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十年尘世
目录
第一章 故里家世
第二章 大学时代
第三章 负笈英法
第三章 负笈英法
第四章 孤岛岁月
第五章 步入剧坛
第五章 步入剧坛
第六章 艰难时刻
第七章 定居京华
第八章 流年沉浮
第八章 流年沉浮
第九章 十年尘世
第九章 十年尘世
第十章 著译尖峰
第十一章 笔耕不辍
第十一章 笔耕不辍
第十二章 生活侧影
第十三章 死者如生 生者无愧
第十三章 死者如生 生者无愧
第十四章 生命之火
第十四章 生命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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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园的井已经完工。壮劳力、轻劳力都坐在地上休息。大家兴冲冲用喝水的大杯小杯斟酒喝,约莫喝了一斤,瓶里还留下一寸深的酒还给厨房。大家把泥块糖也吃光——这就是他们的庆功宴。
杨绛看看他的脸色,猜不出什么事。
“来日方长,要保重身体;要耐心、冷静、坚强。这些钱我不需要,你自己买些生活必需品吧!”
有一次杨绛发现三四棵长足的大白菜的根已斫断,未及拿走,还端端正正站在畦里。他们只好不等白菜全部长足,抢先收割。又有一次杨绛刚绕到窝棚后面,发现三个女人正在拔他们的青菜,看见杨绛过来,她们站起身就跑,不料杨绛追得快,她们就一面跑一面把青菜抛掷地下。杨绛心想:“其实,追只是我的职责;我倒但愿她们把青菜带回家去吃一顿;我拾了什么用也没有。”
班长派我看菜园是照顾我,因为默存的宿舍就在砖窑以北不远,只不过十多分钟的路。默存是看守工具的。我的班长常叫我去借工具。借了当然还要还。同伙都笑嘻嘻地看我兴冲冲走去走回,借了又还。默存看守工具只管登记,巡夜也和别人轮值,他的专职是通信员,每天下午到村上邮电所去领取报纸、信件、包裹等回连分发。邮电所在我们菜园的东南。默存每天沿着我们菜地东边的小溪迤逦往南又往东去。他有时绕道到菜地来看我,我们大伙儿就停工欢迎。可是他不敢耽搁时间,也不愿常来打搅。我和阿香一同留守菜园的时候,阿香会忽然推我说:“瞧!瞧!谁来了!”默存从邮电所拿了邮件,正迎着我们的菜地走来。我们三人就隔着小溪叫应一下,问答几句。我一人守园的时候,发现小溪干涸,可一跃而过;默存可由我们的菜地过溪往邮电所去,不必绕道。这样,我们老夫妇就经常可在菜园相会,远胜于旧小说、戏剧里后花园私相约会的情人了。
杨绛到了息县的干校,看见钱钟书“又黑又瘦,简直换了个样”,而且他的脸上长了只脓疽。这时钱钟书已改行,不再烧锅炉,而是白天看管工具,晚上巡夜。并且还要充当“信差”。用黄裳的话讲:“这在那种场合已经算是一种‘美差’了,也许是对我们学者的特殊照顾。”
小趋见了熟人就跟随不舍。我们的连搬往“中心点”之前,我和阿香每次回连吃饭,小趋就要跟。那时候它还只是一只娃娃狗,相当于学步的孩子,走路滚呀滚的动人怜爱。我们怕它走累了,不让它跟,总把它塞进狗窝,用砖堵上。一次晚上我们回连,已经走到半路,忽发现小趋偷偷儿跟在后面,原来它已破窝而出。那天是雨后,路上很不好走。我们呵骂,它也不理。它滚呀滚地直跟到我们厨房兼食堂的席棚里。大家都爱而怜之,各从口边省下东西来喂它。小趋饱吃了一餐,跟着菜园班长回菜地。那是它第一次出远门。
“给咱们这样一个棚,咱们就住下,行吗?”
在杨绛眼里,钱钟书向来抉择很爽快,好像未经思考的;但事后从不游移反复。而自己则不免思前想后,可是两人的抉择总相同。既然是自己的选择,而且不是盲目的选择,到此也就死心塌地,不再生妄想。
钱瑗欲哭无泪地送杨绛上了火车,杨绛促她先归,别等车开。看着她孑然一身的背影,杨绛心上凄楚,忙闭上眼睛;闭上了眼睛,越发能看到她在自己破残凌乱的家里,独自收拾整理东西的情景,忙又睁开眼。车窗外已不见了女儿的背影。杨绛又合上眼,让眼泪流进鼻子,流入肚里。火车慢慢开动,杨绛离开了北京。
杨绛住在老乡家的时候,和同屋伙伴不在一处劳动,晚上不便和她们结队一起回村。她就独往独来,倒也自由灵便。而且她喜欢走黑路。打了手电,只能照见四周一小圈地,不知身在何处;走黑路倒能把四周都分辨清楚。她顺着荒墩乱石间一条蜿蜒小径,独自回村;近村能看到树丛里闪出灯光。但有灯光处,只有她一个床位,只有帐子里狭小的一席地……
一天,钱钟书路过菜园,杨绛指着窝棚说:
文学所和另一所最先下放,用部队的词儿,不称“所”而称“连”。两连动身的日子,学部敲锣打鼓,大家都放了学去欢送。杨绛记得,“下放人员整队而出;红旗开处,俞平老和俞师母领队当先。年逾七旬的老人了,还像学龄儿童那样排着队伍,远赴干校上学,我看着心中不忍,抽身先退;一路回去,发现许多人缺乏欢送的热情,也纷纷回去上班。大家脸上都漠无表情。”
杨绛想起这事仍然心上不服。过一天钱钟书到菜园来,杨绛就说:“必定是你的黑材料作祟。”他说无聊,事情已成定局,还管它什么作祟。杨绛承认自己无聊:妄想已属可笑,还念念在心,洒脱不了。
杨绛认同:真的,什么物质享受,全都舍得;没有书却不好过日子。他箱子里只有字典、笔记本、碑帖等等。
我到默存处吃饭,一餐饭再加路上来回,至少要半小时。我怕菜园没人看守,经常在“威虎山”坡下某连食堂买饭。那儿离菜园只六七分钟的路。小趋来做客,我得招待它吃饭。平时我吃半份饭和菜,那天我买了正常的一份,和小趋分吃。食堂到菜园的路虽不远,一路的风很冷。两手捧住饭碗也挡不了寒,饭菜总吹得冰凉,得细嚼缓吞,用嘴里的暖气来加温。小趋哪里等得及我吃完了再喂它呢,不停的只顾蹦跳着讨吃。我得把饭碗一手高高擎起,舀一匙饭和菜倒在自己嘴里,再舀一匙倒在纸上,用另一手送与小趋;不然它就不客气要来舔我的碗匙了。我们这样分享了晚餐,然后我洗净碗匙,收拾了东西,带着小趋回“中心点”。
杨绛已在打算怎样为他收拾行李,急煎煎只等告知动身的日期。过了几天,他来看她时脸上还是静静的。她问:
却说钱钟书等多人作为先遣人员到达罗山县的五七干校。罗山地处穷乡僻壤,而干校又设在远离县城的一个土积尘封的劳改营。他们先打扫这个废弃多年的劳改营,当晚在草铺上,辗转反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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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入睡。第二天忽然又下了一场大雪,满地泥泞,天气骤寒。
有一次,干校开一个什么庆祝会,演出的节目都不离劳动。有一个话剧,演某连学员不怕砖窑倒塌,冒险加紧烧砖,据说真有其事。有一连表演钻井,演员一大群,没一句台词,唯一的动作是推着钻井机打转,一面有节奏地齐声哼“嗯唷!嗯唷!嗯唷!嗯唷!”大伙儿转呀、转呀,转个没停——钻机并不能停顿,得日以继夜,一口气钻到底。“嗯唷!嗯唷!嗯唷!嗯唷!”那低沉的音调始终不变,使人记起曾流行一时的电影歌曲《伏尔加船夫曲》;同时仿佛能看到拉纤的船夫踏在河岸上的一只只脚,带着全身负荷的重量,疲劳地一步步挣扎着向前迈进。戏虽单调,却好像比那个宣扬“不怕苦、不怕死”的烧窑剧更生动现实。散场后大家纷纷议论,都称赞这个节目演得好,而且不必排练,搬上台去现成就是戏。
……那年十二月,新屋落成,全连搬到“中心点”上去;阿香也到新菜地去干活儿。住窝棚的三人晚上还回旧菜园睡觉,白天只我一人在那儿看守。
这样干了不知多少天,井已挖到三米深。水渐渐没膝,渐渐没腿,渐渐齐腰。灌园的井有三米多已经够深。杨绛说要去打一斤烧酒为他们驱寒,借此庆功。大家都很高兴。来帮忙的劳力之一是后勤排的头头,他指点了打酒的窍门儿。她就跑回连,向厨房如此这般说了个道理,讨得酒瓶。厨房里大约是防人偷酒喝,瓶上贴着标签,写了一个大“毒”字,旁边还有三个惊叹号;又画一个大骷髅,下面交叉着两根枯骨。瓶里还剩有一寸深的酒。杨绛抱着这么个可怕的瓶子,赶到离菜园更往西二里路的“中心点”上去打酒;一路上只怕去迟了合作社关门,恨不得把神行太保拴在腿上的甲马借来一用。她没有买酒的证明,凭那个酒瓶,略费唇舌,买得一斤烧酒。下酒的东西什么也没有,可吃的只有泥块似的“水果糖”,她也买了一斤,赶回菜园。
杨绛寄寓杨村的时候,房东家的猫儿给她来了个恶作剧。他们屋里晚上点一盏油灯,挂在门口墙上。杨绛的床离门最远,几乎全在黑影里。有一晚,她和同屋伙伴儿在井边洗漱完毕,回房睡觉,忽发现床上有两堆东西。她幸未冒冒失失用手去摸,先打开手电一照,只见血淋淋一只死鼠。他们谁也不敢拿手去拈。杨绛战战兢兢移开枕被,和同伴提着床单的四角,把死鼠抖在后院沤肥的垃圾堆上。第二天,她大清早就起来洗单子,汲了一桶又一桶的井水,洗了又洗,晒干后又洗,那血迹好像永远洗不掉。
杨绛陪丈夫走到河边,回到窝棚,目送他的背影渐远渐小,心上反复思忖。难道自己的丈夫比别人“少壮”吗?她背诵着韩愈《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诗,感触万端。她想到了他档案袋里的黑材料,肯定是这份材料在作祟!
还有一位年轻人冀元璋,虽然在“文革”初期参加了对杨绛的批斗,此时,他也被当作“五一六”分子抓了起来。他家在农村,妻子务农,父亲在家长年卧病,家里生活非常艰难,他省吃俭用,每月的工资都寄回家中,还要四处借债。当他被抓起来,全家陷入绝境时,是杨绛不计前嫌,伸出了援助之手,她每月从工资里拿出钱来寄到他家,帮他渡过了难关,并支持冀元璋坚持原则,不要向邪恶势力屈服。杨绛的精神深深地感动了这位年轻人。
一九七二年三月,在周恩来总理的特别关照下,杨绛和钱钟书作为这一年的第一批“老弱病残”人员,离开干校,回到了阔别两年的北京。据说周恩来调钱钟书回京是以参加毛泽东诗词的英译工作为名,主要目的是怕他下放干校受折磨而死。
干校的活是拉大车,脱坯,造砖,盖房。钱钟书和俞平伯等几位“老弱病残”者受到照顾,干些杂活、轻活。据说有一个笑话讲钱钟书和丁声树(著名的语言学家)两位一级研究员,分配烧开水,可是半天烧不开一锅炉水,被人们戏称为“钱半开”、“丁半开”。杨绛则为他们辩护:锅炉设在露天,大风大雪中,要烧开一锅炉水不是容易的事情。可是笑话毕竟还是笑话。
干土挖起来虽然吃力,烂泥的分量却更沉重。越挖越泥泞,两三个人光着脚跳下井去挖,把一桶桶烂泥往上送,上面的人接过来往旁边倒,霎时间井口周围一片泥泞。大家都脱了鞋袜。杨绛提不动一桶泥,她也凑热闹脱了鞋袜,把四处乱淌的泥浆铲归一处。
经受折磨,就叫锻炼;除了准备锻炼,还有什么可准备的呢?准备的衣服如果太旧,怕不经穿;如果太结实,怕洗来费劲。杨绛已久不缝纫,胡乱把耐脏的绸子用缝衣机做了个毛毯的套子,准备经年不洗。她补了一条裤子,坐处像个布满经线纬线的地球仪,而且厚如龟壳。钱钟书倒很欣赏,说好极了,穿上好比随身带着个座儿,随处都可以坐下。她还说:
杨绛是一九七○年七月十二日下干校的。上次钱钟书去干校离开北京时,尚有杨绛、钱瑗、王德一三人送行,而在杨绛出发时却只有女儿一个了。杨绛夫妇的同窗好友吴晗、袁震含冤自缢。一九六八年,杨绛的妹妹杨必被多次威逼交代在国际劳工局兼职一事,后来因急性心脏衰竭在“睡梦里去世”。不仅如此,在运动中,杨绛父母和三姑母的墓碑也被砸毁……
杨绛问:“你悔不悔当初留下不走?”
杨绛写得那样克制、那样平静,充满了温情,真可谓“怨而不怒”、“哀而不伤”,她回避了许多血淋淋的惨剧,这也许是“寄沉痛于幽闲”吧。呆过干校的人,对干校生活刻骨铭心,不堪回首。她的《干校六记》体现了杨绛“温柔敦厚”的风格和特点,而杨绛在柔弱温和的背后,性格是极其坚强的。
默存每到我们的菜园来,总拿些带毛的硬肉皮或带筋的骨头来喂小趋。小趋一见他就蹦跳欢迎。一次,默存带来两个臭蛋——不知谁扔掉的。他对着小趋“啪”一扔,小趋连吃带舔,蛋壳也一屑不剩。我独自一人看园的时候,小趋总和我一同等候默存。它远远看见默存从砖窑北面跑来,就迎上前去,跳呀、蹦呀、叫呀、拼命摇尾巴呀,还不足以表达它的欢欣,特又饶上个打滚儿;打完一滚,又起来摇尾蹦跳,然后又就地打个滚儿。默存大概一辈子也没受到这么热烈的欢迎。他简直无法向前迈步,得我喊着小趋让开路,我们三个才一同来到菜地。九-九-藏-书-网
到了明港,干校的条件已有改观:“默存和我的宿舍之间只隔着一排房子,来往只需五六分钟。我们住的是玻璃窗、洋灰地的大瓦房。伙食比我们学部食堂的好。厕所不复是苇墙浅坑,上厕所也不需排队了,居处宽敞,箱子里带的工具书和笔记本可以拿出来阅读。阿圆在京,不仅源源邮寄食物,还寄来各种外文报刊。同伙暗中流通的书,都值得再读。宿舍四周景物清幽,可资流连的地方也不少,我们俩每天黄昏一同散步,更胜于菜园相会。我们既不劳体力,也不动脑筋,深感无功食禄;看着大批有为的青年成天只是开会发言,心里也暗暗着急。”这时,钱钟书随身携带的工具书、碑帖和笔记本可以拿出来阅读;杨绛、钱钟书还向“同伙”李文俊借阅了原版的《大卫•考伯菲尔》,当然,读时手边还得备好一本小册子或《红旗》杂志,以便遇到情况时拉过来作掩护。此书被读后,页面充满了杨绛夫妇用铅笔所作的“?”、“×”、“√”、“!”等各种批注
回家的是老弱病残。老弱病残已经送回,留下的就死心塌地,一辈子留在干校吧。杨绛痛苦地联想着。
“为什么你要先遣呢?”杨绛不解。
“你的思想根源,昭然若揭!想离开此地吗?休想!”
杨绛的这个菜园是中心点。菜园的西南有个大土墩,干校的人称为“威虎山”,和菜园西北的砖窑遥遥相对。砖窑以北不远就是钱钟书的宿舍。“威虎山”坡下是干校某连的食堂,杨绛的午饭和晚饭都到那里去买。西邻的菜园有房子,她常去讨开水喝。南邻的窝棚里生着火炉,她也曾去讨过开水。
我们全连迁往“中心点”以后,小趋还靠我们班长从食堂拿回的一点剩食过日子,很不方便。所以过了一段时候,小趋也搬到“中心点”上去了。它近着厨房,总有些剩余的东西可吃;不过它就和旧菜地失去了联系。我每天回宿舍晚,也不知它的窝在哪里。连里有许多人爱狗;但也有人以为狗只是资产阶级夫人小姐的玩物。所以我待小趋向来只是淡淡的,从不爱抚它。小趋不知怎么就找到了我住的房间。我晚上回屋,旁人常告诉我:“你们的小趋来找过你几遍了。”我感它相念,无以为报,常攒些骨头之类的东西喂它,表示点儿意思。以后我每天早上到菜园去,它就想跟。我喝住它,一次甚至拣起泥块掷它,它才站住了,只远远望着我。有一天下小雨,我独坐在窝棚内,忽听得“呜”一声,小趋跳进门来,高兴得摇着尾巴叫了几声,才傍着我趴下。它找到了出“中心点”到菜园的路!
钱钟书说:“时光倒流,我还是照老样。”
“五七干校”是“文化大革命”的产物。它是贯彻毛泽东的“五七指示”而采取的模式,即下放农村走劳动锻炼的“五七道路”。
杨绛感到,“弱者总占便宜;我只干些微不足道的细事,得空就打点包裹寄给干校的默存。默存得空就写家信;三言两语,断断续续,白天黑夜都写。这些信如果保留下来,如今重读该多么有趣!但更有价值的书信都毁掉了,又何惜那几封。”
“因为有你,别人得带着家眷,或者安顿了家再走;我可以把家撂给你。”钱钟书说。
杨绛在菜园班的时候,同班的一位诗人从砖窑里抱回一头小黄狗。诗人姓区。偶有人把姓氏的“区”读为“趣”,阿香为小狗命名“小趋”。诗人的报复很妙:他不为小狗命名“小香”,却要它和阿香排行,叫它“阿趋”。可是“小趋”叫来比“阿趋”顺口,就叫开了。好在菜园以外的人,并不知道“小趋”原是“小区”。
一九六九年林彪的“一号通令”成了驱赶人们离开城市的最后通牒。由于“文革”而减少或中止业务工作的许多单位,纷纷在全国各地开办五七干校。仅中央、国务院所属部门在河南、湖北、江西、安徽等十八个省区,便创办五七干校一百零六所,共约十万多名干部。其中,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全部下放河南省。
我有一位同事常对我讲他的宝贝孙子。据说他那个三岁的孙子迎接爷爷回家,欢呼跳跃之余,竟倒地打了个滚儿。他讲完笑个不了。我也觉得孩子可爱,只是不敢把他的孙子和小趋相比。但我常想:是狗有人性呢?还是人有狗样儿?或者小娃娃不论是人是狗,都有相似处?
杨绛还同样关心、帮助所里其他受冤枉的年轻同志。她的正义感赢得了人们的爱戴。在北京挖地道期间,摊派每户做砖,一人一百块,自己挖土借工具,做好后自己送交上去,据此,杨绛一家三口就得做三百块。她的丈夫已下干校,女儿在厂劳动,女婿也离开了人世,这可使得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大感为难,她向监管的红卫兵小将求救,商量以代他打一套毛衣交换。这位红卫兵小将也知道杨绛钱钟书都是好人,一口答应,与所里其他年轻人一道为杨绛做好了砖并代她交上,却不肯要她打毛衣。杨绛要下干校,所里的年轻人主动为她捆扎行李帮她托运。
这年十一月三日,杨绛先在学部大门口的公共汽车站等车,看见钱钟书杂在人群中出来。他过来站在她旁边,低声说:
尽管天天在等待行期,杨绛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却好像头顶上炸了一个焦雷。因为再过几天是丈夫虚岁六十生辰,他们商量好:到那天两人要吃一顿寿面庆祝。再等着过七十岁的生日,只怕轮不到了。可是只差几天,等不及这个生日,他就得下干校。
杨绛遇见钱钟书,就把这桩倒霉事告诉他,说猫儿“以腐鼠‘饷’我”。钱钟书安慰妻子说:
杨绛初下干校,与七八个人一起分在“菜园班”。而菜园是需要日夜看守的,所以“连部”特地在菜地里盖了一个简陋的“窝棚”,杨绛被分配在白天单独看守。作为一个勤奋好思的学者,岂肯让时间白白流逝?于是她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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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用这个机会看书和写东西,写她每天的见闻和内心感受。其中有许多书信就是写给钱钟书的。钱钟书送信、取信所经过的这条路与杨绛的“窝棚”不过百十来步,所以他每天顺便来到菜园,与杨绛见面,谈谈心,这时候,杨绛便把一天来写的书信或稿子交给钱钟书。这样的田边相会,大约持续了一年光景,杨绛的记叙极为生动:
那块地硬得真像风磨铜。那天杨绛费尽吃奶气力,一锹下去,只筑出一道白痕,引得小伙子们大笑。他们也挖得吃力,说得用鹤嘴镬来凿。杨绛的“拿手”是脚步快;动不了手,就飞跑回连,领了两把鹤嘴镬,扛在肩头,居然还能飞快跑回菜园。他们没停手,杨绛也没停脚。壮劳力轮流使鹤嘴镬凿松了硬地,大家配合着使劲挖,干了一天,挖出一个深潭,挖到二米时,土就渐渐潮润,开始见水了。
杨绛每天清早吃罢早点,一人往菜园去,半路上常会碰到住窝棚的三人到“中心点”去吃早饭。她到了菜园,先从窝棚木门旁的秫秸里摸得钥匙,进门放下随身携带的饭碗之类,就锁上门,到菜地巡视。胡萝卜地在东边远处,泥硬土瘠,出产很不如人意。可是稍大的常给人拔去;拔得匆忙,往往留下一截尾巴,杨绛挖出来后用井水洗净,留以解渴。邻近北边大道的白菜,一旦捏来菜心已长瓷实,就给人斫去,留下一个个斫痕犹新的菜根。
杨绛只用三块砖搭个土灶,拣些秫秸烧水;有时风大,点不着火。南去是钱钟书每日领取报纸信件的邮电所。溪以东田野连绵,一望平畴,天边几簇绿树是附近的村落。杨绛以菜园为中心的日常活动,就好比蜘蛛踞坐菜园里,围绕着四周各点吐丝结网;网里常会留住些琐细的见闻、飘忽的随感。
当时钱钟书在邮电所,帮助那里的工作同志辨认难字,寻出偏僻的地名,解决不少问题,所以很受器重,经常得到茶水款待。当地人称煮开的水为“茶”,款待他的却真是茶叶沏的茶。那位同志透露了一个消息给他。据说北京打电报给学部干校,叫干校遣送一批“老弱病残”回京,“老弱病残”的名单上有他。
这只小黄狗,为枯燥乏味的干校生活增添了些许快乐。杨绛在《干校六记》中专门为小黄狗写了一章:《“小趋”记情》。在她的笔下,“小趋”是可爱的——
学部五七干校的地点在河南罗山县。钱钟书作为“先遣队”,从得知消息到开拔只有一个星期时间置办行装。十一月九日,钱钟书才放假,回到家里,杨绛正在为他收拾东西。杨绛在外文所,暂时留京接受教育,她根本不放心钱钟书一人下放农村。
在杨绛的记忆里,干校的劳动有多种。种豆、种麦是大田劳动。大暑天,清晨三点钟空着肚子就下地。六点送饭到田里,大家吃罢早饭,劳动到午时休息;黄昏再下地干到晚。各连初到,借住老乡家。借住不能久占,得赶紧自己造屋。造屋得用砖;砖不易得,大部分用泥坯代替。脱坯是极重的活儿。此外,养猪是最脏又最烦的活儿。菜园里、厨房里弱者居多,繁重的工作都落在年轻人肩上。
我独守菜园的时候,起初是到默存那里去吃饭。狗窝关不住小趋,我得把它锁在窝棚里。一次我已经走过砖窑,回头忽见小趋偷偷儿远远地跟着我呢。它显然是从窝棚的秫秸墙里钻了出来。我呵止它,它就站住不动。可是我刚到默存的宿舍,它跟脚也来了;一见默存,快活得大蹦大跳。同屋的人都喜爱娃娃狗,争把自己的饭食喂它。小趋又饱餐了一顿。
这时,杨绛在北京已不太平,她除了无休止的“学习”、“检讨”之外,挖防空洞,做砖头。挖完了防空洞——一个四通八达的地下建筑,就把图书搬来搬去。捆,扎,搬运,从这楼搬到那楼,从这处搬往那处;搬完自己单位的图书,又搬别单位的图书。
“这是吉兆,也许你要离开此处了。死鼠内脏和身躯分成两堆,离也;鼠者,处也。”杨绛听了大笑,凭他运用多么巧妙的圆梦术或拆字法,也不能叫她相信他为她编造的好话。她大可仿效大字报上的语调,向他大喝一声:
罗山无地可耕,干校无事可干。过了一个多月,干校人员连同家眷又带着大堆箱笼物件,搬到息县东岳。那里比罗山地僻人穷,冬天没有燃料生火炉子,好多女同志脸上生了冻疮。
“待会儿告诉你一件大事。”
我记得从前看见坐海船出洋的旅客,登上摆渡的小火轮,送行者就把许多彩色的纸带抛向小轮船;小船慢慢向大船开去,那一条条彩色的纸带先后迸断,岸上就拍手欢呼。也有人在欢呼声中落泪;迸断的彩带好似迸断的离情。这番送人上干校,车上的先遣队和车下送行的亲人,彼此间的离情假如看得见,就决不是彩色的,也不能一迸就断。
抬头只见满天星斗。杨绛认得几个星座,这些星座这时都乱了位置。她不会借星座的位置辨认方向,只凭颠倒的位置知道离自己的宿舍很远了。她怕耽误时间,不及沿着小道曲折而行,只顾抄近,直往南去;不防走进了营地的菜圃。她不敢胡思乱想,一手提马扎儿,一手打着手电,每一步都得踢开菜叶,缓缓落脚,心上虽急,却战战兢兢,如临深渊,一步不敢草率。好容易走过这片菜地,过一道沟仍是菜地。简直像梦魇似的,走呀、走呀,总走不出这片菜地。幸亏方向没错,她出得菜地,越过煤渣铺的小道,越过乱草、石堆,终于走上了石块铺的大路。她立即拔步飞跑,跑几步,走几步,然后转北,一口气跑回宿舍。屋里还没有熄灯,末一批上厕所的刚回房,可见她在菜地里走了不到二十分钟。好在没走冤枉路,她好像只是上了厕所回屋,谁也没有想到她会睁着眼睛跟错队伍。她想:假如我掉在粪井里,几时才会被人发现呢?她睡在硬邦邦、结结实实的小床上,感到“享不尽”的安稳。
有一次,他们到一个积尘三年的图书馆去搬出书籍、书柜、书架等,要腾出屋子来。有人一进去给尘土呛得连打了二十来个喷嚏。他们尽管戴着口罩,出99lib•net来都满面尘土,咳吐的尽是黑痰。杨绛记得那时候天气已经由寒转暖而转热。沉重的铁书架、沉重的大书橱、沉重的卡片柜——卡片屉内满满都是卡片,全都由年轻人狠命用肩膀扛,贴身的衣衫被磨破,露出肉来。这又使她不禁惊叹:最经磨的还是人的血肉之躯!
王洪文曾经说过:“不听话的统统把他们送到五七干校去劳动”,用五七干校这种形式来排斥异己,对知识分子进行身心迫害。
等两人挤上车,钱钟书才告诉杨绛:“这个月十一号,我就要走了。我是先遣队。”
王德一到校就失去自由。工宣队领导全系每天三次斗他,逼他交出名单。就在杨绛下放干校前夕,他含冤自尽。
杨绛待人和善完全出于仁慈的天性,外文所里的同事,不管是谁有困难,她都会伸出援助之手。外文所里有位年轻同事的母亲和她年龄一样大,患有哮喘病,杨绛每为钱钟书的哮喘病求医问药,都不忘记这位同事的母亲,常常将各种秘方抄给她。外文所里有一位从部队转业的工作人员侯自明,自干校回来后一直患病,要不间断地服用糖浆,但老侯家里孩子多,又加上他长年生病,生活很困难。杨绛得知后,每月为钱钟书买糖浆的时候,就连带着为老侯也买一份,每月二十五日杨绛就会准时将糖浆送给他。一年多以后老侯的病完全治愈了,杨绛与钱钟书又给他家里寄钱和粮票,在经济上不停地支持侯自明一家,每逢过年过节,也不忘寄些钱去,从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从未间断。杨绛的真情赢得了所里上上下下的爱戴。
“不用筹备得太周全,只需等我也下去,就可以照看他。”至于家人团聚,等几时女儿和德一乡间落户,待他们迎养吧。
看电影大概也算是一项学习,好比上课,谁也不准逃学,钱钟书则因眼睛不好,看不见,得以豁免。放映电影的晚上,杨绛他们晚饭后各提马扎儿,列队上广场。各连有指定的地盘,各人挨次放下马扎儿入座。有时雨后,指定的地方泥泞,马扎儿只好放在烂泥上;而且保不定天又下雨,得带着雨具。天热了,还有防不胜防的大群蚊子。不过上这种课不用考试。杨绛睁眼就看看,闭眼就歇歇。电影只那么几部,这一回闭眼没看到的部分,等有机会以后补看。回宿舍有三十人同屋,大家七嘴八舌议论,她只需旁听,不必泄漏自己的无知。一次她看完一场电影,随着队伍回宿舍。她睁着眼睛继续做自己的梦,低头只看着前人的脚跟走。忽见前面的队伍渐渐分散,她到了宿舍的走廊里,发现不是自己的宿舍。她急忙退回队伍,队伍只剩个尾巴了;一会儿,这些人都纷纷走进宿舍去。她不知道自己的宿舍何在,连问几人,都说不知道。他们各自忙忙回屋,也无暇理会她,她忽然觉得好比流落异乡,举目无亲。
杨绛自己身处逆境,对这样一位人人怕受牵连、避之惟恐不及的“五一六”分子给予极大的关心爱护和鼓励,使郑土生在黑暗中见到光明,从此鼓起了勇气,顽强不屈地生存下去。郑土生后来成为著名的莎士比亚研究专家,是中国最完备的《莎士比亚全集》的主编。
干校实在没事干,却是不准离开。火车站只需一小时多的步行就能到达,但没有军宣队的证明,买不到火车票。有一次钱钟书牙痛,杨绛眼睛不好,他们约定日子,各自请了假同到信阳看病。医院新发明一种“按摩拔牙”,按一下,拔一牙。病人不敢尝试,都逃跑了。杨绛夫妇溜出去游了一个胜地——忘了名称。山是一个土墩,湖是一个半干的水塘,有一座破败的长桥,山坳里有几畦药苗。虽然没什么好玩的,他们逃了一天学,非常快活。
后来杨绛独自到信阳看眼睛,泪道给楦裂了。她提出要回北京医治,军宣队怎么也不答应。而请事假回京,还须领到学部的证明,医院才准挂号。这大约都是为了防止干校人员借回家看病,不再返回干校。
到了先遣队临行之日,杨绛和他们的女儿、女婿一起到火车站,为钱钟书送行。他们挤上火车,找到个车厢安顿下来。这时他们的心情是沉重的,杨绛和钱瑗差点流下泪水。钱钟书看在眼里,不等开车,就催促他们快回去。他们三人就下车,痴痴站着等火车开动。
“还没有公布吗?”
杨绛和钱钟书的女婿王德一在大学里被诬为“五一六”分子受到围剿,他承认自己总是“偏右”一点,可是他说,实在看不惯那伙“过左派”。他们大学里开始围剿“五一六”的时候,几个有“五一六”之嫌的“过左派”供出王德一是他们的“组织者”,“五一六”的名单就在他手里。那时候他已回校,阿圆还在工厂劳动;两人不能同日回家。他最后一次离开杨绛的时候说:
过了几天,他从邮电所领了邮件回来,破例过河来看杨绛,特来报告她传闻的话:回北京的“老弱病残”,批准的名单下来了,其中有他。
此时此景,杨绛不禁想起三十年代的出国留学:
十一月十七日,大队人马来到,八十几个单身汉聚居一间屋里,分睡在几个炕上。有个跟着爸爸下放的淘气小男孩儿,临睡常绕炕撒尿一匝,为炕上的人“施肥”。休息日大家到镇上去买吃的:有烧鸡,还有煮熟的乌龟。杨绛问钱钟书味道如何,他却没有尝过,只悄悄做了几首打油诗寄她。
当时与杨绛一起下干校的张佩芬,后来她在《文汇报》撰文回忆她和杨绛的“联床之谊”,十分传神:
杨绛还帮助被打成“五一六”分子的同事。有一位年轻人郑土生也被打成纯属子虚乌有的“五一六”反革命集团的“分子”,逼他承认,不承认不招供只有死路一条。这无疑等于死罪,他想到了自杀。当时他欠杨绛七十五元钱,一九七○年四月七日,他把自己五十元的存折和二十五元钱塞进杨绛办公桌的抽屉里,留个条子给她,准备坦然地离开人世。第二天,杨绛一发现,中午赶快到办公室,看见郑土生一人坐在办公桌前低头发呆,那时他已打算待办公室人走后自杀。这时杨绛立即快步走过他跟前把一个小纸包放在他的书桌上。郑土生打开纸包,除了他的存折和二十五元钱外,还有杨绛写的字条,上面写着:
这时干校的任务,由劳动改为“学习”——学习阶级斗争理论吧?有人不解“学部”指什么,这时才恍然:“学部”就是“学习部”。
干校后期,迁往明港。动身前,杨绛的菜园班全部都回到旧菜园来,拆除所有的建筑。可拔的拔了,可拆的拆了。拖拉机又来耕地一遍。临走杨绛和钱钟书偷空同往菜园看一眼告别。只见窝棚没了,井台没了,灌水九_九_藏_书_网渠没了,菜畦没了,连那个扁扁的土馒头也不知去向,只剩了遍布坷垃的一片白地……
杨绛喜出望外。她想:“默存若能回家,和阿圆相依为命,我一人在干校就放心释虑;而且每年一度还可以回京探亲。当时双职工在息县干校的,尽管夫妻不在一处,也享不到这个权利。”
钱钟书认真想了一下说:“没有书。”
我和杨先生进一步相熟,只有短暂时光——在河南息县一座农舍里,自夏至冬,有过半年的“联床之谊”。外文所从农舍乔迁至“中心点”之初,我们又因为看守工具而有缘长谈竟夜。1970年7月,外文所抵达干校那天,气候特别燠热,我、杨先生和另外两位女同事分在同一农家。四人一见曲尺形小屋无门无窗,只能勉强挤进四张床,都沮丧万分。四人中最年轻的那位指着门洞边通风较好的两个位置说:“我在这里,你(另一位成分好的同事)在那里。”我正要瞪起眼睛吵架,杨先生脸上的一丝笑意制止了我,但见她指着憋闷的角落平静地说:“那么我就在这里啦。”她的“善下之”教育了我,我便一声不吭与她联了床。每日夜晚,人人肮脏不堪,屋里转不开身,又不能在人瞧得见的地方冲凉擦洗,总算在村边一处小山坡上找到一口水井。阳光下野草和灌木丛生的井旁景色显得荒芜杂乱,然而夜色下,尤其是繁星满天的夜晚,闪烁着晶亮光点的水井和草木就会让我觉得颇有歌德《维特》中泉水井台畔的美妙气息。我们时而四人,时而两人,在井边冲凉或洗衣(洗大件衣物当然得等休假日),杨先生又让我经验了她另一种“善利万物”的本领。两年干校生涯中,我最厌烦天天要开会听人说假话。杨先生当然也不可能心情痛快,却总能克制自己,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让我们开朗起来。隔了三十年后,再回溯水井边、棚屋里那一次次夜谈,越发感到她的坚强。她坐在不舒服的小马扎上,轻声叙说她儿时双亲老家、妹妹杨必、女儿钱瑗和丈夫钱钟书的趣闻逸事,没有丝毫刻意构造的痕迹,随意而流畅,就像一支美丽乐曲流淌出宜人的旋律,飘散着抚慰人的乐音。我无以为报,只能回赠以老母寄自上海的巧克力等零食,当时对我而言,亦属“割爱”之举了。杨先生从不推辞,却也从不和我同享,多少令我觉得奇怪。有一天我清早出工,走在田间,刚取出一枚无花果要吃,迎头撞上了钱先生,便递给了他。他当即剥去包纸塞进嘴里,现出一脸灿烂的笑容。我顿时悟到杨先生不和我同享的原因。难道还可能有别一种不合乎她本性的做法么?
公布了。没有他。他告诉杨绛回京的有谁、有谁。杨绛的心直往下沉。没有误传,不会妄生希冀,就没有失望,也没有苦恼。
杨绛与钱钟书“虽然相去不过一小时的路程,却各有所属”:杨绛属于外文所,钱钟书属于文学所,不在一个“连”,他们“得听指挥、服从纪律,不能随便走动”。可是他们可以有书信来往,到休息日才许探亲。不过“休息日不是星期日;十天一次休息,称为大礼拜”。如果有事,大礼拜是可以取消的。这样比起独在北京的女儿,他们“算是同在一处了”。
“妈妈,我不能对群众态度不好,也不能顶撞宣传队;可是我决不能捏造个名单害人,我也不会撒谎。”
默存后来发现,他压根儿不用跳过小溪,往南去自有石桥通往东岸。每天午后,我可以望见他一脚高、一脚低从砖窑北面跑来。有时风和日丽,我们就在窝棚南面灌水渠岸上坐一会儿晒晒太阳。有时他来晚了,站着说几句话就走。他三言两语、断断续续、想到就写的信,可亲自撂给我。我常常锁上窝棚的木门,陪他走到溪边,再忙忙回来守在菜园里,目送他的背影渐远。从邮电所回来就急要回连分发信件和报纸,不肯再过溪看我。不过我老远就能看见他迎面而来;如果忘了什么话,等他回来可隔溪再说两句。
这年年底,钱钟书到菜园来相会时,告诉杨绛一件意外的传闻。
小趋先不过是欢迎默存到菜园来,以后就跟随不舍,但它只跟到溪边就回来。有一次默存走到老远,发现小趋还跟在后面。他怕走累了小狗,捉住它送回菜园,叫我紧紧按住,自己赶忙逃跑。谁知那天他领了邮件回去,小趋已在他宿舍门外等候,跳跃着呜呜欢迎。它迎到了默存,又回菜园来陪我。
由于这次下放是所谓“连锅端”——含有拔宅下放、一去不复返的意思,所以连一时没用的东西,暂时不穿的衣服,自己宝贵的图书、笔记等等,一概带走,大包、小包行李一大堆。当时他们的女儿阿圆、女婿德一,各在工厂劳动,不能叫回来帮忙。他们休息日回家,就帮着收拾行李,并且学别人的样子,把箱子用粗绳子密密缠捆,防止旅途摔破或压塌。杨绛的感叹十分耐人寻味:“可惜能用粗绳子缠捆保护的,只不过是木箱铁箱等粗重行李;这些木箱、铁箱,也不如血肉之躯经得起折磨。”
杨绛所在的菜园班,他们没用机器,单凭人力也凿了一眼井。位于淮河边上的干校好在连续两年干旱,没遭逢水灾。可是干硬的地上种菜不易。人家说息县的地“天雨一包脓,天晴一片铜”。菜园虽然经拖拉机耕过一遍,只翻起满地大坷垃,比脑袋还大,比骨头还硬。要种菜,得整地;整地得把一块块坷垃砸碎、砸细,不但费力,还得耐心。他们整好了菜畦,挖好了灌水渠,却没有水。邻近也属学部干校的菜园里有一眼机井,据说有十米深呢,他们常去讨水喝。人力挖的并不过三米多,水是浑的。他们喝生水就在吊桶里掺一小瓶痧药水,聊当消毒,水味很怪。十米深的井,水又甜又凉,大太阳下干活儿渴了舀一碗喝,真是如饮甘露。他们不但喝,借便还能洗洗脚手。可是如要用来浇灌菜园却难之又难……所以他们决计凿一眼灌园的井。选定了地点,就破土动工。
回京的人动身那天,夫妇俩清早都跑到广场沿大道去欢送。客里送人归,情怀另是一般。杨绛怅然望着一辆辆大卡车载着人和行李开走,忽有女伴把她胳膊一扯说:“走!咱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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