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越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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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越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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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越河劳改农场的那些日子里,四周壁立的高墙阻断了我和外界的联系,一个多月来,我感到麦村在我的想象中渐渐走远,踅入了一个阴暗的角落。开始的几天,我们好像是被人投进了一只倒扣着的铁锅里,整天见不到阳光,慢慢地,我甚至一度不知道自己是置身于何处。
有时,我感到自己就是一只乌鸦,甚至只不过是它在天空中投下的一缕阴影。
现在慢慢地回想起来,对母亲来说,她的好时光是在迁徙的途中突然中断的。那个春末的霏霏细雨使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其他的犯人也跟我一样,每天傍晚都在等待着那群乌鸦从对面的山头上飞过来。有时碰上九-九-藏-书-网大雨,它们迟迟不来,倒使我们感到有些不习惯。对于那些戴金丝眼镜的知识分子或者曾经煊赫一时的地主富农们来说,劳改农场无疑是一座地狱。他们既无法适应这个荒凉山区干燥的气候,同时,对于每天例行的炸山采石也日益感到单调而厌烦。当然,对于他们来说,最可怕的莫过于他们并不知道时间将最终把他们带往何处。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产生了对乌鸦的好感。实际上它们也属于一种善良的鸟类,同人们所珍爱的画眉与鸽子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由于它们形貌丑陋,既不会像麻雀那样遭人怜爱,也不会像凶猛的兀鹫和秃鹰那藏书网样使人害怕——它们仿佛生来就是一件无用之物,在成百上千种鸟类的世界中占据了一席最为糟糕的位置。
相形之下,父亲的优雅也并不见得如何高明,由于他过度地沉湎书本,他的脸上时常泛现出书页般呆板的气息。在那个下雪的冬天,尽管母亲拼命反对,他还是让小扣将我带到他的跟前,他一面朝墙上狂吐着鲜血,一面怔怔地看着我。他也许曾经打算跟我说些什么,可最终又改变了主意。
通过无边的暗夜中忽闪忽灭的星辰看到了过去,浸没在旧时蓝莹莹的月光中,嗅闻着记忆之中的花草和树木枯萎的香气。
夜深人静的晚上,在巡夜的警犬一声声藏书网凄厉的吠叫声中,他们总是喋喋不休地给我讲述他们失去的岁月,讲起昔日锦衾玉馔的优游时光。有时,我也曾偶尔跟他们说起我过去的一些故事。那些我所亲身经历的往事由于受到时间泉水的浸润和滋养,往往带有一种梦幻般的性质。

时间好像突然出现了某种偏差,对于这个陌生地域的强烈的不适使她心灰意懒。如果说过去的年月中,她曾想方设法使自己得到安全,像蚕茧一样把自己层层包裹,那么,在她的弥留之际,她是那样希望打破寂静,她像一个淘气的孩子那样夜复一夜地怪叫着,让我们将她从一个房间搬到另一个房间,希望她错误而九_九_藏_书_网扭曲的一生很快得以纠正。
有一年,农场在断粮的时节,看守们曾经用冲锋枪将它们打下来煮了吃。一天晚上,我分到了一只瘦小的乌鸦,它的双足被枪弹炸飞了,身上的羽毛还没有拔净。我一闻到它的肉香,就禁不住呕吐起来。
在遥远的古城江宁,我的记忆断断续续、模糊不清。但我依然记得母亲那张静的脸庞在映人窗口的落日中缓缓移动。在来到麦村的那些日子里,她是那样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安九九藏书宁的空气,以至于石榴花的香气也会使她郁郁寡欢。每当她独坐窗前,默默转动着一只水杯,目光越过楼下寂静的花园;或者躺在夏日的庭院里,在悄无声息的午后沉沉入睡,我似乎感觉到缤纷阳光的每一个空隙中都蕴藏着安宁的种子。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的这所农场实际上是隐伏在一片山坳里,四周光秃秃的,看不到流水和树木,除了每天按时飞来的一批乌鸦之外,听不到鸟鸣。那些皂黑色的乌鸦每天傍晚的时候,就会成群结队地越过围墙的铁丝网,飞过农场的院内,它们黑压压地栖息在一座瞭望塔的铁架上,栖息在工棚和房舍的屋顶上。它们呱呱地叫着,带着一种冰凉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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