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打算继续决斗了，”登霍夫喊完，也把手枪扔了。“而且我现在愿意承认前天是我不对。”
埃米利脸红了，感到不好意思。
要进行大战的那座小树林离哈瑙四分之一英里。像潘塔莱奥内所预言的那样，萨宁和潘塔莱奥内先到；他们吩咐马车停在林边空地上，自己便进了茂密葱茏、浓荫如盖的树林里。他们等了将近一个小时。
决斗双方的当事人和证人都照惯例互相鞠了一躬；只有军医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坐在草地上打哈欠，好像在说：“骑士们表示礼貌，跟我没有关系。”冯·里赫特先生请“特什巴多拉”
“您第二次还要朝天开枪吗？”萨宁又问。
“这不关您的事。”
几乎在他们两个来小时前遇到埃米利的那个地方，埃米利又从一棵树后蹿出来了，高兴地喊着，在头顶上摇晃着帽子，蹦蹦跳跳地直扑到马车上，险些跌到车轮下边，没等马停下，就爬到车上，隔着关着的车门盯着萨宁。
决定性的时刻到了……
他不好意思地在原地踏了几步，犹疑地把手向前伸去。萨宁迅速地走到他跟前，握了握他的手。两个年轻人微笑着互相看了一眼，他们的脸上都泛出红晕。
“名誉得到了维护，决斗结束！”冯·里赫特宣布说。
于是冯·里赫特先生便开始行动。他就在树林里找到了一块空旷的、布满各种野花的好地方，迈步测好了距离，用匆忙削光的树条标出了两侧的终点，从箱子里拿出两支手枪，蹲下来往里装子弹；总之，他竭尽全力地忙活着，不停地用www.99lib.net 白手帕擦着脸上的汗。陪伴他的潘塔莱奥内看上去却更像一个冻僵了的人。在这全部准备过程中，决斗的两个当事人站在远处，像两个受了处罚的小学生，在生家庭教师的气。
“我也不同意，”对方接着重复了一句。
接着是一阵紧张的沉默……谁也没有动地方。潘塔莱奥内无力地“噢”了一声。
“您为什么朝天开枪？”萨宁问道。
“Fuori！
潘塔莱奥内带着洋洋得意的神色唠唠叨叨地把决斗的全部细节都告诉了埃米利，当然没有忘了再提一次青铜塑像、骑士团长的雕像！他甚至从座位上站起来，叉开两脚保持着平衡，两臂交叉抱在胸前，目光鄙夷地从肩头斜瞥过去——形象地表演着骑士团长萨宁的样子！埃米利怀着敬佩的心情听着，偶尔惊叹一声，或者迅速地站起来，同样迅速地吻一吻自己这位勇敢的朋友。
“可能；我不知道。”
萨宁在两个同伴陪同下沿着楼梯走上二楼，这时突然从昏暗的走廊里迈着敏捷的步伐走出来一个女人，脸上蒙着面纱，在萨宁跟前停了下来，微微晃悠了一下，急促地叹了一口气，便马上下楼朝街上跑去，接着就不见了。此事使茶房大为惊讶，他说“这位女士等外国先生回来等了一个多钟头”。尽管她一闪就不见了，萨宁还是认出来是杰玛。他透过厚实的褐色面纱认出了她的眼睛。
萨宁转过身去了。
是的，萨宁感到有些羞惭……虽然从另一方面说他还能怎么办呢？总不能让年轻军官的放肆无礼不受惩罚吧，总不能像克吕贝尔先生那样吧？他挺身而出，保护了杰玛……事儿倒是那么回事儿；可是他总感到心九*九*藏*书*网 烦意乱，感到不好意思甚至害羞。
两个军官立即来到树荫下边；跟他们同来的还有一个个头不大的胖墩墩的人，无精打采，好像刚刚睡醒似的，那是军医。军医一手提着装了水的瓦罐——以防万一；左肩上背着一个装有外科手术器具和绷带的挎包。看来他对这种郊游已经习惯得无以复加了；这种郊游是他的收入来源之一：每次决斗可以给他带来八枚金币——双方各给他四枚。冯·里赫特先生拿着装手枪的箱子，冯·登霍夫先生手里玩弄着一根小马鞭，大概是为了“有气派”。
“你们两个真爱多嘴！”他气恼地说了一句，走进自己屋里，坐到椅子上。
老人忧郁地瞧了他一眼——肯定地点了点头……可是，上帝知道他是否听懂了萨宁请求他做的是什么。
萨宁同两位军官先生互相鞠躬告别后，便上了马车，如果说他全部身心感觉到的不是满足的话，那也是某种轻松，像战役成功之后所感到的那样；不过另一种感觉也在他心里萌生了，那是一种像是羞惭的感觉……他觉得他刚刚在里面扮演完角色的这次决斗好像是假的，是事先规定好的例行公事，是军官或大学生常玩的游戏。他想起了无精打采的军医，想起了军医看到他几乎跟登霍夫男爵手挽手从树林里走出来时皱鼻子嗤笑的神态。后来，当潘塔莱奥内付给那军医应得的四枚金币……咳！有些不是滋味！
“您活着，您没有受伤！”他重复着说。“请原谅我，我没有听您的话，我没有回法兰克福……我办不到！我在这儿等您来着……请告诉我，情况怎样？——您……把他打死了？”
“我是被迫把全部情况告诉她的，”他支支吾吾地说，“她猜到了——所以我无论如何不能……不过现在这已经毫无关系了，”他机灵地补充了一句，“一切都那么顺利地结束了，她也看到您好好儿地回来了！”
“注意，九九藏书网 注意，先生们……”冯·里赫特说，“决斗双方没有权利交谈。这是根本不合乎规矩的。”
“继续进行吗？”登霍夫问道。
“Bravi！bravi！
车轮开始在法兰克福的石铺马路上发出辚辚声——终于在萨宁下榻的旅馆前边停下了。
萨宁好不容易才使他安静下来，坐到了车上。
“Una…due…e tre！
“请别生气嘛，”埃米利央告说。
“这个主意好极啦！”潘塔莱奥内喊道。“您需要休息，您完全赢得了休息的权利，高尚的先生！走吧，埃米利！踮着脚尖儿！踮着脚尖儿！嘘！”
“我不同意和解，”萨宁急忙说。
萨宁全然不知道如何才能使激动的演员平静下来。
萨宁说想休息，不过是想把自己的同伴支走，可是剩下了一个人之后，他却真地感到浑身很疲乏：昨夜他几乎一夜没有合眼。倒到床上，他马上就睡熟了。
松软的大道上终于传来了辚辚的马车声。“是他们！”潘塔莱奥内说罢，便紧张起来，挺直了身子，不禁神经质地哆嗦了一下，为了把这阵哆嗦掩饰过去，他急忙“嗬”了一声，说今天早晨够凉的。虽然草叶和树叶上还满是露水，可是炎热的空气已经透进树林里来了。
这时冯·里赫特先生提醒潘塔莱奥内，说潘塔莱奥内作为年长的证人在喊可怕的“一！二！三！”之前，照决斗的规矩，应该向决斗的双方提出最后规劝，建议他们和解；说尽管这种建议从来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一般说来，这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形式，可是通过这个形式，契帕托拉先生却可以推卸掉自己的一些责任；说，的确，这种事情本是所谓“公正的证人”（unparteiischer Zeuge）的直接职责，可是因为他们没有这样的证人，所以他冯·里赫特先生愿意把这个特权让给自己可敬的同事。潘塔莱奥内为了不愿看到那个欺侮过杰玛的军官早已躲到树丛后边去了，所以对冯·里赫特先生说的话起初什么也没有听懂，再加上这些话是用鼻音说的；可是后来他突然明白过来，麻利地从树丛里走出来，痉挛地用两手拍打着胸膛，扯着嘶哑的嗓子，用大杂烩的语言喊道：“A la-la-la…Che bestialitá！Deux zeun' ommes comme ça qué si battono——perche？ Che diavolo？ Andate a casa！九_九_藏_书_网
“好吧，我不生气啦。（萨宁真地不生气了，而且他也未必会希望杰玛什么都 不知道。）好吧……拥抱够了。现在请回吧，我想单独呆一会儿。我要睡了。我累了。”
潘塔莱奥内立即又钻进树丛里——在那里弯下腰，闭上眼，扭过头去，扯着嗓子喊道：
萨宁首先开枪——没有打中。他的子弹当的一声打到了一棵树干上。登霍夫男爵随后立即开了一枪——他是有意向旁边、朝天放的。
“潘塔莱奥内！”萨宁低声叫了老人一声。“要是……九九藏书网 要是我被打死了——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的——我的旁边衣袋里有个纸包，里面包着一朵花儿，请拿出来交给杰玛小姐。听到啦？您答应吗？”
等待并没有使萨宁觉得特别难耐；他在小路上来回踱着，听着小鸟歌唱，看着蜻蜓飞舞，像处在这种情况下的大多数俄国人一样，努力什么也不想。只有看到一棵极其可能是被昨天的狂风吹折的幼嫩椴树时，才使他产生了想法。这棵椴树肯定要死了……叶子都已经死了。“这是怎么回事？是预兆？”这个想法在他的头脑里闪了一下；可是他马上吹起口哨来，跨过那棵椴树，沿着小路向前走去。潘塔莱奥内呢，则嘟囔着，骂着德国人，哼哼着，一会儿揉揉后背，一会儿揉揉膝盖。他激动得甚至打起哈欠来，这使他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带上了一种极可笑的表情。萨宁看着他，几乎要哈哈大笑起来。
各人拿起了自己的手枪……
“那就喊‘一、二、三’吧！”冯·里赫特对不知所措的潘塔莱奥内说。
“我放弃射击了，”萨宁说完，把手枪扔到了地上。
可是潘塔莱奥内简直像凯旋一般！他突然踌躇满志起来。从战场上凯旋的常胜将军也不会比他更得意了。萨宁决斗时的举止使他欣喜欲狂。他夸萨宁是英雄，不顾萨宁的劝告甚至请求。他把萨宁比作大理石雕像或青铜塑像，比作《唐·璜》里的骑士团长的雕像。关于自己，他承认自己曾有些心慌意乱。他说：“我是演员，是神经质的性格嘛，您呢，却是冰雪和岩石的儿子啊。”
“莫非杰玛小姐已经知道……”他转过身来对着寸步不离跟在他身后的埃米利和潘塔莱奥内用德语不满意地沉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