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十年尘世
目录
第一章 故里家世
第二章 大学时代
第三章 负笈英法
第三章 负笈英法
第四章 孤岛岁月
第五章 步入剧坛
第五章 步入剧坛
第六章 艰难时刻
第七章 定居京华
第八章 流年沉浮
第八章 流年沉浮
第九章 十年尘世
第九章 十年尘世
第十章 著译尖峰
第十一章 笔耕不辍
第十一章 笔耕不辍
第十二章 生活侧影
第十三章 死者如生 生者无愧
第十三章 死者如生 生者无愧
第十四章 生命之火
第十四章 生命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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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号!这会儿干吗还亮着灯?”
“杨季康,你再打瞌睡就揪你上台!”
还有一次,文学所所长何其芳等“黑帮”在北京吉祥大戏院的大舞台挨斗,他们披戴了各种辱骂性的名号,被一一押到台上。杨绛夫妇在陪斗之列,暂时栖身台下。
“你们怎么样?”
不发工资,存款全部冻结,每月发给生活费若干元;
在宿舍楼大院主持批斗的是一位“极左大娘”——一个老革命职工的夫人(不久以后这位“极左大娘”也在前院挨斗了,据说她先前是个私门子,嫁过敌伪小军官),执行者则是一群正当少年的红卫兵、红小兵。
一会儿她又叫人快到大楼后边去看看,“谁家烟筒冒烟呢!”
文化大革命初期,有几人联名贴出大字报,声讨默存轻蔑领导的著作。略知默存的人看了就说:钱某要说这话,一定还说得俏皮些;这语气就不像。有人向我通风报信;我去看了大字报不禁大怒。我说捕风捉影也该有个风、有个影,不能这样无因无由地栽人。我们俩各从牛棚回家后,我立即把这事告知默存。我们同拟了一份小字报,提供一切线索请实地调查;两人忙忙吃完晚饭,就带了一瓶糨糊和手电到学部去,把这份小字报贴在大字报下面。第二天,我为此着实挨了一顿斗。
她坐在院子中心的水泥花栏上侦察,不时发出警告:
每天上班后,身上挂牌,牌上要写明姓名、身份和自己招认并经群众审定的罪状;
会后就有人通知她:“以后开会,你不用参加了。”
此时那位“极左大娘”还站在大院里大声恫吓:
然而有一家的大娘却狠心,口口声声骂“你们这种人”,下令杨绛爬进铁丝网拦着的小臭旮旯,用手指抓取扫帚扫不到的臭蛋壳和烂果皮。押她的一个大姑娘拿一条杨柳枝做鞭子,抽九九藏书得她肩背上辣辣地痛。杨绛认识她。
一天晚上,杨绛回家问她的丈夫:
“你们这种人!当心!把你们一家家扫地出门!大楼我们来住!”
杨绛被批斗、揪斗,不止这一次,有时单独,有时和钱钟书一起,成为“家常便饭”。其中有一件事非同小可,前面已经提到过钱钟书的罪名,对此,杨绛在《干校六记》中的叙述更为详尽:
夜深人静,这位“极左大娘”却睡意全无,老在喝问:
“×门×号!谁在撕纸?”“×门×号!谁在烧东西?”
杨绛就干脆不称“同志”,改称“你们”。
杨绛在单位里挨批斗,回到干面胡同的中科院宿舍楼后仍要接受批斗,直到斗得七窍生烟、灵魂出窍,耳畔还响着一声声“斗!斗!斗!”以至何其芳私下发誓:等逃过难关,一定要治一方“身经百战”的藏书印章以志纪念
就在《十六条》通过的次日,即八月九日,杨绛就在“如火如荼”的运动中被“揪出来了”。三天之后,她的丈夫钱钟书也被“揪出来了”。那时,他们俩同在一个学部,杨属外国文学所,钱则属文学所,两所运动的过程大致相仿。
第二天清晨,杨绛他们都给赶往楼前平房的各处院子里去扫地并清除垃圾。这是前夕不知谁下的命令。她去扫地的几处,一般都很体谅。有的说,院子已经扫过了,有的象征性地留着小撮垃圾给她清除。
那姑娘立起一对眼珠子说:“他和你们不一样!”随手就猛抽一鞭。原来她爸爸投靠了什么有权力的人,确实不一样了。
忽然有一天被召去开大会,不料会上群众愤怒地控诉他们的种种罪行,并公布今后的待遇:
组成劳动队,行动听指挥,并由“监管小组”监管。此外,还有一系列禁令,如不许喝牛奶,不许吃鱼肉蛋禽,只许吃窝窝头、咸菜和土豆,不准戴草帽,不准撑九_九_藏_书_网遮阳伞,不准穿皮鞋等等。
那天杨绛异常困倦,只好低着头打起了瞌睡。台上的检讨和台下的斥骂连成一片,她却置若罔闻。忽有人发现,大喝一声:
在外文所,虽然没有一张揭发杨绛的大字报,不过她觉得事情已经不妙。有一次大会前群众传看一份文件,传到她近旁时就跳过了她,好像没有她这个人。再有一次大会上,忽然有人发问:
“待罪”之时,报上发表了《五一六通知》。杨绛等人对照这个文件细细研究,窃窃私议,满以为按这个指示的精神,革命群众应该请他们重新归队。
当然,学部各所都是丝毫不差的,他们俩的遭遇也相仿佛。他的专职是扫院子,她的专职是扫女厕。他们夫妇草草吃过晚饭,就像小学生做手工那样,认真制作自己的牌子。杨绛所在的外文所规定牌子圆形,白底黑字。钱钟书所在的文学所规定牌子长方形,黑底白字。下面的情形,据杨绛在《丙午丁未年纪事——乌云与金边》一文的记载是这样的:“我给默存找出一块长方的小木片,自己用大碗扣在硬纸上画了个圆圈剪下,两人各按规定,精工巧制;做好了牌子,工楷写上自己一款款罪名,然后穿上绳子,各自挂在胸前,互相鉴赏。我们都好像阿丽思梦游奇境,不禁引用阿丽思的名言:‘curiouser and curiouser!’。我们似乎可以听出两人苦涩的浅笑。”
杨绛回头说:“你爸爸也是我们一样的人。”
“杨季康,她是什么人?”
杨绛说:“是我——为的是提供线索,让同志们据实调查。”
群众问:“给钱钟书通风报信的是谁?”
杨绛就这样给“揪出来了”。一同被揪出来的李健吾、卞之琳、罗念生、邹荻帆等,坐在空落落的办公室里“待罪”。
杨绛说:“是我。”
一九六六年八月一日至十二日,毛泽东主持召开中共八届十一中99lib•net全会,其中心议题是讨论和通过《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史称《十六条》)。这个《决定》指出,“在当前,我们的目的是斗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批判资产阶级的反动权威”,“要充分运用大字报、大辩论这些形式进行大鸣大放……揭露一切牛鬼蛇神”,要“敢字当头”,“不要怕出乱子”,“不能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
杨绛赶忙睁目抬头,觉得嘴里发苦,知道是心里慌张。可是一会儿她又瞌睡了,这样揪上台势在难免。
台下一片怒斥声。有人说:“谁是你的‘同志’!”
那天,杨绛一口担保,钱钟书的事自己都知道。当时,群情激奋,杨绛也十分气愤。有人递来一面铜锣和一个槌子,下令她打锣自报罪名。她正是火气冲天,没处发泄;当下接过铜锣和槌子,下死劲大敲几下,借以发泄无比的愤恨。
这一来可翻了天了——台下闹成一片,造反派要驱杨绛到学部大院去游街。一位中年老干部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块污水浸霉发黑的木板,系上绳子,叫她挂在颈上。木板是滑腻腻的,挂在脖子上很沉。杨绛戴着高帽子,举着铜锣,给群众押着先到稠人广众的食堂去绕一周,然后又在院内各条大道上游街“出丑”。造反派命她走几步就打两个锣,叫一声“我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就在这次专门提到的斗争会上,杨绛受到“革命群众”的审问。
群众又问:“打着手电贴小字报的是谁?”
接下来的事情使他们感觉愈来愈出奇,夫妇俩度日如年。学部当时还没有供全体员工开会的大礼堂,只有一个大席棚。有一天大雨倾盆,寒意刺骨。到处造反的红卫兵把各所“揪出来”的牛鬼蛇神都召到大席棚里,押上台去“示众”,还给他们都戴上报纸做成的尖顶高帽。
有一晚同宿舍的“牛鬼蛇神”都集中在大院里挨斗,有人竟然用束腰的皮带向杨绛等人猛抽。杨绛的头发被剪去一截,钱钟书的背上给抹上唾沫、鼻涕和糨糊,渗透了薄薄的夏衣。斗完以后又勒令他们脱去鞋袜,排成一队,大家弯着腰,后人扶住前人的背,绕着院子里的圆形花栏跑圈儿,谁停步不前或直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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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就挨鞭打。他们在笑骂声中不知跑了多少圈,初次意识到自己的脚底多么柔嫩。等他们能直起身子,院子里的人已散去大半,很可能是并不欣赏这种表演。他们的鞋袜都已不知去向,只好赤脚上楼回家。
至于钱钟书究竟为何被揪出来,他自己也莫名其妙。杨绛问他时,他说“大概是人家贴了我几张大字报”——简直是黑白颠倒、狗血喷人。钱钟书身为《毛泽东选集》英文编译委员会成员,书桌上竟然没有“毛选”四卷,并且说把这些东西放在书桌上,“会弄脏了桌子”……这罪名在当时大得可怕。
杨绛和钱钟书终于都被点名叫上舞台,登上了台就有高帽子戴、挨一顿混骂。在一片“低头!低头!”的怒骂声中,他们夫妇俩被迫低头认罪。
一九六六年,正当全中国人民克服严重的经济困难、艰难地完成调整国民经济的任务、开始实行第三个五年计划的时候,在毛泽东的亲自发动和领导下,“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风暴以遮天蔽日之势席卷中国大地。
一向和颜悦色,说话慢条斯理,举止温文尔雅,被人视为“文弱书生”的杨绛,这天一反常态,大声叫喊,她情愿以这一特殊方式,抗议对自己、对钱钟书的种种侮辱,表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铮铮傲骨。她的同事叶廷芳在一篇文章中实录其事,读来惊心动魄:那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迫使一个个所谓的“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低下他们高贵的头,面对一张张大字报的满篇不实之词,人们只能咽下痛苦的泪水,敢怒而不敢言。但在学部大院内却发生一起例外:一张“揭发”“反动学术权威”钱钟书的大字报被另一个“资产阶级权威”提出质疑;她写了一张小字报贴在那张大字报的一角,对大字报中的不实之词进行澄清。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上述的“弱女子”杨绛。不用问,她的“胆大包天”不可能不受到惩罚。她马上被揪到本单位大会议室,与其他“牛鬼蛇神”一起示众。他们一个个被勒令屈辱地低着头,出乎人们意料,偏偏杨绛拒绝服从,她满面怒容地昂着头!人们斥问她为什么如此顽固!她怒不可遏地跺着脚大喊:“就是不符合事实!就是不符合事实!……”那形象真像一头愤怒的猛狮。杨绛的这一大无畏之举,使在座的“革命群众”中的年长和年轻的同事心中引起共鸣或灵魂震撼。从此我对她刮目相看,觉得在她的柔弱的外表之内,蕴含着刚正不阿的精神情操和对丈夫的真挚、深厚的爱。对丈夫的挚爱,杨绛一口担保钱钟书绝无此事。后来当红卫兵实地调查时,也查无实据。对此,时隔多年,杨绛以不乏幽默的笔调调侃道:“我想这有何难,就难倒了我?况且知识分子不都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吗?叫又何妨?我暂时充当了《小癞子》里‘叫喊消息的报子’;不同的是,我既是罪人,又自报消息。当时虽然没人照相摄入镜头,我却能学孙悟空让‘元神’跳在半空中,观看自己那副怪模样,背后还跟着七长八短一队戴高帽子的‘牛鬼蛇神’。那场闹剧实在是精彩极了,至今回忆,想像中还能见到那个滑稽的队伍,而我是那个队伍的首领!……我心想,你们能逼我‘游街’,却不能叫我屈服。我忍不住要模仿桑丘·潘沙的腔吻说:‘我虽然游街出丑,我仍然是个有体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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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群众愤怒的斥骂声中,杨绛偷眼看见“同伙”帽子上都标着名目,如“黑帮”、“国民党特务”、“苏修特务”、“反动学术权威”、“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等等,不一而足。散会后,杨绛给推推搡搡赶下台,尖顶高帽都需缴还,她看了一眼自己刚才脱下的高帽子,发现帽子上的名目经过规范化,自己从“资产阶级学者”升级为“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和丈夫钱钟书一样了。从此,他们成了“落水狗”,人人都可以欺凌戏侮,称之为“揪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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