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洋两岸
第七节
目录
第一章 失意的恺撒
第二章 反攻
第二章 反攻
第三章 地狱之口
第三章 地狱之口
第三章 地狱之口
第四章 徘徊
第四章 徘徊
第五章 塔拉瓦环礁
第五章 塔拉瓦环礁
第五章 塔拉瓦环礁
第五章 塔拉瓦环礁
第六章 大洋两岸
第六章 大洋两岸
第七节
第七章 沿着密克罗尼西亚推进
第七章 沿着密克罗尼西亚推进
第八章 横扫塞班
第八章 横扫塞班
第八章 横扫塞班
第九章 “我回来了”
第九章 “我回来了”
第九章 “我回来了”
第十章 燃烧的冲绳
第十章 燃烧的冲绳
第十章 燃烧的冲绳
第十章 燃烧的冲绳
第十章 燃烧的冲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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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卫文磨抬起头,他的目光显得很疲倦。他的肠胃总是不好,大概是因为母亲衍子夫人刚生下他就患产褥热死去,他从小未得母乳的缘故吧。他最近对外声称得了“痔疮”,真情只有他一人晓得。
“大盐平君,我第三次组阁失败以来,这几年闲居家中,也反省日本如何走上战争之路。本来,政府制定了‘支那事变不扩大方针’,但是军部看透了政界虚弱的素质。陆军参谋本部总长闲院宫、次长多田骏、作战部长石原莞尔、陆军省的杉山元大将和梅津美治郎大将、朝鲜驻军司令小矾国昭大将全部主张扩大支那战事,他们表面上应付一下政府,实际上早已经在多年前制定了战略计划。即便如此,在政府大本营联络会议上也屡次发生冲突。
“昭和十四年以后,我军放弃了重点进攻。虽然攻占了中国的七个主要大城市,仍然无法政治解决支那问题。我们同蒋介石一直保持着谈判。我们进攻一松,蒋反而热哀于消灭共产党和共产军。我们本想把蒋拖得十分虚弱以后,迫使他签订城下之盟。不料,日本军部和政府反而失去了耐心,承认了汪兆铭政权。接着,在中国问题尚未解决的情况下,又同德意结盟,南下同英美开战。中国这块溃疡,终于把日本帝国整个烂掉……”
日本在一种变态的苦斗中发展,生产出自己的商品,但却没有市场了。市场早让列强瓜分完毕。日本国小人少,资源贫乏,资本无法流通和周转,只得向外扩张。它的扩张路线是一条传统路线,渡过对马海峡,侵略朝鲜;渡过鸭绿江,侵略中国。也许,根子就在这里。以后的事,无非是越来越大,无论是哪届政府还是哪个人,都刹不住日本扩张之车了。
冈田嘟噜了一句:“不行。”
近卫随声看去,见到一位很有生气的青年,腰板挺得笔直,一看就知道是位退伍军官。他穿着西服,右臂的袖子空荡荡的,用一枚别针别在衣服的下摆上。他的眉毛浓密,眉心有一粒黑痣,使他显得与众不同。
“很可惜。我们错过了良机。当时的国际形势对日本极有利。国联虽然谴责了日本,但一纸空文,毫无效力。美英袖手观望,美国还继续供给我们石油和废钢铁;一切远非想象中那么严重。我们在战场上节节胜利,中国国民党人正热衷于打共产党,蒋介石也通过各种渠道表示愿意谈判。但是我们却提出使对方无法接受的四项条件。迫使国民政府和蒋介石总统处于进退维谷的窘境。陆军内部也发生了分歧,多田骏和石原主张北进对付苏联,支持政府的谈判;而东条、梅津一伙‘统制派’则认为必须彻底征服中国,把中国变成‘第二个满洲’。这种分歧使谈判发生混乱,受到掣肘。
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宣言
大盐平看了一眼。
他富于幻想,有时变得神经质,也许和他五岁的时候得过轻微的癔症有关。他的经历充满着戏剧性,见过日本最有权势的贵族西国寺公望,见过中国国民革命之父孙中山,遍游欧美诸国,出任贵族院议长,经常以“亲美英派”自居。陆军部的人却把他称作“一个年轻的公子哥儿”。
近卫又叹了一口气,轻声历数着日本的明治史、大正史和昭和史。仿佛一出煊赫的正剧已近落幕,一位报幕员为了提醒观众不要忘掉剧情,再次讲述一遍舞台上演过的剧情和演员。
日本虽然从明治维新以来已经七十余年,封建势力仍根深蒂固。天皇之下的元老、贵族院、地主仍有可观的势力,他们在政府里有自己的代言人。他们确实已经老朽,尸布裹身,在日本列岛的弥天风雪中瑟缩,但还凭着自己内心中的一点儿余火死死赖在社会舞台上。
近卫一直在细细品茶,很长时间保持着沉默。现在,他似乎从历史的乱丝中理出了头绪:“诸君,支那事变到大东亚战争,这段时间我大半主持政府。中国问题消耗了我全部的精力。中国的辽阔,远超过想象,它不是在地图上一看就能明白的。中园内陆,大部分是山地、丘陵和湖沼。在这么大的地方,日军部队虽然精锐,也只能占据城市和交通线。只要中国军队继续抵抗,我们并没有实质性的办法。军部在实际上从来没有任何确定不移的大计划。所以,中国问题必须政治解决。即我们通过中国人去治理中国,象满洲一样。如果我们增派二十几个师团攻占重庆,消灭了蒋介石的国民政府,还是无法获得政治解决,反而会使共产党愈加壮大。在中国政治中,共产党虽然人数有限,却是公认的除国民党以外的最强的政治力量。希特勒的军队消灭不了南斯拉夫铁托的共产军,更不用说苏联斯大林的共产党政权。我们也一样。共产党是一些狂热的共产主义教徒。”
此外,日本政坛上还有一些其他小资产阶级政党,芸芸众生,不足挂齿。而工人阶级的代表共产党,如同德国共产党一样,遭到血腥的残酷镇压,党员非死即在押,眼看着军阀政府为所欲为,一筹莫展。
乐哉何所忧,所优非我力。
冈田启介向近卫介绍说:“大盐平君是清冈正照君介绍给我的。他参加了荷属东印度战役和瓜达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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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纳尔战役,对南洋的战事有很精辟的见解。大盐平君在家中研究了日本近代史,特别是大东亚战争史。他在海军中还有几个朋友。年轻人,后生可畏,近卫公爵有什么军事方面的事情,尽可以问大盐平君。他有真实的质感。”
日本人忍受着恶劣的居住条件,粗粮的饮食,在亭子间似的工场里干活,在鸽子笼似的房间里生活,除了四张榻榻米的空间和一张桌子外,几乎一无所有。在木头房子和纸糊的墙里,住着一群梦想独步世界的黄种人。那房子同飞鸟时期和德川时期没有什么两样,一旦着火,大火蔓延,会成片成片地焚光烧尽。大正十二年的关东大地震,死者十万余人,大部分死于火灾。如果美军丢下燃烧弹,后果不堪设想。
被称为“近卫”的人,就是三度出任日本首相的近卫文磨。
一方面,天皇、元老、重臣、贵族院、地主、垄断资产阶级、政党人士软弱无力,息事宁人,明哲保身,束手无策,他们怠慢、腐朽、颓废,充满了各种缺点和弱点;另一方面,军部本身屡施奸诈,迭设阴谋,胁迫恫吓,专横不法,独往独来,甚嚣尘上,其他政治势力黯谈而无光。可是,当中国军民拖住了日本陆军主力部队之后,美国海军又打断了日本海军的脊梁骨,庞大的军阀之山形将颓倾,日本各派政治势力又蠢蠢欲动。他们视力的焦点,都集中在近卫文磨和他周围的一伙人身上。
中国新文艺运动的历史,才只有短短的二十年。在这二十年中,内忧外患,没有一日稍停,文艺界也就无时不在挣扎奋斗。国土日蹙,社会动摇,变化无端,恍如恶梦;为唤醒这恶梦,文艺自动的演变,一步不惜的迎着时代前进。从表面上看,它似乎是浮动的,脆弱的;其实呢,它却是一贯的不屈服,不绝望;……芦沟桥敌军的炮火,是缠紧了东北四省的毒蛇,又向华北张开血口。由华北而华中,而华南,京沪苏杭继成焦土,武汉湘粤迭受轰炸。我们几十年来千辛万苦所经营与建设者惨被破坏,我们的父老兄弟姐妹横遭屠杀奸劫,连无知的小儿女,也成千论万地死在暴敌的刺刀下。日本军人以海陆空最新式的杀人利器,配备着最残暴的心理与行为,狂暴代替了理性,奸杀变成了光荣,想要灭尽我民族,造成人类历史最可怖可耻的一页。除非我们全无血性,除非我们承认这野兽应在世界上横行,我们便无法不舍命杀上前去。为争取民族的自由,为保持人类的正义,我们抗战;这是以民族自卫的热血,去驱击惨无人道的恶魔;打倒了这恶魔,才能达到人类和平相处的境地……
近卫也站起来:“中国的战争我没有办法,太平洋战争我更没有办法。当然,能从中国战场抽出部队去守卫太平洋岛屿,战争也许可以多打一阵子,但终究无法取胜。日本国民的精神支柱是天皇制,无论如何,天皇制垮台我们也就垮台。”
“我觉得我当够了陆军的傀儡,所以我要站到台前,代表日本政府公开说话。
近卫文磨说:“假如东条下台,下一届内阁同意无条件投降,盟军将占领整个日本。诸君,如果你们读过美军心理战部队的宣传大纲,就会知道:美国人踏上日本列岛的第一件事,就是废除天皇制。天皇制废除以后——”近卫苦笑了一声。“咱们这些贵族、元老、重臣,也就树倒猢狲散啦”,他转向冈田:“这种结果是你能够接受的吗?”
近卫又说:“东条已经惹得天怒人怨。他罢免杉山元帅以后,在‘统制派’内部也激起一片抗议之声。他必然下台。但是,我也苦于找不出一个结束战争的办法。
自从东条英机上台后,近卫文磨一直隐退在家中,唯恐躲得不够远。他经常在自己众多的别墅中东住住西住住。即使如此,宪兵队特高第一课课长中野正刚大佐,仍然派出自己的鹰犬,牢牢地控制着前首相的行踪。
“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守住塞班吧。对于一个被打败的国家,谁也没有发言权。”
“蒋介石是一个心胸狭窄,没有受过教育的小人物。他的思想有儒家成份,手段却是上海滩上黑社会行帮的一套。他的周围尽是庸才和阿谀奉承的人。他和宋氏、孔氏家族及其兄弟姐妹、甥男侄女们形成一个宫廷集团,控制着中国的政治、经济、金融和外交。军事上则是由几十个地方军阀各自为政,他们同蒋保持着松散的联系和从属关系。表面上,我们的对手似乎是这么一个五十七岁的政客,一个很右的反共分子,一个中国名义上的总统和总司令。但是如果我们把他打败了,消灭了,结果也许会更糟。”
裕仁天皇时期,可以说是一部激荡的昭和史。军部、政府和财界,在扩大侵略的大方向上并无本质性的分歧。问题就出在侵略中国上面。伴随着一九二九年的世界性经济危机,日本产业界也面临崩溃之势。工业倒闭成风,产品大量积压,成千上万的工人被抛上街头,农民也纷纷破产。早在日俄战争时代,日本军阀就看出了中国的软弱。在产业界和财界的支持下,悍然侵吞了中国东北,当时的犬养毅内阁默认了这一行动。中国的国民党政权正忙于围剿共产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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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军阀也互相混战,国联对日本的行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英国甚至暗示关东军去对付苏俄。日本军阀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中国的东北三省,同时也解决了日本的经济危机。由于仗打得太顺利,日本军界和政界普遍产生了一种错觉:中国腐朽不堪,只要一击就可以坐收全功。近卫文磨第一次当首相,起码他是这么想的。
四周的人沉默着,静听近卫在轻轻地演说。近卫的口才极好,他的家族世代为贵族,他长年周旋在上流社会的社交场里,沿着一条最典型的贵族道路走上权力和威望的顶点。他上的是贵族女校附属幼儿园,泰明小学毕业,在学习院中等科毕业,然后是一高和东京帝国大学,专攻哲学,受过日本著名学者米田庄太郎和河上肇的教诲,二十六岁就以世袭公爵身份成为贵族院议员。他不满东京帝大的帝国气派,转到古色古香的京都大学改学法律,又受到西田几多郎和户田海市这些名家的影响。在日本上层人士中,很少能找到象他这种博学多才的人了。
(一九三八年)
在日本东京永町、狄洼、轻井泽、箱根、汤河原等地。有一种风格独特的别墅。本世纪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初,任何人一靠近这种别墅,就会受到警卫的严厉呵斥。人们只能远远看到别墅的围墙中长满了松树、丝柏和枫树,灌木丛间开着五彩续纷的鲜花。
“必须出来阻住他们。我建议你召集一切反对东条的力量,发起一场倒阁运动。如果东条顽抗,我们就除掉他。我认识一位叫清冈正照的年轻人,他愿意从命。机会很多,皇宫和军队中都有我们的人。东条内阁一完蛋,政权就是我们的啦。除了皇道派军人支持我们外,还有财界的池田,旧政党人士鸠山,加上平沼、若枧,你和我,完全能负起领导日本的重任。”
他伸出一只女人般的纤弱的手,与几位客人一一握了一下。大盐平觉得他的手冰凉。
冈田指着其中的一篇,用修剪得很好的指甲在下面划了一下:“中国的问题,七分政治,三分军事,你看看吧,你的中文不是挺好吗。”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照潮州路八千。
一九四四年三月底的一个夜晚,在东京狄外庄的那个别墅里,所有的窗户都被厚厚的窗帷遮住。屋里,电灯罩套上了遮光伞,昏暗的光线洒在模糊的贵族气派的豪华家具上。屋中的客人看不清墙上挂的一幅葛饰北斋的名画《布袋》,却可以隐约辨出一首草书的诗:
“近卫公,”一位老人开腔了。“我们已经丧失了马绍尔群岛,拉包尔被包围封锁,新几内亚的阵地越失越多,东条首相彻底失去了人望,日本在这场战争中正在输掉。我们必须采取行动,否则,一切都来不及了。”
冈田这才又开了口:“我们也还是太不了解中国人了。无论如何,现在的中国已经不同于日清战争时代的中国。希望用武力来换取一纸条约,恐怕是办不到了。中国发生了变化,中国国民的思想发生了变化。随着我军深入中国内陆,同中国军队和游击队交锋,不单是下级士官,连高层指挥官也感受到这种变化。这种变化,也许就是那种迫使日本四年半时间、牺牲百万人而无法解决支那问题,最终发动了太平洋战争的一个原因吧!”
“我那时的思想发生了转变。”近卫严肃地说。“如果说有责任的话,我丝毫也不打算推卸。十二月十三日我军占领南京,我在一周后的内阁会议上通过了‘处理事变纲要’,我预计对国民政府采取强硬态度是谈判成功的捷径,我想起签订‘马关条约’的伊藤博文首相。我当时认为今后不一定期待同南京政府实现谈判,准备另行收拾时局,以对付南京政府的长期抵抗。昭和十三年(即1938年)一月十五日,国民政府就和平条件的详细内容提出照会,我根据一月十一日御前会议的方针,宣布‘今后不以国民政府为谈判对手’,对现存的中国中央政府,日本帝国打算予以消灭,并促进新兴中国政权的成立。从此之后,日本自动地彻底采取了同中国进行全面战争的方针,坚决支持汪兆铭政权,和平的希望消失了。”
突然,屋外响起尖厉的空袭警报声,还有嘈杂的人声和消防车的钟声。细川中佐一个箭步窜到窗外,他撩开幔帐,天已大亮,人们不知不觉之中竟议论了一夜。细川有些紧张,他悄悄地问“我们是不是躲一下?”
“冈田君”,近卫叹了一口气。“东条以后,日本政府又向何处去呢?我们如何来结束这场浩大血腥的战争?罗斯福总统在卡萨布兰卡宣布了‘轴心国无条件投降’的声明。当初,德、意、日三国在野的反对派都死了心,国亡家破,除了破罐破摔,把战争打到底,让盟国遭到更大的损失,也许会把‘无条件’改成‘有条件’外,似乎没有别的出路。意大利投降之后,日本国内也有人提出‘意大利方案’。冈田君,我毫不怀疑能搞垮东条内阁。实际上,它已经四面树敌,岌岌可危。日军再有一两次大的失败,比如塞班岛失守,东条必然下台;”
上了点儿岁数的冈田严肃地对近卫说:“近卫君,东条英机已经实行了彻底的个人独裁。他兼任首相、参谋总长、陆相、内相、文部相、外相和军需相。‘统制派’军人完全掌握了日本政权。今天的日本已经由陆军部来控制,连产界和财界的实力人物小仓正恒、村田省藏和乡诚之助等人也被排斥于内阁之外,消声敛迹。更不要说是宫廷的重臣元老了。秩父宫君曾说过:‘东条也许会成为东条天皇或者东条幕府吧’。太平洋战争开战以来,军阀门昏头昏脑,到了发疯的地步,他们要带着整个日本民族从清水的舞台上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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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在一旁听的冈田开口了:“大盐平君,你没有去过中国战场吧?”
“由于我军在华北和华中的顺利进展,我也从消极变为积极,终于在第七十二次临时议会上发表了那次广为人知的演说。我记得是这样说的:‘今天,中南支那的战局已经扩大了。我认为消极和局部的解决是不可能的。作为利剑斩乱丝的积极全面的方针,是给予中国军一次重大的打击,迫使中国政府和军队放弃其错误的排外政策。如果中国政府真能反省,今后我国将与之共处,城心诚意地发展东洋文化和东洋和平。’
清夜有佳光,间堂得独息。
“我们开进了华北,都有一种错觉,以为歼灭了国民政府的军队就可以占稳一个地区啦。在珍珠港以前的四年半中,我军仅在华北即进行了二十八次军以上的会战,给了国民政府军沉重的打击,将他们逐退到陕西、河南、江苏北部一带。然而,中央军一走,共产党的部队乘虚而入。日军因兵力有限,又要进行机动作战,只好集中在大中城镇和交通线上,广大农村终于成了共产党和八路军的天下。开始,我们并不介意共产军,经过太行山、五台山一系列激烈的伏击战以后,我们才意识到共产军的厉害和中国政治的复杂性。”
冈田启介是朝廷重臣。他在近卫文磨的三次组阁、特别是第二次组阁中起了重要作用。日本的政治制度同政治现实一样复杂,它与清淡典雅的日本风景画相反,带着各种污迹、混色、血腥、铜臭、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种种畸形现象,乱如蛛丝,迷如八阵图。随着政治、经济、特别是军事形势的每一次变化,它的万花筒就变化一次角度,镜中的彩色玻璃重新排列组合,呈现出新的图形。外人乍看,扑朔迷离,云遮雾绕,不得其要领。
冈田启介和其他客人从狄外庄别墅退出来,院里,春意盎然,一些花木都绽出芽蕾,阳光也很灿烂,在多云雾的东京算是个好天气了。如果没有战争,公园里会挤满了欢蹦乱跳的孩子。然而,美军的利刃一天天逼近帝国的疆土,陆军拖在中国的泥沼中出不来,海军屡次失败,丧失了信心。连近卫公爵这样的聪明人也毫无办法,只能空泛地回忆以往的失着。瞻望前途,大盐平内弘心情沉重,不知出路何在?他知道了日本之车是怎样冲下悬崖的,却不知如何挽救它。
大盐平读着这段文字,仿佛看到了千百万张愤怒的脸,仿佛看到成千上万的中国军民,迎着日军的炮火,前仆后继地冲杀,不屈不挠。他拿剪报的左手在微微发抖。
近卫的思路被拉到七年前的那些紧张激动的日子。芦沟桥事变同柳条湖事变一样,是军阀把政府拖入战争的沼泽。本来,一度达成的就地停战协定,被华北派遣军司令官撕毁了。接着又入侵上海,南京屠城,都是军队先斩后奏。那一年九月四日,他召开了第七十二次国会临时会议,会议信景还历历在目。
条幅完全用汉字,草书写得相当潇洒。
千代子收拾完盘碗,又鞠躬,终于出去了。大家把话题集中到实质性的问题上来。
“近卫公爵,日华战争开始于昭和十二年,当时,殿下正在主持日本政府。从芦沟桥事变到珍珠港事变,难道我们就没有结束战争的机会吗?如果有,我们又是怎样错过的?请您指教,无论今天的战争结局怎样,历史的教训必须告诫后人。”
他虽然已经下野,周围却始终聚集着一群政客和军人,他永远是他们的无冕之王。太平洋战争之初,日军势如破竹,全国沉浸在“万岁”的狂欢个,大街上行人如痴如醉。熟人来向近卫祝贺,近卫未置可否,仅题了一首五言俳句:
他心中蒙着大团的阴霾,炫目的春天的太阳,一下于变得黯淡无光。
“日本昭和时代的历届政府,一直跟在军部的屁股后面走。我们有过许多次结束战争的良机,在我任首相之前和之后都有过,然而全都错过了。现在,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了,后悔也没有用。弄不好,明治以来七十六年的成果全要付诸东流。而且,日本将在外国占领军奴役下苟延残喘,永无复兴之日。”
室内的空气沉闷而浑浊,收音机里传出一曲日本的民间小调。
他注意到近卫文磨的目光,很坦然地自我介绍:“我是藏书网大盐平内弘,前第八方面军少佐参谋。在拉包尔负了伤,现在已经退役。”
他讲到美国海军准将佩里打开了日本的门户,引起日本的混乱和思索。明治维新,日本上下全力变革,发展生产,富国强兵,从大举兴办生丝工场到出口“南洋姐”到东南亚。日本人一分一厘地积累外汇,换机器,换技术,换枪炮。从精神上和实际上向白人请教,拼命生产,改进工艺,周转资金,开拓市场,日子紧得透不过气来。
如汝远来应有意,好收我骨瘴江边。
近卫抬起他苍白的险。他那日本式的短发、浓眉、仁丹胡子,在灯光下清请楚婪。大盐平从未如此接近地看过近卫。当年,他声名赫赫,日程繁忙,哪会有工夫同他这个小人物长久谈心。
细川以前线指挥官的身份,讲解了华北的战事。那是一场日军无法打赢的游击战争。正如拿破仑无法打败西班牙的游击队,康华里斯无法打赢华盛顿领导的北美民军,希特勒也无法对付白俄罗斯森林中的苏联游击军一样。总有一天,游击战争会写入军事学的正史。细川讲了许多故事,说他的部队同八路军游击队作战多年,没有目标,疲于奔命,一事无成,只有烧杀泄愤。“黑夜是游击队的。他们是中国的‘自由射手’。他们有几百种作战方法,从埋地雷到把死狗丢弃到碉堡前。他们有时候也会集中起来作战,采用奇袭、伏击和破袭,甚至能消灭整个联队的日军。象平型关、娘子关、长治、黄土岗和中共军称为‘百团大战’中的一些战斗。国民军虽然也打仗,但战斗意志差,往往很快地撤退。实际上华北的日军部队,百分之七十用来对付中共军。据华北派遣军昭和十八年综合战报:在本年度交战一万五千次中,和中共作战占七成五。在交战的二百万敌军中,半数以上也是中共军。在我方收容的十九万九千具遗尸中,中共军也占半数。但与此相比较,在我方所收容的七万四千俘虏中,中共军所占的比率则为一成五。这一方面暴露了重庆军的懦弱性,同时也说明了中共军交战意志的昂扬。”
大盐平向近卫鞠了一躬:“请多指教。”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念身幸无恨,志气方自得。
大盐乎点点头:“我虽然在三十八师团服役,却只参加过香港登陆战。”
这时候,近卫的妻子千代子夫人推开门,她向在座的五位客人分别鞠了一躬。千代子是毛利高范子爵的次女,出身望族,识文达礼,很有淑女风度。
冈田启介站起来。“近卫公,久扰了。我们该走了。日本正面临着一个严峻的时刻,国民希望您能站出来,东条垮台近在眼前。您必须有这种准备。”
细川的部队为对付中共军,采用了日本人智慧所能想出来的所有办法,其中大部分大盐平连听也没听说过:“烧光”、“抢光”、“杀光”三光政策,“扫荡”和“蚕食”,“分进合击”和“铁壁合围”,“拉网”和“梳篦”,“囚笼”和封锁沟,堡垒和公路网。结果虽然杀死了一些中共军和大量平民,日军损失也相当大,部队陷在山东、河北、山西一带的平原、丘陵和山地里,无法自拔。
冈田站起来,去掉电灯上的遮光伞,屋里亮多了。他走到一排古色古香的书柜上,很快地找到一本书,把它递给大盐平。那熟悉的样子,仿佛是在他自己家里一样。
大盐平听完以后,表情平静。这一切他早就已经透彻地分析过了。他说:“近卫公爵,除此之外,明显的机会还有两次。一次是昭和十三年攻略广州武汉之后,战争陷入相持阶段。一次是德国入侵波兰,殿下发起‘新体制运动’,第二次组阁,未能利用中国政府的软弱地位。等军队进入法属印度文那,再同美国谈判,已经迟了。日本出尔反尔,在这个世界上有谁会相信日本的诚意。但有一点我不明白,公爵,为什么我们投入了国内的十二个师团以后,能在半年内把美、英、荷兰打得一败涂地?要是把这些精锐师团投入中国,不是早就可以从军事上解决支那问题了吗?”
大盐平打开书,才发现是一本剪报,全是中文的,是主人从中国报纸上精挑细选下来的。
近卫苦笑了几声,凄凄切切。提起共产党,触发了他的隐痛。当年,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因为苏联共产党间谍佐尔格和尾崎秀实一案,被迫辞职的。
谁来收拾这个摊子?赋闲在家的公爵是否会第四次组阁呢?“冈田君,”近卫回答说。“你有何高见?”
冈田补充说:“后来,日本军人和政府才悟出中国政治的内幕。原来是国民党和共产党进行了十年血战,蒋介石终于把毛泽。东、朱德围困到陕西省北部的一个偏僻角落里,眼看要聚而歼之。日本的入侵,促成了西安事变,国共两党联合。实际上,国民政府是一个失去了人望的腐朽政权,国民军并不打算认真作战,他们同共产党矛盾重重,磨擦频繁。
近卫文磨插话说,细川中佐是他很信任的一个军人。
千代子夫人说:“文摩,已经十一点了,该吃胃痛药了。我烧了点儿鸡肉、牛肉和你喜欢吃的鳗鱼,你就吃点儿吧。各位客人先生们,我为你们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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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茶和夜宵。打扰了,请原谅。”
息影政坛后,他的病反而加重了,呼吸系统本来就不好,肠胃也越来越坏。近卫从来不抽烟;现在,连酒也很少喝了,尽管他酒量相当大。
大盐平镇静地说:“不要紧,美军的B-29远程轰炸机还远在印度的杰克利亚、卡拉克布尔等机场。要想达到日本本土,还得转场到中国成都的彭山机场或桂林机场。真正的空袭将在夏天。今天如果有敌机来,可能是美军航空母舰的舰载机,进行杜立特中校那种打了就跑的偷袭,不必惊慌。”
日本的资产阶级也不是乳臭未干的黄毛小于了。它早就已经完成了资本的集中和垄断。日本产业康采恩中间分为新老两股财阀势力。老牌的三井、三菱、住友等集团已经控制了日本列岛的经济金融命脉;用中国东北和朝鲜资源养肥的“满州重工业”、“日本氮气”、“日本苏打”和“森”财团,也达到同老财阀们分庭抗礼的程度。尽管产业界和财界咄咄逼人,同军阀和皇族相比,在军事封建主义的日本,它们的政治力量还弱,观点也模糊不清。它们乐得跟随着军阀的侵略战车,到广阔无垠的异国疆土上去吮食其他民族的膏血。它们是缠在军阀和封建之树上的巨大的攀缓植物,看起来似乎枝繁叶茂,繁花满天,实际上自私自利,并无定见。一旦大树将倾,也就作鸟兽散了。
冈田双手压在漆桌上,眼睛里流露出热烈的期待:“近卫君,咱们干吧!”
一位身穿军官服,佩中佐军阶的人接着说:“冈田说得有理。”因为他一直没发言,大家很少注意他,他自我介绍说叫细川谦介。“我一直在华北和华中作战,或许,我能向诸君提供一些战场的感受,帮助诸君得到正确的结论。”
从表面上看,日本国民皆尊崇天皇:明治时期是睦仁,大正时期是嘉仁,昭和时期是裕仁。其根源可以远遡到两千六百年前神武天皇立国的时代。按神道教的教义,天皇是太阳女神之子,而日本正是太阳女神庇佑下的岛国。没有这种对天皇的个人忠诚,军阀是不能把一亿国民绑上自己的战车的。
近卫似乎并不在意,胜负于他纯系身外之物。然而,随着战争走向失败,不但特高课收敛了气焰,连东条对他的态度也开始变了。现政府正在输掉它发动的这场战争,而且,其后果远远超出日本人最坏的估计。根据开罗会议和德黑兰会议,日本必须无条件投降,吐出从“九·一八”柳条湖事变以来侵吞的一切土地,甚至吐出朝鲜和台湾,那还是明治时代日本占领的外国领土。
近卫公爵今年五十三岁了,显出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他身高五尺七寸,穿着规矩的和服。他年轻的时候爱穿西服,兴趣却是日本式的:古玩,字面,绘画,藏书,特别注意收藏中国古书。这方面他有很高的鉴别力。他的清秀中带着沉静,在狂热的日本人中显得鹤立鸡群。尽管他年轻的时候玩过高尔夫球和棒球,还粗通一点儿马术和剑道,但他的身体始终没能好起来。他出门的时候随行人员中专有一人背着药箱,汽车的暖气也经过改装。
一位年轻人打断了近卫的回忆。
人们开始平静下来。果然,一会儿,长长的警报解除声响了,喧嚣的空气又恢复了宁静。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裹朽惜残年。
娴雅美丽的千代子夫人一出现,打破了室内的沉闷气氛。天色已经很晚了。东京的供电时停时续,房间里备着蜡烛。大家随随便便地吃了几口,聊了几句无关的话,诸如:美国已经生产出庞大的B-29轰炸机,正准备把它配置到中国和印度战场,准备远程轰炸日本本土等等。还说了些物价,民用品生产已经降到危险点以下;社会上流传着失望情绪等等。
他似乎是抱着“所忧非我力”的信念来度过战争时期的。他最信任的尾崎秀石被捕以后,他对政治感到幻灭。尾崎是苏联间谍佐尔格先生的助手,近卫也受到了牵连,几乎被迫出庭。特高一课在近卫宅中安装了窃听器、微型麦克风和录音机,并且窃听他的电话,跟踪他的汽车,简直放肆到把猪鼻子伸到他的饭碗里。
实际上,天皇的权力时大时小,象一条起伏不定的不规则曲线,明治时期相当高,到昭和年代就低得形同虚设了。日本历史上,诸藩都很有势力,长期以来就有一个武士阶层。经过甲午日清战争、日俄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和侵华战争,军部的势力上升到顶点。扩张成性的凶恶的日本军阀们,分成了许多派别,互相勾心斗角,激烈的时候甚至发动政变,多次喋血营门。军阀中的皇道派和统制派,他们的最终政治目标并无二异,都是“八紘一股”,用武力征服亚洲。具体手段上,皇道派主张抛开政府,由军人在天皇的名义下专权;统制派则认为干脆连天皇也抛开,建立一个军事法西斯政权,日本海军的政治态度相当微妙。因为空军的各飞行中队均隶属于陆海军,从未成为一支单独的政治力量,而海军是一种军舰上的部队,它的着眼点总是以利于自己的作战为原则。这方面,日本海军同英国皇家海军和德国海军很相象。因此,以海洋为舞台的海军和带浓厚政治色彩的陆军发生了深刻的矛盾,从芦沟桥事变一直持续到战争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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