破棉絮似的,积云中又抖下新雪来。她走上街道,行人寥寥,日本战时的大都市冷峻得使人窒息。除了一点儿发霉的配给碎米外,什么都消失了。没有脂粉,没有手纸,没有火柴,没有煤油和煤,也没有其他日用品和副食品。一切工厂都在生产军火,一切轮船都在运军用物资,一切东西部拿去打仗,连人也走得冷冷清清了:年轻的送到中国和南洋战场,上了岁数的拿着竹枪在夜间巡逻。大街上时而走道“欢送入伍的行列,”表面上送行的和被送的都强颜作笑,其实连路人也感到悲悲切切,不禁扭过脸去。即使是青楼柳巷,也没有放过,隔三差五地来人高喊:“某君,捐献吧。把你的首饰和存款拿出来,前方将士为国捐躯呀,你有什么舍不得呢!”
三本柳同横手盆地的其他村落一样,蒙着白雪,结着薄冰,枯树寒鸦,寥无生机。如果没有战争,也许还有年轻人爽朗的笑声;战争一打开,它就成了一具僵尸——古典的、日本美的僵尸。
美奈子从走廊的玻璃窗上眺望远方的大地和天空。天空忧郁阴沉,彤云低压,抖落着茫茫的雪尘,地面上的木屋、高楼、寺塔、庙宇都蒙着雪被,树木和电线杆在寒风中瑟缩。寒风吹得单薄的木屋哗哗响,使她的心情更加压抑和凄冷。
矮小精干的杉本走上前来,行了一个军礼,然后自我介绍:“杉本瑞泽大尉。”
她露出她贯有的淡谈的微笑,表现出含而不露的礼貌,她淡雅高贵的风度,摄走了多少军人的魂魄。
“啊,我们同路。我的老家也在横手。”
第四天里,遇到了一股顺风,又挣扎了两天,终于进入了津轻海峡。风小了,但海流很急,船长显得非常紧张,甚至儿次启动了柴油机。美奈子终于看到了大尖角的陆地,她非常兴奋,然而水手们满不在乎。一件奇怪的事使她终生难忘:居然有一艘苏联的货轮,挂着全部航海旗从东往西穿过津轻海峡!
杉本沉默着。列车进入了横手盆地。机车只拖着四节车厢,在平原上轻快地喘着气。一过横手川,横手市就到了。
“我们岂止是辛苦,还要死的。”
她知道旅途上一定很艰辛,就换了一身藏青底碎白花的窄袖和服,腰系围裙,下身穿裙裤,双肩上斜系着揽袖带,一副下层妇女在劳动时的打扮。只有一条漂亮的红绿花腰带和她的头饰,才隐隐露出她的身份。
美奈子小姐草草收拾了一下纸板房。把一个江户泥金画的砚台盒和一帖高野断米的字帖用绸子包起来,准备送给老板娘寄存。她有时也练两笔字,多少平静一下艺妓生涯特有的烦躁。
她挎上自己的包袱,急匆匆地走着。大街上很少有公共汽车,连自行车也不多。据一位从马来亚回国的军人对她讲,许多自行车都征到南洋作战去了。山下奉文将军从马来半岛峰腰部的宋卡追击英军到新加坡;一千二百公里路全靠自行车当后勤车辆,叫什么“银轮部队。”自行车怎么能同汽车比呢?
“杉本君,你们军人很辛苦吧。”她先开了口,打破了沉默。
“一点儿也不奇怪。他们常来。”船长摆摆手。“我们同德国结盟,对俄国却保持中立。俄国船从美国运军火打99lib•net德国人,我们连管也不管。战争中真是什么怪事都有!”
没有任何人来接他们,站上非常冷清。内地的横手早就衰落了。年轻人抱着幻想到东海岸去,到朝鲜去,到满洲去,谁还想耕种打不了多少粮食的贫瘠水田?杉本陪着美奈子找到她的故乡三本柳村。她的父母已经过世,村里的同辈人出走的出走,出嫁的出嫁,竟无一个孩提时代的伙伴。岛国的人眼睛总盯着外洋,它的内陆衰微是无可避免的,也是无可奈何的。三本柳村只剩下几个妇叟,过来瞧瞧当年的美奈子。她们叫着她的小名,几乎认不出她来了。
杉本的话说起了美奈子女人的同情心。她挽起杉本的手,轻声说:“如果我能帮助你什么,请不要客气吧。”
她很快又变成了自己,一个三十出头的艺妓。“捷报”、“胜利”一类词对她再也没有什么感召力了。她的客人来去匆勿,面目难看,当初的热血激情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受着沉重的压力,梦中发出令人心跳的吃语:“完了,中途岛!”“完了,所罗门!”“完了,瓜达尔·卡纳尔!”她不知道这些地方都在哪儿,可是它们把精壮强悍的将军和大佐们压得透不过气来,喝酒常走神,和她调情也有一搭没一搭,情绪十分恶劣。“日本也许要倒霉了”。她担忧地想。
他们来到杉本的家。杉本家在柳田,离三本柳村四公里,沿着与奥羽铁路平行的公路往南走一小时就到了。他俩一路上谈了很多。杉本人虽粗,却很机敏,不失为一个男于汉。他讲了南洋战场上那些惨烈的海空战争,讲了美国人和他们发明的各种新武器,这方面美奈子一窍不道,只是默默听着。杉本讲起了死去的战友,他们死的时候,有的表情严肃,象赴一次盛会;有的极度痛苦,死亡成了解脱,有的面带微笑,把生死置之度外;还有的觉得生活刚刚开头,对人世不胜眷恋。只有一点是共同的,他们并不追求为什么而死,仅仅象乌儿一样收敛起双翅,等待着死亡。
金田美奈子打算暂时忘掉那双眼睛,忘掉东京青柳一带烦人的艺妓生活,忘掉那些恨不得把她吞掉的陆海军官兵,收拾行装,回到她的故乡秋田县横手市呆上一段时间。
杉本停住了歌声,他把美奈于抱到怀里,似乎这样可以减轻自己的创痛。
杉本说:“美奈子小姐,我从所罗门群岛前线回来,我知道战争的实际情况。”美奈子什么也没说,他们的脚踩在雪地上嚓嚓作响。
杉本大尉没有去计较,他陷入沉思。只有车轮在铁轨接缝处的咣咣声。火车沿着雄物川河谷通过了神宫寺。上车和下车的人都寥寥无几。后来才听说这车几天才开一趟。过了玉川上的桥,就到了大曲市。大曲市的古迹很多,著名的古四王神社就在奥羽本线边上。大曲在横手盆地西北边缘,稻田阡陌,渠道纵横,小桥流水,都被新雪和残雪覆盖着。丸子川上的木桥、茅屋,结着薄冰露出稻茬的原野,脱光了叶子的柳树,表现出一种静态的日本式的美。
“啊——”美奈子拖长了声调。平心而论,她不大喜欢杉本这种只有匹夫之男的军人,她喜欢文雅的政治家和企业家。然而在变成了异乡的故土,遇到一个邻人,也算是遇到了一个骑士。美奈子鞠了一躬:“请先生多关照。九九藏书网
美奈子送走了她的最后一个客人,一个酒糟鼻子的军火工厂老板真一介。真一介的工厂生产炮弹引信和其他一些美奈子听不懂的玩艺儿,他现在已经腰缠万贯。他每次来青柳,专找美奈子,甚至想把她赎出,可谓一往情深。
水手们不知道应怎样对待美奈子这个女人。她的装束是平凡的,然而气度高雅,使人敬而远之,只有船长跟她搭几句。她也乐得清静,海上生涯本来就够受的了,再加上粗野的水手……
翻过莽莽群山,白骨堆积在荒野中,
美奈子站在土崎的栈桥上,海风抖动着她的和服,她满怀着一股酸楚的乡土之情。整个秋田市都横展在她面前。秋田是一个历史古郡,可以远溯到结绳记事时代的大汤环状列石和古人的贝塚。秋田饱经历史上的战乱,元庆和天庆时期的囚徒叛乱,天长时期的大地震,延宝和享保时期的大火灾,渐渐使它衰朽了,被人遗忘了。太平洋沿岸的关东关西一带在近世的崛起,使日本海沿岸的北方城乡成了弃儿。只有秋田自己的儿女没有忘记它,十六年前,金田美奈于正是乘一艘同“冈山丸”差不多大的船前往东京,开始她新的生活的。
女人天性上是反对战争的。战争并不会使她们得到利益,却会夺去她们的丈夫、兄弟和儿子。美奈于对战争的形势不甚了了。她不象上流社会的某些女人,买了大地图,每天把日本小旗插在新占的岛屿和城市上。她更多地关心物价、日用品和食品。她离不开这些东西,也许是职业使然吧。
美奈子点点头。给注定要死去的人一个安慰吧,凡是去南洋作战的人,又有几个能活着回来呢?
东京去秋田县,陆路海路都可以走。走陆路,火车缺乏煤烧,长途汽车烧木炭瓦斯,翻越冬天积雪的奥羽山地和出羽山地随时会抛锚。一切好东西都送给军队了,给居民留下来的全是破烂儿。她的一个姐妹帮她联系了一艘机帆船。她决定乘船去,临合上房门前,她看了一下被客人揉绉弄脏的床单,皱了皱眉头。她应该换洗好床单,因为老板只租房子,其他诸事一概不管。她犹豫着,终于把床单放到水里。战时的配给越来越糟,肥皂已经很久见不着了,清水洗不干净污物,可是她必须处处节约。
“在此地遇上美奈子小姐实在难得。你到哪里去呢?”
日本列岛已经从太平洋战争初期的狂热中冷却下来了。人们知道战争根本就不是开玩笑的事情,随着瓜达尔·卡纳尔的“转进”,连外行人也看出战争的前景是晦暗的。他们麻木的脸上显出一种困惑,然后是听天由命,他们已经习惯了。
“战争非常残酷。”杉本看着茫茫的积云,沉重地说。“我们同时和中国、美国、英国、荷兰、澳大利亚作战。他们的人口十倍于日本,资源和生产能力二十倍于日本。我们杀死了他们很多人,打落了他们很多的飞机,击沉了他们很多军舰。但是,他们生产了更多的飞机、军舰和枪炮,更多的男人穿上了军装,源源没有穷尽。不等我们杀光他们,我们的资源已经耗藏书网尽,我们的年轻人也都死光了。”
我会为帝国而战死,连头也不回。
越过滔滔大海,尸体深在波涛上;
金田美奈于是从男人们身上体会“战争”的。也许,比起那些戴眼镜读《每日新闻》的妇女来得更直接,更富于质感。
她从政客嘴里知道了美国的油铁制裁,知道了中国大陆的战争已经陷入泥潭,他们气愤地告诉她:日本或者就此罢手,或者大打出手,把世界整个翻过来。于是,有了珍珠港,有了新加坡,有了马尼拉和雅加达。军人们势如破竹的进攻连她也兴奋起来,居然也跟着一群群围着收音机的人喊几声:“万岁!”她也奇怪,消失了的热情怎么又能流到血脉里。
她摆脱不了那种感觉:有个人经常在暗中盯着她,一双男人的眼睛,究竟是谁呢?
母亲杀掉了仅有的一只报晓公鸡,算是为儿子和他的女友做了一顿晚餐。美奈子知道东京的平民已经过得相当苦,设想到内地的农村几乎没有一粒米、一滴油。天很早就黑了下来,三个人就着灶火的微光聊天。美奈子看到墙上有一柄三弦琴,就取下来,试试音。琴长年不用,已经走了调。她就用走调的琴弹了一曲《劝进帐》。曲终,杉本和他妈都叫好。美奈子又弹了一曲《都鸟》。在一个暗无星光的雪夜,在广阔而空寂的原野上,雪沙沙地下着,三个人,一柄三弦琴奏着走了音的乐曲,也有一番凄凄切切的意境。不知怎地,杉本想起了拉包尔的热带的夜晚,迷乱的赤道的星空,那些疲惫而痛苦的日本士兵们,哼着一首歌。他不由自主地哼起来:
他笨拙地靠近她,双手不知放到何处,人也局促不安,活像个乡巴佬。他本来就从农村出来,凭着一股农民的机狡和天生的军人直觉,在太平洋上干掉了许多敌人的飞机,炸翻了敌人的船舶。他杀死过有教养的人,不等于他自己就有了教养。美奈子不是在青柳的房间里,杉本用钱就可以占有她。她如今在大自然中。他爱她,想占有她,但是在她面前有股自卑感。美奈子虽然穿得那么朴素,态度也非常谦和,仍然使他感到她有股居高临下的气势。
美奈子走过寒风中发抖的街区,大部分店铺关了门,开门的货架上也是空空如也。只剩当铺还有生意。南方新宿的御苑里,树林脱光了叶子,枝头挂着雪,一群寒鸦从林梢惊起,向海洋方向飞去,不久又旋回来,飞到皇居东彻苑和北之丸公园一带的地方,聒噪声令人心烦。
“苏联船!”一个水手指着镰刀锤子旗对右兵卫船长说。
“杉本先生,您要做什么?”
有时候,船长右兵卫给她送来一壶淡水和两个饭团,有时候送来一只咸鱼头。她吐得头昏眼花,也没吃多少。水手们闲下来,开始抱怨政府,渔网索具全用旧用烂丁,市场上连影于也见不到。柴油是从黑市上用高价买来的,根本舍不得用。他们的一些从军朋友的家属,已经接到了死亡通知书,相比之下,他们也许还值得庆幸,可是谁又知道哪天也会接到一份入伍通知书呢?
“冈山丸”在北海道的函馆港停泊了两天,卸下底舱中的货物——一些粗瓷器和铝饭盒,又装上些土产和干货。然后扬帆通过津轻水道,进入日本海。
日本海上阴冷荒凉九九藏书。北风挟裹着粗大的雪粒打在舱面上,结成一层冰壳。美奈子冻得发抖。船长一行人却高兴起来,又喝酒又唱小调,据他们讲:日本海是西太平洋最安全的一个海区,迄今为止,美国潜艇还未能闯进这个大湖里。
一艘破烂的机帆船,几个粗壮而野性十足的水手,舱面上滑唧唧的,一股鱼腥味和柴油味,它叫“冈山丸”,一条近海渔船,将载着她绕过津轻海峡去秋田县。
她的职业使她麻木。歌舞伎不过是体面点儿的卖笑生涯。在日本,这也并非什么不光彩的职业,说来还是源远流长。日本的妇女处于绝对从属的地位,男女间的性关系一向被社会容忍。她是妓女中高雅的一类,她自视优越于酒吧间的女招待。她能歌善舞,习文熟墨,收入不低。她是真正的艺妓。由于明治后现代潮流的冲击,今天的日本,传统的艺妓越来越少了。
她一个女人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东西?都是将佐、政客和经理们的事。她本来只应该注意和服和腰带的款式和花色,布袋神属下的寿司和汤,最多讲讲友禅上的图画和宗达的名画。她只要绞好脸,会按摩,讲究花道和茶道,把琴弹好,把男人伺候好。她记住了她不该记的事。
美奈子此行并没有明确的动机。她经常出走,看看外地天长节、游神节,到庙宇里烧炷香,到温泉里洗个澡。每逢心烦,她就离开东京。东京是一个疯狂的游涡,东京的一切都被扭曲了。她随风而去,兴致所至,随意飘飞。杉本请她,她就去吧。反正她明里暗里挨够了别的女人的骂:“臭娼妇,人家把丈夫送上前线,她却在勾引别人的男人。我们象男子一样在工场里甚至矿井中干活,想着为天皇打赢战争。她这该死的却打扮得花枝招展,什么正经事儿也不于,光拿钱。”她为此流过泪,她有她的苦衷。她又认命,命是天野大神定的,谁也无力抵拒。
秋田使她怀旧。这里有各种各样的神社和寺院:加茂神社、爱宕神社、四王神社,金照寺、藩主菩提寺和临济宗大悲寺。曲径通幽,香烟不绝,使人想起古代出羽国的繁荣。历史上秋田县也曾使出了它的蛮劲:阿倍比罗夫将军在齐明天皇四年(公元658年)率舰队由秋田港出发进攻朝鲜,曾被中国唐朝水师在白江打得大败。也许,从那时候起,秋田港就一路不振了。
一路顺风,秋田县的土崎港很快就到了,右兵卫船长指挥水手们卸下北海道的土特产。他还要在日本海打些鱼,卖掉之后,重新踏上归程。“冈山丸”是渔运两用的船舶。
“走吧。”杉本扶着美奈子的肩膀。美奈子伤感地呆立住不动。“到我家去吧,我父亲还健在。”
到了杉本的家,不巧,他父亲年老体弱,患风湿多年,到田泽湖畔的夏濑洗温泉浴去了。杉本妈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问寒问暖,可惜家里实在穷困,只好烧上一壶开水来招待。杉本突然想起在圣克鲁斯海战中击落的那个美国“蓝魔”队飞行员。他一定是很富有人家的子弟,要什么有什么。一个被灶烟熏黑的日本农家子弟,去杀死大洋彼岸另一个与他毫不相于的富人家的孩子,嫉妒心固然可以平抑,然而究竟又九九藏书是为了什么呢?
她挽好包袱,整整衣服,活动了一下麻木的腿脚,在头上包了块手巾,然后向车站走去。她的家还很远,还要坐火车、汽车、牛车,也许还要步行。
她时而焦急,时而懒散地走着,在雪地散乱的脚印中留下了她的木屐印。突然,一辆军车在她身边嘎然停下,一个熟人从车中探出头:“美奈子小姐,您这是去哪儿?”
他们坐上一列烧木柴的火车,沿着奥羽本线往东南开。一路上,大雪封山,银霜铺地,火车时而穿过漆黑的隧道,时而跨过冰冻河流上的桥梁。山林中几乎看不到人,偶而有一个小站或信号所,其余的地方,满目荒凉,却有股荒蛮的美,尤其和东京一比较,和南洋的雨林战场一比较,银装素裹的出羽山区算得上是仙境了。
一辆烧木炭瓦斯的汽车从街头驰过,车上坐着年轻的新兵,很多人还是孩子。他们的军装很单薄,脸冻得通红,声音嘶哑地唱着军歌。天上飞过一架飞机,它的发动机劈啪响。准是烧着劣质汽油:什么“辛烷值”!她想起一个飞行员曾对她讲过的话。他叫什么来着,啊!杉本瑞泽,一个大尉,想起来啦!就是他的眼睛,两道象狼一样凶狠的目光。她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顺路,上来吧!瞧,把您冻坏了。”
唱着咱着,杉本的眼泪流下来,嚎哭着。美奈子和杉本妈也轻轻地啜泣。美奈子拉过杉本的一只手,用自己的小手紧紧握住,很久很久。
第三天上,在富冈海岸外,“冈山丸”的全体乘员亲眼看到一艘日本货船被美国潜艇击沉。一股高大的水柱冒出来,一声沉闷的音响,好端端的货船竟一折为二,立即沉没了。“冈山丸”参与了救捞工作,只救起两名水手,他们几乎冻僵了。
“冈山丸”摇摇晃晃地出海了。柴油短缺,大部分时间使用帆,水手们非常忙碌,根本顾不上她。日本的许多水手都被征召到海军中,到南洋那些不知名的岛屿和海洋上作战去了。“冈山丸”的水手不够,风又不顺,弄得大家精疲力竭。美奈子躲在船舱的一角,由于晕船,肠胃翻搅,一个人静静地呕吐。
他对金田美奈子说:“如果我能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你肯嫁给我吗?”
她已经想不起这个兵营的形象了。不要紧,反正驾驶楼是暖融融的。卡车开得飞快,倒不妨碍那个斜眼的兵曹在她大腿上乱摸。
她能感到日本这个太阳之国被推上战车时的颤动。从满洲回来的军人带着狂热的野性。他们告诉她:中国东北那一大片泥土发黑的乎坦原野和起伏的山岗,盛产大豆,长满了森林。到处有煤和铁,河流中金沙灿灿——有的军官大方地送给她金戒指。共产党游击队躲在山林中骚扰,主要的威胁还是北方的俄国。满洲的煤、铁、木材被开发出来,已经成了日本工业最重要的一部份。
“横手。”
“旧江户川码头。”
“战争能打赢吗?”她冲口而出,连她自己也很吃惊,一个女人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她又感到了那双目光,不只是感觉,她被盯住了。她猛地回头,啊!就是他,杉本瑞泽大尉,她的心咚咚跳。
其实一点儿也不奇怪。这些事:所罗门和瓜岛,高辛烷值汽油,后勤弹药,运输船吨位,橡胶和锡,都是那些男人们牵肠挂肚的事,都是他们梦萦魂绕的事。他们感染了她,她也就记住丁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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