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她用指尖敲着萨宁常礼服的袖口一顿一挫地说，“我没有跟丈夫商量的习惯，除了在化妆方面——他在这方面是个好样的；第二，您为什么说要价不高？我不想利用您如今正在热恋之中决心做出任何牺牲的机会……我不接受您的任何牺牲。怎么？我非但不鼓励您的——哎，怎么说更好呢？……高尚的情操，对吧？——反而要剥掉您的一层皮？这不是我的习惯。有时候我是不饶人的，不过不是用这种方式。”

“不过，您知道我脑袋里有个什么想法吗？”

“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刚开始说——又沉思起来。“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她重复了一遍。“您知道吗：我相信，买您的庄园对我是很合算的一桩买卖，我们会成交的；不过您应该给我……两天——是的，两天期限。您能够跟未婚妻分开两天吧？我决不违反您的意志再多耽搁您——我向您保证。要是您现在就需要五六千法郎，我非常愿意借给您——咱们以后会算清的。”

“是的，我需要这样，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您会很难受吗？很难受吗？请告诉我。”

他这句话没说完，险些被一口茶呛着，她则用专九*九*藏*书*网注、明澈的目光凝视着他。

“第一，这丝毫不使我感到惊讶，”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打断了他的话。“我也没有偏见。我自己就是农民的女儿。怎么样，得意了吧？使我感到惊讶和高兴的是看到有人胆敢去追求爱情。您爱她，是吧？”

“您的名字呢？”

“是的，知道。”

“哎呀，您真是个难得的好人哪！”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叹了口气说。“我答应不过分折磨您。您要走吗？”

“我们在一个寄宿学校学习过。”

“德米特里。”

“她是个什么人？可以问问吗？”

“帕夫洛维奇。”

“他生在图拉……是图拉人。哎，好啦……（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故意把这个“好啦”用纯粹小市民的腔调说出来。）那就让我们现在谈正事吧。”

“真的？哪种类型的美人？意大利型的？古典型的？”

“我不懂您的意思，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

“您知道，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他开始说，“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情人容貌最美，而我的未婚妻却实实在在是个美人儿。”

“您有她的肖像吗？”

她用美丽、白皙、有力的手指紧紧地握了握萨宁的手。她的手比萨宁的手小一些，可是更温暖、更光滑、http://www.99lib.net更柔软、更热情。

“图拉省。”

萨宁站起身来。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摇了摇头。

“什么想法呢？”

“您不生气？不？您说，她是您的未婚妻。可是难道……难道一定需要这么做吗？”

萨宁鞠了一躬，朝门外走去。

“您是不久前才认识她的吗？在法兰克福吗？”

“是的，我要结婚。”

“这太妙啦，”她用慢腾腾的语调说，“简直是奇迹！我早已认为像您这样的年轻人在世界上再也遇不到了。糖果店掌柜的女儿！”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始终讲俄语，她的俄语讲得出奇的纯正，地道的莫斯科话，——老百姓的话，没有贵族腔调。

“哪儿的话！……这样漂亮的手……”

“一点不错。”

“您一路劳累而且还跟我丈夫玩捉傻瓜，需要休息。请告诉我——您跟伊波利特·西多雷奇，跟我丈夫交情很深吗？”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突然笑了，笑得满脸通红，拿手帕捂着嘴唇，从圈椅上站起来，像累了似的摇摇晃晃地走到萨宁跟前，伸给他一只手。

“她的名字叫杰玛。”

“没关系，讲吧，讲吧，”她好像在帮助他似的说。“我听您讲呢；听您讲话，我感到愉快。讲吧。”

“父称呢？”

“是的；她的五官非常端正。”

“九_九_藏_书_网我应当感谢您，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谢谢您热情亲切地愿意援助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人……不过，要是您一定需要的话，我愿意听候您的决定，——在此地停留两天。”

“您准是在旧式敬神的家庭里长大的吧？”她问。“您是哪省人？”

“他当时就这样吗？”

“我爱自己的未婚妻，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跟她不在一起，我是不轻松的。”

“我所以提要价不高，”他继续说，“是因为您目前在国外，我不能认为您身边会有许多闲钱，而且我自己也觉得卖……或买庄园在这种情况下都是一种不正常的事情，我应该考虑到这一点。”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微微眯缝起眼睛来。

“嗬，咱们还是同乡呢。我父亲……您知道我父亲是什么人吧？”

“她长得很美吗？”

波洛佐娃夫人的态度是轻佻而亲昵的，萨宁虽不是初出茅庐，在社交界已混过一阵子，可是他如果不认为这种态度是他成功的好兆头的话，大概起初也会感到难为情的。“迁就一下这位阔夫人的任性吧。”他心里这样决定以后，便用跟她发问时一样随便的语调回答说：

“是的，我需要钱。”

“夜已深了，”萨宁说。

“您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她的眼睛眯缝起来的时候，目光变得很温柔，稍稍有些嘲99lib•net弄人的神色；可是眼睛睁大的时候，她那明亮的、几乎冰冷的目光里却流露着某种不善的……威吓人的煞气。她的眉毛又浓又亮，微微蹙着，使她的两眼显得特别美。）您想让我买您的庄园吧？您需要钱结婚？不是吗？”

“第一步有几千法郎大概够了。您丈夫了解我的庄园。您可以跟他商量一下，我要的价不高。”

萨宁皱起了眉头。

“她叫什么名字？”

“您不嫌吧？”她用手指拿一块方糖放到他碗里……可是夹子就在旁边。

“您需要很多钱吗？”

萨宁开始描述起自己的庄园来，讲它有多少俄亩土地，在什么地方，有些什么经营项目，可以得到多少进项……甚至还提到了宅院旁边的优美景色；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始终凝视着他，目光越来越明澈而专注，脸上没有微笑，两唇微微地动着：她在咬嘴唇。他终于感到不好意思；再次停下来了。

这后一个问题，使萨宁有些讨厌……可是回避已经不行了。

“没有。”（那时还压根儿没有现代这种照相术。银板照相术也才刚刚兴起。）

“跟什么人？外国人吗？”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瞪大眼睛，扬起了眉毛。

她给他倒了一杯茶。

萨宁无论如何没能弄明白：她这话是在笑他还是当真？不过心里却说：“跟你打交道，耳朵可得尖！”九_九_藏_书_网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轻轻地笑了，仰了一下头，把落到脸腮上的头发甩了回去。

萨宁颠三倒四地说着，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把身子轻轻地靠到椅背上，两手交叉抱在胸前，仍然用专注而明澈的目光凝视着他。他终于停下来了。

“他真迷人，”她既像沉思又像漫不经心地说。“是个骑士！今后再也不能相信人们所说的理想主义者已绝种的话啦！”

“我看，这使您感到惊讶，”萨宁不无自尊地指出。“可是，第一，我根本没有那种偏见……”

“是的。”

仆人用大盘子端来俄国茶炊、茶具、奶油、面包干，等等，把这些东西统统摆在萨宁和波洛佐娃夫人之间的桌子上，然后就走开了。

“您知道吗，”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仍然用慢腾腾的声调说：“我很喜欢您，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您一定是个好人。请把您的手给我。我们交个朋友吧。”

“请明天早些过来——听到啦？”她随后对他喊了一声。他离开房间前回头看了一下，看到她又坐到圈椅上，把两手垫在脑后。短衫的宽袖几乎滑到肩膀上——不能不承认，这两臂的姿势、这全身的形象是美得迷人的。

“什么……谈什么正事？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可以。她是糖果店掌柜的女儿。”

“‘这样’是什么样？”萨宁问道。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