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反基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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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彼得堡的维纳斯
第二部 反基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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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阿列克塞皇太子的日记
第四部 洪水
第四部 洪水
第五部 一片荒凉
第五部 一片荒凉
第六部 皇太子在逃亡中
第六部 皇太子在逃亡中
第七部 彼得大帝
第七部 彼得大帝
第八部 变形人
第八部 变形人
第九部 红死
第九部 红死
第十部 子与父
第十部 子与父
第十部 子与父
尾声 就要降临的基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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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担心地环视一下,把嘴凑到他的耳朵上,悄悄地说:
“不,我等不到了,看不见了!我有罪,激怒了主……咳,心里感觉到不妙。我气闷,孙子,有些气闷。如今总是做一些不吉祥的梦,有预兆的……”
“你知道,孙子,前几天我梦见什么了?是在梦中还是在预兆中,我不清楚,但确实他亲自来找我,正是他,而不是别的任何人!”
“谁,皇后?”
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目光盯着他,呼吸困难地向他耳语道:
“正是他。彼得——就是反基督……反基督!”
“你不明白?还是忘了叶甫列姆在书里说的:‘将以西门-彼得的名义出现在世上的高傲之王——反基督。’他的名字——就是彼得。正是他!”
她的眼睛几乎是放射出光芒,可是立刻又蒙上从前那种模糊的薄膜,像是火炭覆盖上灰烬。
虽然这天阳光灿烂,可是室内却像夜里一样漆黑,因此点着蜡烛。窗户上都钉着毡子,挂着厚厚的帘幕,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浑浊的空气里发散着安息香和大蒜芥酒的气味,放进炉膛里熏香的烟味。屋子里摆满各种家具——小餐柜、柜橱、首饰箱、钱匣、柳条箱、打着镀锡铁带的衣箱、小木匣、柏木箱,里面装着各种皮衣、外衣和白内衣。屋子中央高高地立着皇后的卧榻,上面罩着宝盖,四面挂着大红金线织锦的幔帐,用金线绣着浅色花草,床上放着金线锦缎貂皮被,用白鼬皮镶边。这一切都非常豪华,但已陈旧,腐烂,仿佛是一旦接触到新鲜空气就要化成灰烬。从开着的门可以看见隔壁供着圣像的房间,满屋被圣像前神灯的光辉所照亮,圣像披着金银衣饰,上面镶着宝石。这里还供奉着各种圣物——有十字架、圣母小像、装着圣骨的小匣、安息香、用蜂房盛着的灵蜜和圣水、用小碟装着的决明、用铅器盛着的圣油、用天火点燃的蜡烛、约旦河的沙子、一段烧不坏的灌木、一段幔利橡树、最纯洁的圣母的乳汁、拉撒路之石——“基督站在空中”,石头用布裹着,“散发出不祥的芳香”——波罗夫的帕弗努季的包脚布、伟大的安提尼的牙齿——能治牙痛,伊万雷帝打死儿子之后从他的财物中拣出据为己有。九-九-藏-书-网
皇太子早就明白了,父亲到她这里来过,这不是做梦,而是真事儿。同时也感觉到,这个疯女人的梦呓也感染了他,传给了他。
玛尔法·马特维耶芙娜皇后坐在卧旁一把漆金的安乐椅上,这把椅子像是“沙皇宝座”,椅背上刻着双头鹰和“冠形纹章”。虽然绘有锯齿花纹的绿色涂釉炉子烧得很热,可是这个患病的老太婆很怕冷,还穿着花布面的北极狐皮坎肩。盾形帽上的珍珠头饰珠翠垂到她的前额上。脸庞并不衰老,可是却像死人的或石刻的一样;按照莫斯科皇后古老的规矩涂上厚厚一层白粉和胭脂,这张脸的死气似乎就更重了。有活力的唯有那双明亮的眼睛九_九_藏_书_网,但是目光却一动也不动,仿佛是什么都看不见;夜间出来觅食的鸟类就是这样观看的。一个矮小的僧侣坐在她脚下的地板上,在讲述着什么。
这位末代皇后从古老莫斯科来到这彼得堡,像是个悲戚的幽灵,发出疯狂的呓语,这个温暖宁静的房间里的一切虽然豪华,但已腐烂,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滞了,一股死亡的阴冷与早期童年那种爱抚一起向皇太子袭来。他的心疼痛起来,悲哀而又甜蜜。他吻了那只像死了一般苍白的枯瘦的手,沉甸甸的古老的沙皇戒指从那细长的手指上脱落下来。
她差不多不认识他,不记得他是谁,是她的什么亲属,甚至连他的名字都忘了,只是简单地称他为孙子,然而却喜欢他,以一种奇怪的同情心怜悯他,仿佛是知道他的命运,尽管连他本人都还不知道。
当皇太子和姑妈走进来的时候,玛尔法·马特维耶芙娜亲切地向他们问候,邀请他们听听这个游方僧的讲述。这是个小老头儿,生着一张孩子般的愉快的脸;他说话的声音也是愉快的,像唱歌一样,很受听。他讲述了自己的流浪生活以及雅典和索洛夫基岛上的隐修生活。将二者加以比较,他认为希腊的修道院比俄国的好。
她低下头,好像是陷入沉思,摆弄着珊瑚念珠:不洁净的灵魂见到这种珊瑚便要避而逃跑,“因为珊瑚长成十字形”。
“你是我可怜的孤儿!没爹,也没妈。没有人能保护。残暴的九九藏书豺狼要吃掉小羊羔,黑色的乌鸦要啄伤小白鸽。咳,我真可怜你,亲爱的!你是个活不长的人……”
她长时间地一声不响,只用明亮而又呆滞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好像是蒙上一层薄膜,好像是夜间外出觅食的鸟的目光。然后突然悲哀地笑了,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面颊和头发。
“全都乱套了,全都乱套了,糟透了!”她又像是在说梦话,越来越惊惶不安,“你在经书中可读过,孙子:孩子们,最后的年代了。你们可听见了,即将来临的,已经在世上存在了。这说的是他,是毁灭之子。他已经来到大门前。很快,很快就进来了。不知我是否能等到,是否能看到,心头的朋友,我的红太阳,贤明的沙皇费奥多尔·阿列克塞耶维奇?哪怕是只看上一眼,看到他如何耀武扬威地回来,跟那些背信弃义的人作战,取得胜利,登上陛下的宝座,全体人民都来向他鞠躬致敬,高呼:奥莎那!主保佑,未来是幸福的!”
“这究竟是谁,皇后?”他怀着贪婪而又令人恐怖的好奇心重复道。
“你不明白?听着,我是怎么做的那个梦?也许这样你就能明白。我躺着,仿佛就是在这个床上,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突然间门开了,他走了进来。身材魁梧,粗壮结实,长袍截短了,德国式的;嘴里叼着烟斗,抽着烟;脸上刮得光光的,留着猫胡子。走到我跟前,看着我,不说话。我也不吱声,心想,会怎么的。我开始烦闷起来,无聊,这样无聊——我的死亡……想要画个十字——手抬不起来,念一段祈祷词——舌头动不得。躺着像是死了一样。他抓住我的手,抚摸着。我的脊背上九-九-藏-书-网冷一阵热一阵。我看了看圣像,我觉得圣像一会儿变个样儿:好像不是救世主的模样,而是个可恶的德国人,脸又肿又青,跟淹死鬼一样……可是他还在朝着我。你生病了,他说,玛尔法·马特维耶芙娜,病得很厉害。我打发我的御医过来,你愿意吗?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不认识啦?——我说,我怎能不认识你呢?认识。像你这样的人我们见过不少!既然认识,那你说说看,我是什么人?我说,谁都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是个德国人,德国人的儿子,士兵,鼓手。他龇牙咧嘴地笑起来,眼珠子朝着我乱转,像一只乖戾的猫。‘看来你是发疯了,老太婆,完全疯了!我不是德国人,不是鼓手,我是正式加冕的俄国沙皇,你已故丈夫的同父异母弟弟。’这时我愤恨极了。真想朝他脸上吐口唾沫,向他大叫:你是条狗,是个狗崽子,冒牌皇帝,是格里什卡·奥特列庇耶夫,遭天杀的,这就是你!我想,让他见鬼去吧。我跟他骂什么呢?连吐他都不值得。我这只是在做梦,上帝降灾让我做这种闹鬼的白日梦。吹口气,就消散了,破灭了。我说:‘既然你是沙皇,那么你的名字怎么称呼?’他说:‘彼得,这是我的名字。’他刚一说了‘彼得’,我马上就画了个十字。唉,我想,原来就是你呀!等着瞧吧。但愿我不是个傻子,即使不能用嘴,那么在心里,我也要进行神圣的诅咒:‘撒旦是敌人!离开我,到荒野去,到密林中去,到地洞中去,到无底的大海里去,到荒山野岭中去,该死的嘴脸!离开我,到地狱去,到阴森的冥界去,到阴间的火海里去。阿门!阿门!阿门!破灭吧九-九-藏-书-网!我向你吹气,吐唾沫。’我刚一念完咒语,他就消散了,好像是钻到地底下去了——他没有留下丝毫的踪影,只有一股难闻的烟味。我惊醒了,大叫一声,瓦赫拉梅耶芙娜跑过来,给我身上洒了圣水,熏了乳香。我起来,到祈祷室里去,跪在弗拉赫林的圣母像前,回忆起这一切,仔细思考一阵,也就明白了这是谁。”
“那个雅典修道院叫作‘圣母之园’,圣母在天上经常俯视它,保佑它永远平安。在圣母的神助下,它健壮成长,并且开花结果,果实有内在和外在两种,外在的——是红色的,内在的——拯救灵魂的。每个进入该园的人,都好像是走进天堂的门口,看到它的善和美,不再愿意返回了。那里空气轻柔,山高林密,气候温暖,阳光充沛,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果树,距离圣地耶路撒冷很近,永远快乐。而索洛夫基岛则凄凉而阴森,冷酷而黑暗,像地狱一样寒冷。岛上有一种有害于灵魂的东西:栖息着许多白色的鸟——海鸥。整个夏季在这里繁殖,生儿育女,在地上筑窠,僧侣们去教堂的路边全是鸟窠。这些鸟给修士们造成很大的麻烦:第一,失去了宁静;第二,每当看见它们打架和戏闹,有时求偶,思想便被俘虏,产生情欲;第三,妻子、少女、女修士常到这个修道院去。而在雅典山上则没有这些诱惑:海鸥不飞来,妻子也不来。唯一的妻子,展翅飞翔的鹰——神圣的教堂——住在那个幸福的修道院里,直至实现主的意旨和他所掌握的时代到来。荣耀永远属于主。阿门。”
他结束了讲述,皇后要求所有的人,甚至包括玛丽娅在内,都离开这间屋子,只让皇太子一个人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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