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十年尘世
目录
第一章 故里家世
第二章 大学时代
第三章 负笈英法
第三章 负笈英法
第四章 孤岛岁月
第五章 步入剧坛
第五章 步入剧坛
第六章 艰难时刻
第七章 定居京华
第八章 流年沉浮
第八章 流年沉浮
第九章 十年尘世
第九章 十年尘世
第十章 著译尖峰
第十一章 笔耕不辍
第十一章 笔耕不辍
第十二章 生活侧影
第十三章 死者如生 生者无愧
第十三章 死者如生 生者无愧
第十四章 生命之火
第十四章 生命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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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的稿子。可是现在你不能拿走,将来到了时候,会还给你。”
“落难的堂吉诃德居然碰到这样一位扶危济困的骑士!我的感激,远远超过了我对许多人、许多事的恼怒和失望。”
杨绛事后感叹:“我们既是文人,又是同行,居然能融融洽洽,共有帘子的蔽护和炉子的温暖,实在是难而又难的难友啊!”
过年以后,有一次杨绛他们奉命打扫后楼一间储藏室。她忽然从凌乱的废纸堆里发现了那包《堂吉诃德》译稿。她好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儿女,忙抱起放在一只凳上,又惊又喜地告诉别人:
“别撤帘子!”
杨绛每天收拾女厕所,费不了多少时间,其他人往往还没扫完院子。她觉得单独一人傻坐在办公室里不大安全,所以自愿在群众的办公室外面扫扫窗台,抹抹玻璃,借此消磨时光。从堂吉诃德“被俘”后,她就想借此寻找“他”的踪迹。可是她的这位英雄和古代小说里的美人一样,侯门一入深似海,她每间屋子都张望过了,也没见到“他”的影子。
“‘白专道路’是逆水行舟。凡是走过这条道路的都会知道,这条路不好走。而翻译工作又是没有弹性的,好比小工铺路,一小时铺多少平方米,欠一小时就欠多少平方米——除非胡乱塞责,那是另一回事。我如果精神好,我就超额多干;如果工作顺利,就是说,原文不太艰难,我也超额多干。超额的成果我留作‘私蓄’,有亏欠可以弥补。攒些‘私蓄’很吃力,四五天攒下的,开一个无聊的会就耗尽了。所以我老在早作晚息攒‘私蓄’,要求工作能按计划完成。便在运动高潮,工作停顿的时候,我还偷功夫一点一滴的攒。《堂吉诃德》的译稿,大部分由涓涓滴滴积聚而成。我深悔一心为堂吉诃德攒‘私蓄’,却没为自己积储些多余的精力,以致妖精乘虚而入。我做了牛鬼蛇神,每夜躺着想这想那,却懵懵懂懂,一点没想到有妖精钻入笔记。我把这点疏失归罪于堂吉诃德,我想他老先生也不会嗔怪的。”99lib•net
杨绛下了楼,心里一直惦记着自己的《堂吉诃德》翻译稿。她曾想尽办法,试图把“堂吉诃德”救出来。她向没收“黑稿子”的“头头”们要求暂时发还她的“黑稿子”,让她按着“黑稿子”,检查自己的“黑思想”。他们并不驳斥她,只说没收的“黑稿子”太多,她的那一份找不到了。
监视的干部转过身来,诧异地看着杨绛。
他们俩每天各在自己单位的食堂排队买饭吃。排队足足要费半小时,回家自己做饭又太费事,也来不及。军宣队、工宣队后来管束稍懈,他们就经常约会同上饭店。饭店里并没有好饭吃,也得等待;但两人一起等,可以说说话。
秋凉以后,革命群众把杨绛同组的“牛鬼蛇神”和两位本所的“黑”领导安顿在楼上东侧一间大屋里。屋子有两个朝西的大窗,窗前挂着芦苇帘子。经过整个夏季的暴晒,窗帘已陈旧破败。他们收拾屋子的时候,打算撤下帘子,让屋子更轩亮些。
“你应该知道,你笔记上写这种话,等于写反动标语。”
杨绛回答:九九藏书网“革命群众进我们屋来,得经过那两个朝西的大窗。隔着帘子,外面看不见里面,里面却看得见外面。我们可以早做准备。”
“头头”不搭理。杨绛也不服气,不肯重作检讨,于是自己解放了自己。事后,杨绛说:“不过我这件不可饶恕的罪行,并没有不了了之。后来我又为这事两次受到严厉的批评;假如要追究的话,至今还是个未了的案件。”听来使人不禁感到啼笑皆非。
杨绛好像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儿女,连忙抱在怀里,藏回家去。她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
以群众动员开始的“文化大革命”很快把群众鼓动起来了,他们对各类问题上的分歧,衍化成派别对立。当时学部各派群众为了表示组织的纯洁,不断地被对方指摘的人保起来,抛出去,唇枪舌剑,无休无止,一片混乱。
这时,杨绛即便是长了一百张嘴,也不能为自己辩白。有人甚至把公认为反动的“潜意识论”也搬来应用,说她下意识蔑视作报告的首长。假如他们“无限上纲”——也不必“无限”,只要稍为再往上提提,说她蔑视的是“大跃进”,也许就把她吓倒了。可是作报告的首长正是杨绛敬佩而爱戴的,从她的上意识到下意识,绝没有蔑视的影踪。他们强加于杨绛的“下意识”,她可以很诚实地一口否认。
“杨季康,你要干什么?”
当然,从“牛棚”“下楼”,还得作一番检讨。杨绛“认真”作完检讨,满以为革命群众提些意见就能通过,不料他们向她质问“四个大妖精”的罪行。
他们问:“为什么?”
“那是我的私人笔记。假如上面有反动标语,张贴有罪。”
这时,人们已不再有兴趣去理会那些已被打成死老虎的“反动学术权威”,杨绛和钱钟书等人暂时得以“喘息”,当了一会儿“逍遥派”。
杨绛呆的那间屋子里www.99lib.net没有暖气片,所以给他们装了一只大火炉。他们自己去拾木柴,拣树枝。她和文学所的木工老李较熟;她到他的木工房去借得一把锯子,大家轮着学锯木头。他们做小煤饼子,又搬运煤块,轮流着生火和封火;封灭了第二天重生,检查之类的草稿正可用来生火。学部的暖气并不全天供暖,他们的炉子却整日熊熊旺盛。两位领导都回家吃饭,他们几个“老先生”各带一盒饭,先后在炉子上烤热了吃,比饭堂里排队买饭方便得多。他们饭后各据一隅,拼上几只椅子权当卧榻,叠几本书权当枕头,胡乱休息一会儿。起来了大家一起说说闲话,讲讲家常,虽然不深谈,也发点议论,谈些问题。有时大家懊悔,当初该学理科,不该学文学……
好景不长,不久军宣队、工宣队便进驻学部。到了一九六九年,学部的知识分子还在接受军宣队、工宣队的“再教育”。杨绛夫妇和全体人员先是“集中”住在办公室里,六至十人一间,过上了类似“集中营”的生活。他们每天清晨练操,上午、下午和晚饭后共三个单元分班学习。过了些时候,杨绛和钱钟书作为年老体弱者,搬回家住,学习时间减为上下午两个单位。
在杨绛的晚年,她痛陈“四个妖精”与“堂吉诃德”的渊源关系:
杨绛打算冒险把稿子偷走。出门就是楼梯,下楼没人看守;抱着一个大纸包大模大样在楼梯上走也不像做贼,楼下的女厕所虽然不是她打扫的,究竟是个女厕所,她可以把稿子暂时寄放,然后再抱回家去。当然会有重重险阻,她且走一步是一步。当时监视他们的是个老干部。杨绛等他一转背,就把稿子抢在手里,可是刚举步,未及出门,同是“牛鬼蛇神”的一个人指着她大喝一声:
他们观察实验了一番,证明杨绛说的果然不错。那两个大破帘子就一直www.99lib.net挂着,没有撤下。
杨绛抗议道:
杨绛出于“共济”的精神,大胆献计说:
军、工宣队进驻学部以后,“牛鬼蛇神”多半恢复人身,重又加入群众队伍,和他们一起学习。这时,杨绛请学习小组的组长向工人师傅要求发还她的译稿,因为她自知人微言轻,而他们也不懂得没收稿子的缘由。
“这是我的稿子!”那位干部才明白她的用意。他倒并不责问,只软哄说:
“下楼”后,杨绛想试探自己的身份,恰巧那时正在发放《毛泽东选集》和他老人家的像章,她居然也得了一份,据此,她自认为自己已经归属于革命群众之列了。
杨绛说:“扔在废纸堆里就丢了。我没留底稿,丢了就没了!”
杨绛的这番话,体现了中国式的“政治智慧”。不过,这样的知识分子一多,像鲁迅所说的中国文学的“瞒和骗”的局面,仍将维持下去。要打破这种局面,就必须把“帘子”撤下来!
杨绛看了半天,才认出“四个大妖精”原来是“四个大跃进”之讹,想不到怎么会把“大跃进”写成“大妖精”,她脑子里一点影子都没有。在她的笔记本上,前后共有四次“四个大跃进”,只第二次写成“四个大妖精”。这可能是杨绛开会时,由于连日疲劳战术,眼目惺忪,一不小心走神将“大跃进”写成了“大妖精”。对此,严肃的革命群众是不能容忍的。
学习组长说:“那是你的事,你自己去问。”
一九六七年夏天,外文所的“牛鬼蛇神”陆续得到“解放”。被解放的从“牛棚”出来叫“下楼”。杨绛是所里首批下楼的二人之一。
杨绛呆了半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哪里跳出来“四个大妖精”呢?有人把她的笔记本打开,放在她眼前,叫她自己看。
看管者答应好好儿保藏,随杨绛放在哪里都行。杨绛先把稿子放在书柜里,又怕占了太好的九_九_藏_书_网位置,别人需要那块地方,会把稿子扔出来。所以她又把稿子取出,小心地放在书柜顶上,叹了口气,硬硬心肠,撇下不顾。
“我说四个妖精都由堂吉诃德招来,并不是胡赖,而是事实。我是个死心眼儿,每次订了工作计划就一定要求落实。我订计划的时候,精打细算,自以为很‘留有余地’。我一星期只算五天,一月只算四星期,一年只算十个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二百个工作日,我觉得太少了,还不到一年三分之二。可是,一年要求二百个工作日,真是难之又难,简直办不到。因为面对书本,埋头工作,就导致不问政治,脱离实际。即使没有‘运动’的时候,也有无数的学习会、讨论会、报告会等等,占去不少时日,或把可工作的日子割裂得零零碎碎。如有什么较大的运动,工作往往全部停顿。我们哪一年没有或大或小的‘运动’呢?
杨绛只好再作检讨。一个革命派的“头头”命令她把检讨稿先让他过目。杨绛以为检讨得很好,他却认为“很不够”。他说:
杨绛生气说:
对方要么置之不理,要么嘴里答应却不发还。直到下放干校的前夕,原先的组秘书当了学习组长。杨绛在晚上学习的时候,递了一个条子给他。第二天早上,他问明情况,立即找来,交给了杨绛。
“政治学习是一项重要的工作。我也知道应认真学习,积极发言。可是我认为学习和开会耗费时间太多,耽误了业务工作。学习会上我听到长篇精彩的‘发言’,心里敬佩,却学不来,也不努力学。我只求‘以勤补拙’;拙于言辞,就勤以工作吧。这就推我走上了‘白专道路’。
“我的稿子在这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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