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末路烈火
A40青袍似春草
目录
卷一 常恐秋节至
卷一 常恐秋节至
卷二 褰裳望所思
卷二 褰裳望所思
卷三 再顾倾人国
卷三 再顾倾人国
卷四 父在观其志
卷四 父在观其志
卷五 战城南
卷五 战城南
卷六 又逢汉宫春
卷六 又逢汉宫春
卷七 雎鸠啼血
卷七 雎鸠啼血
卷八 末路烈火
卷八 末路烈火
卷八 末路烈火
A40青袍似春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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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来他从不走近我,这让他如今可以把与卫氏的干系撇得一清二白。这是我们卫家硕果仅存的唯一子弟:霍光,他现在已经是大汉的光禄大夫了,贵重亲信无比。今天,就是他来亲口向我传达废后的圣旨吗?那个冷酷的声音就是他吗?我们卫霍二姓几十年的苦心经营,只剩下了这个来自平阳乡下的心地冷酷的少年吗?
那是一个雨天吧?他在尚衣轩中热烈地向我倾诉着感情。
她们捧着那只金匣和我的信,掀开帘子说道:“长官,皇后的印绶都在这里。”
“好看。”侍女们违心地答道。
眼前又重新变得一片漆黑,迷迷糊糊中,我看见更大的黑暗向我身边涌来,那黑暗中,有着无数人的咭咭聒聒的叫声,是我的兄弟卫青吗?是我的外甥霍去病吗?是我的女儿诸邑公主和阳石公主吗?
朝登津梁山,褰裳望所思。
甚至对于这件衣服的触觉,还是那样敏锐和美好。
“不用。”我推开了她们的手,吩咐道,“在我抽屉里有一把青铜钥匙,拿来给我。”
据儿派来的二十名侍卫正在门楼下等候,我从前的大长秋现在的司直田仁也来到了长乐宫的宫阙上。
“堕马髻。”我回忆着当年满长安城都是妩媚的堕马髻。
“换皇后的礼服吗?”侍女们问着。
“卫子夫接旨!”殿外响起了脚步声,一个洪亮而严厉的声音叫道,“快点,到殿外跪接圣旨。”我没有理睬他,脸上浮出了一丝冷笑,这是他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了。我将拒绝加给我的任何耻辱和痛苦。黑暗中,我在袖里摸索着,抚摸着那一九_九_藏_书_网只他月夜为我杀虎所用的匕首,在高大华贵的青铜妆台前端然坐好。
“造孽呀!”我哀叹道。为了汉皇的家事,天下动乱如此。
“皇后,天晚了,您歇息吧。”侍女们说。
他们似乎都向我微笑着,欢迎我到来。
“皇后……”执笔的侍女哭泣起来。
长袖飞舞了起来,对于一个瞎了眼睛的妇人,这种飞舞是多么不凡,我自豪着。
无边的轻盈的飞舞中,我似乎回到了四十八年前,那一天,我柔软纤细的腰肢是多么动人心魄,那种回旋着的美感,深深地吸引着年轻君王的目光。
侍女听话地转过身来,问道:“还有什么事?”
“唔。”我答应道,“你们都退下。”奚君不在了,再没有人明白我的心。
“怎么了?”我推开密室的门,站了出去。
“皇后!”田仁见我主意已定,遂哭着在地下叩了一个头,道,“皇后,老臣去了,老臣要为太子打开城门,不能再耽搁了。皇后,你好自珍重,老臣顾不上你了……”
“皇后!”侍女为我的态度而惊讶,“他们二人已经在寝殿前面等着了。”
“卫子夫接旨!”那个严厉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冷酷和藐视。
我抖抖索索地按住自己的眉头,在黑暗中为自己画着眉:“好看吗?”
侍女有一刻没有说话,烛光中,她看见年老的瞎眼的皇后,白发苍苍,却穿着娇艳的样式老旧的舞服,是不是惊奇得说不出话来?侍女沉默了片刻,开口奏道:“皇后,大事不好了。”
“将眉笔给我。”我要求道。
那是一个夏夜吧?他携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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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在太液池中泛舟采莲。
两名侍女轻柔地盘起我的头发,呵,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到我的心中,窗外似乎丽日当空,桃花烂漫,好一个晚春。
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
“扶我到寝宫去。”我扶着墙站起来,吩咐身边的侍女。
为叛乱的太子打开城门,我那忠心耿耿的老臣田仁犯下的是同谋之罪,免不了也要挨上一刀。我的亲信们,死的死,散的散,跟随着这个背时的大汉皇后,他们全都没有享受过一天安生日子。
她们应声去了。
“皇后,执金吾已经在帘外催促你了。”侍女们担心地说道。
太子手下的败兵和来自长安大狱的囚徒兵也同样趁机入舍抢劫,准备借火势发一笔横财后逃走。我再也看不见这些可怕的景象了,然而老百姓们的哭叫声仍然传入我的耳中。
我苦笑道:“就是不打入冷宫,我又能活上几年?我哪里都不会去的。一个瞎了眼睛的老妇人,去哪里都是一样。这里是我的家,是我的皇宫,是我生活了快五十年的地方,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它能熄灭长安城中无边的火焰吗?我从床边站起来,向密室里走去,那里有着我最珍爱的东西。
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衣裾。
“这是四十八年前风行长安的八字眉。”我骄傲地说,“由我创制。”
“唔。”我点了点头,坐在妆台前,吩咐道,“为我化妆。”
我命她们用钥匙打开床下的暗屉:“那只黄金镶宝的匣子里是大汉皇后的印玺和绶带,去,拿给刘长乐和刘敢。”
“皇后!”门外忽然有99lib•net侍女尖叫的声音。
“依我的话去做。”
侍女们只得为我展开白绫,我一字一顿地口述着:“大汉天子亲览:太子已遁,妾当大行,行前别无余事,唯思天子年事已高,诸子之中,唯河间王刘弗陵贤,可当天下重器,然子幼母少,陛下独不思前朝有吕后乱政之事邪?卫子夫绝笔。”
我在门楼上站着,狂风已经渐渐平息。
我没有理会她,吩咐道:“拿最好的白绫子来,我要写信。”
“什么事?”我一路摸索着,走到梳妆台前。
她们正七手八脚地在我的髻上插着发钗和珍珠。
“你去吧。”我叹息着,向田仁挥了挥手。
“皇后!”大长秋哭道,“皇后难道想坐以待缚吗?你已经六十三岁了,若被打入冷宫,还能活上几年?钩弋夫人对你恨之入骨。”
下面的长安城已经成了一片火海,丞相没有勒住他手下的来自外地的勤王兵,那些外埠的官兵们陡然见到长安的繁华富贵,忍不住乘着乱势,纵兵大掠。
“哭什么?”我依旧平静地说,“我死了,我的仇人钩弋夫人也会死,我的孩子们都在地下等我前去相聚。”
“皇后,快随他们走吧。”年老的大长秋劝道。
“宗正刘长乐、执金吾刘敢二人奉皇上诏命,入长乐宫收缴皇后印玺和封绶。”
我僵硬的十指摸索着,终于找到了那只描金绘图的小小鹿皮箱。钥匙在我的颈间,挂在一个黄金项链上,我轻轻地解下来,插入鹿皮箱的锁孔。里面是一件五十年前的旧舞服,水青色的舞袖仍然是那么长、那么飘逸、那么柔滑细腻,到底是出自平99lib.net阳公主府的名贵舞衣。我熟练地穿上这套衣服,上衣仍然那么瘦削合体,但五十年后的我,穿起来却觉得宽大许多,长裙还是那么飘逸,只略微显得有些短,进宫时才十六岁的我,后来又长高不少。
四下里一片寂静,秋雨萧索,长风呼啸,我的呼唤越来越凄切,越来越响亮,却没有人回答。
在这一个瞬间,奇迹般的,我的眼前一片明亮,我看见了一个相貌俊雅的中年大臣站在帘外,冷漠地瞧着我。和从前一样,他仍然循规蹈矩,举手投足完美得可以为宫廷礼仪做示范。
“她已经不是皇后了!”那个声音仍然冷漠而残酷。
“哦,”我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我不走。”我固执地坐在妆台前。虽然看不见自己的容貌,我也想象得出来,满头霜雪一样的白发,憔悴枯干的面容,双目失明,心如死灰,几乎失去了自己所有的儿女,丈夫又对她十分厌憎,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好苟活于世上的呢?
“是。”侍女们已经不再问原因了。
“皇后,再不走,城门就要关了!”负责京城门户的司直田仁也苦劝道,“太子正在外面等你,快和他逃离皇宫吧。皇上回来,皇后的性命难保!”
我的耳边,又响起了建元二年春天的歌声,当时我有没有想到呢,这首诗里写尽了我的一生。我的一生都在等待里过去了,直至这个绝望的冷雨萧萧的晚上。
忽然间,我从袖中拔出匕首,快捷无伦地往胸口插去。
然而我却挣扎着回过头来,我觉得自己似乎想找一个人,他对我十分十分重要,可是在此刻,我却想不起他的名九*九*藏*书*网字,也记不清他的面容,更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只记得我曾经爱过他,也被他深切地爱过。
此刻,我无比渴望能握住他的手,守在他的身边。
“皇后自杀了!”侍女们悲呼着。
摸不着头脑的侍女们,走到我的身边:“梳什么髻?”
那是一个月夜吧?他在南郊的山林中轻吻着我的长发。
我模模糊糊地呼唤着,却没有人回答。
我看见了一片血迹从我水青色的舞裙上渗透开来,越来越大,越来越红,越来越像一幅久远以前的图案。
太子在门楼下面,望着宫门叩了一个头,就被手下急忙推上了车,出长安城,往东面的大湖而去。他身后,跟着的是太子的一家老小,其中还有我那个才几个月大的曾孙刘询。呵,孩子,生在帝王家,你得到是什么啊,是颠沛流离,是恐惧,是躲藏逃生,是跟随在你们身后的雪亮刀枪和可怕的命运。
“回来。”我忍不住开口叫道。
青袍似春草,长条随风舒。
“我不走。”我的声音十分冷静,“田仁,你去劝太子,叫他先走,说我随后就来。”
“把那只盒子给我。”我伸过手去,接住那只满是积尘的盒子,轻轻抚摸了片刻,想了想,又道,“拿笔来。”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呢?他给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十年,给了我四十五年的荣华富贵和三年的肝肠俱碎。如果此生能够选择,我还是愿意遇见他。
“堕马髻是四十年前的发式。”侍女小心翼翼地说道。
她们湮灭了蜡烛,悄悄退下,留下了无边的宁静。殿外,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响着,越来越密,越来越大,是今年的第一场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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