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小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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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小扣
三十七、小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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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事情。”
“滚出去……”母亲说。
这是一枝复瓣的棉桃。干瘪的花朵上爬满了白蚁。这只水杯是枣梨园仅存的最古老的器皿之一,它是用红泥烧制而成的,简陋的工艺使它的外形看上去显得粗糙而笨重,但它黝亮的色泽之中却贮藏着丰富的记忆。我用手指轻轻弹敲着它的外壁,想象的泉水便汩汩而出。当夜晚的月光悄悄地爬上窗台,蓝幽幽的光亮依附在它的边缘,在我记忆深处的枣梨园却是一派阳光明媚的晴空。我长久地注视着它,有时候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或者说,即便我通过这只水杯看见了过去,它也是稍纵即逝的——就像风行水上,没有声音,单单留下了一些散乱的波纹。
我独自一人朝楼上走去,卧室的门紧紧关着,上面插着的一尾松枝已经叫阳光晒瘪了。我将房门推开的时候,听见母亲在里面惊慌地叫了一声:“谁?”同时,我听见了水被搅动时发出的声音。我立即被眼前看到的情景怔住了,母亲坐在一只椭圆形的木盆当中,正在洗澡。我也许是被什么突如其来的东西吓着了,愣愣地看着她。
我当时是多么希望母亲将这件事告诉父亲,我猜想父亲一定会这样对她说:“这算得了什么事呢?用不着将孩子吓成这样。”于是这件事情的阴影便立刻烟消云散了。
那天下午,我像99lib•net往常一样到私塾学校去上学,阳光暖烘烘的,树上的知了一个劲地叫着,村上的人都敞着肚皮躺在河边的树荫下睡午觉。我昏昏沉沉地来到运河对岸的祠堂前,祠堂的门前空空荡荡,听不到往常学童的嬉闹或者连成一片的背书声。一个伙计从门洞里走了出来,他告诉我,先生今天有事,课就不上了。这时,我看见徐复观先生正站在院中葡萄藤架边上的一张木梯上,手里拎着一串刚刚摘下来的深紫色的葡萄。他探出头,朝我摆摆手:
尽管在我的内心,我对小扣的这一举动一时感到难以接受,但是,应该说,那个阳光炽热的中午,她只是说出了大部分实情,并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怀着怎样别有用心的目的。在她哭哭啼啼的讲述中,有一件事情鲜为人知,或者说我原先以为将它忘记了,经她一提,昔日生活的画面又在池塘四周的树林的背景中重现出来。我仿佛看见一个少年忧伤而孤单的身影走在几十年前的老路上。
在这位老人的报告之后,伴随着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我看见小扣走到了戏台上。我知道,作为这种新生的仪式的一个部分,她将要对我的过去进行某种回忆和指控。这道程序是预先被排定的,它不仅得到了宋主任和村中的一些干部的支持,也受到了她的泥水匠丈九_九_藏_书_网夫的竭力怂恿。因此我终于有了一个机会简略地回顾了我一生的经纬。
小扣身上突然出现的这种变化并不是偶然的,它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一种选择。这一点,我在一个月前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那天,我跪在运河边一处松柏苍翠的烈士墓前,一整天都在盘算着自己想象之中的死亡。我在晌午的时候,曾经晕过去一次。当时重病在床的杜鹃央人把小扣叫到了屋里,她让小扣给我往墓地送碗水喝,小扣想了一下就答应了。当她端着一碗水走到烈士墓的边上,立刻被村上的一个干部喝止住了。我看见小扣犹豫不决的身影突然停了下来,就和她刚刚来到枣梨园时那种若有所失的神情一模一样。她当时遇到了这样一个难题:要么将水端给我,要么返身走回去。最后,这个聪明的女人终于想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办法,她朝前走了几步,装出被一绺树根绊倒的样子,在地上重重地摔了一跤,将手里的那只蓝边碗抛出了很远。

小扣讲完了话,并没有立即离开戏台,而是迟疑不决地朝我走了过来。在台下人群中响起的一阵骚动声中,我几乎猜到了她朝我走过来意味着什么。她扬起手在我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由于她过于用力,我看见她那双裹过的小脚上的肉都从鞋帮上
九九藏书
鼓了出来。随后,一个民兵绕到我的身后,冷不防在我的腿弯上踹了一脚,他的这一脚踢得那样准确而又恰到好处,我几乎立刻就跪了下来,就像是我自己自觉自愿地跪下来的一样。
“你回去吧。”
一九六九年八月,一个乡村巡回报告团来到了麦村。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中午酷烈的阳光下颤巍巍地走上了戏台,向人们展示了他死去多年的女儿的一件破旧的褂子,一绺乌黑的头发。他操着浓重的川北山区一带的口音,极为详细地向人们讲述了他的女儿被当地财主迫害致死的经过。
可是母亲没有像我所期望的那样回答他,而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刚才我听到铅桶的声音,”父亲说,“什么事情?”
父亲看了我一眼,就转过身看他的书去了。这时,我看见小扣提着一只冒着热气的水壶走了进来,她也许是感觉到书房的气氛有些不对劲,一声不吭地给父亲倒完茶,就静静地退了出去。
等到人群散尽后的傍晚,杜鹃扶着我朝家中走去。她告诉我,当小扣朝我走过去的时候,她怎么也没想到她会那样做。我问她,如果你换成了小扣,你会那样做吗?她认真地想了想,没再吱声。
我下了楼,走到了七月的阳光之中。我的心里掠过一阵说不出的难受。我在空阔而沉寂的院落中不知该往哪儿走。一想到藏书网母亲刚才勃然大怒的样子,心里就忐忑不安。这时,我看见父亲书房的门帘动了一下,父亲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径直来到我的身边。也许是刚才铅桶扔下楼梯的声音惊动了他。他用一只手在我头上轻轻地摸了一下,将我带到了他的书房里。
她一着急,就从澡盆里站了起来,顺手抄起一只盛满水的铅桶朝我劈头盖脸地扔过来。凉水泼了我一身,那只铅桶被扔到了门外,它顺着楼梯咣当咣当地滚了下去。
在那个叫人尴尬不安的时刻,我想和母亲说些什么,告诉她今天学校不上课,告诉她徐复观先生正在院中摘葡萄。母亲似乎也想到了这件事情上。
母亲随后就走了进来,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有一股榛树叶淡淡的香味,她紧挨着我坐了下来,松了口气。
“你怎么没去上学?”她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了错误,便立即改口朝我叫道,“你还不给我快滚出去?!”
整整一个下午,我站在用毛竹和门板搭成的戏台上,被夏天火辣辣的太阳烤得昏昏欲睡。戏台上的红旗在风中哗啦作响,旗帜殷红绸缎不时从我脸上拂过,带给我一种凉森森的感觉。会场上的高音喇叭藏书网不时发出一阵滋滋拉拉的刺耳的声音。小扣的讲述是那样的沉闷、冗长,等她终于说完她要说的话,太阳已经落山了。
我常常通过床前的一只水杯看到过去的人和事。那只水杯中插着一朵枯萎的花蕾,我已经忘了那枝花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水杯里的,也许是半个月前,半年前,或者更远一些的时候。我好像从未见过它新鲜时的样子。也许小琴或者别的什么人将它拿来的时候是新鲜的,甚至可能还带着晶莹的露珠。仿佛它一经插入水杯,花朵就枯萎了,就像纷纷下落的雪片一经温热的手掌便迅速融化了一样。
我不知道小扣为什么要提到这件事,事实上,对于这件极为平常的插曲,小扣最终也不明所以,也许正是它的含混不清的性质使她记得这样牢。我现在已经老了,我的岁数远远超出了母亲临终时的年纪,这件事不再像我童年时许多不安的睡眠那样带给我惊悸或惶恐,不再是一种想象中的罪愆纠缠在我的心头,相反,我现在感觉到它是那样的亲切、圣洁,带着美好而纯净的气息。
我顺着来时的路重新朝枣梨园走回去。小扣打开院门的时候,冲着我说了一句:“今天又逃学啦。”我告诉她,今天没有逃学,而是徐复观先生忙于采摘成熟的葡萄,放了我们半天的课。小扣也没再说什么,她关上了院门,就到井台边洗她的衣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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