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又逢汉宫春
B29韩嫣
目录
卷一 常恐秋节至
卷一 常恐秋节至
卷二 褰裳望所思
卷二 褰裳望所思
卷三 再顾倾人国
卷三 再顾倾人国
卷四 父在观其志
卷四 父在观其志
卷五 战城南
卷五 战城南
卷六 又逢汉宫春
卷六 又逢汉宫春
B29韩嫣
卷七 雎鸠啼血
卷七 雎鸠啼血
卷八 末路烈火
卷八 末路烈火
卷八 末路烈火
上一页下一页
我冷笑一声:“弓高侯竟然有这样的孙儿,白白玷辱了门楣。哼,可惜了他的高贵家世,也可惜了他的好相貌!”
我再次停顿,看着太后那张虽然表情没有改变、线条却渐渐僵硬的脸,沉声说道:“韩嫣竟然在宫中随意戏侮妃嫔和侍女,倘若污秽宫室、乱及皇家血胤,后果不堪设想!请太后明察!”
“卫夫人,太后赐座。”一个中年侍女搬了金绣的圆杌,放在廊下。
“是谁?”太后的声音似乎震怒。在历年的外戚之争中,太后的亲戚王家和田家始终斗不过太皇太后的兄弟,在她温和谦让的笑容下,实际上含忿甚深,只是还不敢明显地表露。
他不再给我写信,不再拥我在马前,携我去打猎,不再送成匣的珠宝给我,不再挽我的手立在竹林下静静听那支忧伤而清远的箫。
皇太后正端庄地坐在廊下看雨,耳边是一片《道德经》经文:“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但是,我怎样才能将他干脆利落地从宫中除去,并且不承担一点责任呢?我知道,皇上是重情重义的男儿,他不会原谅一个针对他挚爱者的阴谋。
江都王高大的背脊挡住了栏下飞舞的落花,投下一片潮湿的影子:“儿臣跟从皇上在上林苑中打猎,望见林下有百余名羽林郎簇拥着天子旗纛而来,儿臣匍匐路边,口称万岁。岂料那车里却是韩嫣,他大笑数声,连声说道,免礼免礼!便驱车远去。太后,儿臣受此羞辱,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这样的僭越大罪,应当车裂示众!可是儿臣禀告皇上之后,皇上却只笑道,江都王何必较真?”
胡子发白的大长秋犹豫不决:“韩嫣是皇上最心爱的人……”
我忽然间泪流满面:“太后,兹事体大,若让皇上知道了,臣妾死无葬身之地!请太后宽恕臣妾的痴心和愚忠。”
“大长秋!”太后厉声叫了起来,“拿我的印玺,取一杯最烈的鸩酒,给韩嫣赐死!速去!速去!”
修余兮袿衣,骑霓兮南上。
太后没有说话,眼睛仍然十分安静地望着雨中。
“叫他进来。”太后平静地吩咐。
韩嫣骑射极佳,本来是个将才。
身材高大肥胖的江都王刘非大步跨了进来。他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十五岁时就由孝景皇帝赐了将军印,攻破了聚集诸侯叛乱的吴国。
我倚栏怔了片刻,红肿的眼睛茫然地看菊。
我不甘,我不相信,我不能接受,也不愿接受。
我从车窗里眺望出去,奇怪地发现,皇上的马后还有一匹浑身雪白的长腿骏马,马背上是个身材高挑的佩剑少年。他抱着皇上的白色九*九*藏*书*网鹿皮箭袋,回脸向并肩的皇上笑着耳语了几句,皇上便放声大笑起来。
深黑的微陷的眼睛向我看来,皇上从太后那里几乎纹丝未动地遗传了那双黑眸和眼神,只是少了些纤柔,多了些威严。
“韩嫣自以为天子重臣,常常干涉朝官任命,门下投效的高官极多,上至太傅,下至羽林郎,都以韩家门客为荣。”我的声音有点激昂了,“仗着天子之幸,滋扰国政,罪名已经不小。何况韩嫣虽为天子娈童,仍然不自敬爱,常常与天子一起追逐女人,经常引诱皇上在外嫖宿,这都罢了,最可怕的是……”
深挚的爱情,显贵的前途,难道就在这里结束了吗?
当时,我经过围苑,意外地看见他的车乘停在那里,想抱着自己的女儿前去看她贵为天子的父亲。半年来,我们母女二人一直被他抛之脑后。
吴国积蓄了几十年的财富和兵力,竟然敌不过十五岁的江都王。孝景皇帝听到江都王的军功,仰天大笑,在长安神社里自豪地说道:“列祖列宗,朕的十几个儿子,个个都是好汉!江都王勇不可挡,诚为战神再世!”
我没有想到命运竟然为我创造了这么多机会。韩嫣,我想他活不过今年。
我忽然间明白了,太后一定以为我是个觊觎皇后印绶的阴谋家。我伏在潮湿冰冷的地砖上,用力叩了两个头:“太后请恕臣妾直言之罪。臣妾想说的,是……”
他逼着父亲解除了婚约,却也不肯向皇上求情。那一年中,韩嫣终日沉溺在酒中,酒后便以古剑“小青”的剑柄击鼓,悲伤地唱道:
宫人们私下里偷窥到,皇上掷下名叫“小青”的短剑,自己将名叫“大青”的长剑横在胸前,向韩嫣怒吼道:“你这忘恩负义、水性杨花的东西!你先死在朕前,朕再跟了你去!就是到了地下,朕也不许你娶老婆!”
“起来说。”太后的声音很温和,与她的眼神不协调。
“这是上大夫韩嫣。”小黄门也被这画面吸引了,举目望去,“他是弓高侯韩颓当的孙儿,长安最有名的美男子,与皇上从小一起长大。”
皇上即位的那一年,韩嫣听说皇上有伐胡之意,便散尽家财招募了八百骑手,日日在南山下训练。皇上大为感动,登时封他为上卿。
这句话刺疼了我们所有人,太后更是怒不可遏:“就说是我的意思,韩嫣秽乱宫室、戏侮诸侯,罪不可贷!皇上怪罪下来,一切有我!谁都不许求情,皇上要来讲情,你就在宫门前替我问着他,问他要韩嫣还是要娘,让他自己选!”
我再问,她们便含糊不答了,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暗暗握紧了拳头,在重重衣袖之下。
我慢慢站了起来,抚平自己九*九*藏*书*网的裙子,坐在圆杌上,平静地说了下去:“臣妾放肆,在太后面前传说流言。窦,意指太皇窦太后;陈,意指大长公主;曹,意指平阳公主;这韩……”
自古美人如花,转眼便会凋谢,如果我再不采取行动,听任事态发展下去,等待着我的,不仅是一个可怕而可笑的命运,而且是整个家庭的轰然坍塌。因为,它们本来就建立在一个非常薄弱的基础上。
这一幅画面具有摄人心魂的美感。这样潇洒俊美的少年,抱着箭壶陪侍在高大健壮的皇上之侧。前面是徐徐飞过上林苑天空的大雁,后面是枫叶、秋草、旗纛,是八百少年英俊的羽林郎,是被冷落的盛年绮貌的宫妃。
我听说,皇太后从前在民间结过婚,有过孩子,但为了追求那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地位,她抛下了原来的丈夫和女儿,自荐为太子的承御侍女。
一向自负美貌的我,竟然败在一个年轻男子之手,这是不能够容忍的。我坐在自己的红罗帐中,一边用一块温热的紫玉摩擦着脸颊,做着每天常规的美容,一边慢慢思忖着这件事情。
太后的眼睛变得冷厉,过了片刻,她轻轻地向那些诵经的宫女们挥了挥手,身边只留下那个贴身侍女。
“非儿,你有什么事情?”太后亲切地问道。
“韩嫣?”太后十分惊讶,“怎么可能?他不过是个孩子。”
皇上听到这些后,也禁不住落泪,连着写了三封亲笔信,派小黄门秘密送去。就在我生下诸邑公主的那一个月,他们重修旧好,再次形影不离。
秋风兮萧萧,舒芳兮振条。
我的心在宫女平淡的语调里缩紧又再缩紧。这样的深情,是让所有女人相形见绌的,但我才十七岁啊,我无法忍受自己丈夫的心被一个俊美少年占据,谁又能忍受呢?只要她是女人,而且自认为相貌不俗。
她猛然坐直了身子:“此话怎讲?”
十九岁的皇上手持虎筋的青铜雕花长弓,正在围苑里忙着射雁。
吴楚之乱平定后,他被正式封为江都王,并因为军功受到孝景皇帝的表彰。孝景皇帝当着文武百官、诸侯王子的面,亲手赐给他天子的旌旗。这些年来,因为一直过着富贵平安的日子,江都王胖了许多,脸上再也看不见从前的杀气了。
长乐宫的深红色宫道上雨水淋漓,苍苔遍地,宫里遥遥传出颂《道德经》的声音。
遍地都是火红的枫叶,装点得围苑中如火如荼。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劲装,拉着大宛马的丝缰,在围苑的粘天衰草、遍地红叶中飞奔,朗朗的大笑声传来,隔着原木的栅栏,隔着重重的旌旗,隔着八
藏书网
百名亲贵子弟出身的羽林郎。
太后的眼中放出尖锐而辣烈的光芒:“他好大的胆子!”
他没有勒住那匹毛皮油亮、四蹄翻飞、腿长颈细的枣色大宛马,一边奔驰着,一边在马上皱着眉头,大声拒绝了小黄门。
太后仍然面无表情。
由于太皇窦太后喜欢黄老之学,常常和道家子弟坐在一起研究老子的《道德经》,城里的诸侯亲王、贵族士大夫,也都以此为家学,来讨太皇太后的欢心。多年来,皇太后为了逢迎自己高贵的婆婆,也养成了每天早晨必读老庄的习惯。
开始,我以为他重新回到了陈皇后身边,或者得到新欢。但宫女们回报我说,陈阿娇的深宫里依旧寂寞冷清,未央宫里也不曾有新的妃妾。
韩嫣,六岁便入宫陪伴当时还是胶东王的皇上读书,十分亲爱。
“他是谁?”我漠然地向小黄门打听。
多么惊人啊,我在王太后的眼睛里,没有看见老庄的平静,却看见了一种炽热的东西,那是思念吧?离孝景皇帝殡天,才仅仅三个年头。
太后的眼睛更冷了,里面似乎藏了些嘲讽和藐视的意思,但她还是向那个长乐宫的高级女官挥了挥手:“你去吧,叫人将我的药煎一煎。”
生下卫长公主后不久,我发现皇上在不经意地疏远我。
其实,江都王是太后的老对头程姬之子,但江都王从小就深得太后的欢心,程姬早卒后,他视太后为母,太后也视江都王为己出。这里面的故事和因由,没有人能够理解和明了,除了太后。
“韩嫣入宫,常和女人一般傅着脂粉,内衣皆为贵重轻绫的女装,与皇上同卧一榻,同覆一衾。”我的语气也渐渐平淡,“我听宫人们说,韩嫣曾将自己吃剩的一只桃子送给皇上享用,还笑说是仿春秋卫灵公故事。”
去年,韩嫣奉父命回去迎娶新妇,皇上却震怒了,在宫室里咆哮叫嚷。
“报,江都王求见!”黄门令匆匆跑到廊下,跪下来大声说道。
不用再作猜测,我已经知道了自己被冷落的原因。
只一个下午,我就从宫女口中逼问出了事情的首尾。
四十六岁的她,仍然美丽。一双极深极长的眸子向雨中平静地看去,我毫不畏惧地迎了上去。
但皇上,他不肯相信“无为而治”的老庄,他信的是儒家,他喜欢阅读的是董仲舒的《公羊春秋》、《春秋繁露》和战国时的《论语》、《孟子》,他最恨的便是无所作为。
他的眉目既有着少女的清秀美艳,又有着男子的魅力,他的美貌惊心动魄,具九*九*藏*书*网有致命的诱惑力。
人群散尽后的廊下,紫樨的落花像雪一样飘了进来。雨声淅沥,风很凉,我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没有起身。
脸白如纸的韩嫣,却冷笑两声,拾起“小青”,扬长而去。
每一次送去一个让皇上称心如意的女人,在她被封为夫人时,我就会得到一斛御赐的明珠。
小黄门茫然不解,眼睛莫名其妙地向我看来:“怎么可惜?他如今是皇上最宠爱的人,入则同榻,出则共车。皇上对他言听计从,从来没拂过一次意思。十六岁位列上大夫,大汉开国仅此一人。有不少长安大吏投在韩嫣的门下,像如今朝中的京兆尹、右扶风、将作大匠,都是按照韩嫣的意思任命的。他在皇上面前说一句话,只怕比平阳公主说话还管用些……”
“天子对他的宠幸,不在前朝的周仁之下。”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那天无意中说出的这句话,有如神助。正是因为拿韩嫣和孝景皇帝的郎中令周仁相比,才点燃了太后心底里早已郁积的那份仇恨。
仍然没有回答,太后重重地拍了一下胡床的扶手,眼底原来冻结的冰块,此刻全部融释,渐渐升腾成无边的火焰。
“这些事还可以说是前朝遗风,隐微小事。上月,皇上令韩嫣与宫妃在骊山温泉共浴,男女裸裎,一起比美,以韩嫣为‘绝代佳人’,在众人面前公然相拥。”
乘云兮回回,亹亹兮自强。
我又停顿了。
即使那原因出自爱慕和争宠。
皇上和韩嫣同龄,从小就睡在一张床榻上,早晨一起去书房读书。在皇上被封为太子的那年,他们开始一起追逐女人,一起微服在长安城里恶作剧,一起私猎南山,一起喝酒听歌。
直到有一天,我清楚地听见他说:“卫子夫?不,朕不想见她。”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一种荣耀还是一种耻辱。我到底是贤淑的皇后,还是投机的政客?总之,从那时候起,我就不再将自己作为一个女人,一个美貌的被爱过的女人。
这声音传入我的耳中,令我眼前一阵发黑,几欲晕倒。是怀中大声啼哭的孩儿,才令我勉强撑住自己。
岁月悠悠,李夫人、王夫人、李姬、尹婕妤、邢夫人俱已没入尘土,而我,一个年老的皇后,还在忠心地陪伴着同样苍老的天子。
太后的骨子里有一种掌握一切的傲慢气质,在谦和的笑容之下。她生来就有皇后的气派,尽管她和我一样,也出身于非常微贱的人家。
在不断吹过廊前的冷风中,她的声音显得十分凄厉。卷七雎鸠啼血
他醉舞的影子在雪白的纸窗上飘动,是世间难以寻觅的画面。
他捶胸顿足地哭泣了起来。
我步下丹墀,往皇太后住的长乐宫走去。
太后的眼睛已经冷得像冰块,声音却依九-九-藏-书-网旧温柔:“你要说谁,陈皇后吗?”
唱到最后两句,韩嫣那可以打动一切人的俊美脸庞上禁不住滚滚落泪:“思君兮无聊……怆恨兮怀愁……”
十天半个月,我也去不了一次他的寝宫,有时甚至同在宫中,我会连着四五天见不到他。
高大威武的江都王禁不住落下了眼泪:“太后,儿臣不敢拿那韩嫣怎么样,只求太后除去我的诸侯封号,免为汉家贻羞。孩儿宁肯在长乐宫做一个侍卫,也强过做一个被弄臣所辱的王爷……”
我叫小黄门进去启奏,卫夫人有事要回禀皇上。
“谢太后赐座。”我施了个礼,站起来,却没有坐下,“太后,卫子夫有秘事回禀,请太后屏开闲杂人等。”
身去兮意存,怆恨兮怀愁。
那是个我从没见过的美貌少年,此前和此后,我都再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少年,他是这世上的唯一,是上天特地降下来克制我的魔星。
仅仅在这一瞬间,太后便收敛了她眼中的怒焰,变得十分平静而慈祥。我暗自佩服,到底是皇太后,是那雄才大略的帝王的生身母亲。
这以后,韩嫣一年多时间没有进宫,也许是在这种寂寞中皇上才在平阳公主府遇见了我,并生出了一点爱怜。
我顿了顿,改口说道:“太后有没有听说过,长安官场,人称‘窦陈韩曹’四大姓为晋官之阶?”
我跪了下来,仰起没有化过妆的脸:“太后,事关宫廷隐事,卫子夫只能对太后一人回禀。”
蒶蕴兮霉黧,思君兮无聊。
而在当时,太后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声:“哦?”
也许是离天子太近,爵位富贵来得太容易,注定他这一世不再能建下真正的功业。也许是他的相貌太美,注定了韩嫣只能成为弄臣。这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呢?十六岁的上大夫韩嫣。
已经走到长乐宫的殿檐下,更大的雨声落在我的伞外,我的心中却有意外的平静和冷漠,是的,我并没有设计什么阴谋,我只是去争取我的爱情。
“上大夫韩嫣。”
将息兮兰皋,失志兮悠悠。
像太液池边的西夷罂粟,像上林苑中的菏泽牡丹,像长乐宫里的大理白茶花……围苑的风吹过,拂起那少年薄绫白衣的下摆,在风中舒展、飘动、拂卷、缠绕。
“太后,你要为儿臣做主!”江都王脸上的线条陡然变得狰狞,“上大夫韩嫣竟敢僭用天子名义,公然欺辱本王!”
宫人们又说,后来,韩嫣回到家里,终究不肯去迎娶那个以美貌闻名长安城的侯家千金。
这番话愈发刺疼了我的心,我狠狠地向小黄门说道:“闭上你的嘴,起驾回宫!”
一夜无眠。天亮时,殿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薄寒的风飘进淡青色的帷幕中,栏杆下,深金或艳紫的菊花都被西风吹残,散落一地。
更多内容...
上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