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长陵沉默着，不敢作声。这个回答几乎是性命攸关的，如果答“是”，绝对没有什么荣耀，但如果答“否”，不但祖宗的脸要丢尽了，皇上也可能当场将他废为庶人。

去年，军臣单于再次派人来大汉求亲。

可惜，年轻气盛的皇上到底还不是老于战事的军臣单于的对手，他的诱敌之计在南征北战多年的匈奴人面前，显得很幼稚。

“舞阳侯樊长陵！”皇上将目光转向了站在金殿左角的“主战派”。

种种利害冲突在他心中纠结，最后，祖先了不起的战功令他产生了一点自信，樊长陵猛然抬起眼睛，直视着殿上，大声答道：“臣能够守住一个山头。”

而他急需一个帅才，一个对匈奴作战不会退缩不会胆怯不会失败的三军之主。

是的，开汉以来，出塞与匈奴和亲的大汉公主前后多达十位，她们带去了大量仆从、财富、岁奉，可七十年来，匈奴人残暴好战依旧，他们从没有真正放弃与大汉的战争。

刘平匍匐在地下，抽泣着，叩了一个头，站将起来。他苍老的背影摇摇晃晃地退出了金殿，慢慢消失在下雨的黎明中。

答应还是不答应他呢？

“连一座山头的烽燧你也守不住？”皇上此刻的语气完全是讥讽了，他的眼里全是不屑的神情。

殿上“主和派”的群臣，已经噤若寒蝉。“主战派”的脸上，却流露出了压抑不住的喜悦和兴奋。

“不……不能。”樊长陵的全身都在发抖，虽然是能在鸿门宴上闯席的樊哙的曾孙，但从小由十几个丫环保姆侍候大的他，连骑射都不太精通。

“够了！”皇上忽然一拍金床扶手，厉声喝道，“不管是战是和，都要有长远之计和缜密周到的考虑，你们谁都没有统筹之才、兼虑之能、用兵之法、治国之策，却敢肆意断言战和，互争互诟，简直像一群市井贱民、黄口小儿！”

“一府之地呢？”皇上的声音忽然变冷。

“朕就依你之见，赏给你的孙女刘琼奴‘修阳公主’之号，与外邦和亲。”皇上声音平静地说道，“且不必远嫁匈奴。99lib•net而今越地多乱，闽越不服王化，南越服我诏命，朕素有亲近之心。闻南越王新丧王妃，朕即日遣内府准备车驾、嫁衣、首饰，赐黄金千斤、绫锦百端、战车百辆，送修阳公主嫁为南越王妃。”

一天一夜了，文武群臣、王公诸侯仍然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不休，他们廷争面折，各不相让，宛然形成了“主战派”和“主和派”两个对立面。

群臣都发出羡慕的赞叹声，只有樊长陵的脸色发白。

这可怜的少年侯爷几乎要昏倒过去了，身体抖得像一片风中的秋叶，牙齿碰得“咯咯”作响，沉默良久，才回答道：“也……也……也不能。”

既然只要娶了汉家的公主，就可以安心享受汉人的供奉，匈奴人也就懒得再大规模侵边，用刀箭去劫掠州县与平民。

而皇上终于下定决心，他要断绝与匈奴和亲。

面对强盛的匈奴，景皇帝也别无良方，只得依着祖宗的规矩，派使者送了厚礼给军臣单于，要求重开和亲。军臣单于答应了下来，他的胃口很大，汉家除了要给公主丰盛的陪嫁，还要每岁奉上无数絮缯、黄金与牛马，幸好匈奴人不多，只有汉人的十分之一，就算汉人的捐税与劳作将匈奴人全都供养起来，景皇帝也还能够承受。

“那，你能守住一郡之地吗？”皇上的声音更亲切了。

刘平苍老皱缩的脸已经变得一片灰白，他脱下帽子，叩头不止，脸上老泪纵横：“陛下恕罪，老臣叩请陛下收回成命！老臣仅此一个孙女，她自幼没了父母，与老臣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她若远嫁异邦，老臣膝下无限凄凉，死时连个送葬的人都没有了……”

“刘平！”皇上高声唤着。

后来，皇上对我说，在满殿喧嚣争吵的大臣中，他发现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一个人也始终微阖双目，一言不发。

殿上巨烛已经快烧完了。

军臣单于赶紧调转马头，逃出边关，而倡议与匈奴开战的大行王恢，却根本不敢追击，当真正面对匈奴大军时，对面军阵那森森的杀气、那战无不胜9９ｌｉb•ｎｅｔ的神话，还是会令汉军心惊胆战。

群臣被他骂得晕头转向，都缄口不言，殿外的雨声大起来。

这种不同寻常的空寂让单于起了疑心，他转而攻打一处汉军卫所，捉来武州尉史（卫所长），终于审出了汉军要在马邑伏击匈奴人的真相。

军臣单于在位已经二十六年，由于汉室的供奉越来越丰富，他的享用远超前代单于，也深得匈奴人的敬爱。虽然他和前代单于们一样反复无常，一边当着汉家的女婿，一边每年仍带着军队像打猎一样到汉匈边境侵扰几场，但好歹，再没有像烽火惊甘泉那样可怕的战事发生。

“你是名将樊哙之后，舞阳侯乃我大汉开国三重臣之一，家传兵法，想必不凡。”皇上的声音似乎很亲切，“朕问你，朕给你一旅之师，倘若匈奴重兵来犯，你能为朕守住北疆、击退匈奴吗？”

皇上重重地叹了一声，忽然厉声说道：“刘平，你不必再说了，回去给你的孙女儿收拾嫁妆吧！朕准你三天不上朝。”

那个主张“和亲”的宗室老臣，再次用关不住风的苍老声音答道：“老臣在。”

殿中响起了一阵窃窃的笑声，皇上点了点头，语气又回复了亲切，说道：“好，果然是英雄之后，舞阳侯樊长陵听诏。”

刘平是第二年春天死的，死的时候，他手中握着已贵为南越王妃的孙女儿的一只黄金小项圈，眼睛睁得老大，不肯闭上。

“无知狂徒！”位列三公的丞相许昌向他喝道，“快下去！倘若一莽汉都能荡平匈奴，难道名将李广、程不识反而不如你吗？他们都只能与匈奴周旋，却无法靖边！你有何能何德，敢出此狂言？皇上现在要的不是一勇之夫，不是鼓舌之士，不是守疆之吏，而是张良、陈平、韩信！”

答应了，就意味着汉家对匈奴的大量岁奉依旧要贡献出去，或许可以保持两国表面上的和平；不答应，军臣单于宝刀未老，依旧能集合大军攻入汉境。

“明日领了关防，去雁门关听命，为朕守雁门关马邑谷，三个月后回转长安。”皇上ｗww.99lib.neｔ向樊长陵俯下身子，“三个月内马邑谷无恙，朕赐你千金，晋爵一等。”

“臣在。”樊长陵兴奋地回答着，一撩朝衣下摆，跪在地下。

卫青是初次出征，而另三个人却都是身经百战的名将。

“皇上，臣以为，还是和亲为上。”殿上，一个牙齿脱落得差不多了的老宗室，用不关风的声音高声启奏道，“我高祖皇帝，昔日与匈奴冒顿单于在代谷大战，被困白登城，便用了和亲之计，将公主嫁给冒顿单于，才保了大汉的七十年太平盛世。孝惠皇帝、高皇后、孝文皇帝、孝景皇帝，也都有和亲之事……”

“一乡之地？”皇上猛然坐直了身体，眼神冷酷地向樊长陵射去。

军臣单于亲自率领大军，急攻至马邑城外，行军一百多里路，发现满山满野都是无人放牧的牛羊，却连一个汉军的影子都没看见。

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雨点也越来越绵密，落花满地。

浑邪王退兵之际，身后是一面血色的大旗，是无边的血色的晚霞。马头下，则悬挂着舞阳侯樊长陵那鲜血淋漓的首级，他的眼睛，同样没有闭上。

军臣单于前后侵扰过三位汉家天子，他一即位，就起兵南下，攻入边关，在上郡、云中掠夺走大量汉家人口、金银，刀锋所向，一直将烽火燃烧到了离长安不远的甘泉宫，文皇帝却拿他无可奈何。

景皇帝登基后，恰逢七国之乱，军臣单于与七国王室盟誓，准备打下长安城，与七王将大汉天下分而治之，只是七王之乱转眼被周亚夫将军平息，他才没机会进入中原，享受这花花世界。

得报的当天，一个天气和暖的冬日下午，卫青在渭河岸边的拜将台上，由天子亲授将印，任命为车骑将军。

他采纳了燕将王恢的计策，派将屯将军王恢、骁骑将军李广、轻车将军公孙贺等人领大兵三十万驻扎在马邑谷，再让一个边贸商人聂翁壹去向军臣单于献关投诚，军臣单于一见有利可图，当时发十几万大军侵入边塞。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皇上一直没有说话，他那异常的沉默，在群臣的争九九藏书吵声中，显得格外有压迫感。

“臣在。”

“舞阳侯狂妄！小王窃以为，战非上计！”另一个相貌秀美的士人模样的青年贵族走上前来，大声道，“陛下，连孙子都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兵者凶器，岂可轻动？太皇窦太后素来信奉老庄，最忌凶杀之事，何况，这天下征兵，动摇民心，也动摇国本哪！”

而樊长陵终于没能重返长安，一个月后，匈奴浑邪王领兵来犯，只用了一顿饭的时间，便攻下了驻兵三千的马邑谷。

此人站在最阴暗的角落里，眼睛微微斜睨着殿上群臣，谦和的笑容掩藏不了心底的自信和傲慢。

“老糊涂！”一个少年侯爷挺身而出，断喝道，“和亲是汉家大耻，亏你还有脸提起！陛下，臣以为，应当和匈奴一战，将匈奴逐出幕南！”

长安城中，从此没有人敢谈起匈奴之事。

这个始终一言不发的人，就是我的弟弟——太中大夫卫青。

按照皇上的战策，他与和骑将军公孙敖、轻骑将军公孙贺、骁骑将军李广四个人，各领一万骑兵，分别从上谷、代郡、云中、雁门四个地方同时出击，去进攻行踪不定、马背为生的凶悍的匈奴大军。

殿外，天色将明，却是一个下着碎雨的清晨，殿内到处残焰昏昏，人影幢幢。

刘平伏在地下失声痛哭：“陛下，老臣糊涂，老臣宁愿跟着军队战死幕南荒滩，也不愿臣的孙女在那夷人之邦，在那互相连说话都听不懂的地方，在那以田鸡、老鼠、水蛇为食的地方，嫁为南越王妃……陛下，请将老臣的孙女儿还给老臣……”

寂静的金殿中，他的哭声显得格外惨切，高坐在丹墀之上的天子，脸颊微微跳动了一下，旋即便平展如常。

樊长陵鼓足了勇气，半天才回答道：“不能。”

汉匈和亲之路从此断绝，皇上别无退路，这一生，他也从不曾给自己退路。

皇上只看了他一眼，便当即下了决心，就用这个人来征服横行漠北数百年的匈奴吧。因为，皇上相信，有着那样自信眼神的男儿，不是奇才，就是九九藏书网狂徒，无论是哪一种，皇上都想用他来试试运气。

“臣……臣也不能。”

三天后，修阳公主远嫁南越，樊长陵北赴雁门关。

樊长陵的眼睛立刻就黯淡了，他的手指在哆嗦：“臣……臣不能。”

“腐儒可杀！”殿下，一个爵秩不高的武官跳了上来，圆睁环眼，拍着自己的颈项，叫道，“陛下，凭臣这一腔热血，臣愿请为汉兵前驱，带兵十万，荡平北疆，为陛下开万世太平！臣请陛下速速发兵！”

吵闹声越来越激烈，盖过了殿外的雨声。

“长沙王此言差矣。”两位年轻的儒生对视一眼，同时出班跪奏，“陛下，《商君书·画策》有曰：‘以战去战，虽战可也；以杀去杀，虽杀可也；以刑去刑，虽重刑可也。’匈奴不断扰边，那是祸事由它肇、兵端自它开启了。我大汉以战去战，以杀去杀，师出有名，自然能获大捷，重兴王道事业。何况《荀子·议兵》有曰：‘用兵攻战之本，在乎壹民。’连圣人都这么说，想必……”

元光二年（公元前133年）的长安，连街头的百姓也知道皇上在为什么事情发愁。

“一县之地？”皇上的声音几乎要冻结了，群臣们都知道，这将孕育着一场暴风雨，于是所有人都心跳加快。

皇上冷笑着将脸扭了过去，说道：“南越是鱼米之乡，南越王妃更是生活在锦绣绮罗丛中，你尚且不愿意将孙女儿嫁去。难道朕就舍得将姐姐嫁给生吃羊肉、睡羊皮褥子的野蛮的匈奴人为妻吗？戈壁滩上只有茫茫盐碛、阵阵驼铃、寂寂北风。前朝多少金枝，在大漠凄然一生、青春凋零，这且不论，代代和亲，我汉家大好男儿的脸面和荣耀何在？每战不成功，致使姊妹沦为上贡异族之物。朕每夜自思，辗转难眠……”

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匈奴单于亲率大军十万，前来进犯上谷郡（按：今河北怀来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