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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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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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些日子,母亲突然提出来,让我们将村里的几个木匠请来,为她赶做一副棺材。母亲的请求使小扣看到了一线光明,她几乎是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兴奋告诉了我们这一消息。
“现在,我要拉屎了。”
“可是现在,”母亲大声地喘息了几下,又接着说道,“你们连一盏灯都不肯给我。”
杜鹃瞥了我一眼,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母亲又说,“你曾经告诉我,你看见过你的父亲,现在,我也看到他了。他站在一棵枣树下,穿着金黄色的衣裳,头发被雨水打湿了。”
我不知道应该为木匠的话感到高兴还是难过。在母亲冗长的弥留之际,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腻烦。每当我刚刚入睡,杜鹃总是一次次将我推醒:“听,你的母亲又在喊叫了。”随后,我就听到了那种令人汗毛倒竖的可怕的声音。它阴森森的,好像是从一个空旷的墓地传过来似的。我渐渐习惯了在那种尖利、忽高忽低的呼喊声中入睡,可杜鹃没法适应它,她告诉我,即使是在白天,她的耳边依然残留着一片嗡嗡的喧响。
“我现在是不是已经变成一个傻瓜了?”
从那以后,我们每九九藏书网天晚上都能听到阁楼那间黑漆漆的房子里传来的叫喊声。那种声音仿佛是一条沉默多年的河流突然咆哮起来一样,即便是在炎热的夜晚,它听上去也是冷冰冰的。开始的时候,我们每天都到阁楼上去看她,她总是打着呃,唠唠叨叨地跟来到她床头的每一个人说着话,一直到她沙哑的嗓子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有一回,小扣哭泣着从她的阁楼里跑了出来,她肩上有好几处被撕破了,露出了胸前的大半个乳房。九斤和尚随后跟了出来,一见到我就嘿嘿地笑了起来:“你母亲的力气可真大,差一点没把小扣给卡死。”在母亲的内心,她一直以为枣梨园的颓败是小扣带来的,她对小扣强烈的嫉恨在小扣出人意料的逆来顺受面前变得毫无用处,但无法淡忘的仇恨却一直在她的体内寻找着出口。这件事并没有使小扣疏远她,遥遥无期的辱骂和责打使她的例行陪伴变成了一种艰苦的等待。
“不,是晚上,”母亲执拗地说,“你们别骗我,我的四周一片漆黑,像锅底一样。”
枣梨园内散发出来的刨花的香气曾经使母亲一度安静下来。在刨锯呼哧藏书网呼哧的声响之中,杜鹃每天都围着那几个木匠转来转去。最后,她让木匠用剩余的木料给她做了一只水桶,这样,她就可以用不着深夜跑到院中的井台边去喝水了。棺木做成的那天下午,母亲执意要我们将她扶下楼梯,到院里去看一看她未来要睡进去的那张“床”。一个木匠盯着母亲看了好半天,最后笑出了声。他悄悄地告诉我:“你的母亲就像六月里结出的新枣一样年轻,她至少还可以活上二十年。”
我看见她深陷的眼眶中沁出了泪水,我从来没有看到她的双眼这样明亮过。我又一次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个春天的夜晚,那是我和母亲分开来睡的第一天,我躺在床上,在紫藤花的香气中,我在冰冷的被窝里久久无法入睡。我能够感觉到她丝质的睡袍依然紧紧地靠着我。我能闻到她肌肤的馨香,能够听到她每天早上起床时衣裙窸窣响动的声音,听到她在打完牌后,朝楼上走过来……
“怎么会呢?”杜鹃插了一句。
“你现在是不是已经不愿意跟我说话了?”她问道。
这是一个闷热的夏季。从南边吹过来的风让高高的桔麓山脉挡住了。山洼中陈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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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雨水白天让太阳蒸烤着,到了晚上就会在树梢的上空散发出一股燥热的气雾,把一切都弄得湿漉漉的。母亲的境况一天不如一天,她成天待在阁楼的卧室里,门窗紧紧关闭着,有时一连几天不见她下楼来。一天晚上,杜鹃赤着脚到院里的井台边喝水(她来到枣梨园后,依旧改不了喝冷水的习惯),不一会儿,她就神色慌张地回到房里:“你母亲的阁楼像是着火了。”我们披上衣服赶到她那里的时候,小扣和九斤和尚已经先到了。我看见九斤和尚正提着水桶朝窗户上泼水。窗纸早已化为灰烬,母亲床上的帐子已烧掉了一半,屋里弥漫着一股焦炭的气味。母亲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她兀自坐在潮湿的地上,眼睛盯着烟雾缭绕的窗口,一遍遍地重复着那句我们早已习惯了的话。
母亲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微,后来我们几乎什么也听不清了。母亲最后一次睁开了眼睛,做了一个含混不清的手势,仿佛要跟我说一句什么话,我将耳朵凑到她的枕边,她用极其微弱而神秘的声音对我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现在是白天。”杜鹃赶紧说了一句。
我和杜鹃对望了九九藏书一眼,不知道应该怎样来安慰她。
这天午后,我和杜鹃去厢房看她,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母亲了。我们东拉西扯地和她聊了几句,就准备告退出来,可是母亲叫住了我。
母亲死于那一年的夏天。自从她卧病在床的那一刻起,她就沿着死亡的道路朝前飞跑了,我们所能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在一旁徒劳无益地注视着她。
在某种意义上,母亲死得可真不是时候。一方面,极为闷热的气候使人整天处于一种烦躁不安之中,另外,我由于所有的心思都牵扯在离开麦村这件事上,对于她的死没有丝毫的悲伤。尽管我很愿意处于这种情绪的控制之下。因为,冷漠使我对自身产生了怀疑,好像什么都不对劲。杜鹃的情形颇为类似,即将与我别离的痛苦使她对母亲的死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她曾经漫不经心地告诉我,在她们的水乡,人死了以后只要绑上石头沉入江中就算完事了。
我为这事感到了为难。在病人没有咽气之前赶做棺材,在麦村还没有先例。在这件事情上,杜鹃再一次表现出了她的决断:“既然人人都注定有一口棺材,迟做晚做还不是一样?”
“没有。九_九_藏_书_网”我说。
过不多久,母亲又想出了一个新的念头。她让我们给她换个房间,她抱怨说她的卧房里有一股死耗子的气味,而且树梢上麇集的昆虫和蚊子会从窗缝里飞进屋来,在她的眼前飞来飞去,“也许楼下要清静一些。”我们把楼下那间堆放杂物的房间腾出来,母亲在里面住了一夜,又推说那里太潮湿了,到处都可以闻到烂稻草和石灰的霉味,然后,她让我们将她依次搬入谷仓、蚕房、父亲的书房。我们成天提心吊胆地忙碌着,整个枣梨园被弄得混乱不堪。好在杜鹃已经学会了各种家务,清扫院子,给菜地浇水,焚烧晒干的薄荷来驱散蚊虫。最后,母亲让我们将她搬入靠近外院墙的一间厢房里,这件复杂的搬迁计划才算告一段落。自从我们来到枣梨园以后,那间厢房一直没有使用过。里面积满了尘封的灰土和蛛网,墙壁上的石灰也早已剥落,我们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才把它收拾干净。不过,母亲进入那处厢房以后,我们几乎听不见她的叫喊声了。只有刮起西南风的时候,那种凄厉的声音才会偶尔从远处飘过来。
“当初真不该离开江宁,到这个倒霉的地方来。”母亲叹了口气,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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