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我第一次上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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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我第一次上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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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当我重新回到麦村,向杜鹃讲述这段经历的时候,她莞尔一笑:“你怎么一到了紧要关头,就想到拉屎呢?”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她。在她看来,我随口说出的这个细节也许只是一个玩笑,没有战争经历的人总是对战争有一种严肃的看法。可是,我在内心却有着自己的解释:我把它看作我的身体对于沉睡而无所适从的心灵的一次小小的拯救。
“有我们的,也有他们的。”
这时,我听到一阵滋滋的声响从河沟外面的草滩中传来,它显得那样地刺耳,我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
我现在已经记不清这场战役是什么时候打响的,也许是晌午时分。第一发炮弹在我们身边爆炸的时候,由于爆炸声太响,我们反而听不见任何声音。我看见林间的树木一根根齐腰折断,就像是被狂风吹断的一样。栖息在林间的鸟雀扑打着翅膀,抖落下一些雪片般的羽毛,在跳跃的阳光下消失不见。
过了一会儿,那个士兵笑了一下,接着对我说:“战争这桩事情谁也说不清,我到现在也弄不清我们在和谁打仗,为什么要打仗……也许上面的头头和对方结下了什么仇。”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看来你还是幸运的,不过子弹迟早要把你咬住的。你要是一直挨着不死,早晚都会当上将军的。”
我朝身后指了指。那五名士兵在夜色中若隐若现。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就像是在戏台练习走步一样。他们中的一个士兵不知什么原因,这会儿低声地哭泣起来,另外几个人走走停停,不时仰起脖子朝这边张望。
战事的爆发像暴雨一样令人猝不及防,而又毫无规则。中午前后,炮声渐渐平息下来,荒凉的原野又恢复了宁静。在缓缓散去的硝烟中,村舍、道路、稻田和一排排迎风而立的向日葵依旧呈现出来。我看见那条宽阔的河流由北向南静静地流淌着,长长的芦苇在水流的冲击下自由自在地荡来荡去。
那个九*九*藏*书*网士兵看了我一眼,打了个呵欠,没精打采地对我说:“我们潜伏的时间更长,前天晚上我们就奉命从黑河赶到那里,在山洼里一直待到现在。”
“你们的人呢?”
我们的骑兵营在黄昏时向对面的山头发起了一次攻击。我只是依稀记得,他们突然从一片树林里闪了出来,举着弯弯的马刀,出现在河边。由于对方的炮火一度使我们睁不开眼睛,几分钟之后,他们就在旷野里消失了,宛若水面上的一朵涟漪悄然湮灭。
一个月黑风高的秋夜,我作为一名下级军官,奉命跟随第七军团所属的三团来到了作战前沿,在一条干涸的河沟里潜伏待命。天空黑森森的,四周一片岑寂。当我们的视线逐渐适应了周围的黑暗之后,我能够看见远处有一道如同粪便般黑黝黝的屏障,在鸟雀咕咕的叫声中,我们能够判断出它是一片浓密的树林。树林的边上隐隐约约地传来轻微的流水声,但我们无法看清河水流动的方向。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块晚稻田里蹲了多长的时间。我越是着急,就越拉不出屎。后来,我的衣服都让汗水给浸透了。稀疏的枪弹在庄稼地里窸窸窣窣地响着,好像一只只老鼠在田垄中穿行。
“什么人?”
我第一次来到前线的经历没有给我留下任何恐惧的记忆,相反,当炮弹溅起一排排水珠,将植物的叶片和种子搅得纷纷扬扬的时候,我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仲月楼曾经对我说过,只有在战争进行的间隙,安详而平静的农事才会激起我们对泥土的渴望。在弥漫的硝烟中,向日葵的花盘像蛱蝶一样翩然飞动,棕红的沙粒和稻穗混杂着污浊的泥水朝我们劈头盖脸地打过来。
“你的耳朵难道给炸聋了吗?”他大声地问道。
接下来的一切都变得迅速而简单了。我们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就顺利地过了河,将村庄远远地甩在了背后。
几个军官模样的人沿着弯弯藏书网曲曲的河沟朝我走了过来,不过,他们谁也没有搭理我。他们一边往前走,一边议论着什么,借着薄雾之中淡淡的月光,神情专注地观察着这片静寂的山野。
那个我原先见过的传令兵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回头用激动而颤抖的声音告诉我:总攻击马上就要开始了……
对面的山头已经融入了越来越深的夜幕。瞭望哨的灯火也一盏盏地熄灭了。归巢的鸟儿在树林的枝叶间撞来撞去,在树梢上弄出一阵阵泼剌剌的声响。
这次令人沮丧的攻击最终使我们团只剩下了六个人。他们和我一样,在沉重的暮色下不知所措地徘徊着,像是在寻找着一件丢失的什么东西。
山下的那场火越烧越大。火苗舔着屋顶的遮棚,照亮了村里奔跑中的人影。成片成片的茅草被北风撩起来,像一尾尾风筝在黝黑的夜空中越飞越高。在浑浑噩噩的睡意中,我似乎听到了风筝的线桄骨碌碌滚动的声音,竹哨嗡嗡作响……
“我饿了,”我说,“我们在那个沟壑里埋伏了一天一夜。”
很快,我们也接到了冲锋的命令。我昏昏沉沉地从那道河沟里爬上来,向前跑了几步就被绊倒了。眼前的这种状况和乡间赶集的场面极为相似:后面的人像潮水一样蜂拥而来,前面的部队被炮火压住后又朝回撤,人们推推搡搡地在原地打转,混乱之中,我感到背脊上被人踩了好几脚。
“好像有条蛇朝我们游过来了。”我对身边的一个士兵说。
第二天早上,当暖烘烘的太阳从树林背后升起来,将我们从瞌睡中唤醒的时候,在慢慢消散的晨雾中,我仿佛感到自己又一次回到了麦村。一望无际的田野显得空旷而悠远,早起的农夫正忙于晚秋时节轻松闲适的农事。在山峦的阴影之下,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掮着木犁,跟在一头母牛的身后,朝田野走去。一些妇女在村舍边的井台上摇着轱辘汲水。河道边上是大片成熟的晚稻田,沉甸甸九九藏书的谷穗随着风向不停地摇摆着。
第二天拂晓,我们攻占了对方的营地。我躺在半腰的一块草坡上,在松脂氤氲的香气中,静地看着那支溃逃中的军队举着火把在远处的山谷中走远。

就在这时,我感到自己想拉屎了。我朝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一口气就跑到了河边的一块稻田里。
我躺在河沟的坡道上,眺望着夜空闪烁的晨星,又一次忘记了自己置身于何地。不管别人怎样看待这次战役,对我来说,它还是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一些美好的片断。我在晚年的岁月里,曾经不知不觉地和小琴谈起这段经历。她和那个时代许许多多的年轻人一样,由于远离了战争,似乎永远无法理解一个士兵真正的绝望和欢乐。
我的身边坐着一个胳膊负伤的士兵。他抱着枪,靠在一棵松树上打着瞌睡。风向渐渐偏北,带来了山下河道水流和芦苇的气息。山下的那个村庄燃起了熊熊大火。好像村里所有的东西都被烧着了。在妇女和孩子的哭叫声中,烈焰在风中将稻草和木头的灰烬往烟突里送。几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正提着水桶朝火堆上浇水。
河沟里空空荡荡的。地势低洼的地方已经渗出了一汪一汪的清水。我找了一块干燥的地方躺了下来。那里铺着一层厚厚的苇秆,上面搁着一架被炸坏的望远镜和一只闹钟。闹钟依然嘀嘀嗒嗒地响个不停。在河道尽头深黛色的背景之上,月亮已经升了起来。它的光亮在水面上平铺成一条微微战栗的光带。原野上隐隐传来了那些士兵的哀叫之声。它听上去是那样的熟悉,充满深不可测的绝望和忧伤,让人不禁怦然心动。
“你会得到嘉奖的。”
“没有。”我对他说。
我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九*九*藏*书*网了他。

“你们干得很好。”传令兵一字一顿地说。随后他又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从稻田里走出来,天空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枪炮声已经停息了。原先洁净的田野上现在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他们的身上覆盖着泥土和被炮弹削飞的树枝,枪支扔得到处都是。在晦暗的河道上,那些士兵和马匹的尸体在水流中一沉一浮,顺着蜿蜒的河水静静地朝下游漂去。
“我们三团发起冲锋的时候,你们在哪儿?”
“那你们为什么不来增援?”
这个士兵由于发现我对战争的程序一窍不通,脸上立即显出鄙夷的神色:“你们三团的进攻也许只是为了给对方造成一种错觉,或者仅仅是为了试探一下他们的火力。也许在几天之前,当指挥官们计划着这次战役的时候,对我们来说,你们三团就已经不存在了。”
士兵立刻笑了起来:“现在哪来的蛇?那是炮弹的声音。”
我看见那些炮弹一个接着一个落在山下那片整肃的田野里,有几枚落在了村舍里的屋顶上,村中立即腾起一股浓烟,在炽烈的阳光下一时还看不到火光。
“增援?为什么要增援?”那个士兵冷冷地说,“这跟我们没什么关系。”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我看见一个传令兵匍匐在马背上朝这边急驰而来。那匹灰白色的战马跑到河道的附近,渐渐放慢了速度。传令兵拽住马头,从马上下来,远远地朝我吆喝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
我跑到离河边不远的地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人在奔跑,部队的其他人犹如渐渐收敛的阳光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已消失不见。河水汩汩流淌的声音在耳边响着,我看见一些受伤的马匹在河道中沉浮不定。
传令兵说完这句话就跨上马离开了。我又重新回到了那条战壕里。另外几个士兵也陆陆续续地朝这边走了过来。不过,我们谁都没有心思说话。
记得仲月九_九_藏_书_网楼曾经跟我说过,他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由于紧张、恐惧和一种奇怪的兴奋使他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大凡刚上战场的人在战役进行的过程中几乎什么也看不见。而事后,这些幸存的军人照例学会了自吹自擂。他们不厌其烦地向人们讲述一次次重大战役中惊心动魄的场面,就像描述一盘棋一样。实际上,有很多军人在事后回忆起往事的时候,连他们走过的道路也记不清了。
“谁的大炮在响?”
“差不多是这样。”我不敢肯定地回答他。
“你们的部队在哪儿?”

后续部队很快就赶到了。当他们从北边的一处山岙里像马蜂一样涌现出来的那一刻,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似乎一直就潜伏在那片山林里,距离我们的河沟不到四百米远。他们拖着枪,猫着腰,利用夜色和树木作掩护,静悄悄地朝这边蔓延过来。那些黑影越过一片片稻田和马铃薯地,来到河沟前大约五十码左右的地方,突然静伏不动了。而在远处,那道黑黝黝的山岙里,人流像泉水一样仍在一股股地涌出。不久之后,在我目光所及的范围里,到处都布满了黑压压的军兵。
随着太阳渐渐偏西,那种蛇信子般的滋滋声又一次在我们的头顶上响了起来。这一次,炮弹更密集了。我感到弹头在河沟前爆炸形成的气浪仿佛要将我们托浮起来。不久,我们就听到了机关枪突突突突的射击声。我们潜伏在河沟里,既没有向对面的山头发起攻击,也看不到一个敌人。
“就在你们北边的那道山坳里,我看见了你们的冲锋——像被收割的庄稼一样一排一排地倒在了河边……”
河道对面的村庄里此刻零零星星地亮起了灯火。原先躲藏起来的庄稼人再一次出现在村头,他们提着马灯,在旷野里寻找着被炮火惊散的牲口。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不真切地传过来,其中夹杂着一两声绵羊的鸣叫。
“你们团就剩下这么几个人了吗?”传令兵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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