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又逢汉宫春
A29甘泉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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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常恐秋节至
卷一 常恐秋节至
卷二 褰裳望所思
卷二 褰裳望所思
卷三 再顾倾人国
卷三 再顾倾人国
卷四 父在观其志
卷四 父在观其志
卷五 战城南
卷五 战城南
卷六 又逢汉宫春
卷六 又逢汉宫春
A29甘泉宫
卷七 雎鸠啼血
卷七 雎鸠啼血
卷八 末路烈火
卷八 末路烈火
卷八 末路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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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白衫少年往地下一跪,想开口申辩。
那八名徒弟中的一个穿白衫的少年,推开身边架着的长剑,低头走上前来,跪得离司空满远远的,高声答道:“奴才在!”
“给朕搜他的身上!”皇上咬着下唇吩咐。
皇上负手在背后,没有回答他,眼神变得极为奇怪。忽然间,他举起头来,眼中落下两颗浑浊的老泪,喃喃地向空说着什么。
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个平时巧舌如簧的方士,竟忽然拾起地下沾血的伏夷剑,往自己心头插去,没有一个人想起来要阻拦他,我禁不住叫道:“快拦住他!”
丹房的门前,静无一人,钩弋夫人和尹婕妤都没有随侍。
黄金平托盘被打翻在地,深红色的丹药洒落一地。
我得到口信,暗自苦笑,什么也没有多说,不折不扣地按他所说去做。
四十三年了,原来他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个皮肤洁白如雪、风姿飘逸动人、相貌绝美、笑容妩媚的少年郎。
前面是一处巨大的温泉,正喷冒着洁白的水珠和泡沫,泉水流泄一地,从鹅卵石砌就的封闭水渠里弯弯地流了出去。
初春的冷风吹来,我微微打了个寒战,扶住奚君的手,慢慢沿着深红色的宫道走了上去。
白衫少年瞥了一眼司空满,口齿伶俐地说道:“启奏皇上,司空满罪该万死,竟敢欺蒙皇上。私下里,他已经将黄金、明珠、香料和药材统统变卖,折成白鹿皮币,准备趁炼丹完毕皇上放心的时候,潜逃回东海郡,隐名埋姓,做个富家翁。此犹可恕,最不可饶恕的是,司空满私下里骂皇上糊涂,说皇上竟然相信世上有鬼神之事,所以信了他的谎话,费了万金去炼丹,真是个……”
甘泉宫里遍地是温泉小溪,所以这里才会永远是春天,一年四季繁花盛开、细草如织,飞舞着无数我叫不出名字来的蝴蝶蛾蛱和鸟儿。
八名小徒弟腾身而起,合力掀开了青铜巨鼎的盖子,一股白烟冒了出来,气味馥郁而刺鼻。
我震惊地将视线投向皇上,却见他一扫九*九*藏*书*网刚才的萎靡之状,坐直了身体,双手按在膝盖上,眼睛虎虎有生气,冷笑着说道:“司空满,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欺到朕的头上了!”
流年如水,将我心爱的人催得如此老迈,我不禁鼻酸心痛。
成排的车驾停在甘泉宫巍峨的门楼间,我伸手掀起车帷,遥遥看见宫中的柏梁台,台上,那十二座黄金打造的巨人,经过十年风雨,仍然宝光耀眼,仍然饱含着诡秘而奇奥的意味。
里面处处是灵芝仙草,奇葩异树。那些深密的蘅芜兰若的草叶上,停栖着、飞舞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天蓝色小鸟,我问小黄门,小黄门答道:“回禀皇后,这是叫天莺,它们一飞冲天,直没入云霄,皇上说,将来他飞升上天之际,便由这些小鸟儿招引。”
司空满的声音极富煽惑力,连向来不信方士的我,也怦然心动。
“皇上在哪里?”在甘泉宫的奇花丛中曲曲折折地绕行了很久,仍然没有看见他,我终于不耐烦了。
侍卫们冲过来,抓住了仍在大吼大叫的司空满。皇上却没有急着杀他,而是将视线投向李蓝儿,问道:“司空满所说是不是真的?”
“皇上,司空满就在丹房里砍了吗?”一个粗壮的侍卫问道。
奚君俯身将这包裹拾将起来,猛然散开的油布包裹里面,两张崭新的白鹿皮币像落叶一样旋转飘落,上面烧烙着“赵王府”字样,这是价值百万的诸侯钱币啊!
一道喷泉冲天而起,热浪迎面袭来。
充满血腥气的丹房里,他的那声叹息似有若无,却无比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
来不及了,剑头从他后背对穿而出,闪出鲜血淋漓的锋头。他竟然用了那么大的力气要完结自己的性命。
丹房后静静垂落的帘幄忽然被掀起,十名全副武装的侍卫冲了进来,两个按住了司空满,另八个将寒气逼人的长剑架在他徒弟的脖子上。
我的心在发冷。
侍卫应了一声,便要动手,我吓得别过脸去,却听司空满绝望地叫道:“皇上,请让臣死九*九*藏*书*网个明白!”
我除下皇后的金步摇,又愤然说道:“倘真有不老神丹,皇上宠信过的那些方士,为何一个个都病死横死?倘真有白日飞升之事,他们自己为何不得飞升?也从来没有人亲眼看见过此事?”
长剑“呛啷”一声,挺锋出鞘。
“够了!”皇上重重地一拍扶手,断喝道。
白衫少年的脸开始发冷,脸色渐渐变得和他的衣服颜色一样白。
作为大汉皇后,我有资格在甘泉宫里坐马车,但我从来没有放纵过自己一次。卫子夫的小心谨慎,全天下人都知道。
皇上轻轻拔剑,掷在地下,向白衫少年的脸俯看过去,叹道:“他这样喜欢你,你却这般对人家,自己扪心想想,还算个人么?”
皇上站将起来,丹房里的人都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宫道渐渐弯折了上去,一道更崔巍高大的宫门闪现在我眼前,那朱红色的宫门半掩着,里面只有两个年轻的低等小黄门迎上来:“卫皇后,这边请。”
我仰头看了片刻那十二座高耸入云的承露台,禁不住心里长叹一声,皇上,他毕竟老了,他那么害怕死亡,害怕他健硕的骸骨和了不起的功业都被岁月销毁。
司空满的眼睛变得血红,他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推开那两个侍卫架在他脖子上的长剑,冲向白衣少年李蓝儿,一把将他从地上揪起来,捏住他的喉管,怒道:“蓝儿,你这个无情的东西,我做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你竟然背盟弃誓,将我卖了!我做鬼也饶不了你!好,你既然说我将珠宝和药材变卖,那钱呢?钱在谁的口袋里?我把所有的钱财都给了你,指望与你远走高飞,白头到老,蓝儿,你……你却这般害我!往日的恩情何在?往日的盟约何在?”
“就地砍了!”皇上掷下腰上佩着的短剑,咬牙切齿地说,“替朕碎割了他,才解朕的心头之恨!”
只有站得离他最近的我,清楚地听见他嗓音沙哑地唤道:“韩嫣!韩嫣!”
重回十九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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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轻健壮傲岸而深情的少年,那雄才大略的一代帝王,真的可以重新回来?连同当年的爱和王图霸业?
侍卫们粗暴地撕开那件洁白如雪的丝绸衣衫,又撕开他护身的小衣,一个捆扎严密的油布包裹滚落出来,掉在我的脚边。
言毕,他便垂头死去。
他带着钩弋夫人和刘弗陵在那儿已经住了五个月,中间只命人带了两个简短的口信给我。一次说是刘弗陵的皮毛衣物太少,不能御寒,催织房快赶制出来;另一次说刘弗陵的上唇生了一个小疮,要我将太医院仅有的三名爵秩一千石的高明医生统统派去,看一看到底是寒火不清,还是喂养不当。
丹房里只有一个葫芦形的青铜大鼎,鼎下,新进宫的方士司空满的八名徒弟分坐八方,正在运气助功。这一幕我是常常看见的,但今天似乎有一点不同,皇上没有像往常那样,热衷地坐在一旁,兴奋地等着开鼎出丹。
刘弗陵,又是刘弗陵,总是刘弗陵!
我极目望去,只见丹房的深处,一只小小的胡床中,皇上慵倦地斜卧着,半闭着眼睛,身后,四个小黄门或站或跪,在轻轻替他捶着腰背,另四名小黄门手持“拂尘”,缓缓在他四周摇曳。
这道温泉在三十年前忽然喷出地面,皇上便命人在这里建起了宫室和丹房。
“皇后。”他淡淡地招呼我,示意我坐在他身边。
司空满脸含浅笑,吃力地爬过去,并肩卧在那对他毫无爱恋之意的白衣少年身侧,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说道:“请……请将……将……将臣和蓝儿合葬在南山之下,清……清……清风明月,夜夜相……相……相守……”
数月不见,他似乎又衰老了许多,皮肤皱缩苍白,生满了老人斑,眼睛变得浑浊,没有一点神采。
皇上忽然召我去甘泉宫。
司空满匍匐地下,叩头不止,浑身抖得像一片风中落叶,结结巴巴地说道:“臣不……不敢,臣不敢,皇上息……息怒……”
“好!就让你死个明白!”皇上厉声喝道,“李九*九*藏*书*网蓝儿!”
我快走两步,推开丹房深红色的小小门扇,唤道:“皇上!”
我怔怔地盯了片刻这些欢快的叫天莺,它们直飞上高空轻云,又从那里飞了下来。天上果然有另处的宫阙、神灵和不老仙丹吗?皇上向往了一辈子呵……
却见皇上大步走到一名侍卫面前,伸手从侍卫的腰上拔下长长的伏夷剑,横握在手,冰浸般的剑气在丹房里散发着,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大片的白色浮冰正撞击着渭河上蚁聚的竹排,渔民早趁着开河去网鱼了,开凌时有鱼汛,但也蕴藏着极大的危险,然而为了生计,人们往往轻视生命。
这个孩子皇上看得如此贵重,还是未曾有过的事情。我坐在驰往甘泉宫的青盖四马安车中,一边想着,一边看窗外正在解冻的渭河。我身后的车驾上,黄门和宫娥们,高高举着成排的羽扇、雉尾和旌旗,上书“长乐宫”字样。
他怔怔地看着地下李蓝儿的尸体,出了一会儿神,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复杂,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哀伤,一会儿忧郁,变幻不定。
闪电过眼的瞬间,白衫少年李蓝儿已经向后突然栽倒,横卧在地,连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出来。
“皇上……”我走了过去,看见他疲倦的面容。
我没有接受这个意外的荣宠,而是笔直地跪了下来:“皇上,不老丹药,白日飞升,这些东西都虚妄无据,皇上,您年事已高,当自爱重!”
他的脸上只有着无尽的震惊和恐惧,为自己胸前插着的仍在颤巍巍抖动的伏夷剑。
这种礼节上的冷落加重了我的深忧,我牵起自己深青色的长裙下摆,迈过了甘泉宫内进的雕花门槛。
“启禀皇后,皇上此刻正在丹房。”小黄门答道。他们的手中持着我从来没见过的一种东西,洁白如丝,长如马尾,被扎束在青玉、紫檀的长柄上。小黄门说这叫“拂尘”,是皇上最近设计的东西,专门在丹房里拂掸灰尘、驱赶苍蝇。
李蓝儿抬起头来,那是一张年轻俊俏的小圆脸,有着女人般99lib•net的妩媚和撒娇一般的眼神,这眼神,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个人。
每天早晨,侍卫们要爬上去,取下这十二只承露盘,将里面凝聚的秋露倒入羊脂玉碗,宫女们则取来毫无瑕疵的上好蓝田美玉,用石杵捣碎成玉粉,混入露水中,供皇上空腹服用,据说,长年饮用此露,可以延寿命,健体格。
渭河两岸的枯枝在微风中摇摆,刚刚有了点泛绿的意思,忽然间,我的眼睛迷离起来,似乎飘起了四十六年前乐坊檐下的水青色舞袖,那些舞袖柔曼地飞扬着、旋转着,袖下露出少女们俊美的面容。
白烟散尽,司空满剑步冲了上去,用黄金长夹夹出鼎底的丹药,置于黄金托盘,兴奋地托了上来:“陛下,这次用了七七四十九天、千斤黄金、十斛明珠、千种名药、百担龙涎香,红铅白汞更是不计其数,终于炼就了返老还童的‘抱朴丹’,请皇上于三月十五日的月明之夜用丹,以承露盘当日玉露送服,定可重为十九岁少年。”
脱出侍卫之手的司空满,却并没有谢恩而出。
暗红的血在地上流淌,将那些丹药都淹没了。
皇上却“霍”地坐了起来,一拍扶手,喝道:“将司空满拿下!”
他们站在二十丈高、七围粗的青铜碑座上方,衣袂流动,体格健壮,相貌迥异中原人物,巨人们的左腿微微蜷缩,左手合在胸前,右手笔直地伸向天空,手中端着巨大的青铜承露盘。
“开鼎,丹成!”立在炼丹炉旁的司空满,忽然举手大叫。
四十六年了,我经历了多少大起大落、风风雨雨。女人们最渴望的辉煌,我曾经有过,女人们最害怕的冷落和羞辱,我也曾经饱尝,这样的生涯,我实在形容不出它是苦是乐。
皇上默然不答,长满皱褶的眼睑盖住了不再黑白分明的眸子,良久,他才说道:“把皇后搀起来。”
皇上却伸出长满淡褐色老人斑的右掌,轻轻地摇了摇,头也不回地吩咐道:“罢了,将他逐出甘泉宫,也就是了。”
我们都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
“你说给他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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