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 红死
目录
第一部 彼得堡的维纳斯
第二部 反基督
第二部 反基督
第三部 阿列克塞皇太子的日记
第四部 洪水
第四部 洪水
第五部 一片荒凉
第五部 一片荒凉
第六部 皇太子在逃亡中
第六部 皇太子在逃亡中
第七部 彼得大帝
第七部 彼得大帝
第八部 变形人
第八部 变形人
第九部 红死
第九部 红死
第十部 子与父
第十部 子与父
第十部 子与父
尾声 就要降临的基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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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尔斯基上尉是个勇敢的老兵,在波尔塔瓦战役中负过伤,认为洗劫隐修院是“长毛僧侣们搬弄是非的臆造”,宁肯冒着猛烈炮火向瑞典人或土耳其人冲锋陷阵,也不愿意跟分裂派教徒纠缠。他们自焚了,却要他负责,并批评他:“不准该上尉和其他指挥官有如此不体面之行为,看来彼等得以自焚,皆因惧怕该上尉也。”他解释说:“分裂派教徒并非出于惧怕,而是由于自身之冥顽不化才死亡,他们充满可怕的愤怒,对我们完全失去好感,甚至至死也不肯改变自己的信念,不肯接受我们的习俗——他们在其信仰上已根深蒂固,不可救药。”可是上级并没听这种解释,高级僧侣公会要求:
他终于苏醒过来了,问道:
“你们可怜可怜自己的孩子吧,该死的!”上尉绝望地喊道。
几天以后,当长老准备上路的时候,吉洪离开他逃跑了。
狂叫症患者基里凯娅身上的衬衣成了灰烬,头发燃烧起来,给她的头上戴上一顶火的花冠;她没有感觉到疼痛,麻木了,大睁着双眼,仿佛是在火中看见了伟大的城,圣耶路撒冷从天而降。
他由于炎热和烟呛而喘不上气来。血红的田野上紫色的铃铛花向他低垂下来,发出哀怨。他感觉到索菲娅在拥抱他,紧紧地贴在他身上。她那贞洁的躯体如这夜间开放的花朵,透过她的衬衣,散发清新,在这火的炎热中是最后的清新。
包围的士兵砍下了两三根原木。浓烟冲到空处来。士兵们伸进长木杆,开始往外拖燃烧着的人,往他们身上浇水。百岁的老妈妈费奥杜丽娅是被拖着两腿给拽出来的,把她那最见不得人的地方暴露无遗。女长老维塔丽娅也爬了出来,可是立即断气了:她的全身由于烧灼而布满水泡。斯庇尔顿神甫被拖出来以后掏出藏在怀里的刀,自刎了。他又活了四个小时,不停地捏着两个手指画十字,谩骂尼康派教徒,据上尉在报告中所说,“很高兴,因为他得以在自己身上造成致命伤”。
他命令军队在黑天到来之前离开木房远一些,原地不动,他没带武器,只身一人走近小教堂,仔细察看一番,在窗下敲起来,按照分裂教派的方式做祈祷:
突然一扇小窗户开了,长老喊道:
人们脱得光光的,穿上新的白衬衣,头上戴上布冠,上面用红墨水画着八角十字架,然后排成排,跪下,手里拿着蜡烛,以便用点燃的明灯迎接新郎。
他明白了,旧的教会并不比新的教会好,于是决定回到世界去,寻找真正的教会,直到找到为止。
“秘密抵达分裂派教徒之居住地,使其不得自焚。彼等如锁在隐修院或小教堂内,军队当日夜
九九藏书网
包围之,排成战斗队列,保持高度警惕,严密监视之,绝对不准彼等自焚,规劝彼等投降和承认错误,同时使其存有得到宽恕之希望。如能投降,可逐一登记,戴上足枷,务使其途中不得逃亡,连同其财物一道押往尼日尼城。如屡经劝告,仍不服从,照旧固守不出,则可施加压力,尽可能逐一捕获该窃贼,不准其逃散,可强行拘捕之,或令彼等饥饿而亡,但不得流血。彼等如焚其贼穴或小教堂,汝等当以水熄灭之,毁坏门窗,将彼等活着拖出。”
“我的新郎,我所钟爱的基督!”索菲娅伏在吉洪的耳朵上低声说。他觉得,在他躯体里燃烧着的火比红死的火更强有力。他俩一起倒下去了,好像是新郎和新娘拥抱在一起倒在新婚的卧榻上。生着火眼和长着火的翅膀的妻子把他带进火的深渊。
墙在抖动。蜡烛掉下来,但都没有落到装有火药的木槽里。于是根据长老的手势,基留哈抓起圣母像前一束燃着的蜡烛,直接扔到火药里,自己跳开了。火药爆炸了。引火物燃起来。火苗蹿上墙壁和木梁。浓烟先是白色的,然后变黑,弥漫了整座小教堂。大火似乎是熄灭了;只有红色的火舌从烟中冲出来,发出咝咝的声音,好像蛇芯——忽而向着人们伸去,舔着他们,忽而又跳开,仿佛是在嬉戏。
吉洪一个人留在那里,翻过身来,脊背朝天,天上仍然燃烧着血红色的大火,他把脸俯向大地。
一个妇女刚刚生下一个女婴。把她放在木板床上,以便为她举行火的洗礼。
透过濒死者的号叫声,可以听到活着的人的声音:
潮湿的大地呀,我的母亲!
吉洪沉默不语,闭着眼睛。长老以为他又昏迷了,走进一个土窑去准备治疗烧伤的草药。
木房里面一切都准备好了。放上了引火物。乱麻、干草、松明、桦树皮,堆放了许多堆。圣像前的蜡烛插在枝形蜡台上很不牢固,稍一振动,就会掉到装有火药的木槽里:经常都是故意这样做的,为的是让自焚尽量不像是自杀。让一些十来岁的孩子坐在长凳上:把他们的衣服用钉子固定上,免得他们挣脱;手脚用绳子捆绑上,免得他们挣扎;嘴用手绢给扎上,免得他们叫喊。地板上的陶罐里烧起乳香,大约有三俄磅,为的是让孩子们先于成年人窒息而死,看不见自焚时的恐怖场面。
“投降吧!”上尉喊道,“我们肯定会攻打下来!你们看,我们有火枪和手枪……”
“呶,上尉,你去对小孩伢子说这种话吧,我们老早就已知道这种骗人的鬼话:顺着胡子往下流,可是吃不到嘴里。”
但是老头的脸色比他当年受伤躺在波尔塔瓦战场上更苍白。
炉中长出茂密的嫩草,
传出狂叫声。透过被烧者的号叫http://www.99lib.net声和火焰的轰鸣声,响起欢快的歌声:
所有的人异口同声地跟随他重复着——这向上帝发出的哀号可怜而又可怕:
“有人非法受难,他就是最邪恶的人:他通过受难而毁掉自己在人世的生活,同时永远都无法逃避痛苦……”
就在这同一时刻里,士兵们在佩尔斯基的指挥下从四面八方把小教堂围住,爬上梯子,砍木房墙上的原木、窗上的粗杆子和门上的护板。
上尉叫骂着:
“我们为了你的最纯洁之爱而死!”
长老抱起新生婴儿,给她施洗:“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然后把她扔进火里——她成了火的第一个祭物。
“你们都走开!火药一爆炸,飞出的木头会打着你们!”
“我们要烧死了,要烧死了!救命呀,弟兄们!……”
另外一些人烧伤不重,自己从墙洞里钻出来,掉到地上,一个压一个、顺着尸体堆往上爬 ,像是爬楼梯一样,朝着士兵们喊:
脸上原先那种天使般的兴奋表情变成了野兽般的惊恐。
“别动,孩子,不要为你的小妹妹——新娘悲伤!她那最纯洁的灵魂和其他的圣受难者一起到了天国。”
士兵们准备了绳子、斧头、梯子、水桶,并且装了许多桶水,好用来灭火,还准备了带铁钩的长杆子,用来从火里往外拖人。天终于完全黑了,他们便向小教堂进发,先是从树林边缘包抄过去,然后在空地上的草莽中间匍匐前进,好像是猎人在围捕野兽。
“看哪,新郎来了……”
他仰脸朝天,深受感动地露出喜悦之情,画了十字:
佩尔斯基上尉接到下城区高级僧侣公会的命令:
吉洪在这火的可怕闪光中也感觉到了欢快和醉人的东西。他想起了一首歌:
“耶稣基督,神子,宽恕我们吧!”
“地狱里的黑鬼!所多姆大火的余孽!你们这些疯狗,先待一会儿,别离开我——我向你们中间的好人说说关于我们的主耶稣基督的话!他很快就要降临,用自己的舌剑跟你们开战,将推翻皇位,让野狗吃掉你们的尸骨,就像吃掉耶洗别的尸骨一样。我们用这里的火自焚,你们在那里将因永恒之火而永远燃烧!你们锻造了许多剑,造成了骇人听闻的痛苦,发明了最可怕的杀人方法,可是我们的快乐是最甜蜜的!……孩子们,点火吧!上帝和我们在一起!”
“索菲娅在哪儿?”
火突然燃得旺了,吉洪失去了知觉,可是过了两三分钟,他却看见了小教堂里发生的一切,并且永远记住了。
神甫躲到士兵们的背后去了。长老朝着他挥动拳头,异常愤怒地喊道:
“我们不九-九-藏-书-网跟他们动武。他们那里男人很少,全都是婆娘和孩子。我们把门打碎,不用武器,赤手空拳地把他们一一抓起来。”
傻子伊万努什卡把双手向火里伸去,好像是在迎接主的降临,他已经等待了一生。
军队的后排里出现一个挂着十字架的神甫,开始宣读大主教的命令:
“我们扯着嗓子喊个什么劲儿,嗓子得喊哑的!”他善意地笑着补充道,“你瞧,窗户这么高,说话听不清。老头,这么办吧;你让人竖下一条皮带,我爬上去,你们帮我从窗户钻进去,当然不是这扇窗户,我从另一扇,宽一些的,钻进去。我只是一个人,你们人很多,有什么可害怕的?我们聊聊,上帝保佑,会达成协议的……”
窗上的护板动了。从狭窄的缝隙里射出灯光。窗户终于慢慢打开了,科尔尼利长老探出头来。
开放出天蓝色的花朵。
“我们是农民和城市平民,以耶稣基督的名义集聚到这里,带着自己的妻子儿女,做安魂祈祷,”长老平静而庄严地回答道,“我们想要为旧的信仰自焚而死,我们不会向你们这些迫害者投降,因为你们信奉新的信仰。如果有人愿意得到拯救,他可以跟我们一道自焚:我们马上就要去见基督。”
“我们要到大洋去散散心,到波莫瑞地区去。要在那里点燃火!我们应该更勇敢,烧死更多的可爱的父老兄弟。上帝相信我们,会帮助我们的。整个俄国都将燃烧起来,随着俄国之后——将是整个宇宙。”
“我以名誉发誓,一个人也不抓,不动一个手指!”佩尔斯基大声说。
“新郎半夜来到。”
小窗户啪的一声关上了。又开始了寂静。只有风在树梢上呼啸地响,还有长脚秧鸡在沼泽地里啾鸣。
吉洪很久没有苏醒过来;长老和基留哈给他泼了很多水;他们以为他要死掉。可是他身上的烧伤并不严重。
“分裂派教徒自焚是假装的,目的是不缴纳双重赋税,实际上则移居到偏僻的地方躲藏起来,在那里自由自在地为非作歹,因此指挥官应该根据遗骸清点自焚者的数目,然后登记造册,为此,务使骸骨在大火中不化为灰烬。”
小教堂里传出轻轻的歌声,如同送葬的歌声。
土地的潮气减轻了灼伤的疼痛,他觉得大地听到了他的祈祷,把他从红死的大火中拯救出来,他又从大地的腹中走了出来,像是一个新生的婴儿,像是一个复活的死人。他拥抱大地,亲吻大地,觉得她是有生命的,哭泣着祷告说:
几乎所有的自焚导师都是这样做的:把别人烧死之后,自己和最亲近的门徒则逃之夭夭,以便重新进行布道。
“你们拣去吧,迫害者们!拈阄分这些衣服吧。我们什么都不需要。赤条条地来到人世,还要一丝不挂地奉献给主!……”九九藏书
“跟你们有什么好谈的?我们都是穷人和乞丐,跟你们这样的人怎能争个胜负?”长老冷笑着,看来是因自己的权势和力量而扬扬自得,“我们和你们之间的鸿沟太深了,”他又庄重地总结说,“自愿焚毁的人不可能到你们那里去,只能到我们这里来……你走吧。上尉,不然你瞧,我们马上就要自焚了!”
“钻进去,砍碎门窗,弟兄们!”佩尔斯基下令说。
到达木房跟前以后,他们竖起梯子。木房里面漆黑而又寂静无声,犹如在棺材里一样。
“上帝的奴隶自愿烧死,永垂不朽!安息吧,亲爱的,直到普遍复活之时,为我们祈祷吧,当我们的时刻到来之际,我们在这里也将为主饮尽自己的一杯。但现在时间还没到,还得为基督而工作……”他转向吉洪,“孩子,你经历了火的考验,为和平而死了,又为基督而复活了。你第二次获得了生命,不要为自己,要为主而生。佩带上光明的武器,成为耶稣基督的战士,当一个红死的宣传者,跟我们这些罪人一样!”
长老举起双手,高声祈祷:
“主哇,看看我们这些不称职的奴隶吧!我们软弱无力,为此不能落到迫害者的手里。你看看这群羔羊吧,他们追随你这善良的牧人,躲避反基督这只凶恶的狼!你发发慈悲吧,救救他们吧,用自己的命运引导他们吧,让他们遭受火的苦难吧。宽恕我们吧,主哇,宽恕我们吧。我们这些罪人不明白任何事理,只能向你,我们的主宰,祈祷:宽恕我们吧!我们为了你的最纯洁之爱而死!”
吉洪在森林里洒满露水的清新的草地上苏醒过来。
“我们奉皇帝陛下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之命,前来开导你们:你们要自报身份,何种出身、职业和籍贯,何时来到森林,带着什么证件离开家的,根据何人批准住在此处,持有何种证明文件?如果对东正教教会及其秘密有什么怀疑,你们可提出书面材料,并派出代表与教会长官谈判,不必有什么恐惧和愤怒……”
长老用他那明亮而亲切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他又带着几乎是欢快之情补充道:
他决定在“长苔”隐修院要谨慎小心,尽一切可能不让分裂派教徒自焚。
佩尔斯基回到士兵那里去了,下令每人喝一碗酒,说道:
“混蛋,一群可恶的混蛋!跟瑞典人和土耳其人打仗,也比对付这群王八蛋容易!”
没有人回答。木房里昏黑,寂静无声,像在棺材里一样。周围不见一个人影。树梢发出沉闷的响声。刮起了清凉的夜风。如果点着火,可就糟了!上尉想道,又敲起来,重复说:
“耶稣基督,神子,宽恕我们吧!”
“耶稣基督,神子,宽恕我们吧!”他第九-九-藏-书-网三次祈祷。
火势灼人,士兵们不得不向后退去。有两个人已被烧着。一个掉进木房里烧死了。
还是寂静无声:只有长脚秧鸡在沼泽地里发出啾鸣,还有远处传来犬吠声。一颗流星如一条火线,划破漆黑的夜空,迸裂成火星。他突然感到恐怖起来,仿佛他真的是在敲击死人的棺材。
红色的火焰把天和地全都照亮,仿佛这真的是一场最后的大火,要把整个世界毁灭掉。
从窗户飞出裤子、上衣、皮袄、衬衣和外衣:
“你们有手枪,可是我们有基督的木棒!”小教堂里有人回答说。
他后来得知,就在他失去知觉的最后一刻,长老和基留哈抬起他,奔向小教堂的祭坛,神座底下有一个小门通往地下一条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秘密通道,他们下到地下的秘密通道,走进森林最茂密的地方,迫害者们无法找到他们。
“要干什么?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来到这里?”
突然,房梁落下来,房盖塌了。火柱直冲天际,像是一盏巨大的明灯。
一些人想要逃出来,而留在里面的人则竭力制止他们。米赫伊老爹双手牢牢抓着墙洞的边缘,想要跳出去,但是十七岁的孙子却用斧子砍他的手,于是老爹掉到火里去了。一个母亲从火堆里钻出来,她的小儿子紧跟着她,可是父亲却拽住他的双腿,把他的头往原木上撞。隐修院一个大腹便便的修士倒在一摊燃烧着的焦油里,抽搐着又蹦又跳,好像是在跳舞,“像是煎锅里的鲫鱼!”吉洪惊恐地笑着想,闭上眼睛,不想看。
“够了,老兄!”上尉客气地反驳说,“主与你们同在,你们丢掉自焚的狂妄企图吧,各自回自己家去,谁也不会动你们一个手指头。像从前一样在自己的村子里过兴旺的日子。只是要缴纳双重赋税……”
风刮得更紧了,火借风势,火焰越来越高,发出雷鸣般的轰隆声。燃烧着的木炭被卷起,像是一只只火鸟。整座小教堂好像一个燃烧着的大火炉,在这个炉子里面,如同在地狱之火里面,一堆躯体在乱滚乱爬,有的痉挛着,有的蜷缩着,有的已经躺倒。躯体上的皮肤破裂了,血水发出咝咝响声,油脂沸腾。可以闻到肉烤焦的臭味。
但是,上尉认为这有损于军职的尊严,因此没有清点骸骨,于是又受到新的批评。
好像是他在火的透明的蓝色心脏中看见了天堂之花。蓝得如万里无云的蓝天,预示着非人世的幸福;但是得越过红色的火——红死,才能达到这蓝天。
彼季卡·日兹拉大头朝下钻进火里,好像是一个欢乐的游泳者跳进水里。
他说的是真话:他的确决定放所有的人回去,如果他们投降,尽管这是违背命令的,他自己也担惊受怕。
从窗户里伸出一支古老的火绳枪枪筒,响起一声空枪:开枪不是为了击毙什么人,而是为了吓唬迫害者。
圣母的神灵呀,我的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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