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胡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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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胡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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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差慢慢地喝着茶,不时地朝院子里张望。我想他一定是在搜寻杜鹃的影子。因为在往常的年月,每当他送信来,总是杜鹃去收接。我告诉他,我的妻子在八年前就已去世了。绿衣人怔了一下。大概刚才他只不过是随便环顾了一下四周,并不是我想象的那回事。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
我在一家造纸厂的职工食堂找到胡蝶的时候,她正坐在一处锅炉房的门边削着土豆。她的脸颊像一盆发酵过头的面粉一样显得虚弱而浮肿,铅灰色的头发风中拂动,看上去,她如同一只被人弄坏的玩具似的弱不禁风。
“平反”这个新的词汇是跟着城里的夹克衫、喇叭裤和流行歌曲一起来到麦村的。伴随着一系列新奇的事物的出现,我感到周遭的世界又发生了一种急遽的变化。而且这种变化突然加快了速度。如今,时间已经将我撇在了一边,我对一切又重新感到了陌生。我日复一日被难熬的寂静所围困。麦村的人像是对所有的事情都丧失了兴趣,人们彼此之间很少说话,即使偶尔交谈一两句,也是心事重重。饱含提防、猜忌的九-九-藏-书-网缄默不语再次成为时尚。麦村就像一条湍急的河流,一夜之间就变得风平浪静了,连树上的鸟儿也懒得叫唤。
我悄悄地离开了那里,沿着原路朝长途汽车站走去。我在想,胡蝶刚才和我说话时显露出来的冷漠也许是装出来的,也许是出于对过去的淡忘,我不敢肯定,但不管怎么说,她已经成了另外一个人,和我毫不相干的一个陌生人。她曾经那样小心翼翼地珍藏着那种骄傲、矜的禀性,现在,它已经不复存在了。这就像一棵挂满冰碴的树木,它的冰清玉洁的形容有着特定的季节,经太阳一晒,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也许确实来过东驿,我大概也看到过你,可是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听起来就像是上一辈子的事。”
脉脉不得语
两个月后,在一个漆黑如鸦的夜晚,灯草和尚在黄河奔腾的浪涛声中,面对着天空变幻不定的闪闪星斗,在河边的沙地上匆匆留下了他一生中最后两行偈句:
在返回麦村的路途上,面对着起伏的丘陵和蜿蜒的山道,我仿佛听到了一种久远而空旷的声音,在一阵沉寂的喧响中,我的眼前出现一个和尚披着袈裟的孤单身影。我记起在我幼年时曾经读过的一本书,它是明代真金道人所刻的书帕本的《寓言》www.99lib•net
我看见她端起畚箕,摸摸索索地朝食堂里走去,她走到门边的时候,不小心撞在了墙上,手里的土豆撒了一地。
这封挂号信是从县里寄来的,信封内装着一页红头文件。大意是说,我的历史问题已经解决。言外之意,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到头来只是一场误会。不过,文件里并没有任何表示道歉的话,文句规范冷漠,措词极为勉强,看起来更像是一种有限制的施舍。
这名长年蛰居在扬州城外的高僧在一天黎明突然醒来,为梦中的一个名叫罕达的地方所吸引,便匆匆准备了行囊,在一个大雪封路的早晨踏上了去西天的茫茫旅途。他在经过一年零六个月的长途跋涉之后,被一条湍急的河流挡住了去路。依照现在的地理概念,那条河流实际上就是黄河,而他后来老死的那片荒无人烟的河滩离当时繁华的洛阳城只有七十多公里。被河流阻隔的悲伤并没有妨碍这个和尚产生出一种荒唐的错觉,在这99lib.net种错觉中他固执地相信:自己来到的这处地方就是罕达。
“我已经记不清过去的那些事了,”胡蝶冷冷地对我说,“再说,我的眼睛已经瞎了,什么也看不见。”
“你的眼睛怎么了?”我问她。
长途汽车经过五个多小时的行驶,在中午前来到东驿的地域之内。一座座冒着黑烟的厂房在树木的背景中突然显现出来。那条熟悉的河道流淌着浊水,河流两边堆满了造纸用的稻草和芦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纸浆和沥青的气味。我通过汽车的玻璃窗注视着这座陌生的村镇,几乎找不到一丝往昔的影子。
我说她也许会高兴的。
来人是一位邮差。他将一封挂号信递给我,然后让我在一张收据上签了字。邮差问我,能不能进来坐一会儿,喝碗水。我就请他进来。邮差一边将自行车靠在墙上,一边重复着刚才的那句话,表示仅仅坐一会儿,因为他在天黑之前还要赶回乡里的邮电所。

“她没能等到今天真可惜,”邮差说,“要不然还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邮差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临走前,他问我有没有什么信让他带到乡里去投寄,我说,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可以写信了。
“在二十岁那一年,我得过一场病。”胡蝶怔了一下,然后说,“你来找我藏书网有什么事?”
在我这样的年纪,我当然不会去指望一场筵席好得没有尽头,何况,这场筵席我早已厌倦了,所以,我没有理由去抱怨什么。在我的一生中,每一时刻似乎都被光阴刻下了耻辱的印记,尽管我一直试图和周围的环境协调一致,但总是漏洞百出、捉襟见肘。仿佛我这个人天生就做不出一件让别人(或者我自己)感到高兴的事。
一九八一年四月的一个下午,我在睡午觉的时候,听到楼下有人敲门。我想,在刚才的睡梦中,敲门声就已经响过好长一阵子了,我的耳朵有些背,没有听见。我从床上起来,摸着楼梯的扶手从楼上下来,到院子里去开门,敲门人一定早已等急了。
胡蝶打了一个饱嗝,将嘴里的酸水吐在地上。
我给邮递员倒了一杯茶,他喝了一口,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我。尽管他并没有看过这封信,可是他早已知道了信中的内容。他告诉我,这些天他总是在送类似的信件,有些人不等看完信就已泣不成声。我对这件事反应冷漠使邮差感到有些奇怪。
这本书记载了一个名叫灯草的和尚去罕达途中的经历。按照李贽在《续焚书》中的解释,灯草和尚历经种种艰难去西天,并非为了取回传说中的经卷,而是为了给自己预见之中的死亡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
“没什么事。”
“三九九藏书八年,我在东驿养伤……”
“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用广播里的话来说:坚冰已经打破,航道已经开通……”
“如果你的什么亲戚要调到造纸厂来,得去和厂里的头头们谈,你只要舍得花钱,事情总是办得成的。”
那天下午,当邮差问我有没有什么信可以让他代寄时,我突然想起了胡蝶。我不能肯定她现在是否还活在人世。我眼前浮现出许多年前那个细雨迷蒙的黄昏,浮现出胡蝶叫喊中的身影,我的心一下就乱了。
这时,她已经削完了土豆。她站起身,冷不防放了一个屁。她抱歉似的对我笑了一下,仿佛在对我说,她已经没有时间和我闲聊下去了。
几天之后,当我走在去东驿的路上,我依然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去看她。我只感到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愿望,希望我们的这次相见能够卸掉长年来积压在我胸口的一部分重负。
她深陷的眼眶四周泛着青色的晕圈,久久地凝望着我,仔细辨别着我发出的声音,在沉重的空气中搜索着什么。她一边和我搭讪着,一边不时地从鼻孔里挤出一绺长长的鼻涕,然后将它抹在地上的枯草上。
“你算是幸运的了,”邮差说,“我在送信的时候,常常找不到收件人,因为他们已经死去多年了。”
盈盈一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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