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诅咒之城
Primer acto LA CIUDAD de los MALDIT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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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诅咒之城Primer acto LA CIUDAD de los MALDIT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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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诅咒之城Primer acto LA CIUDAD de los MALDITOS
第一幕 诅咒之城Primer acto LA CIUDAD de los MALDITOS
第一幕 诅咒之城Primer acto LA CIUDAD de los MALDITOS
第二幕 永恒之光Segundo acto LUX AETERNA
第二幕 永恒之光Segundo acto LUX AETERNA
第二幕 永恒之光Segundo acto LUX AETERNA
第二幕 永恒之光Segundo acto LUX AETER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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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永恒之光Segundo acto LUX AETERNA
第二幕 永恒之光Segundo acto LUX AETERNA
第三幕 天使游戏Tercer acto EL JUEGO del ÁNG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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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打我,是我自己跌倒了。”
放眼整座城市,我最钟爱的地方就属圣安娜街的森贝雷父子书店了。那是个弥漫旧书气味和灰尘的地方,也是我的心灵圣殿和避风港。书店老板特别准许我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尽情阅读我想读的每一本书。森贝雷先生几乎从来没收过我付给他的书款,不过离开书店之前,我总会趁他不注意,偷偷把我存了好久的铜板全部放在柜台上。那只是一堆小额铜板,那一点小得可怜的数目,根本买不起店里的任何一本书,顶多够买张卷烟纸吧!每到该回家的时候,我都是不情不愿地拖着我的脚步和灵魂离开,如果可以自己做主的话,我真希望一直住在那儿。
我别过脸去。“不是,是我自己跌倒了。”
“灯还是烫的。”
“请随便出个价吧,”我告诉他,“您甚至可以把过去十年我没付的书款统统加上去。”
我父亲那一整个礼拜都低头看着地板,默默承受着悔恨交加的痛苦。他买了一只新灯泡,并且告诉我,只要我想开灯就去开,但是时间不要太长就好,因为电费很昂贵。我可不想玩火。那个周六,我父亲想买本书送我,于是,他去了帕利亚街上对着古罗马城墙的那家书店,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进书店,然而他不识字,根本就看不懂展示在书架上的那些作品的名字,最后还是两手空空地离开。后来,他给我钱的时候,金额超过了平时的数目,还叫我拿着钱去买一本喜欢的书。我心里一直藏着一件事,始终不敢开口跟他提起,我想,此时正是难得的好时机,刚好可以跟他谈谈那件事。
医生离开之后,森贝雷先生替我准备了一杯热可可牛奶,并在一旁看着我慢慢将牛奶喝掉,始终面带笑容。
“要是再让我发现你浪费电,去读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一定狠狠修理你!”
我在乱世里的巴塞罗那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之后,报社成了我的避风港、我的世界。我才十四岁,挣的那一点微薄工资只够在卡门女士的出租公寓里分租一个小房间。我住进去还不到一周,房东太太有天到房里来通知我,大门口有位先生指名要找我。我看见楼梯间站着一位身穿灰色西装的男子,灰扑扑的眼神加上灰扑扑的嗓音,他问我是不是戴维·马丁。我点头回应后,他递给我一个包裹,随即消失在下楼的阶梯之间,那个灰扑扑的身影,在我的悲惨世界里仅是惊鸿一瞥罢了。我拿着包裹回房,关上门。除了报社的两三位同事之外,没有人知道我住在这里。我满怀好奇地拆开包裹。这是我此生收到的第一件包裹,里面是个老旧的木制盒子,看起来似曾相识。我把木盒放在行军床上,然后打开盒盖,盒子里装着我父亲的手枪,那是他从军时使用的武器,他带着这把手枪从菲律宾返回祖国,却换来英年早逝的凄凉下场。手枪旁边还放了一小盒子弹。我把手枪拿在手上打量一番,这把枪闻起来有浓浓的烟硝味和油味。我不禁纳闷,父亲到底用这把枪杀死了多少人?我把手枪放回盒子里,盖上盒盖。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把它丢掉,但随即发觉,这把手枪是父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我猜是放高利贷的人在父亲死后查封了我们原来住的老旧阁楼,借此抵债,如今他们决定把这个令人害怕的遗物寄给我,以此宣示我正式进入成年人的世界。我把木盒放在衣橱上方,使劲将它推到堆满灰尘污垢的墙边,就算卡门女士踩高跷也拿不到;此后多年,我没再去碰过它。
“这一切都是为了拯救《远大前程》,是吗?”http://www.99lib.net
我父亲一心渴望的幸运终究没有降临。生命对他唯一的礼遇,就是没让他苦等太久。有天晚上,我们一起来到报社大门口,正准备开始值夜班时,三名枪手突然从黑暗的角落冲出来,接着,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朝着我父亲乱枪扫射。我至今仍记得那股火药味,还有穿越外套射进胸口的子弹孔血流如注。其中一个枪手正打算朝我父亲的脑袋补上一枪,我赶紧冲上前抱住了父亲,这时候,另一位枪手立即上前阻挡他开枪。我还记得枪手与我四目相接,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连我也一起杀了。就这样,三名枪手一溜烟跑掉,转眼间就消失在工厂林立的新村暗巷里。
男孩点头回应,随即跑去打电话。我听见他说话的声音,总算确定了他不是哑巴。父子俩合力将我安顿在饭厅的摇椅上。在等候医生的时间里,他们替我清洗了伤口。
“在哪里?”我父亲以异常冷静的语气问道。
父亲恼羞成怒地瞪着我,但他极力克制着愤怒,并用力吸气好几次,双眼紧闭,最后总算开了口:“我们活得下去的,听到没?就靠你和我的力量,不需要那些婊子养的同情我们。人就是要抬头挺胸地活着!”
“时候到了就知道,孩子,时候到了你自然就会知道。”
“在哪里?”
他一脸恼怒地瞪着我,并将灯泡朝墙壁用力一甩。无数的玻璃碎片落在我脸上,但我根本不敢动手去拨开。
“是你父亲吗?”
“这可是我们之间的秘密!”老师这样告诉我。
那天凌晨,我被父亲用力摇醒。他那天提早下班回来,双眼布满血丝,吐出的气息有浓浓的白兰地酒味。我惊慌地看着他,这时候,他伸手去摸了摸仅以一条电线吊起的光秃秃的灯泡。
父亲搂着我的肩膀,接着,他盯着我看,那种眼神让我一时觉得他可能不会再回来了。他似乎以我为荣,虽然我们父子俩有如天壤之别,虽然我热爱阅读而他却目不识丁,虽然母亲抛弃了我们这对个性完全不合的父子……但是就在那个瞬间,我认为父亲是世上最慈悲的人,如果老天有眼,就应该发给他一手好牌。
“不打算告诉我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吗?”
他使尽全力抓着我的脸去撞墙,头部遭受猛力撞击后,我的身体失去平衡,像个人肉沙包一样瘫在地上。我挣扎着爬向角落,犹如线团似的缩在那里,眼睁睁看着父亲翻箱倒柜,将房里所有东西都丢在地上。他检查了每一个抽屉和箱子,找了又找,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本书,最后,他走到我身边。我闭上眼睛,缩在墙脚,乖乖等着再挨一拳。接着,我睁开双眼,却看见父亲坐在床上羞愧地痛哭失声。当他瞥见我正在看他时,他立刻冲下楼去。我听着他的脚步声在清晨的寂静中逐渐远去,直到确定他已经走远,我才慢慢爬回床边,拿出了藏在床垫下的书。我穿上衣服,腋下夹着那本小说出了家门。
“父亲,求求您……”
“没有,父亲。玛丽亚娜小姐只是想跟您聊聊我未来的就学计划。她说我很有潜力,而且,她认为应该可以帮我申请到公教学校神职修士会的奖学金……”
当我抵达书店门口,圣安娜街依旧笼罩在晨雾之中。书店老板和他的儿子就住在书店楼上。我也知道清晨六点不该扰人清梦,但我当时唯一的念头是拯救这本书,因为我非常确定,万一父亲在家里找到这本书,一定会恼羞成怒地把书撕成碎纸片。我按了门铃,并在门口等
九九藏书
着。接着,我又按了两三次门铃,终于听见阳台边那扇门打开了,然后,我看到身穿睡衣和拖鞋的森贝雷先生探头往楼下看,一见到我,他立刻浮现惊愕的神情。大约半分钟后,他到楼下来帮我开了门,一见到我那张脸,他原有的一丝不悦顿时消失。他跪在我面前,双手扶着我的身子。
我耸了耸肩。森贝雷父子互看一眼,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我还记得森贝雷先生露出充满歉意的苦笑,并伸手揽着我的肩膀。
“下次你如果想要拯救一本书的话,得想个好办法,别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碰到这种状况,尽管告诉我,我会带你去一个书本永远不死,而且不会遭受任何人破坏的秘密基地。”
从此,我渐渐了解,父亲很介意别人当他是个无知的蠢蛋、战争的废物。这场战争就跟所有的战争一样,他们以上帝之名、以祖国之名在沙场上奋战,在强大的敌人出手之前,他们必须抢先发挥更强大的力量。从此,我开始在某些夜里陪着父亲上夜班。我们一起在特拉法加街搭乘电车,然后在墓园门口下车。我待在他的警卫室里读旧报纸,读了一阵子之后,我会想尽办法跟他聊上几句,虽然这是一项艰难的任务。我父亲是个非常寡言的人,他不谈殖民地的战争经历,也绝口不提那个抛弃他的女人。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母亲会抛下我们一走了之。我一直怀疑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一定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事,或许就只是因为我出生了……
战后归来,父亲看起来像是比离乡时老了二十岁,接着,他试图在新村和圣马蒂区的各家工厂寻找工作机会。通常,他工作不了几天就会丢了差事,满眼悔恨踏入家门。在长期找不到其他工作的情况下,他接受了《工业之声》夜间警卫的职务。工资非常微薄,但是几个月过去,这份差事成了他战后返乡以来第一份没惹上任何麻烦的工作。可惜,平静的日子匆匆即逝。没多久,好几个如行尸走肉度日的战友找上门来,他们带着他惹是生非,蹚了一摊子他自己都搞不清楚状况的浑水。
我发现父亲已经泫然欲泣,为了回避他悲伤的面容,我赶紧抱住了他。
“打电话请康柏斯医生过来一趟。”
森贝雷先生对我眨眨眼,并露出他那仿佛从大仲马的连载小说里偷来的神秘笑容。据说,那是森贝雷家人都有的招牌表情。
“谈什么?你在学校做了什么坏事?”
同样的情况发生过几次之后,我也希望自己就这样病死算了,不过,父亲总是记得回家,我也一直还活着,而且渐渐长高。无论我的出身有多卑微,老天爷到底还是没忘了眷顾我,虽然病得频繁,但是病情从未严重到致命的程度。出乎意料地,我竟在青霉素的协助下撑过了体弱多病的童年。那个年代,死神总是来势汹汹,偶尔可见它张狂现形,或嗅出它四处吞噬灵魂的血腥,许多孩子甚至还来不及做坏事就去见上帝了。
“是的,父亲。”
“我永远不会抛弃您的,父亲。”
当时的巴塞罗那,街头喋血是司空见惯的事。拉巴尔区的街巷充斥着宣战传单和隆隆炮声,处处可见恐惧的人们颤抖、哭泣。夜间流血巷战中黑影幢幢,白天街头时常可见宗教人士和民众的游行,处处嗅得到死亡和欺骗,一场接一场的煽动性演讲中,所有人都在说谎,所有人都坚持有理。累积多年的愤怒和仇恨,使得以伟大口号和爱国情操为借口相互残杀的人们,开始陶醉在这种血腥气味当中。工厂不断冒出的烟雾悬浮在城市上空,飘荡进电车和马车之间,模糊99lib.net了石板路的景致。黑夜属于瓦斯灯,属于幽暗的街头巷尾中此起彼落的点点枪火以及蓝色硝烟。那是个快速成长的年代,童年来去匆匆,数不尽的童颜已挂着沧桑的眼神。
《远大前程》,作者狄更斯……”我读着书本封面上的文字。
隔天,在没有事先通知的情况下,父亲带我到卡门街的印度绸布庄。我们没走进店里,只是站在大厅的橱窗前,父亲指着一个笑容可掬的年轻女子,她正忙着向客人展示昂贵的丝巾和布料。
“请别说这种话,父亲。”
后来,我父亲经常连续好几天不见人影,当他回家时,双手和衣服总是沾染了火药味,口袋里有一沓钞票。接着,他会躲进房里,注射他想尽办法弄来的毒品。我全都看在眼里,只是他以为我不知情。起初,他根本不关房门,直到有一天惊见我在偷看他,于是狠狠甩了我一耳光,我的嘴角因此裂了一道伤口。接着,他把我拥在怀里,紧紧拥着,直到他双臂无力,然后不支倒地,针头还插在皮肉上。我拔出针头,用绷带帮他包扎伤口。经过这次意外事件后,他开始将房门上锁。
父亲并不是小气的人,我们生活虽然穷苦,但他总会固定给我一些零钱去买糖果,就像附近的其他孩子那样。他认为小孩把钱拿去买些甘草片、瓜子或糖果是应该的,然而,我却把铜板藏在床底下的咖啡罐里,存足了四五元,就赶紧去偷偷买本书回家。
“那就是你母亲。”他说道,“总有一天,我会回来把她杀了。”
就在当天下午,我回到森贝雷父子书店,自认已是个出了社会的人,见到书店老板之后,我向他表明意愿,希望能拿回多年前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还给他的那本《远大前程》
“没有骨折,不过,有些伤口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愈合,而且会疼上好几天。这两颗断掉的牙齿必须拔掉才行。断掉的牙齿留着没什么用,而且有感染的危险。”
“人做了坏事都会遭报应,戴维。我做过太多坏事,太多了!但是,我已经付出了代价。我们会转运的,你看着好了。等着看吧……”
在我的世界里,所谓的前程梦想,无论大小,极少成真。直到几个月前,我每晚上床睡觉前的渴望,除了期待自己有一天可以鼓足勇气,跟司机曼努埃尔的女儿克丽丝汀娜说上几句话之外,再就是希望黎明快来,好让我尽快回到《工业之声》编辑部大厅。如今,就连这个避风港也渐渐待不住了。或许,等我把某件差事搞砸了,就可以赢回同事们的好感了吧。我这样自忖。或许,当我写了低劣空洞的稿子,读者一段都读不下去的时候,我少年得志的罪过才可能会被宽恕。或许,只要能在报社找到家的温暖,付出那样的代价都不算什么。或许,一切只是或许罢了。
“你母亲早在我被派到前线打仗之前就抛弃我们了。我是个大笨蛋,一直拖到战后回国才发现这件事。这就是人生,戴维,所有的人迟早都会抛弃我们。”
他睁着一双涨红的眼睛看着我,我知道,他依然深爱着她,而我永远不会原谅她。我还记得,我躲在那儿偷偷看她,她始终不知道我们父子俩就在橱窗外。在此之前,我只看过照片里的她,父亲将它保存在家中抽屉里,就跟他那把军用手枪放在一起;每天夜里,当他以为我已经睡着时,他会把照片拿出来,默默注视着她,仿佛所有的答案尽在其中,至藏书网少,他需要的答案都在照片里……
康柏斯医生住在附近,五分钟后就到了。他帮我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了一遍,摸了摸瘀青的部位,并且小心翼翼地替伤口上了药。他的眼神清楚流露着愤怒,然而,他一直隐忍着,什么话也没说。
我把书递给他。“我来把这本书还给您,因为我不希望这本书被破坏……”
我们住在一个狭小的阁楼,就在加泰罗尼亚音乐厅新建的礼堂旁边。那个地方又冷又窄,冷风和湿气似乎能穿墙而入。我经常坐在小阳台边,双脚悬空挂着,看着人来人往,注视着石板路对面的宏伟雕像和参天石柱。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的手指似乎可以触及那些石柱,不过大多时候,我觉得它们就像月亮一样遥远。我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几度因为高烧和感染差点儿丧命,所幸死神到头来还是反悔了,八成去找了年纪大一点的孩子当替死鬼。我生病时,父亲总会很不耐烦,连着两晚熬夜之后,他通常会把我托付给某个邻居太太照顾,然后接连好几天不回家。后来,我开始怀疑,他大概是希望自己回家时可以见到儿子已经断气,从此甩掉这个体弱如薄纸的儿子,一个对他毫无用处的累赘。
那时候,我唯一的好朋友是以纸张和油墨做成的。我比同街区其他孩子更早在学校学会了读书写字。当我的同学只看到一堆字母在书上凑成生词时,我已经在字里行间看见了阳光、街道,以及芸芸众生。我深为隐藏在文字背后的神秘意境而着迷,在我看来,那就是一把钥匙,它可以开启另一个无限宽广的世界,并帮我逃离那个小阁楼、那些阴暗窄巷,以及贫穷混乱的日子;那段苦日子,连小小年纪的我都知道自己一穷二白。我父亲不喜欢看见家里有书,除了不识字的因素之外,书本另有让他恼火的原因。他告诉我,等我满十岁就得开始外出工作,他还说,我最好把满脑子胡思乱想都丢掉,否则最后的下场不是穷死就是饿死。我总是把书本藏在床铺下面,等他出门或睡着时再拿出来读。有一次,他发现我晚上在看书,当场勃然大怒,一把抢走我手中的书,用力丢出窗外。
“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从今天起,他也成了你的朋友。”
“那本烂书在哪里?”
多年前,父亲牵着我的手初次踏入《工业之声》。那时的他刚从菲律宾战场返回家乡。这个历尽沧桑、一贫如洗的男子,返乡后才发现这座城市已不再接纳他,久别的妻子已经忘了他,甚至在他返乡两年之后抛弃他。妻子离去后,留给他一颗受创的心灵,还有一个他从来没爱过、并让他不知所措的儿子。我父亲没读过什么书,顶多只能读写自己的名字,既无专长也没人脉。从军打仗只让他学会如何在别人杀他之前先下手,杀戮的理由总是冠冕堂皇,留下的空虚却是如此荒谬,而且越近沙场越教人心虚。
“他是您的朋友吗?”
“我的老师玛丽亚娜小姐要我告诉您,请您有空的时候去学校找她谈谈。”我低着头,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完。
多年来,我几度回到这家绸布庄外,就为了偷偷看她。我始终没有勇气走进店里,即使见到她走出店门,我也不敢大方盯着她看,只能默默看她沿着兰布拉大道往下走,走向她梦寐以求的美好人生——一个让她幸福的家庭,还有一个比我更值得她关爱的孩子。我父亲始终不知道我偶尔会溜出去看她,有时候甚至近距离跟踪她,几度想要伸手去握住她的手一起漫步,然而,我总是在最后关头退缩了。在我的世界里,远大前程、美好期望,这些都是书上才有的空谈。
某一www.99lib.net年的圣诞节,森贝雷先生送了我一份毕生最珍贵的礼物。那是一本旧书,许多人读过并深深为之感动的一本书。
那天晚上,三个枪手扔下受伤的父亲在我怀里血流不止,从此我将孤零零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接下来两周,我就在报社的印刷厂里过夜,藏身于那些形似巨大钢铁蜘蛛的机器当中,一到傍晚就得默默忍受压印板那魔音穿脑似的尖锐声响。当我被人发现时,手上和衣服上仍沾着干涸的血渍。起初没有人知道我是谁,因为我噤声不语了将近一个礼拜,当我终于决定开口,我扯着嗓子呼喊父亲的名字,直到嘶哑为止。当人们问起我母亲,我告诉他们母亲死了,我在世上已经举目无亲。我的遭遇传到了贝德罗·维达尔耳里,他是报社的大红人,也是发行人的好朋友,于是,他利用自己的人脉替我在报社安排了一份传稿员的差事,并且让我暂时在地下室简陋的工友宿舍栖身,静候新的通知。
我无奈地低下头。“玛丽亚娜小姐只是好心帮我,父亲。就这样而已,您不要生气,我去告诉她事情不可能就是了。”
“谁会相信那个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女人胡说八道?她居然想把你弄进那种公子少爷才念得起的学校?你知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人?当他们知道你的出身,你知道他们会怎么看你?又会怎么对你?”
我知道森贝雷先生认识一些经常光顾书店的作家,从他对那本书所展现的热情来看,这位狄更斯先生八成是他的作家朋友。
森贝雷先生一言不发地望着我。他将我抱起来,把我带回楼上的家里。他儿子是个非常腼腆的十二岁男孩,我不记得曾经听过他开口说话,这时候,他早已被父亲下楼开门的声响惊醒了,一直站在楼梯间等着。一见到我脸上的血迹,他面带恐惧地注视着他父亲。
虽然玛丽亚娜小姐一再坚持——这位睿智聪慧的女老师看出我前途可期,但是,我之后再也没跟父亲提起升学一事。直到后来,老师终于知道此事已经不可能有转圜的希望。有一天放学,她突然过来告诉我,她愿意每天拨出一个小时为我单独上课,我们可以聊聊书籍、历史,以及所有会让我父亲不高兴的事物。
我摇头回应,全身不停地颤抖。
“可是今天早上我已经把它卖掉了。”他满脸沮丧地向我坦承。
那天下午,为了不让父亲看见,我把那本书藏在衣服里面,就这样把我的新朋友带回了家。当时正值阴雨绵绵的冬日,在那段铅灰色的日子里,我把《远大前程》反复读了九遍,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我手边也没别的书可读了;另一方面,我的小小心灵开始怀疑,狄更斯这本书根本就是为我而写的。不久之后,我确信自己此生的唯一志愿便是追随这位狄更斯先生的脚步。
我还是摇头。身在阴暗中,我根本没看见拳头迎面而来,只觉得自己然眼前茫然一片,接着,我从床上跌了下来,嘴角淌血,双唇内部的剧烈疼痛,仿佛大火在口中延烧。当我转过头一看,这才发现地上有好几颗断落的牙齿。父亲的大手一把揪住我的脖子,拎着我站了起来。
我还是紧抿双唇。森贝雷先生并不知道我家在哪里,我也不打算告诉他。
我满脸狐疑地望着森贝雷父子。“那是什么地方?”
“我的老天爷,你还好吧?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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