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啊，全是免费发的，只要填写个人资料。呃——当然也没满世界四处乱发，我们主要瞄准白领人群。”曹原到这时候仍然没忘回避乱发小广告的事。
“恐怕你们做不大，因为我们根本不允许你们再做下去！你们这是传销，起码是变相传销！”梁子拍了一下桌子，柳儿也歪头看着这边，曹原惊呆了，大睁着双眼听梁子义正词严地训斥，“传销的三大特征在你们这儿全齐了，第一，拉人头发展下线，你们正是鼓励诱使会员不断为你们发展新会员；第二，形成严密网络组织，你们正是打着电子商务、网络营销的幌子，以九帮网为依托形成多层次的会员网络；第三，复式计酬，在他后面买的人越多他获利越大，后面的人再发展更后面的人，他都能从中获利，你刚才讲的台阶累进式返点，不就是典型的金字塔结构吗？”曹原脑子里嗡嗡作响，却不知厉害的还在后面，梁子继续穷追猛打，“你懂不懂法？禁止传销条例没听说过？那我就给你宣讲宣讲。你是法人吧，所以你就是这起传销行为的最高策划者和组织者，我们工商行政管理部门可以依法没收你的非法所得，并处五十万元以上两百万元以下的罚款，还可能追究你的刑事责任。”
施颖脸红了，嘴上还犟：“只要不是我们公司自己的发票，都算假发票。”
“我们当然希望这样啦，这样很快就像滚雪球一样做大了。”曹原越说越兴奋。
施颖正要挖苦说你也没敢问呀，一想自己刚才的表现也风光不到哪儿去就把话收了回去，转而问：“那会是什么事呢？”
曹原哭笑不得，说道：“您也太抬举我了，我们公司到现在压根儿就没什么所得，甭管什么合法的、非法的。”
“别臭美了，我们才没那闲工夫呢。”柳儿轻蔑地瞟他一眼，“是有人举报你们搞传销。”
这开场白也太俗太老掉牙了而自己竟然没想到，曹原顿时觉得很失落。
“哟，有备而来呀，该脱手的都脱手了？我提醒你，转移和藏匿非法所得，罪加一等。”梁子转向柳儿说：“我早就说不用约谈吧，应该直接去他们公司查处。”
“万一他们这回要来个综合治理呢？”
“没什么正经收入——呃不——我是说没什么固定收入。”
许克面露难色，看着曹原，曹原很豪迈地说：“这是法人代表的职责，你们谁都别去，我一个人顶着，反正债多了ｗwｗ•９9ｌｉｂ•ｎｅｔ不愁，虱子多了不咬，死猪不怕开水烫，何况是死野猪。”
柳儿也说：“你们的台阶累进返点方式确实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金字塔传销，还有你们的宣传语，什么‘坐以待币’，就像梁子说的，宣扬不劳而获，这也和传销一样都是在利用人们幻想一夜暴富的心理，我建议你们慎重考虑换个新的。”
许克苦笑：“你哪儿够双规的级别啊。”
“啊？你不和曹原一起去呀？”施颖高声提出质疑。
门厅里、走廊里乱哄哄的人不少，让曹原觉得像家医院的门诊楼，上到二楼按门牌找到约定的房间，门开着，里面也乱糟糟的，几张大办公桌后面都有人坐着前面也都有人围着，他俯身询问坐得离门最近的穿着制服的人：“请问，您这儿哪位是梁先生？”
梁子早已按捺不住：“你们宣传的坐以待币，那个币是哪儿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许克干脆站起身：“算了，别瞎猜了，反正你一去自然就知道了。”
“那属于城管。”许克摇头。
许克懒得纠缠，说道：“咱们还是想想严重的事，别老琢磨这些鸡毛蒜皮。”
“我不承认！”这话简直是横着出来让曹原自己也大吃一惊，但已势成骑虎只好硬着头皮横到底，“这里有个心理规律。比方说你花两千块钱买了台彩电，一个月以后价格降到一千八，你肯定觉得自己亏了两百，不想想你还早买回家看了一个月呢。可如果你凭九帮卡参加了商户的促销活动，一个月以后商户返还给你两百，你肯定特高兴觉得这是你白赚的，不会去想这两百块原本是你多付的，可如果你没有九帮卡商户就不会返给你，这不正是九帮卡给会员带来的好处吗？”
许克料定凶多吉少，忙问：“怎么回事？”
许克听了有些不好意思，急忙表态：“我也在外面等你。”
“如今这社会宣扬不劳而获的还少吗？”曹原说完就见柳儿的柳眉倒竖起来，忙表态，“我回去尽量想一个更妥当的，没有副作用的。”
“你才是耗子。”曹原反而乐了，“会不会是咱们雇人四处发小广告的事？”
“我们的台阶累进模式和传销金字塔根本不是一回事，传销金字塔越上面的人赚得越多，最底层的只亏不赚；可我们的会员买一种产品，最先买的和最后买的实际花的钱都一样，只不过先买的当初买得贵所以商户要把多收的钱九*九*藏*书*网返还给他，他劝说别人买只是为了让商户尽早把差价返还给他，并不是要赚后来人的便宜。”
对方又转回头看着曹原，见曹原怯生生地点下头，便一摆手：“过去吧。”
“你们公司现在经营状况怎么样啊？”梁子提出第一个问题。
这一天从各种迹象来看都没有什么不寻常，施颖拿起话筒的时候三个人也都没觉得这个来电会有什么不寻常，曹原和许克继续聊着，只是把声音压低了些，全然没有留意施颖的面部表情有何变化，直到施颖声音发颤叫了句“曹原”两人才发现她的脸不知何时变得煞白。施颖把话筒下端捂得死死的，平日的伶牙俐齿居然结巴了：“执法队……工商局的……要找负责人……”
施颖一个劲儿地问竞争对手是哪家呀，谁举报咱们的呀，曹原挥着手说：“这些都不重要，管他是谁。重要的是，有了对手就说明咱们有了正式的比赛资格，有了竞争就再也不会无人喝彩。”
曹原撑着坐椅扶手站起来，又扶着桌子走过去接过话筒，嗓音暗哑地说了声“我是”，直到挂上电话也没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只蹦出“是”、“行”、“好”这几个字。
梁子整理好手中的几张纸，递给曹原：“看看吧，没什么异议就签字。”
施颖拉过曹原的手，说：“你去吧，我就在这儿等你，哪儿也不去。”曹原本想和施颖来个拥抱又觉得未免太那个，拉着的手摇了摇便松开，转身过了马路。
曹原走到梁子桌前，梁子看一眼他，下巴朝侧面的一张凳子努了下，说：“坐吧。”
梁子乐了，显然他发现这么问不行，便不再提出类似的开放式问题，而改为诸如做了多久、公司有多少人、每个月流水大概多少之类，曹原态度诚恳，有问必答。基本情况了解完毕，梁子又说：“这样吧，你把你们的主要业务简单介绍一下。”
区工商局执法队的办公地点不在区局那座气势恢宏的大楼里，而要再往北差不多两站地。三个人立在马路对面端详着这座小楼，曹原摆出英雄含笑上刑场的架势，和许克握了握手，说：“我就要在规定时间到规定地点交代问题去了，不必为我担心。”
曹原嘿嘿一笑：“其实那些钱都是他自己的，商户先收了再返还给他。”
“不用啊，不用向任何人交钱。”
“你们也不向商户收费吗？”
“插一句啊，纯属我个人看法，要收费的九九藏书话最好冲着商户去，别打会员的主意，老百姓的钱不好赚，搞不好引火烧身。”梁子依旧板着脸，可话里透着由衷的关切，让曹原感激得真想扑过去抓住他的手。
“我们的会员买了特约商户的某种产品以后如果有更多人也买了同样的东西，他就可以从商户得到返点，等于他安坐家中商户就会给他送钱来，所以我们用坐以待币来生动形象地介绍九帮卡的好处。”
“目前没有，以后收不收、怎么收还没想明白。”
“原则上是这样，但是还要看我们能不能真正做成功，得有一定规模才行。”
坐在最里面一张办公桌后面的梁子抬头问：“是姓曹吗？”
曹原一听却松了口气，原来只是广告词有问题，忙赔笑说：“商家不都这么做嘛，什么打折呀让利呀不都是利用别人贪便宜的心理嘛。”
“你是指我身份不够还是罪行不够？”曹原也笑了，捶了许克一拳。
许克插话道：“即使是借用他人发票的事，也该归税务局管而不是工商局吧？”
走到路口，曹原才想起有件事要问一直没吭声的许克：“哎，来的时候我忘了问了，你怎么没开车呀？”
“我陪你去，在外面等你。”施颖口气坚决。
曹原在规定地点坐下，忽然觉得这个位置似曾相识，想起来这很像他为数不多的几次求医经历，大夫坐在桌子后面，他坐在桌子侧面，惴惴地等着大夫望闻问切，这么一想他就忽然感觉很温暖，觉得工商局执法队和医院一样也都是治病救人的地方；这么一想他就觉得应该积极配合治疗，决不抵触决不隐瞒；这么一想他就发现事先准备的对白不适用，大夫怎么会问“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大夫的开场白一律是“哪儿不好啊”，可显然也不适用，这下曹原迷茫了，很期待地等着梁子的头一句话。
柳儿把椅子转了九十度，问曹原：“办你们的九帮卡要花钱吗？”
“啊？约谈又不是审问，还要录口供啊？”
曹原瞪大眼睛看着许克，一时说不出话，最后才憋出一句：“我靠！你丫真行！”
“这不是宣扬不劳而获吗？”梁子变得严肃起来。
柳儿向梁子望一眼，接着对曹原说：“你再把你们的台阶式累进返点讲一讲。”
曹原笑着骂道：“你他妈这叫陪我呀？！你那是陪她！”
一见曹原从楼门口走出来，施颖就飞奔着穿过马路，害得几辆车一边刹车一边狂按喇叭，她不管不顾99lib•net地冲过来又不管不顾地抱住曹原，曹原一再说这可是国家行政机关你注意影响，施颖就是不肯撒手。等许克也跑过来曹原对他俩笑着说：“好事，好事，先别问。”
“不是审问就不能做笔录吗？”梁子反问。
“就这么一直烧钱啊？”柳儿禁不住问，这时候已经不像是在约谈倒像是朋友闲聊。
“没说，”曹原用力搓着自己的脸，“一个字都不肯说，打哑谜似的。”
“你先谈吧，我听着呢。”柳儿头也没抬地回答。
三个人沿着人行道走到离工商局执法队的楼足够远了，曹原才说：“他们说咱们是传销，我据理力争，把他们说服了，没事了，彻底没事了。”
“目前没有，但将来是打算向会员收取一些手续费之类的，这么无偿干下去我们自己就该被拖垮了。”
曹原一边浏览笔录一边说：“我真佩服你们工商局，像我们九帮网这么名不见经传的，都被你们盯上了。”
“心气儿挺高啊。再有，先买的人会不会主动推荐劝说更多人也来买，这样他获利也更多？”
“猜吧，最好能猜出来，不然我去了怎么说啊，人家头一句话肯定是‘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全是这套。”曹原好像已经不再惊慌，摆出一副江湖老手的样子。
“我们公司……现在……很困难。”曹原一脸苦相，在旧社会如果地主问贫农收成如何大概贫农也会条件反射地扮出这副苦相。
许克红着脸半天才嗫嚅着说：“我怕他们先把你扣了再把我也揪进去，该当场把我的车给罚没了。”
曹原鸡啄米似地不停点头称是，心思却早飞得老远了。
“那你承不承认你们这是典型的虚假宣传，是在误导会员、欺骗会员？”梁子的脖子又梗起来。
“你们不以任何方式向会员收钱吗？”
这事曹原已经不知做了多少次，便如数家珍地讲了九帮网、九帮卡、新型团购模式、特约商户促销活动、会员返点等等，梁子默默地听、静静地记，从不打断，等曹原好像说够了，他才问：“你们的宣传口号叫‘坐以待币’，什么意思啊？”
“可我们没犯过严重的事啊，我从小就有一个志向——小错不断，大错不犯。”曹原反思着，“公司年检做了，网站备案做了，税按月报了，劳务费按月发了……哎，会不会是哪家商户在九帮网上卖假冒伪劣了？”
梁子说：“从现在起我们会对你们保持经常性的留意，希望你回去以后该整藏书网改的好好整改，合法经营，不要有任何侵害他人权益的行为，更不能违法乱纪。”
“今天约你来，是向你了解一些情况。”梁子把手上的事告一段落，终于开口了。
“柳儿，我这儿开始了，你过来吧。”梁子对旁边一位女同事说。
“什么假发票？！胡说八道！施颖你看你这点出息，人家还没审你呢你就已经往自己头上栽赃了。”曹原一脸的不高兴，“那是假发票吗？都是我从其他公司找来的正规发票。”
“你们这个不一样。”梁子表情威严，“你刚才说，一个人先买了东西只要后面买的人越多，他得到的返点就越多，是吗？”
真相已然大白，最严重的后果已经显而易见，曹原的心反而很快踏实下来，这就是草根的心理素质，患得不患失，因为本来就没什么可以失去。他自我解嘲地一笑：“罚两百万以上也无所谓，反正我现在啥也没有，除了一屁股债。”
梁子和柳儿交换一下眼色，柳儿接手问曹原：“你们公司现在有哪些营业收入？”
“发票！一定是因为发票。”施颖恍然大悟，“九帮网虽然就那点收入，但也经常开发票给人家，可咱们一直还没去领过发票，肯定是假发票的事发了。”
“没说什么事？”
施颖和许克都惊讶地问这问那，曹原手舞足蹈地制止他们：“哎呀那些都不重要。你们知道吗？咱们是被举报的！你们说这是不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施颖都怀疑曹原是不是在执法队遭了虐待受了刺激，被人举报了居然当成好事一桩。曹原兀自兴奋不已：“开始我还以为是工商局注意到咱们的，心想九帮网的影响力可以嘛，都把工商给招来了，没想到是有人举报咱们。这说明什么？说明九帮网已经有了竞争对手啦！九帮网已经让人眼红啦！眼红到不得不用这种阴招儿想置咱们于死地。有竞争对手又说明什么？说明咱们现在做的已经是一门真正的生意；说明咱们不再是瞎猫找不到方向，咱们已经走在快车道上都有人要跟咱们抢道了；说明咱们不再是没人搭理的自娱自乐，咱们已经真正站上了商场的擂台！”
“这年头狗拿耗子的太多了。”施颖还在找辙。
“老会员介绍新会员加入，新会员要向老会员交钱吗？”柳儿又问。
“区里的工商局执法队，要我去约谈一次。”曹原软塌塌地窝到椅子上。
对方都不正眼瞧他，扭头冲里面喊：“梁子！这是你约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